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听着电话。他把脚架在桌上,坐在椅子上前后摇晃。这个动作他们三个都练得出神入化,甚至在每次争执时,他们都会看谁能把这个姿势保持得最久,以此决定胜负。

“所以那个美国医生不肯给你诊断意见?”他压低声音,既是因为不想让凶案处的同事卷入自己的私事,也是因为他习惯了用这样的语调跟妻子打电话。柔和、亲昵,仿佛他们正躺在床上,紧紧相拥。

“啊,他会给的。”艾尔莎说,“但现在不行。他还得看化验单和扫描结果。我明天会知道更多情况。”

“好。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

“怎么个好法?”

她笑了:“别担心了,亲爱的。晚餐见。”

“好。你姐姐,她还……”

“嗯,她还在这儿,她会送我回家。好了,别担心了,赶紧挂了吧,你还在上班呢!”

他不情不愿地挂了电话,想到那个他为她失明的梦。

“凯法斯总督察?”

他抬起头,继而不得不仰起头。站在他办公桌前的这个女人很高。非常高。她身材纤瘦,修身半裙之下是一双像长腿叔叔一样细长的腿。

“我是卡丽·阿德尔,奉命来协助您工作。我去了凶案现场找您的,但后来您不见了。”

她还年轻。非常年轻。看着不像警察,倒像一个踌躇满志的银行职员。西蒙把椅子向后翘得更高,“什么凶案现场?”

“库葩。”

“你怎么断定那里是凶案现场的?”

他看出她切换了身体的重心。想自救,没那么容易。

“潜在凶案现场。”她说。

“谁说我需要协助?”

她竖起大拇指冲身后一指,表示命令来自那个方向。“不过我觉得我才需要帮助。我刚当警察不久。”

“刚毕业?”

“在缉毒处待过十八个月。”

“那就是刚毕业啰。这么快就进入凶案处了?恭喜你啊,阿德尔。你要不是格外走运,就是上头有人,不然就……”他斜靠在椅背上,费力地从牛仔裤里掏出一罐口含烟。

“是个女的?”她试着补充。

“我想说聪明来着。”

她脸红了,他从眼神看出她很不自在。

“你聪明吗?”西蒙问,把一片口含烟塞到上唇下方。

“我的成绩排名年级第二。”

“你打算在凶案处待多久呢?”

“您是指?”

“既然毒品都留不住你,凶杀案又何德何能呢?”

她又切换了重心。西蒙知道自己猜对了。她属于那种人,先在各处混个脸熟,然后就平步青云,消失在高层。她很聪明,说不定还会彻底离开警察队伍。就像严重欺诈办公室那帮聪明人一样。带着他们的技能走了,留下西蒙孤军奋战。那种聪明、有才华、有抱负、追求生活品质的人在警队里待不了多久。

“我离开现场是因为在那儿找不到什么。”西蒙说,“说说看,你会从哪儿入手?”

“我会先跟他的家人聊聊。”卡丽·阿德尔边说边四下打量,想找把椅子坐下,“摸清他死在河里之前都去过什么地方。”

从口音判断,她应该来自西奥斯陆城东,那里的人发音都特别标准,生怕口音被人嘲笑。

“很好,阿德尔。那么他家里人——”

“——就是他妻子。快离婚的妻子。她不久前刚把他扫地出门。我已经跟她谈过了。他住在专为吸毒人员开设的伊拉中心。我能坐下吗?”

聪明。绝对聪明。

“不必坐了。”西蒙说着站起身。他目测她大概比自己高十五厘米。尽管如此,他的步幅依然是她的两倍。那条裙子太紧了。其实这也无妨,不过他预感她很快就会换一身行头了。凶杀案一般都是穿着牛仔裤侦破的。

“警察不得入内,你们是知道的。”

玛莎堵在伊拉中心门口,打量着面前这两个人。那女的看着眼熟。她的高挑和纤瘦都令人印象深刻。是缉毒处的?她有一头造型呆板的金发,几乎没有化妆,表情略显痛苦,看上去像个受了惊吓的富家小姐。

那男的则与她完全相反。他一米七的样子,年纪六十岁上下。不但满脸皱纹,而且笑纹很重。他的头发日渐稀疏,玛莎在头发之下的那双眼睛里读到了“亲切”“幽默”和“固执”。给新人做例行的入住面谈时,玛莎总会不自觉地观察对方,好提前判断此人可能出现哪些行为、会给员工带来怎样的麻烦。她不是每次都能看准,但看错的次数很少。

“不进去也行。”那个自称凯法斯总督察的人说,“我们是凶案处的。想了解一下佩尔·沃兰的情况。他生前曾住在这儿——”

“生前?”

“对,他死了。”

玛莎倒吸一口气。每次听说又死了人,她的第一反应总是如此。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在以此确认她依然活着。第二反应是惊讶。确切地说,是为自己毫不惊讶而惊讶。但佩尔可不是吸毒者,他并没跟那些人一起坐在死神的候诊室。还是说他其实也坐在那里?难道她早就料到了,在潜意识里?是不是正因为如此,她在每次下意识地倒吸一口气后才会同样下意识地产生一个想法:这也难怪。不,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他死在阿克尔河里。”男人负责沟通。女人脑门上分明写着“实习”二字。

“好吧。”玛莎说。

“你好像并不意外?”

“确实不怎么意外。当然,这种事每次都让我震惊,只不过……”

“……只不过咱们的工作性质就是如此,对吧?”男人指指旁边那栋楼上的窗户,“我还不知道特拉嫩都关门了。”

“要改成高级饼屋。”玛莎说着,抱紧胳膊,像怕冷似的,“专门面向那种爱喝拿铁的辣妈。”

“这么说她们把这儿也占领了。真是岂有此理。”他冲一个老住户点点头,那人拖着步子经过,膝盖因长期染毒而颤抖不止,那人也冲他点点头,“这儿有很多熟面孔。可沃兰是个监狱牧师啊。尸检报告还没出来,但我们并没在他身上找到针眼。”

“他住这儿不是因为嗑药。以前每次有蹲过监狱的住户闹事,他就会来帮忙解决问题。那些家伙信任他。所以他从家里搬出来的时候,我们就主动提出让他在这儿先将就一阵子。”

“这我们知道。我好奇的是你明知道他不吸毒,对他的死却不怎么惊讶。他也可能死于意外啊。”

“所以是意外吗?”

西蒙瞧瞧那个瘦高女人。她一直欲言又止,直到他点头应允。然后她终于说了第一句话:“我们没找到使用暴力的痕迹,不过河边那一带的犯罪出了名地猖獗。”

玛莎注意到她的口音。她母亲肯定特别严格,会在餐桌上纠正女儿的发音,还会告诉女儿要想嫁得好,说话就不能像个商店里的小妞。

总督察一歪脑袋:“你怎么想,玛莎?”

她喜欢他。他看上去像个尽心尽力的人。

“我觉得他知道自己会死。”

他扬起眉毛:“怎么说?”

“因为他给我写了一封信。”

玛莎绕过会议室里的桌子。会议室就在一楼,正对着前台接待区。房间的装潢延用了哥特风格,轻松成为楼里最美的一间。不过中心本来就没几个好看的房间。她给总督察倒了杯咖啡,后者正坐在那儿读佩尔·沃兰给她留在前台的信。他旁边还有一张椅子,他的搭档半坐在扶手上,用手机发着消息。玛莎问她要咖啡、茶还是水,她都礼貌地拒绝了,好像觉得这地方就连自来水都不够干净,可能有奇怪的微生物。凯法斯把信推到她面前:“信上说他要把全部财产留给收容所。”

他的同事发完消息,清清嗓子。总督察转向她:“你想说什么,阿德尔?”

“你不能管这儿叫收容所了,应该叫膳宿中心。”

凯法斯好像真的很惊讶:“为什么?”

“因为我们现在有社工服务了,还配备了医务室。”玛莎解释道,“不再是单纯的收容所了。当然,其实是因为‘收容所’这个词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酗酒、斗殴、环境肮脏之类的。所以他们就换了个名字,粉饰粉饰。”

“但就算是这样……”总督察说,“难道沃兰真打算把财产全部留给这地方?”

玛莎耸耸肩:“我觉得他能留下的东西不多。注意到他签名下方的日期了吗?”

“信是昨天写的。你觉得他写这个是因为知道自己会死?你不会想说他是自杀吧?”

玛莎想了想:“我不知道。”

那个瘦高的女人又清清嗓子:“据我所知,四十岁以上的男性很少因为离婚而自杀。”

玛莎感觉这个少言寡语的女人岂止是知道——她手上肯定就掌握着确切的数字。

“他看起来抑郁吗?”西蒙问。

“要我说,比抑郁还糟。”

“抑郁症患者在康复期自杀的例子也不罕见。”这女人照本宣科般地说,另外两人都望着她,“抑郁症本身的主要症状是淡漠,而自杀是需要一定主动性的。”她的手机发出哔的一声,代表她收到了一条消息。

凯法斯对玛莎说:“一名中年男子被妻子扫地出门,还给你写了一封信,看起来是绝笔信。所以你为什么觉得他不是自杀?”

“我可没这么说。”

“但是?”

“但是他看上去很害怕。”

“怕什么?”

玛莎耸耸肩。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多管闲事。

“佩尔是个有污点的人。他从不掩饰。他说他当牧师是因为他比大多数人更渴望得到宽恕。”

“你是说他做过一些不是谁都能宽恕的事?”

“是谁都不能宽恕的事。”

“哦。是那种神职人员比例特别高的罪行吗?”

玛莎没说话。

“他妻子是因为这个才把他赶出去的?”

玛莎欲言又止。这位警官比她接触过的警官都要敏锐。但她能信任他吗?

“我的工作让我学会宽恕那些不可饶恕的人,总督察。当然,佩尔很可能终究还是无法原谅自己,所以才选择走这条路。但也可能是——”

“——有人,比方说一位受害儿童的父亲,不想起诉,因为那也会让受害者感到耻辱。再说这人也不知道佩尔·沃兰会不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况且再重的惩罚他肯定都不满意。于是这个人就决定替天行道,主持正义。”

玛莎点点头:“要是有人伤害了你的孩子,这么做也是人之常情。您难道就没遇上过法律解决不了的案子?”

西蒙·凯法斯摇摇头:“警察如果屈从于那种诱惑,法律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我打心眼里信仰法制。司法必须一视同仁。你觉得有谁比较可疑吗?”

“没有。”

“会是毒债吗?”卡丽·阿德尔问。

玛莎摇摇头:“他吸毒的话,我肯定会知道的。”

“我会这么问,其实是因为我刚刚给缉毒处的一位警官发了条消息,问佩尔·沃兰的事。他回复说……”她从紧身上衣的衣兜里掏出手机,结果带出一颗弹子,弹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向东滚去,“有时会看见他跟内斯特手下的一名毒贩接触。”她读道,站起来找那颗弹子,“看见他买了一包货,但没付钱。”卡丽·阿德尔把手机放回衣兜,不等弹子撞墙就截住了它。

“你觉得这代表什么?”西蒙问。

“代表这栋大楼向亚历山大·希兰兹广场倾斜。可能那一侧英青黏土比较多,花岗石比较少。”

玛莎轻笑一声。

瘦高女人也飞快地笑笑:“还代表沃兰欠了外债。海洛因一小包就值三百克朗。还不是一整包,而是零点二克。一天两包的话——”

“且慢。”西蒙打断她,“瘾君子是不能赊账的,对吧?”

“嗯,一般不能。他可能帮了谁的忙,酬劳用海洛因支付。”

玛莎举起双手:“要我说几遍啊,他不吸毒!我的工作有一半都是判断别人吸没吸毒,好吗?”

“这话当然没错,利安小姐。”西蒙摸着下巴说,“海洛因说不定不是给他的。”他站起来,“总之呢,咱们得等法医的鉴定结果出来再说。”

“真有你的,居然给缉毒处发消息。”两人驱车从于兰兹街驶向市中心时,西蒙说。

“多谢夸奖。”卡丽说。

“人不错,那个玛莎·利安。你之前见过她吗?”

“没,不过要是见过,我也不介意跟她上床。”

“啊?”

“抱歉,冷笑话。你问我在缉毒处的时候认不认识她。我确实认识。她很可爱,我一直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在伊拉中心工作。”

“就因为她长得好看?”

“我们都知道,长相出众的人即使智力平平、能力一般,也能找到很好的工作。我看不出在伊拉中心工作能对职业发展有什么帮助。”

“说不定她觉得这份工作很有价值呢?”

“有价值?你知道中心给他们发多少——”

“我是指值得去做。警察的工资也不高啊。”

“是不高。”

“不过对于拿了法律学位的人,警察工作倒是个不错的起点。”西蒙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升级?”

他发现卡丽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明白自己又戳中了她。

“好啦。”西蒙说,“我很高兴能跟你共事。我想你很快就会变成我的上司。或是跳到私营企业,那些公司给咱们这种有专业技能的人开的工资平均是这儿的一点五倍。”

“可能吧。”卡丽说,“不过我应该当不成你的上司了。你明年三月就退休了吧。”

西蒙哭笑不得。他左转驶入格兰斯莱达街,驶向警察总署。

“要翻修房子的话,一点五倍的工资肯定能派上用场。公寓还是独栋?”

“独栋。”卡丽说,“我们打算要两个孩子,所以得多准备几个房间。以奥斯陆市中心的房价,除非我们继承遗产,否则只能买需要翻修的老房子。我跟萨姆的父母都健在,身体也很好;而且萨姆跟我都一致认为津贴会让人堕落。”

“堕落?你说真的?”

“是啊。”

西蒙看着路旁那些巴基斯坦裔店主,店里太热,他们纷纷跑到街上乘凉,待在那儿闲聊、抽烟、观察车流。

“你不想问我怎么知道你在找房子吗?”

“因为弹子啊。”卡丽说,“膝下无子的成年人兜里揣着弹子,只可能是在看老房子、老公寓,想检查下地板有没有因为下沉而严重倾斜、得全部掀掉。”

她确实聪明。

“你只要记住一点就够了。”西蒙说,“一栋房子要是房龄超过一百二十年,地板多少都会有点倾斜。”

“也许吧。”卡丽说着,向前探身,想把格伦兰教堂的尖顶尽收眼底,“不过我就是喜欢纯平的地面。”

西蒙哈哈大笑。他跟这姑娘没准还挺合得来。他也喜欢纯平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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