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他不恨你

安江城是榕城向南去第一座大郡,众人皆以为谢天武会全力向北朝京城开近,万万没想到他在南边依然有所部署。

他们虽顺利通过了关口,但一进入安江城,立刻就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寻常。

只见宽阔的马路上就连黄包车都甚是罕见,路上行人更是低头不语,行色匆匆,偶尔抬起头,神色之间也显得十分惊惶。

汽车依次停靠在了安江城里唯一一座西洋医院——安济医院的门口,肖望笙率先下车,目光扫过眼前仅有的四辆车,神色沉郁。但他并未当场质疑,而是与段茂真一起用毯子将林知许整个人罩住,抱进了医院。

“望笙,说起来毕业之后咱们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在安济医院任职的池简之与肖望笙是同学,他一边聊着,一边打开了林知许的衣服,然后微微吸了口气,“是枪伤?”

“对,是贯穿伤,没伤到要害,但我也只能做一些简单处理和口服一些消炎的药物。简之,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他只能先交给你。”肖望笙尽力掩饰着内心的焦灼,可池简之还是看出了他的不安,冲他点点头,

“放心,你先去忙,我马上处理。”

站在门口段茂真看到肖望笙走向他的同时,心头猛然一跳,一双眼睛就什么都藏不住了,

“肖哥……”

“出去说。”

站在医院的楼梯拐角处,所有通道都一览无遗,段茂真的背紧紧靠在了冰凉的墙壁上,内里却如同被焚烧一般焦灼不堪。

但更多的是自责。

“肖哥,我是不是太没用了,没担当,没勇气,没……”

终于说出来了。

这一天一夜间的痛苦纠结与强烈的负罪感的释放,让段茂真在这一刻几乎虚脱,他难以面对肖望笙,更无颜面对这样的自己。

颤抖的声音止于被轻轻揽起的惊讶,后背离开了冰冷,被手掌抚上。

温度与压迫感随着手掌的施力而来,好似飘零无依,摇摇欲坠间被人握在了掌心。

“没怪你。”段茂真的头被轻轻按在肖望笙的肩膀上,“你平日里就怕你二哥,他说的话你也不敢不听。”

肖望笙并没有如段茂真所以为的那样,会焦躁,会冲动,甚至愤怒。

他的眼睛中的担忧即使已经满溢,可神情言语仍如磐石般沉稳, 让已经仓惶无措的段茂真顿感安定。

“云瑞他一向极有主意,也不会冲动做事。他既选择了回去那必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就连结局也……”肖望笙微顿,似乎是在缓解着什么,“就连结局他也早已算得精准。”

“同为段家子孙,二哥却独自去面对,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不堪用,而且……”段茂真不禁哽咽,“而且我有句话一直想问,却总也不敢问出口,二哥这一去也不知道……”

“你是想问他究竟恨不恨你吗?”肖望笙勉强微笑了下,“你可知你上大学的钱是哪儿来的?”

段茂真闻言一愣,讷讷道,“不是学校减免的吗?”

家里那些铺子的租金营收刚一收上来,按说是要放在公账上分配至各房,可都教父亲和二姨太那一房先行拿去还债。

他表面上是个望族少爷,其实差点儿因为交不上一年的学杂费而失去这次上大学的机会。

当时,学校主动给他打了电话,说他成绩好,所以学校决定减免一切学杂费用。

段茂真思忖着,双眼蓦地瞪大,“难道是二哥?”

“你二哥是个爱憎分明的人。”肖望笙安抚地轻轻拍了拍段茂真的后脑,“所以你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

“就……就是我太没用了。”段茂真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竟一直没能察觉出二哥的苦心,如今更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谁说你帮不上,他不是把他最重要的人托付给你了吗?”随着肖望笙的沉稳有力的声音,一直难以自抑的颤抖慢慢平复,段茂真深深呼吸,轻轻推开了他,看向肖望笙双眼的目光忽略了那只僵悬在半空中的手,

“肖哥,我们该怎么办,我能做些什么。”

“你哥让你做什么,你就听话。”僵住的手放松了些许,拍拍段茂真的肩膀,随后从衣内取出一个信封,“这是你哥在出发时交给我的,以防万一,最好还是每个人都随身带在身上。”

信封里几张从南桥出发的船票。肖望笙取出两张交给段茂真,淡淡微笑,

“你拿着林知许的,把他安全带上船便是你的任务了。”

“肖哥,那你呢?”不知怎的,这听似平常的一句话竟让段茂真心头一跳,平白生出一阵慌张。

“我当然一起了。”肖望笙再次微笑,从腰间取出一把枪塞进段茂真手里,“前路不知还有几多阻碍,你不能空着手。”

“肖哥……”心中虽不安,但段茂真仍收了起来,正如肖望笙所言,前路未卜,他必须要独当一面。

“望笙。”

池简之出现在楼梯口,“他醒了。”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在鼻腔,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属于医院的素白。吃了那药,就连利维都当场死亡,回天乏术,自己为何还活着?

稍微一动,林知许立刻疼得一颤,关于那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他抬起右手轻轻抚向伤口的位置,指尖所触的只是包扎厚实的绷带。

林知许忙向四周望去,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段云瑞,自己明白,什么都明白。在这一枪在贯穿自己的同时就已经明白,他是在救自己。

“你醒了?”

一个熟悉的女声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病房,林知许愕然地转过头来,

“曼丽小姐?”

袁曼丽双目红肿,眼角还噙着未干的泪,“林知许……你干嘛醒得这么晚。”

什么意思?

林知许原本虚弱到几乎感知不到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强烈的不安疯狂挤压着他的神经,就连已经毫无血色的脸上都泛起了一阵不自然的红晕。

“你要早点醒来劝说二哥,他也许就不会走。”

“曼丽小姐,让我同知许说吧。”段茂真出现在病房门口,而此时他听见肖望笙逐渐远去的声音,

“简之,你们医院的电话在哪儿,我想打个电话。”

但段茂真并未在意,进入病房,轻轻关上了门。

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勾勒出一个长长的,窗户形状的阴影。

越来越长,从地面到床,又攀爬在这房间里二人的身上,打上一圈淡淡的光晕。

林知许微微侧过头听着,很安静,就连呼吸都看得出极力控制的小心翼翼,似乎是怕错过回荡在房间里的每一个字。

段茂真反倒有些心慌,他想若是自己自昏迷中醒来,骤然听到这样的消息恐怕是要崩溃,将惶然与痛苦发泄殆尽。

可林知许却为何这样平静?

不,也不是。

段茂真看到了他呼吸的短促,眼睫的微颤,以及足足吞咽了好几次才勉强张开的双唇。

还有开口说出的第一个字,带着嘶哑的颤抖连林知许自己都为之一惊。

“那不是梦……”他低语着,“你等我,或是……我等着你……”

楼下突然传来引擎声,二人俱是一惊噤了言,段茂真忙去窗边查看。

只见肖望笙在楼下与同行的伦萨人在说着什么,随后他打开车门进去,车子竟然开始调头。

段茂真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疯一样地冲出病房门,一口气狂奔至楼下,

“肖哥!!”

安静紧张的街道上已经不知又多少日不曾有过大声的喧哗,所有人的神经为之一紧,慌张地朝声音的来处看一眼,匆匆躲避,生怕牵连到自己。

“你确定要回去?”开车的伦萨人挑起眉峰从后视镜睨了眼后面奔跑的人,“这眼看已经快到安全区了,你回去又能做什么?”

肖望笙掏出一支烟点燃,并没有回答他,也没回头。

只是让烟雾环绕上自己,塑起一面只存在在自己四周的,硬实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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