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进军好莱坞

互联网出现之前,好莱坞的美发厅是电影行业的信息交流中心。在那里,互相交好的业内人士可以随时互通信息。杰伊·赛布林(Jay Sebring)是第一位意识到可以将好莱坞女星们长期以来享受的美发服务高价提供给位高权重的男士们的发型师。在普通发型师仅就理发和发蜡定型服务向男士收费两美元的年代,杰伊·赛布林可以凭借洗剪吹以及发蜡定型服务收取高达五十美元的费用——当然还会附加上所有最新的行业八卦。很快,在他的理发椅上坐上一个小时成了好莱坞当时最令人垂涎的约会时间。他的名人客户包括沃伦·比蒂(Warren Beatty)、史蒂夫·麦奎因、保罗·纽曼(Paul Newman)、弗兰克·辛纳特拉(Frank Sinatra)以及柯克·道格拉斯(Kirk Douglas),甚至连大门乐队(The Doors)的主唱吉姆·莫里森(Jim Morrison)的自由大波浪也是由他设计的。

1965年初的一个下午,赛布林正在为威廉·多兹尔(William Dozier)做发型。威廉·多兹尔是麦迪逊大道类型剧的制片人,他正在筹备陈查理系列剧之《陈查理长子》。[254]故事主要讲述了虚构人物檀香山侦探陈查理(Charlie Chan)被杀后,他的长子决心为父报仇,并继承其遗产。威廉·多兹尔希望把这部剧做成动作惊悚的题材,类似中国的詹姆斯·邦德。[255]他甚至更激进地想让一名真正的中国演员来本色出演剧中的角色。回看那个时代,黄色面孔的亚洲人角色全部是由白人演员出演,他们会用胶布先把眼睛蒙住,然后在脸上涂上油彩,进行肤色装扮。在与陈查理有关的十六部电影中,陈查理一角选用了瑞典演员华纳·欧兰德(Warner Oland)来扮演。那些有过正式演出经验的极少数亚裔演员,大多是在二战剧中扮演恶棍,或者在西部片中饰演留着长辫子的苦力。

“我需要找一个会说英语并能处理动作场面的东方演员,”威廉·多兹尔向赛布林抱怨道,“还得是一个有魅力的人。”[256]

杰伊·赛布林是埃德·帕克的学生,跟他学习空手道,并且几个月前现场观看了埃德·帕克在1964年举办的长堤国际空手道冠军赛。他听到威廉·多兹尔的抱怨后,立即回应道:“我有你要找的人。”

“谁?”

“李小龙。”

“从没听说过他。”

“有一部他在长堤时的表演片段,”赛布林说,“他会是你最适合的人选。”

“我能看看吗?”威廉·多兹尔兴奋地问道。

1965年1月21日,杰伊·赛布林和埃德·帕克开车携带李小龙在长堤表演的片段前往位于二十世纪福克斯的多兹尔办公室。观看结束后,多兹尔知道这就是他要找的人。他立即打电话到奥克兰严镜海家中。

就这样,李小龙被好莱坞发现了。

“电话打来时,小龙刚好不在家,我和多兹尔谈了几句,”琳达回忆道,“虽然我从来没听说过他,他也没告诉我他想要什么,但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小龙回电话给他时,多兹尔说他新筹拍的电视剧想找小龙来演。可以想象得到,我们俩当时有多激动。”[257]

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在此之前,唯一一位出演过美剧的亚洲人是美籍华裔女演员黄柳霜(Anna May Wong)。她在1951年主演了《柳霜夫人的画廊》(Madame Liu-Tsong)。[258]当时,没有任何一位亚洲男演员可以在电视节目中做主演,在好莱坞,亚洲人的角色也寥寥无几。所以,尽管本身是一位出演过二十部香港电影的资深演员,但李小龙从未考虑过在美国参与影视表演。“当我回到美国时,我真没想过,我的意思是,我是说,‘在这儿,我长着一张华人的面孔’。我的意思不是偏见或任何东西,而是基于现实的考虑。 ‘会有多少电影需要华人面孔出现呢?’”李小龙在接受《君子》(Esquire)杂志采访时解释说:“当需要华人角色时,他总是被贴上歧视的标签,你知道吗,类似 ‘当……嗒……啦……啦……嗒……当’这种方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的答复是,‘让这些都见鬼去吧!’”[259]

如果李小龙能拿到这个角色,他将会获得历史性的突破。他会成为亚裔演员中的杰基·罗宾森[260],也许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能够借此最终摆脱父亲的影响,成就自己,并超越父亲。“我觉得我必须独立做成一些事情,”李小龙对《影视荧幕杂志》(TV and Movie Screen magazine)的记者如此说道,“如果我回到香港,我能做什么呢?什么都不用做。我只要说声,‘看茶’,用人就会立刻把茶送来。就这样,我可以整天无所事事。我想为自己做点儿什么来证明自己,为我自己的名字带来荣耀。在香港,如果我坐上一辆豪华轿车,人们会说,‘李小龙坐在他老爸的车里。’无论我做了什么,都会被算作家族的荫护。”[261]

李小龙回完电话后,非常激动,立刻同意飞往洛杉矶准备试镜,此时他的妻子已怀孕九个月,临盆在即。

1965年2月1日,中国传统农历新年的第一天,琳达在东部奥克兰医院(East Oakland Hospital)分娩,与李小龙所期望的一样,是名男婴。[262]李小龙和琳达给这个男婴起名为李国豪(Gok Ho),意为“国家英豪”,英文名叫布兰顿(Brandon)。[263]“小龙非常自豪能有一个儿子,”琳达说,“他是家中的长孙。”[264]李国豪出生时,体重七斤九两,特别健康,头发由最初的黑色很快蜕变成了棕色。“我们第一个孩子是一个金发碧眼的中国人,”李小龙很自豪地告诉大家,“也许他是周围唯一的一个。”[265]与他的父亲一样,小国豪很快给初为人母、经验不足的琳达带来了麻烦。“国豪在刚出生的一年半里,晚上就没好好睡过觉。他不喜欢用奶嘴或是婴儿毯,总是大声哭闹,”琳达回忆道,“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这标志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就此家中多了一分子。”

然而,李小龙并没有重新调整试镜的日期。在琳达分娩三天后,李小龙离开妻子和刚出生的儿子,搭乘飞机前往洛杉矶。李小龙十分看重这次试镜的机会,因为他有可能因此进入好莱坞。琳达解释说:“小龙是个超级奶爸,但他不是那种会半夜起床更换尿布的人。他脑子里有更重要的事要考虑,比如开创自己的事业以及支付各种账单。”[266]

杰伊·赛布林在洛杉矶机场接到初为人父的李小龙时,他已非常疲惫。这是两人初次见面,不过很快两人就开始因为杰伊·赛布林的老爷车——眼镜蛇传奇(Shelby Cobra)而热络起来。除了跑车和亚洲武术,杰伊·赛布林和李小龙还对时髦的衣服、时尚的发型以及漂亮的女性感兴趣。杰伊·赛布林当时正与女演员莎朗·塔特(Sharon Tate)热恋,且他身价不菲,是好莱坞潮酷一派的看门人(史蒂夫·麦奎因是风向标)。这次来二十世纪福克斯试镜将会是李小龙进入该阶层的第一步。

试镜开始前,李小龙和威廉·多兹尔先在他的办公室内进行了一次沟通,内容包括接下来要谈论的问题以及即将进行的演示。之后,威廉·多兹尔和摄制组把他领到摄影棚内,整个棚内布景让人恍若置身于某个富豪的别墅客厅里。李小龙被安排坐在折叠椅上,背后是一张精致的驼背式沙发。他身穿黑色修身西装,白色衬衫,系着一条黑色领带,看上去就像一个虔诚的圣经推销员或葬礼上年轻的助理。头发自左向右整齐地分开,略向后梳,露出了整个前额以及两道引人注目的黑色眉毛。李小龙跷着二郎腿,双手交叉置于膝盖上,显得有些紧张。

当摄影机开始工作时,威廉·多兹尔站在镜头外,给出了他的第一个提示:“小龙,现在看镜头,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年龄和出生所在地。”

“我姓李——李小龙。1940年在旧金山出生,今年24岁。”

“你曾在香港拍过电影?”

“是的,大约6岁时就开始拍了。”李小龙回答道,眼睛转动了一下,很明显有些焦虑。[267]

为调动气氛,多兹尔说道:“据我所知,你刚刚喜得贵子。你为此有点儿睡不好觉,是吗?”

李小龙轻声笑道:“是的,三个晚上吧!”

“请跟工作人员说说,他们在香港都是几点钟开始拍摄的?”多兹尔轻声继续问道。

“嗯,大部分是在早上拍,因为香港平时有些喧闹,你知道,那里大约有300万人。所以,每当你要拍摄时,多数是从晚上12点开始,一直拍到早上5点。”

“他们会喜欢来这儿工作的,”多兹尔开了个玩笑,“你在美国读的大学?”

“是的。”

“你是学什么的?”

“呃,”李小龙停顿了一下,他抬眼向上看了一眼,“哲……哲学。”继而又向右看了一眼,然后再次看回镜头。

“你今天早些时候跟我说过,空手道或柔术并不是最强或最好的东方格斗术。那么,什么才是最强或最好的呢?”

“嗯,说最好的似乎不太合适,但是,呃,”李小龙讪然笑道,“在我看来,我觉得功夫非常好。”

“给我们讲讲功夫吧!”

“好的。功夫起源于中国。它是空手道和柔术的祖先。这是一个更完整的系统,而且更流畅——我的意思是更具流动性。它的动作是连贯的,而不是一个动作、两个动作,然后停在那儿。”

“你能解释一下水的原理吗?它是如何适用于功夫的?”多兹尔问道,这个问题在此前沟通时曾提到过。

“好的,功夫,以水来举例是最恰当的。”李小龙笑着回应道,他终于恢复自信了,“为什么呢?因为水是世界上最柔软的物质,但它可以穿透最坚硬的岩石或者任何你能叫得出名字的东西,比如花岗岩。水也是非实质的——我的意思是你无法抓住它,你无法击打它或伤害它。所以,每位功夫习练者都在努力做到这一点,像水一样柔软、灵活,去适应不同的对手。”

“我明白了。但功夫的出拳和空手道的出拳有什么不同?”

“空手道的出拳像铁棒一样——咣。功夫的出拳像是一条铁链,末端拴有一个铁球,”李小龙舔了下嘴唇,笑了起来,“然后——砰——里面会受伤。”

“好的,现在我们要停一下,”多兹尔提示道,“等一下我们会让你站起来,给我们演示一些功夫动作。”

“没问题。”李小龙点头示意。

装好一卷新的胶片后,多兹尔请李小龙演示一些中国传统戏曲中的经典角色类型。基于自幼观看父亲登台演出的经历,李小龙成功地模仿了武生和小生的走路方式。“小生则比较柔弱,大概也就是查尔斯·阿特拉斯(Charles Atlas)广告中80多斤的样子。”李小龙在镜头前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他走路时像个女生,肩膀会提起来。”

“所以通过他们走路的方式,就可以立即分辨他们是谁?”多兹尔说。

“对,他们所饰演的角色。”

“现在,演示一些功夫动作。”

“好吧,一个人很难演示,”李小龙夸张地耸了下肩,并摊开手掌说道,“我尽力而为吧。”

“嗯,也许我们可以找一个人来配合你,”多兹尔说,他开始回看四周的工作人员,“你们谁想去……”

工作人员开始大笑,并高声呼喊:“去吧,去吧,快过去吧。”说着,他们把副导演推到了镜头前。[268]这位50多岁的银发谢顶、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子,显然没意识到自己会被推选出来。

“我不能保证不会发生意外。”李小龙开了个玩笑。

“有各种不同的击打方式,”李小龙对着摄像机解释道,“这取决于你要攻击的地方以及你要使用的武器。对眼睛来说,你可以用手指攻击。”李小龙在副导演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朝着他的眼睛用手指发起了一次攻击,并迅速把手收了回来。“别担心,我不会……”李小龙向他保证,话音未落,又朝着他的眼睛发起了一次攻击。“或者直接击打脸部,”李小龙朝着对方的鼻子就是一拳。副导演有些退缩了。

“稍等一下,”多兹尔走到镜头前,抓住副导演的手臂说道,“让我们把这位绅士移到这边来,这样你就可以对着镜头做更多的展示了。好了,很好!”

调整位置后,李小龙继续说道:“也可以让手臂在弯曲状态下配合腰力打出挂捶。”他立刻以同样的击打方式演示了三次,速度飞快,以至于只看到副导演的脖子像一个摇头木偶在来回晃动。

“还是让我们这位副导演稍微后退一点吧,安全第一。”多兹尔打趣道。工作人员一直在压抑的笑声瞬间爆发了出来,李小龙试图用手遮挡自己笑出声时不雅的样子。李小龙终于舒适地控制了这个房间,他开玩笑道:“你知道吗,功夫是非常隐蔽的。中国人,常会选择攻击下盘。”李小龙先是佯装攻击副导演的头部,然后迅速沉身,一拳打向他的裆部。副导演的整个身体都在不自觉地前后晃动,他的大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李小龙的攻击实在是太快了。“别担心。”李小龙说着拍了拍副导演的手臂。

“这只是自然反应。”副导演恳求道。

“对,对!”李小龙笑道。

“刚刚镜头挡住了,再给我们演示一遍吧。”多兹尔提议道。

“这是标指,这是出拳,这是挂捶——紧接着击打下盘。”李小龙一边说着,一边连续发起四次攻击,把副导演吓得不轻。“接下来是踢腿——直踢裆部,然后,向上踢”,几乎与出拳速度一样,李小龙先对着副导演的裆部快速踢了一脚,然后转向头部一记钩踢。“我也可以后退一步。”说着李小龙后退了一步,到既定位置后,一记侧踢迅速地踢向了副导演的头部。

镜头后的工作人员轻松地笑了起来,他们对李小龙所展示的速度、准确性以及控制力表示敬畏和赞赏。他们在李小龙身上看到了此前从未见过的东西。

李小龙再次拍了拍副导演的手臂,笑着对工作人员说:“他有点儿担心。”

“他没什么可担心的。”多兹尔说道。

李小龙的紧张情绪随着他的演示而消失殆尽。在美国西海岸各种现场观众面前登台表演五年之后,李小龙终于得到了回报。

第二天,李小龙飞回到了妻子和新出生的儿子身边。

三天后,也就是李国豪出生后的第七天,李小龙接到一则电话,通知他,他的父亲去世了。[269]家人并不认为这是一个时间上的巧合。李海泉已经疾病缠身很长一段时间了,咳得非常厉害。医生告诉他,由于多年来吸食鸦片,让他的心肺功能极度衰弱。[270]当他得知有一个孙子可以传宗接代后,终于放心地走了。[271]

此时,琳达还未能从分娩中恢复过来,身体一直处于虚弱状态。李小龙既要关心妻子的健康,又要遵从儒家伦理赶回香港参加父亲的葬礼。一时间,左右为难。最终决定安排琳达携李国豪搬回西雅图,由她母亲代为照顾一段时间,他自己飞回香港奔丧。自2月15日至3月6日,李小龙在香港居住了三个星期。

根据中国习俗,父亲去世时,儿子如果不在场,必须爬着回来请求原谅。李小龙到达九龙殡仪馆门口后,立即跪倒在地,四肢匍匐着爬向了父亲的灵柩,不由自主地号啕大哭起来。[272]李小龙认为这种仪式“结合了中国习俗和天主教的规定,整体看上去乱作一团”。服丧期间,李小龙不能理发剃须,“总而言之,我长发蓄须的样子看上去很像个海盗”。

李小龙在香港写给琳达的第一封信中,充满了对她身体健康的担忧:“我最担心的是你的健康,我希望你能去医院检查一下。不要为费用的事发愁,你的健康比什么都重要……记得去看医生,记得告诉我结果(比如你的血球指数之类的)。如果有什么必须要的检查,就去做,不要担心费用的问题,我会付得起的。”[273]

身为家中长子的李忠琛帮助母亲何爱榆按照李海泉的遗嘱,对其遗产进行了处理。李小龙将自己所得那一部分用来购买了各种礼物:给自己定制了三套西装外加一件大衣,给岳母购买了一个钱包及玉石首饰,给琳达购买了一顶发套,最重要的是买了一枚钻戒送给她,以替代此前他从严镜海的妻子凯瑟琳那儿借来的那枚。“但愿我能把所有东西都顺利带过去,不被海关发现,因为我支付不起所有的税。”李小龙在给琳达的信中写道,“事实上,从明天开始我就破产了。当你看到我时,你就知道为什么了,发套、戒指……”[274]

李小龙在三月中旬返回了美国,李忠琛选择留在香港,在学校任教,并照顾家庭。

回家后不久,李小龙接到了威廉·多兹尔打来的电话,告诉他,大家对他这次试镜都很满意,《陈查理长子》还在筹拍中,但可能还需要两到三个月的时间才能有实质性进展。[275]与此同时,多兹尔希望和李小龙签订一份1800美元(相当于2017年的1.4万美元)的独家合同。听起来不错吧!李小龙教功夫,每个月只能挣到100美元。毫无疑问,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收入。

由于口袋里突然有了一大笔钱,李小龙决定带妻子和孩子回一趟香港,度个长假,并见见他的家人。这是弥补他们以前负担不起的蜜月旅行,李小龙鼓动琳达说:“宝贝,这趟旅行会让你终生难忘的,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可以买下整个香港。”[276]他们计划等5月初李国豪稍微长大一些后出发。

李小龙和严镜海同意关闭他们在奥克兰的武馆。因为自开馆六个月以来,仍没能招到足够多的学生来支付房租。[277]至少在那一刻,李小龙放弃了在全国开设连锁武馆的念头,决定重回演艺道路。“就在我发觉自己并不想以教拳来谋生时,我被邀请参加了长堤国际空手道冠军赛,结果被好莱坞发现了。”李小龙如此解释道。[278]

重回演艺圈之前,李小龙与刚进入好莱坞的演员一样,要寻找一位经纪人。4月22日,威廉·多兹尔写信给李小龙,向他推荐了合适的人选:“我冒昧地向你推荐一位诚实可靠、口碑不错的经纪人,他叫威廉·贝拉斯科(William Belasco),是好莱坞先进管理机构(Progressive Management Agency)的负责人。”[279]多兹尔还随信附上了《陈查理长子》的剧本。几天后,李小龙约威廉·贝拉斯科见面,并与之签约——这是他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好莱坞经纪人。在他们的那次谈话中,威廉·贝拉斯科告知李小龙,《陈查理长子》的拍摄计划被搁置到了7月。[280]李小龙同意会在项目重启时从香港赶回来。

4月28日,李小龙在给威廉·多兹尔的回信中写道:“看完剧本后,我对整个项目充满了激情,也萌生了一些自己的想法,我可以让陈查理的长子这一角色在性格上更 ‘冷酷’、更‘微妙’一些。”“这个项目确实有着巨大的潜力,它的独特之处在于融合了东西方最好的品质,再加上此前观众从未见过的功夫动作场面……我有一种预感,如果操作得当,这部《陈查理长子》可以像詹姆斯·邦德一样成功。”[281]

李小龙担心,他的家人可能不会完全接受他这位不会讲中文的白人妻子,包括这个令人头疼的小家伙儿。所以李小龙提前打电话给他的母亲,先是告诉她,可能会见到“世界上唯一一个金发碧眼的中国人”,接着又称赞琳达,说她人品有多么多么好,而且特别擅长厨艺。[282]

他们于5月7日抵达香港,家里仍处在悲痛的氛围中。李小龙的母亲非常沮丧。家里人在接待琳达时,举止行为礼貌得体,但态度上有些疏远,给人的感觉较为冷淡。琳达回忆说:“不太热情,更像是表面的客套。他们宁愿小龙娶一个中国女孩。”全家人的爱和焦点都集中在小国豪身上,好像琳达只是个奶妈似的。

更让琳达感到不适的是,虽然以香港的标准来看,位于弥敦道的寓所已经很宽敞了,但对她来说却显得狭小而拥挤。几乎没有个人隐私,而且也没办法避开香港闷热的潮湿天气(气温高达27°~30°,湿度是85%~90%)[283]。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直接让小国豪病倒了,尽管后来康复了,但他很难完全适应。“小国豪是个非常调皮的孩子,”琳达说,“他一直在哭,不是生病,只是脾气不太好。”[284]

作为家中长孙,李国豪受到了小皇帝一般的待遇。任何细微闹动的迹象都会立刻引来家中所有女性的慰问。不管多晚,只要李小龙的母亲、姐姐或伯母一听到小国豪的哭声,就会立刻起身跑过来哄他。“因为我们休息的地方离得很近,”琳达说,“如果要让好心的奶奶和姑姑睡个好觉,小国豪就不能哭,甚至一点儿动静也不能有。”家人的过分呵护就像是在含蓄地指责琳达作为一名母亲不太合格。为了捍卫自己的地位,琳达总会抢先一步抱起小国豪在屋内踱着步子哄他睡觉,直到天亮。令人难以忍受的闷热、拥挤的居住环境、尴尬的家庭关系,再加上语言障碍以及严重的睡眠不足,这一切都弄得琳达疲惫不堪。更糟糕的是,李国豪正在成为“头号被宠坏的孩子”。

为了向亲戚朋友证明他的美国妻子并非一无是处,李小龙到处吹嘘她厨艺了得:“她什么都会做,你只要点菜就行了。你应该尝尝她做的意大利肉酱面,只要你开口,她就能做。那是地球上最好吃的意大利面。”他不停地这么说,最后每个人都追着琳达,让她做那道举世闻名的意大利面。琳达试图反驳,但最终还是迫于压力,选择了默不作声。

可问题是,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做意大利肉酱面。她的独家秘方是劳力牌的原始风味意大利肉酱调味料,在香港根本就没见到过。当时的香港连一家西方超市也没有。她也从来没有做过五个人以上的饭量。然而,李小龙邀请来20位亲友参加这场所谓的盛宴。随着夜幕降临,琳达逐渐滋生出一种恐惧感。虽然她确实找到了足够多的西红柿和调味料,但她以前从未使用过煤气炉,掌握不好火候,很快就把西红柿烧焦了。“太可怕了,”她回忆道,“简直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意大利面条中夹杂着烧焦的西红柿味道。他的家人边吃边笑,并小声嘀咕。我看得出来,他们为李小龙和我‘黏’在一起而感到惋惜。”[285]

这不是李小龙所承诺的蜜月旅行,但有一件事他说对了:这绝对让琳达终生难忘。

在琳达尽心照顾李国豪的同时,李小龙仍在努力寻找改善自身武技的方式。为了进一步提高他作为一名功夫教师的权威性,他专门邀请师父叶问来帮助他完成下一本书《咏春教学手册》的配图。李小龙聘请泰山影楼的摄影师在一周的时间内拍摄了200多幅叶问演示咏春拳技法的照片。“叶问不喜欢拍照,但李小龙要求就例外了,因为叶问十分喜欢李小龙的坦率和勤奋练功。”李小龙好友陈炳炽曾是当时叶问拍照时的对手,他回忆道:“就我所知,叶问的确对李小龙最好,极喜欢他。”[286]

停留香港期间,李小龙继续对他与黄泽民那场不堪的比武进行反思。“越是想到他向我约战,后来又转身逃跑,没能抓住机会狠揍他一顿,我就越生气。”李小龙写信给严镜海,“我应该沉着应对,但我被愤怒冲昏头了——那个家伙根本不算什么。”[287]他越焦虑不安,就越确信是咏春拳辜负了他。“我决心创建一个自己的体系,”他在给木村武之的信中写道,“我的意思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包括所有的内容,但仍以简单为宗旨。”[288]整个夏天,他都在做这件事,并给严镜海寄去了详细的描述,并使用绘图的形式对其最新的格斗风格进行了说明,他将其概括为“主要来自咏春拳,又结合了击剑和拳击”[289]。

当他那套以简单为核心的全新格斗体系尚未研发成熟时,他仍在寻找传统功夫师傅,试图学习一些复杂的技术,为进入好莱坞做准备。“这次回来,我会学习一些花哨的功夫套路,以应付各种影视表演。”李小龙在给木村武之的信中写道,“不管怎么说,观众总是喜欢看新鲜的东西。”在他研习武术的过程中,他逐渐区分开哪些技术可以用来格斗,哪些技术专门用来表演。例如,低踢适用于格斗,而高踢更适合电影表演。

随着7月的临近,李小龙期待着被召回加州开拍《陈查理长子》,但他渐渐明白了好莱坞是一个承诺过多、实现过少的地方。他的经纪人威廉·贝拉斯科通知他,《陈查理长子》的拍摄暂时搁置,多兹尔要先完成手上的另一个电视项目。李小龙写信给木村武之,开玩笑地说道:“好吧,我想我暂时还不会出现在《生活》杂志上,因为他们要先集中精力拍摄《蝙蝠侠》(Batman)。”

在此期间,威廉·贝拉斯科试图让他的新客户感到满意,为其物色了新的角色。当时,《圣保罗号炮艇》(The Sand Pebbles)正在筹拍,这给他们带来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影片讲述了一名美国船员和一群中国苦力于20世纪20年代在中国长江巡逻的美国炮艇上发生的故事。其中一名戏份较多的角色叫浦汉(Po-Han),是位中国船员,他被卷入了一场拳击比赛中,对手是位恃强凌弱的美军海员。威廉·贝拉斯科告诉李小龙,影片导演罗伯特·怀斯( Robert Wise)有兴趣让李小龙来试试,但最终罗伯特·怀斯还是选择了经验丰富的美国日裔演员岩松信(Mako Iwamatsu)。这是一个可怕的打击,因为这一角色非常适合李小龙,而且影片的主演是他未来的学生兼好友史蒂夫·麦奎因。如果李小龙得到这一角色,将会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职业发展道路。该片最终获得了八项奥斯卡提名,岩松信也被提名为最佳男配角。

先是原计划由他主演的电视剧被推迟,紧接着又错失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电影角色,李小龙顿时对好莱坞有些失望,他决定与童年认识的那些目前仍在香港电影业发展的朋友们联系一下。他不仅仅是要吹嘘《陈查理长子》这部剧,更是希望能够借助好莱坞的影响力在香港获取电影演出的机会——几年之后,他的这一操作方式产生了巨大的效果。他对电影制片人的宣传口径很简单:我即将成为美国最著名的中国演员,趁你现在还能付得起钱,马上签我吧!他的方法似乎有了一些效果,电影界的几位高管真的动心了,可是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跟进。不过,当李小龙携家人在启德机场登上前往美国的飞机时,他相信回香港拍电影会是一个可行的备选方案。

李小龙和琳达带着小国豪于1965年9月初飞抵西雅图后,与琳达的母亲、继父和祖母住在一起。他们尚不清楚要在西雅图停留多久。李小龙还在焦急地等待《陈查理长子》的拍摄通知。多兹尔的回应一直是“很快,真的很快”[290]——但多兹尔已经开始忙着拍摄《蝙蝠侠》了,《陈查理长子》的项目只能不断被推迟。

从几个星期到几个月,生活变得越来越难以适应。“小国豪总是大声哭闹,”琳达说,“他现在被宠坏了。只要他一哭闹,就会吵到我的祖母,所以我必须随时准备起身抱着他在屋内走动,这样他就会安静下来,不会打扰祖母休息。”[291]

突然间闲了下来,李小龙偶尔会在西雅图授课,其间去过几次奥克兰,但大部分时间还是专注于自我训练以及构建自己全新的格斗体系。琳达说:“他继续深入剖析自己,并展开自我批评,因为他觉得这样会帮助他再次提升。”他从自己的藏书中寻求灵感,绝大多数是拳击和击剑方面的著作,但也有哲学方面的。他反复观看了杰克·邓普西(Jack Dempsey)和卡修斯·克莱(Cassius Clay)等拳击手的16毫米影片。卡修斯·克莱后来改名为穆罕默德·阿里。李小龙喜欢阿里的傲慢,更痴迷于他在1965年5月25日的比赛中击倒桑尼·利斯顿(Sonny Liston)的那记“幽灵拳(phantom punch)”。“如果不出意外,”李小龙写信给木村武之时提到了这场比赛,“利斯顿应该能躲开克莱从正面打来的拳……可是利斯顿的节奏完全被打乱了,结果被打倒在地。”[292]

他们在西雅图逗留期间,琳达声称她的母亲“真的开始了解并接受了李小龙”。虽然艾莫瑞夫人可能觉得他很有魅力,但她为他缺乏稳定的工作而担心。她在西尔斯百货公司工作,每天下班后都会发现她的女婿正在看书、看电影或者是锻炼。

她会直言不讳地问自己的女儿:“你丈夫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

“我马上就要参演一部电影。”李小龙坚定地回应道。他的底气来自那部《陈查理长子》电视剧以及所有据说要急于签下他的香港电影制片人。

“哦,是的,是的,是的。”艾莫瑞太太很轻蔑地撇嘴说道。

在岳母这儿借住四个月之后,是时候离开了。李小龙决定暂时先搬去奥克兰严镜海家。他此时的财务状况非常糟糕。此前好莱坞的那笔签约费,全部用来购买礼物以及度假消费了,《陈查理长子》的拍摄还是遥遥无期。“《陈查理长子》这个项目正在全力为你推进,也可能是另一个项目。”[293]多兹尔试图安抚李小龙,“不过请放心,我们会尽力为你提供更好的机会。”多兹尔正在等着看公众对于《蝙蝠侠》的反应,这部剧原计划于1966年1月12日在美国广播公司(ABC)电视台首播。[294]如果反响不错,电视台肯定会为他的下一个项目大开绿灯。

1965年12月18日,李小龙写信给他在旧金山海湾地区的一位学生:“琳达和我在去好莱坞或香港之前,会先到奥克兰待一个月。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谈的是85%的预付款。即使这件事没有结果,在香港还有两份合约在等着我。”[295]

李小龙的未来正处在十字路口,这一切都将取决于那位出生于哥谭市披着斗篷的黑暗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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