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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得没错。”院长最后咕哝道。足有五分钟了,他在书房里踱来踱去,眉头紧皱,像农夫一样的脸上,被时间划出深深的犁沟。谢洛奇神父不安地坐着,屁股只沾着椅子边儿。自他应院长的召唤走进这个房间,两位神父谁都没吭一声。阿克思院长最后嘟囔出这几个词时,谢洛奇惊得差点儿跳起来。

“你做得没错。”院长重复道。他停在房间中央,瞥了副手一眼。谢洛奇这才放下心。时间近午夜了,阿克思本来准备休息了,在晨祷和赞美上帝前睡一两个小时。他刚从浴桶里爬出来,仍然带着湿气,头发乱蓬蓬的。院长此刻的形象让谢洛奇想起一种叫“熊人”的半兽人。阿克思正穿着狼皮睡袍站在那里,唯一能显示他职责的标志是挂在胸前、深埋在黑乎乎胸毛里的十字架。他每次转身面向书桌,十字架都会在烛光映照下闪闪发光。他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再配上他根根竖立的络腮胡和狼皮睡袍,阿克思此刻看起来不像一位神父,而更像一位受到了侵犯、胸中燃起熊熊战火不得宣泄的军官。谢洛奇神父来自丹佛的一个男爵世家,喜欢根据人的正式职位以礼相待,对佩戴正式徽章的人毕恭毕敬,绝不直视,多年来严格遵守教会礼节。因此,谢洛奇一直郑重诚恳地对待佩戴圣戒和十字架的院长大人,对于阿克思本人却能避则避。而眼下,要做到这点似乎很难,尊敬的院长大人刚洗完澡,光着脚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显然他刚刚修剪过鸡眼,还切割过深,一只大脚趾血淋淋的。谢洛奇尽量移开视线,但依然感到局促不安。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阿克思不耐烦地咆哮。

谢洛奇犹豫了。“院长大人,您是否可以更明确一些?——跟我在听忏悔时了解到的东西有关吗?”

“哈?噢!我被气晕头了!你确实听了他的忏悔,我忘得一干二净。好啦,让他再跟你说一遍,这样你就能说——虽然天知道,无论如何现在修道院里都传开了。不,现在别去见他。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去,不要回答任何相关问题。你看了那东西了?”阿克思院长挥着手臂指向书桌,那里摊着弗朗西斯修士箱子里的东西。

谢洛奇缓缓点头。“他晕倒时把它们掉在路边。我帮他收拾起来的,不过我还没仔细看。”

“好吧,那你知道他声称这是什么喽?”

谢洛奇神父瞥向一旁,像是没听见这个问题。

“好吧,好吧。”院长吼道,“别管他是怎么说的,你自己好好看看,判断一下这是什么。”

谢洛奇走到书桌前,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一一细阅那些文件。院长仍在一边踱步一边大嚷,像是在冲谢洛奇神父嚷,其实一半是在自言自语。

“这绝不可能!你做得没错,把他送了回来,防止他发现更多。但还有更糟糕的,那个他喋喋不休地提起的老人,这种事情也太多了。一大堆不可信的‘奇迹’最容易把封圣的事搞砸,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糟了。几件真实的奇迹,当然没问题!这必须在封圣前就出现——为受福之人的祷告带来了这些奇迹。但现在太多了!看看某受福之人,他受福都有两个世纪了,可到现在也没封圣。为什么?他们修道院太急迫了,这就是原因。每次有人感冒好了,就说是受福之人神奇治愈的。地下室幻象,钟楼里召唤魂灵,这些听着都不像神迹,倒像系列鬼故事。两三个神迹或许有用,但太多的话就都是无用的破烂儿——是吧?”

谢洛奇神父抬头看过来,他按在书桌边上的指节有些泛白,脸似乎都拉长了,看起来好像根本没在听。“您说什么,院长大人?”

“好吧,我是说同样的事情可能发生在我们这里,这就是我担心的。”院长说着,继续来回踱步,“去年诺杨修士找到了神圣的绞吏套索。哈!前年呢?斯莫诺夫修士的痛风被神奇治愈——怎么治的?那个年幼无知的修士说,是碰了可能属于我们受福之人莱博维茨的一件遗物。现在这个弗朗西斯又说什么?他见到一个朝圣者——穿着什么粗麻布短裙,用的正是受福之人莱博维茨被绞死时头上套的粗麻布。用作腰带的是什么?一根绳子。什么绳子呢?正是——”他顿了顿,看向谢洛奇,“看你一脸的茫然我就知道,你还没听过这段吧?没有?好啦,这下你就不能再说了。不,不,弗朗西斯没这么说过。他只是说——”阿克思院长试着在他平时粗暴的嗓音里加一点儿假声,“弗朗西斯修士只是说:‘我遇见了一个小老头儿,我想他是个来修道院的朝圣者,因为他走的就是这条路。他穿着粗麻布的裙子,用绳子束在腰间。他还在石头上做了个标记,那个标记看起来就像这样——’”

阿克思从皮袍口袋里掏出一张有字迹的羊皮纸,递到烛光映照的谢洛奇眼前。他还在拙劣地模仿弗朗西斯修士:“‘我看不出来这是什么意思。您知道吗?’”

谢洛奇凝视了一会儿那些符号,摇了摇头。

“我不是在问你。”阿克思又恢复大粗嗓门儿咆哮道,“这是弗朗西斯说的。我当时也不认识这些符号。”

“您现在知道了?”

“现在知道了。有人做了调查。这是个lamedh,那是个sadhe,都是希伯来语字母。”

“Sadhe lamedh?”

“不,是从右到左。Lamedh sadhe,有l音,有ts的音。要是有元音符号的话,那就可能是‘loots’‘lots’‘lets’‘latz’‘litz’——像这样的发音。要是这两个字中间还有别的字母,那就听起来可能是莱——猜猜是谁?”

“莱博——哦,不!”

“哦,是的!弗朗西斯没想到,别人想得到。弗朗西斯修士不认为是麻布套头和绞吏的绳子,他的一个密友认为是。所以发生什么了呢?到今夜为止,所有见习修士都在嘁嘁喳喳地八卦这个美妙的小故事,说弗朗西斯见到了圣人本人,受福之人陪同这孩子到了遗物所在地,告诉他在那里会找到属于他的感召。”

谢洛奇听了困惑不解,皱起眉头。“弗朗西斯修士是这样说的吗?”

“不——”阿克思吼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弗朗西斯没有这样说过。我倒希望他亲口说过,这样我就能抓住这个捣蛋鬼的把柄了,但他讲得亲切又简单。事实上,说它乏味也没错,把其中的含义留给别人解读。我还没亲自跟他谈过。我派了主持《大事记》的牧师去记录他的故事。”

“我想我最好和弗朗西斯修士谈谈。”谢洛奇喃喃道。

“没错!你刚进来时,我还在想要不要把你活活烤了。你居然把他送了回来。要是你把他留在沙漠里,我们绝不会被这么绝妙的八卦包围。不过另一方面,要是他待在那里,谁知道他还会在那个地下室翻出什么东西来。我觉得你把他送了回来,这做得没错。”

谢洛奇根本不是因为这个让他回来的,不过此时此刻,除了沉默,他不知道怎么回应好。

“去看看他,”院长咕哝道,“然后让他来见我。”

临近九点,弗朗西斯修士准时轻敲院长书房的门。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一早晨。在自己的房间里,修士躺在铺着稻草的简陋硬板床上美美地睡了一晚,还吃了点儿久违的早餐。但这一切并没有为饿扁了的身体带来奇效,也没完全扫除他饱经日晒造成的茫然恍惚,不过这些奢侈的放松至少让他头脑清晰了一点儿,已经足以感知到自己的恐惧了。事实上,他是吓坏了,因此他的第一次敲门太轻了,就连自己都没听到。等了几分钟,修士才鼓起勇气再次敲门。

“感谢上帝。”

“上帝?感谢?”弗朗西斯摸不着头脑。

“进来,我的孩子,快进来!”一个和蔼可亲的声音唤道。困惑了好几秒钟,他才目瞪口呆地认出,说这话的是他们至高无上的院长大人。

“扭一扭那个小把手,我的孩子。”同样和善的声音再次响起,弗朗西斯修士已经摆着敲门的姿势,僵立了好几秒钟。

“是,是的——”弗朗西斯还没碰到门把手,不知怎么着,就把这扇可憎的门给推开了,他原本希望门是死死锁住的。

“院长大人,您……您找我?”见习修士紧张地提高了音调。

阿克思院长紧抿着嘴缓缓点头。“嗯,没错,是我派人找你。快进来,关上门。”

弗朗西斯修士关上门,簌簌发抖地站在房间中央。院长正把玩着几个缠满金属线的物件,那正是从旧工具箱里拿出来的。

“这好像不太合适,”阿克思院长说,“或许应该换成尊敬的院长大人听您派遣。您现在可是上帝跟前的红人儿,声名远扬,呃?”他温柔地笑道。

“哈?哈!”弗朗西斯修士惊奇地大笑,“噢,不,不是这么回事,我的上帝啊!”

“难道你没有一夜成名吗?上帝不是选派你来发掘这箱——”他指着摊在书桌上的遗物,“这箱‘垃圾’吗?它的前任主人就是这么叫它的,不是吗?”

见习修士说不出话,但还是极力保持一丝笑意。

“你都十七岁了,但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不是吗?”

“这确切无疑,院长大人。”

“你有什么理由相信自己受到了感召?”

“没有理由,大人。”

“啊?什么意思?你觉得修道院不是你待的地方吗?”

“噢,当然是!”见习修士上气不接下气。

“那你给不出理由?”

“没有。”

“你这个小白痴,我正问你理由,可你说不出,那就不要怪我理解为——你准备否认那天在沙漠里见过任何人。你是自己绊倒在这东西——这箱‘垃圾’上,而我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只是你热病发作时说的胡话。”

“噢,不是的,阿克思师。”

“‘噢,不是的’是什么意思?”

“我无法否认亲眼所见的事,尊敬的神父。”

“那么,你是真遇见了天使?要么是圣人,或者暂时不是圣人……反正他告诉你去哪里看什么东西了?”

“我从未说过他是——”

“这就是你相信自己得到了真正感召的理由,难道不是吗?那个,那个……我们就先称他为创造物吧——他对你说要找到声音,还用他名字的首字母标记了一块石头,而且告诉你那就是你要找的,结果你搬起石头往下面看——就发现了这个破箱子。呃?”

“是这样的,阿克思师。”

“你对自己恶劣的虚荣心如何看待?”

“我恶劣的虚荣心不可饶恕,我的大人和上师。”

“想象自己重要到不可饶恕,这是更严重的虚荣!”院长大人吼道。

“大人,我确实微不足道。”

“很好,你要做的只是否认关于朝圣者的那部分叙述。你知道,除了你谁都没见过这么一个人。他是朝这个方向来的?甚至还说过可能会在此停歇?他还问起了这所修道院,是吧?要是他确实存在,那他蒸发到哪里去了?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经过这里。当时观望塔里的值班修士并未看见他,现在该承认他是你想象出来的人物了吧?”

“要是没有石头上这两个记号,那他……那我可能是……”

院长合上双眼,疲惫地叹了口气。“那些标记在那里——但模糊不清,”这点他不得不承认,“而且也有可能是你自己制造的。”

“没有,大人。”

“你到底承认不承认是你自己想象了那个年老的创造物?”

“不,大人。”

“很好,你知道接下来你将面临什么吧?”

“是的,尊敬的神父。”

“那就准备好接受吧!”

见习修士战栗着将衣服底襟收到腰间,趴在书桌上。院长从抽屉里掏出一把结实的山核桃木戒尺,在掌心拍了两下,接着迅速在弗朗西斯的臀部来了一记重击。

“感谢上帝!”见习修士尽职地回应,轻轻倒吸一口凉气。

“想改主意了吗,我的孩子?”

“尊敬的神父,我无法否认——”

啪!

“感谢上帝!”

啪!

“感谢上帝!”

十次连祷念起来简单,体验起来又如此痛苦。每接受一次这样灼烧般疼痛的教训,反省谦逊的品德,弗朗西斯都要向上帝高呼感谢。打到第十下,院长停了下来。弗朗西斯修士只用脚趾撑着身体,微微颤抖。他眼睛紧闭,泪水从眼角挤了出来。

“我亲爱的弗朗西斯修士,”阿克思院长说,“你还确定你见过那个老人吗?”

“确定。”他尖声喊道,比之前更坚定不移。

阿克思院长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这个年轻人,接着绕过他的书桌,咕哝了一声后坐下,恶狠狠地瞪向那片写有字母标记的羊皮纸。

“你觉得他可能是谁?”阿克思院长心不在焉地喃喃低语。

弗朗西斯修士睁开眼睛,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哦,孩子,你让我确定了一点,你的倒霉事还没完呢。”

弗朗西斯没有吭声,静静祈祷,祈求不必总要说服院长相信自己的诚实。院长带着余怒挥手示意,弗朗西斯拉下了束腰外衣。

“你可以坐下了。”院长说,态度说不上和蔼,起码随和了些。

弗朗西斯挪到院长所指的椅子前,慢慢放低身子,刚碰到椅子就抽搐着跳起来。“要是您不介意,尊敬的院长大人……”

“好吧,那就站着,反正我不会让你站太久。你还要出去完成守夜。”他顿了顿,留意到见习修士脸上有一丝喜色,“噢,不,不行!”他突然喊道,“不许你回先前的守夜点,你和艾尔弗莱德修士交换一下隐居处所,还有不许再靠近那废墟。另外,我命令你不许和任何人再提这件事,除了你的忏悔神父和我。天知道这是不是亡羊补牢。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弗朗西斯修士摇摇头。“昨天是星期日,尊敬的神父,我们不需要再恪守缄默了,休息时我只是回答了修士们几个问题。我想……”

“是啊,那些修士就添枝加叶地捏造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解释。亲爱的孩子,你觉得自己见到的朝圣者是受福之人莱博维茨本人吗?”

弗朗西斯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才猛地摇起头来。“哦,不,院长大人。我很确定不是。受福之人绝不会做那样的事。”

“绝不会做哪样的事?”

“绝不会拿一根带钉子的拐棍追打他人。”

院长摸了摸嘴,努力掩饰抑制不住的微笑。忍了好一会儿,他尽力摆出深思的表情。“哦,这我倒没听说过。他追打的是你,不是吗?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跟其他修士也提过这个细节吗?是吧?你瞧,他们不认为凭这就能排除朝圣者是受福之人的可能。我想应该没那么多人会让受福之人举着拐棍追赶,但是……”他顿住了,看着见习修士脸上扭曲的表情,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好啦,孩子。那你认为他可能是谁呢?”

“我想可能是要来我们圣祠的朝圣者,尊敬的大人。”

“这里还不是一所圣祠,不许再这么叫了!不管怎样,他不是,或者起码他没来。他没有经过我们的大门,除非守望的修士睡着了,而那位当值的见习修士否认他睡着了——不过他承认那天确实感觉昏昏欲睡。你怎么看呢?”

“不知道尊敬的院长大人是否愿意原谅我,我自己也曾守望过几次。”

“那又怎样?”

“晴天守望,看不见任何动的东西,除了秃鹰。守过几个小时,人就开始盯着那些秃鹰一动不动了。”

“噢,你就是这样守的,是不是?该望路时却在看秃鹰?”

“而且要是盯着天空的时间太长,人就会有些迷糊,不是真的睡着了,而是有点儿像被夺了心神。”

“这就是你守望时干的事,是不是?”院长吼道。

“不一定!我是说不是!尊敬的大人,我要是也这样就不会知道得这样清楚了,我不这样想。杰修士……我说的是,有一次,我与之交班的那位修士就是这样。他都不知道到了换班时间,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塔顶,张着嘴巴仰望天空,神情恍惚。”

“好吧,要是你这样愚蠢地守望一次,犹他州的野蛮人军团就会攻来,杀死守卫,摧毁灌溉系统,掠夺庄稼,还往井里塞满石头,我们还没开始抵抗就被他们消灭了。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哦,我忘了——你逃跑前就是犹他州的,不是吗?不管啦,你对守望这回事的看法可能——只是有点儿可能是对的——他可能没有看见那位老人,的确。你确认那个人只是个普通的老人——不是其他什么吗?不是天使?不是受福之人?”

弗朗西斯修士仰头望着天花板沉思着,视线很快转到他的统治者脸上。“天使或圣人能投射影子吗?”

“是的……我的意思是不能……不过我怎么知道!难道他没有影子吗?”

“噢——影子很小,小到几乎看不见。”

“什么?”

“因为当时将近正午。”

“蠢货!我不用你告诉我他是什么。只要你确实见过他,我就很清楚他是什么。”阿克思院长用手掌一遍一遍拍着桌子以示强调,“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毫无疑问地认定,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

这个问题让弗朗西斯修士很困惑。在他眼里,自然和超自然之间没有完完全全的界限,而是并不分明。有的事物是完全自然的存在,有的事物是完全超自然的存在,但这两个极端之间有一个模糊地带(他自己划分的地带)——所谓的非自然存在——此类事物的构成不过也是土壤、空气、火或水,可形成的东西却莫名其妙。对于弗朗西斯修士来说,这个区间包含了一切他所能看见却无法理解的事物。而弗朗西斯修士从来不会“毫无疑问地确认”,像院长大人要求的那样,他做不到。他也许仅仅是对每种事物都略知一二。因此,阿克思院长提出的这个问题,无意中把见习修士心目中的朝圣者抛到了这个模糊地带,他的形象转回到修士初次看见他之时……一个看不见腿的黑点儿在热浪滚滚的公路中间踽踽独行;刹那间收缩回修士的世界之时,只看见捧着少量食物的那只手。要是某种超自然的创造物要伪装成人类,自己如何才能看破这伪装呢?或者只是判断出有没有伪装?要是这种创造物不想遭到怀疑,它会忘记投个影子吗?会记得留下足迹,吃面包和奶酪吗?它会故意嚼香叶,还冲蜥蜴吐口水吗?会记得模仿常人没穿凉鞋踩进热沙地时的反应吗?弗朗西斯可不知道这种地狱创造物或天堂创造物有多么机智聪明,多么滴水不漏,但他断定这样的创造物不是拥有天使的智慧,就是拥有魔鬼的狡猾。院长提出的这个问题决定了弗朗西斯修士回答的本质,那就是:以这个问题本身取乐,虽然他以前从未这么干过。

“想好了吗,孩子?”

“院长大人,你不会是猜想他可能是——”

“我不是让你猜想。我是要你斩钉截铁地确定,他‘是’或者‘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这个问题实在令人恐惧。由院长大人这样尊贵的人亲口说出,却使这个问题更加庄严,尽管修士明白,院长亲口提出这个问题只是因为他急切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既然院长大人这么想要这个答案,那这个问题一定万分重要。既然这个问题对一位院长都如此重要,那对弗朗西斯修士来说一定更加重要,绝不能有差池。

“我……我想他是有血有肉的,尊敬的大人,但并不‘普通’。在一些方面,他甚至是非凡的。”

“哪些方面?”阿克思院长厉声问道。

“比如——他吐口水能吐得笔直。我想他还识字。”

院长闭上眼睛,按了按太阳穴,明显火冒三丈了。如果直截了当地告诉这孩子,他遇见的那个朝圣者只是一个老流浪汉,命令他不许胡思乱想,该有多容易!没想到这孩子发现了这里面可能有问题,这个简单有效的命令还没等提出就已经作废了。只有让命令具备充分确定的理由,个人思想才愿受约束,否则,个人思想将与命令背道而驰。像任何明智的管理者一样,当命令有可能被违抗而不能强制执行时,阿克思院长不会徒劳无功地发布。与其发布无效的命令,不如换一种方式。他问的这个问题,自己的答案无法服人。他没有见过那个老人,这让他没有权力将这个答案强加于人。

“出去——”院长最后吼道,眼睛都没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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