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进展有限

巴克纳中将4月18日的日记中对恩尼·派尔的死讯只字未提。他们两个人素未谋面,而且巴克纳那天还被其他事务缠身:第十集团军指挥部离开艾多拉多号,前往位于嘉手纳机场以南的新地点,为第二十四军次日即将发起的总攻做准备;他希望此次能一举突破日军防线。“明天的进攻已经万事俱备,”他在日记里草草地写道,“为了利用第七师的前线观察哨观察进攻开始时的情况,我与哈伯德(少校)一起前往第七师指挥部过夜。整个晚上,我军炮兵用155毫米口径火炮轰击日军阵地的炮弹从帐篷上空飞过,但只过了数小时,我就适应了,可以听着炮声酣然入睡。”

为了突破“日军围绕首里构筑的复杂防御体系,并打通与那原和那霸之间连接冲绳岛东西两侧的山谷和公路”,19日的总攻动用3个步兵师,分别是刚刚抵达前线、从右路出击的第二十七师,任务是攻下牧港、嘉数高地;从中路出击的第九十六师,任务是拿下墓碑岭、西原岭(Nishibaru Ridge)、棚原高地(Tanabaru);从左路出击的第七师,任务是攻打178号高地、大木村。H时刻定在早上6:40;在此之前,美军计划动用27个炮兵营(包括9个从海军陆战队抽调来的炮兵营),使用324门口径从20毫米至105毫米的榴弹炮,进行长达40分钟的大规模炮火准备。第二十四军指挥官霍奇少将指出:“战斗必将极其艰苦。冲绳岛南端盘踞着6.5万到7万名日军,除了炮火一米一米向前推进,把他们炸得灰飞烟灭,我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把他们赶出来了。”

巴克纳认为炮兵是战场上克敌制胜的法宝。所以对他来说,霍奇的话简直就是动听的音乐。然而,其他一些高级军官并不认为炮兵一定可以为美军赢得胜利。几天前,奥利弗·史密斯准将在接受采访时就曾告诫通讯记者,美军不太可能取得迅速的进展。史密斯写道:

我指出,集结在第二十四军后方的炮兵部队规模(总共27个炮兵营),对于即将发起进攻的狭窄前线来说,的确远远超过一战期间西线战场上部署的炮兵。但是,我也要指出,面对日军那样利用地势修筑工事的敌人,采用炮兵有其局限性。炮兵确实能够消灭所有在地面上活动的敌人,但还是得靠步兵把敌人赶出洞穴。

不消说,通讯记者只会报道炮兵部队的规模,对史密斯有关“炮火效果”的评论却只字不提。4月18日,史密斯在即将离开艾多拉多号前往新指挥部时与特纳海军中将交谈,指出陆军“太过自信地夸大了炮兵在即将发起的攻势中可能起到的作用”。特纳虽然表示同意,但同时说道:“现在为时已晚,任何人都无能为力了。”史密斯转身离去,特纳送上临别赠言:“愿上帝保佑你。”

4月19日凌晨4:35,巴克纳与阿诺德少将一同前往前线观察哨,观察第七师发起攻击的战况。巴克纳认为,“战前准备和之后的”炮兵轰击“棒极了”。尽管日军一开始也没有做出任何像样的抵抗,但第七师“前进的速度却显得有些慢”。快到上午10:00,巴克纳来到第九十六师的阵地,发现“第九十六师遭到了日军更为强烈的抵抗”。接着,他又视察第二十七师的作战情况,之后才返回他的指挥部。他在日记中写道:

本日作战结果:左翼、右翼分别前进800到1 200码;在战线正中央,没能拿下日军在悬崖上构筑的坚固防御阵地,留下了一个突出部。明天将会从左右两翼向日军的突出部发起进攻。进展有点儿让人不太满意。

为进一步强调自己的意图,巴克纳在晚餐前前往霍奇少将的指挥部,指出第七师“太过谨慎”,命令霍奇“加快前进的步伐”。

史密斯准将同样也记录道:“进展有限,最顺利的部队向前推进800码。”在战线西侧,第二十七师占领了牧港,但其他进攻部队却“遭到迫击炮及机枪火力的猛烈阻击,寸步难行”。但在史密斯看来,即便是那些有限的战果也都名不副实,因为在进攻开始前的那几天,前线各师经常报告侦察队最远可前进800码的距离而不会遭到日军的攻击。换言之,在第一天的战斗中,进攻部队推进的位置(大都位于战线的最左、最右两端)全都与日军真正的前沿阵地还有一定的距离。而这意味着,“在进攻前的大规模炮火准备中,有相当一部分火力”把没有日本兵驻防的无人区当作了轰击目标。史密斯写道:“总攻首日的真正战果,不过是占领了我军侦察队在攻击前就可以自由活动的区域。”

虽然史密斯的评价有些悲观,但也基本符合战场上的真实情况。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从中路出击的第九十六师取得的战果最有限——因为第九十六师发起进攻的位置距离日军前沿阵地要近得多。第三八二步兵团三营L连的一等兵唐·登克尔目睹了19日那天,进攻部队向他们团在十天前未能攻克的墓碑岭发起第一波进攻时的景象。进攻开始前,美军发射了1.9万枚炮弹,越过岛屿轰击日军阵地,掀起了一场“钢铁台风”。接着,“快到早上6:40,烟雾信号弹就落到我方阵地的正前方,一营和二营在坦克、重机枪、迫击炮的掩护下开始向高地发起进攻”。

登克尔所属的三营是预备队,等着“跟在一营后面稍稍偏东的位置”向墓碑岭发起进攻。三营的任务是,“拔掉先头部队绕过的日军碉堡,射杀漏网的狙击手,用炸药包封死山洞”。他们都觉得,日本守军绝无从“致命的炮火”中生还的可能。然而,刚刚开始几分钟,日军的南部机枪和迫击炮就纷纷开火,把美军士兵赶下了山。

下午早些时候,一营被困在墓碑岭北坡的半山腰,登克尔所在的L连奉命上前支援,在消灭日军碉堡时损失一名副排长和多名士兵。接着,L连在一营B连后方挖掘工事,但登克尔却发现山坡的石质地面几乎不可能穿透。到最后,登克尔和迫击炮班的另一名战士终于想出办法。他们把铁铲掰弯至90度角当作鹤嘴锄使用,好不容易在地上挖出一个小坑,然后“在四周堆放石块”,稍微加大深度。二人在旁边架设迫击炮,时刻准备发射高爆弹和照明弹以应对日军反攻。

美军官方战史对19日的作战给出了尖刻的评价:“4月19日的大规模进攻彻底失败。我军没能在任何位置突破日军防线。日军仍然控制着全部阵地,并击退了我军的进攻。虽然战线西端第二十七师的前沿阵地向前推进了相当可观的距离,但问题是该师占领的地区大都是没有日军驻守的低地,而当推进至高地的反坡遇到日军前沿阵地时,进攻马上就停滞不前了。”包括阵亡、负伤以及失踪人员在内,第二十四军总共减员720人。

然而,19日的进攻也并非一无是处。弗农·梅吉上校指出,为进攻提供的空中支援取得了巨大成功;他手下的飞行控制员“指挥大约375架战斗机在第二十四军前沿阵地上空提供支援,最多的时候曾引导战斗机同时发起7次对地攻击,并且没有出现任何差错”。梅吉认为,这提供了“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就应该让身临战场的地面指挥官指挥空中支援,而不是让远离前线的海军指挥官遥控指挥”。

4月20日,第二十四军继续发动进攻,却仍然几乎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巴克纳在日记里回忆了一次谈话,展现了他不讲情面的指挥风格:“早上视察第二十七师,与第一〇五团团长斯特宾斯(Stebbins)上校会面。今天早上,他没有按时发动进攻,并把日军密集的炮火和桥梁被炮击摧毁当作理由。满嘴借口,不思进取。没错,我就这么说的。我还与第一六五步兵团的指挥官凯利(Kelley)会面,督促他加快进攻的节奏,一方面寻找地形有利的前进路线,另一方面消灭负隅顽抗的守军。”

但这完全是一厢情愿,尤其是第二十七师在之前的战斗中表现得并不是很出色。第一六五步兵团应沿着最右侧的海岸附近进攻,目标是前方相距1英里的牧港机场。该团的副团长信心十足,宣称到晚上他们拿下机场后就将它更名为“康罗伊机场”,以纪念在夺取马金岛的战斗中阵亡的前任团长康罗伊(Conroy)上校。结果,由于日军利用一系列看起来并不起眼但修筑了防御工事的山脊拼命抵抗,第一六五团的2个营寸步难行,未能达到目标。

其他部队也进展有限:第三八二步兵团三营的2个连(I连和唐·登克尔所在的L连)设法前进到墓碑岭的南端。然而,L连三排准备攻占墓碑岭南端位置偏东的一处树木茂密的小山包,结果这座小山包很快就变成“激烈的战场”。甚至在攻击开始前,L连连长鲍勃·格拉斯曼(Bob Glassman)中尉就在与其他军官一同观察前方地形时被日军狙击手击中胸口,身负重伤。医护兵先是把他拖到安全地带,然后给他“打血浆、输血、注射吗啡”,再用担架把他抬到后方的急救站。格拉斯曼陷入昏迷,只听到司务长大叫道:“大号三明治中弹了!”“大号三明治”是L连连长在战斗中的代号。

格拉斯曼中弹后不久,炮兵开始轰击日军阵地。登克尔也与战友一同加入,用60毫米口径迫击炮发射高爆弹。登克尔回忆道:“我不停地给炮筒装填炮弹,发射频率大约是每分钟3发。我们要对L连即将进入的区域进行饱和轰击,直到早上7:30进攻开始时炮击才停止。”他继续写道,作为迫击炮兵,他目送战友发动进攻时的感觉,有点儿像“站在一座正在举行重要赛事的巨大橄榄球场外。你虽然能听到大量的声音,却对场内实况一无所知”。

倘若登克尔需要什么证据来证明这场战斗必将极其艰苦,那敌我双方激烈的炮火就是铁证。在他身后大约100码的地方,数辆谢尔曼坦克正在为进攻部队提供炮火支援,一枚高速飞行的47毫米反坦克炮弹差点儿击中目标。登克尔写道:“1分钟后,另一枚反坦克炮弹在头顶呼啸而过,声音好似货运列车……又是差点儿就命中目标。但这一次,谢尔曼坦克开始移动位置,就在此时第三枚炮弹呼啸而过。”

正午,L连的2个步枪排开始沿着山坡下山,而登克尔及其迫击炮小组则紧随其后,在山顶下方的一块台地上架起迫击炮。枪声响起,之后子弹接连飞来,差点儿击中登克尔。登克尔急于摆脱狙击手,向附近的隐蔽处跑去,结果在转弯处踩空跌下台地,落到下方约2米处的乱石堆上,膝盖受伤严重。幸运的是,登克尔躲开了狙击手的射界。他忍着伤痛追上迫击炮小队。尽管有迫击炮小队为进攻小山的步枪排提供火力掩护,但还是出现了大量的人员伤亡,其中有2名排长一死一伤。在发现进攻部队的军官和大多数的高级士官非死即伤,无法指挥战斗后,通信士官豪斯(House)接过指挥权,击退了日军发起的数次疯狂反扑。迫击炮小队与作为预备队的那个步枪排一起上前支援,而登克尔自告奋勇返回三营设在墓碑岭上的物资存放处,搬来一个装有5加仑水的水桶。他返回小山坡,刚刚把水桶放在散兵坑旁边,就有南部机枪突然开火扫射,把水桶打成了筛子。“看着我好不容易搬到前线的水倾泻而出,浇在我身上,”登克尔回忆道,“我忍不住苦笑了出来。”

毫不夸张地说,为夺取那个小山包,L连流了太多血。然而,L连很快就发现,小山包的位置太过暴露,承受着3个方向的火力袭扰。接任连长职位的杨(Young)中尉请求允许L连后撤,获准后回到墓碑岭跟三营的其他部队会合。L连在烟幕弹的掩护下撤退,在夜幕降临时返回墓碑岭,并挖掘散兵坑就地过夜。登克尔写道:“我们丢掉了口粮和淡水,好在撤退过程没有造成新的伤亡。对于L连来说,4月20日简直糟糕透了。全连共有35人伤亡,其中10人当场阵亡或伤重不治。4月1日登陆时,全连共有168人,现在只剩下101人。”

鲍勃·迪克中士所属的第七六三坦克营C连的谢尔曼坦克同样也遭到重创。在4月20日的战斗中,他们的任务是为向西原岭发起进攻的第三八一步兵团提供掩护。迪克驾驶的“割喉者”紧跟着排长施吕特(Schluter)中尉的坦克向前进发。施吕特是一位身材矮小、说话柔和的军官,最初是得克萨斯州骑兵部队的二等兵。突然,一枚炮弹落到两车之间,在地上炸出一个土坑。

“奥维德,”迪克对车长奥维德·W.弗伦奇(Ovid W.French)中士——来自马里兰州朗博利,参军前是以捕捞龙虾为生的渔民——说,“你看到了吗?”

“什么……看到了什么?”

“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中尉的坦克与我们之间的地面……”

“你确定?”

“我太他妈确定了。”

他们沿着一条山谷前进,前方左侧是一道低矮的山坡。不久,他们向左转,翻过山坡后又行驶了一段距离,才终于抵达山谷另一端。按照他们与步兵商定的计划,C连的任务是搜寻整个日军阵地区域,消灭区域内发现的所有日军。然而,施吕特中尉的坦克刚刚行驶到与横穿山谷的一道河沟平齐的位置,迪克就看到施吕特的坦克好像“裂开了”一样,坦克车外侧的牵引索“飞到空中,像一根笔直的琴弦”。当意识到施吕特遇袭后,迪克立即操纵坦克,让炮手瞄准还击。他缓缓前进,刚看到河沟另一端有一门47毫米口径的反坦克炮,就有两枚炮弹接连飞来,击中“割喉者”前方的地面,于是他们赶紧后退。然后,“割喉者”发射烟幕弹,为施吕特正设法转弯的坦克提供掩护。但为时已晚,反坦克炮弹一枚接着一枚,击穿谢尔曼坦克的装甲,几名乘员弃车而逃,沿着山谷向后方一路狂奔。迪克写道:“当时场面一片混乱,我猜他们还没意识到,我们就在距离他们只有几英尺的地方准备接应。”

迪克接到奥维德“快他娘的给老子撤退”的命令,驾驶坦克后撤到山谷另一端,让炮手一炮轻松解决那门炮管细长的47毫米口径反坦克炮。迪克很清楚,日军的一式47毫米反坦克炮是一件“绝妙的武器”,几乎能以半自动的方式不断地开火:“也就是说,炮手拉火绳的速度有多快,反坦克炮的射速就有多快。”

迪克后来得知,共有11枚炮弹击中施吕特的坦克,其中“有9枚击穿装甲”。迪克距离他们只有大约20码,目睹了短短几秒内11枚反坦克炮弹接连击中目标的景象。他写道:“(那场面)我过了好一阵子才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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