阿里尔德·弗兰克对这辆保时捷卡宴最满意的一点是它的声音。或者说没有声音。4.8升的V8发动机嗡嗡的轰鸣声,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哈马尔郊外的斯坦格,他母亲踩缝纫机的声音。那也是一种静谧的声音。静谧,沉着,专注。

副驾一侧的车门开了,艾纳·哈内斯钻到车上。弗兰克不知道奥斯陆这些年轻律师都是从哪儿买的西装,但反正不是他常去的那些店铺。他也想不通为什么浅色西装也会有人买。深色的才叫西装,而且价格必须在五千克朗以下。他这身西装跟哈内斯那身之间的差价应该存入储蓄账户,留给下一代继承,毕竟他们有一天也要养家糊口,接过建设挪威的重任。或者也可以用这笔钱舒舒服服地提前退休,或是买一辆保时捷卡宴。

“听说他被关禁闭了。”哈内斯说。汽车驶离路边,它刚才停在哈内斯与法尔巴肯律师事务所门前,门上全是涂鸦。

“他昨天把一个囚犯打了。”弗兰克说。

哈内斯扬起一道精心修过的眉毛。“甘地居然打人?”

“永远别小看这些瘾君子。不过他都吃了四天的冷火鸡肉了,我觉得他也该认了。”

“是啊,家族遗传嘛——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

“你都听说了些什么啊?”弗兰克对着一辆慢吞吞的丰田卡罗拉按喇叭。

“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嘛。还有什么别的吗?”

“没有。”

阿里尔德·弗兰克驾车蹿到一辆奔驰敞篷车的前头。昨天他去禁闭室看过了。当时工作人员刚清理了呕吐物,那少年坐在角落,裹着毛毯缩成一团。

弗兰克没见过阿布·洛夫特斯,但他知道阿布的这个儿子步态跟父亲一样。他也像父亲一样当过摔跤手,才十五岁就显示出无穷的潜力,《晚邮报》曾预测他将入选全国联赛,成为职业选手。而现在,他坐在一间臭烘烘的牢房里,抖得像片树叶,抽抽搭搭的像个小姑娘。戒断症状面前人人平等。

他们停在保卫室前,艾纳·哈内斯出示证件,金属杆抬起。弗兰克把卡宴停在自己专属的车位,跟哈内斯并排走进正门,哈内斯在那儿登了记。弗兰克一般让哈内斯从员工更衣室外的后门进来,那样不用登记。他不想给人口实,让人猜测哈内斯这种律师为什么会频繁造访斯塔滕监狱。

涉嫌刑事犯罪的新囚犯一般都在警察总署接受讯问,但弗兰克申请把讯问安排在斯塔滕监狱,因为桑尼·洛夫特斯目前正在单独监禁。

他们为此腾出一间闲置的牢房,做好了准备。桌子一侧坐着一位警官和一位着便装的女警。弗兰克见过他们,但想不起名字。他们对面那人面色苍白,几乎跟乳白色的墙壁融为一体。他低着头,双手紧抓桌子边缘,好像这房间在旋转似的。

“那么,桑尼。”哈内斯爽朗地说,把手放在少年肩头,“准备好了没?”

女警清了清嗓子。“你不如问他说完了没。”

哈内斯冲她淡淡一笑,扬起眉毛。“什么意思?你们不会没等我委托人的律师到场就开始了吧。”

“他说不用等你。”男警官回答。

弗兰克看看那少年,知道出麻烦了。

“这么说他已经认罪了?”哈内斯叹息一声,打开公文包,抽出三张钉在一起的纸,“如果你们需要认罪书——”

“恰恰相反。”男警官说,“他否认跟这起谋杀案有任何关系。”

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弗兰克都能听见外头的鸟叫。

“他真这么干了?”哈内斯的眉毛都快抬到脑门上了。弗兰克不知道哪件事更让他恼火,是律师修了眉毛,还是他看不出他们就要大祸临头了。

“他还说什么了?”弗兰克问。

男警官看看副典狱长,再看看律师。

“你尽管说。”哈内斯说,“是我请他来的,想着你们可能想多了解点洛夫特斯放风日的情况。”

“放风日是我亲自批准的,”弗兰克说,“我完全没想到会造成这么不幸的后果。”

“还不一定是放风造成的呢,”女警官说,“考虑到嫌疑人还没认罪。”

“可证据显示——”阿里尔德·弗兰克提高音量,随即控制住自己。

“据你所知有哪些证据?”男警官问。

“我只是觉得你们肯定掌握了一些证据,”弗兰克说,“桑尼·洛夫特斯毕竟是嫌犯嘛。对吧,这位……”

“刑侦警监亨里克·韦斯塔,”男警官说,“洛夫特斯一开始就是我审讯的,可现在他改了口供。他甚至宣称他有谋杀发生时的不在场证明。而且是人证。”

“他是有个证人。”哈内斯说,低头望着自己那位沉默的委托人,“就是放风日看管他的狱警。他说洛夫特斯消失了有——”

“不是这个证人。”韦斯塔说。

“还能是谁?”弗兰克嗤之以鼻。

“洛夫特斯说他见过一个叫莱夫的人。”

“莱夫?姓什么?”

大家都盯着那个长发的囚犯,他看起来思绪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完全忘记了他们的存在。

“他不知道。”韦斯塔,“他说他跟那人在一个停车区聊了几句。那人开一辆蓝色沃尔沃,车上贴着一张‘我德拉门’的贴纸,还说他觉得那人可能病了,心脏不好之类的。”

弗兰克放声大笑。

“依我看,”艾纳·哈内斯强装镇定地说,把那几张纸塞回公文包,“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我好跟我的委托人谈谈,听听他有什么指示。”

弗兰克有个习惯,他一生气就会大笑。此刻,愤怒在他脑中沸腾,就像一壶滚开的水,他不得不集中精神,免得自己又笑出声。他对哈内斯那位所谓的委托人怒目而视。桑尼·洛夫特斯肯定疯了。先是袭击了老哈尔登,现在又闹了这一出。海洛因终于还是腐蚀了他的大脑。但也绝不能任由桑尼把事情搅黄,这件事太大了。弗兰克深吸一口气,想象在沸腾的水壶之下,炉灶啪的一声关了。他只需保持冷静,耐心等待。等待戒断症状发挥作用。

西蒙站在桑内尔桥上,看着八米之下的水流。现在是傍晚六点半,卡丽·阿德尔问他凶案处在加班方面有什么规定。

“不知道啊。”西蒙说,“去问人事吧。”

“你在桥下看见什么了吗?”

西蒙摇头。在河东葱茏的绿叶间,他能勉强分辨出一条纤道,这条路沿河而建,一直通向奥斯陆峡湾附近的新歌剧院。有个男人坐在长椅上喂鸽子。他肯定已经退休了,西蒙想。这就是退休生活。一栋现代化的公寓楼矗立在河西岸,楼上所有的窗户和阳台都能望见河景和这座桥。

“那咱们干吗要来?”卡丽说着,不耐烦地踢着柏油路面。

“你一会儿有事?”西蒙说着,环顾四周。一辆汽车慢悠悠地驶过,一个乞丐笑眯眯地问他们能不能换开一张二百克朗的钞票,一对夫妇戴着名牌墨镜,推着婴儿车有说有笑地走过,婴儿车底部放着一次性烧烤架。他喜欢夏季假期里的奥斯陆,城市变得人烟稀少,成了他熟悉的模样。它仿佛又变回了他小时候那个大号的村庄,很少有事发生,任何事都是大事。那是他能理解的城市。

“有朋友请我和萨姆去家里吃晚饭。”

朋友,西蒙想。他以前也有朋友。后来他们怎么样了?或许他们也在问同样的问题。后来他怎么样了?他不知道自己给出的答案能不能让他们满意。

这条河的深度不会超过一米五。某些河段有岩石露出水面。尸检报告显示,死者身上的伤痕符合从高处坠落的情形,这也与他颈部的骨折吻合,那是致死的直接原因。

“咱们来这儿,是因为我沿着阿克尔河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这里是唯一落差够大、水够浅的地方,能让他重重地摔在岩石上。还有,这是离收容所最近的一座桥。”

“膳宿中心。”卡丽纠正道。

“你会选在这儿自杀吗?”

“不会。”

“我是说假如你真打算自杀。”

卡丽的两只脚不再动来动去,她的目光越过栏杆。“我应该会选个高点儿的地方。这里很可能摔不死。将来坐轮椅的风险太大了……”

“不过你要是想杀人,也不会从这儿把人推下去对吧?”

“嗯,应该不会。”她打了个哈欠。

“那么我们要找的就是拧断了佩尔·沃兰的脖子,又把他从这儿扔进河里的人。”

“我觉得你这个假设挺有道理。”

“是咱们这个假设。你那顿晚饭……”

“怎么啦?”

“给你家那位打个电话,说你去不了了。”

“啊?”

“咱们要挨家挨户找潜在证人询问情况。你可以去找那些能从阳台上看到河景的住户,随便从哪家开始,去按人家的门铃。然后咱们得仔细梳理档案,看那个拧断别人脖子的家伙有没有被记录在册。”西蒙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啊,谁会不爱夏天的奥斯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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