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夜
傍晚很快到来，田欣没了返回校园的心情，干脆为伙伴们烹饪起来。最先回来的是翕然，看上去心情大好；不久后宇寒也走出了校园，田欣问起下午的行动，他只是淡淡地回应在学生会查了资料。
在往来的人流中，田欣始终没看到雪鹰的身影。
七点左右，星忆终于返回了基地。与她并肩而行的是一位身材清瘦的女生，脑后细长的麻花辫不安分地摇晃着。
“这位是优理，我在文学社刚刚交到的朋友。”星忆向大家介绍道，“听了咱们的情况，她很感兴趣，便一起跟来看看。”
田欣偷偷地看看同伴，宇寒和叶爽轻轻点头，他立即心领神会，匆忙说道：“晚饭是火锅，要一起吃吗？”
“哇！太棒了！”优理的眼中放着光，“有黄喉吗，或者鸭肠？”
“抱歉，我准备的清汤锅，食材也只有肉片和蔬菜。”田欣苦笑道。
“没关系！小料拜托多放韭花！”
“田欣厨艺很棒的，交给他吧！”星忆拉住优理的胳膊，“我带你参观一下。”
离开前，星忆也向田欣递了个眼神。田欣叹口气，搞来搞去，还是神经大条的星忆做了切中要害的事情。她带来的优理，正是多年前连续杀人事件的第一名受害者。
用餐时间，优理眉飞色舞地动着碗筷，不时发出赞叹声。为了她能够正常用餐，宇寒借着学生会的身份便利，去学校后厨取了虚拟的食材。
“优理，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烦心事？”星忆看准机会，问道。
优理匆忙吞下口中的毛肚：“为什么问这个？”
“就是……看你今天社团活动时，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擅长扯谎的星忆强行掰出一个理由。
“哼哼哼……”优理坏笑着凑到星忆身旁，“别装了，你难道不清楚吗？”
星忆被搞得一头雾水，优理继续说道：“就是你们班新来的转校生啊！当着大家的面说自己有个秘密，这样的女人不是很奇怪吗？”
宇寒接过了话题：“别的班级也知道了吗？”
“差不多全校都知道了吧。”优理若无其事地答道。看来无论到了什么时代，口口相传永远是最高效的信息传输方式。
“优理同学，关于雪鹰的秘密，你有什么看法吗？”田欣看准机会问道。
优理左右看看环境，确认没有人偷听后，向大家做了个手势，压低声音说道：“其实直到社团活动前，我一直在偷偷关注她的动向，你们对我有一饭之恩，我就透露一些吧。我注意到，雪鹰从不接受同学给她的零食。”
“也许只是担心发胖吧。”田欣质疑道。
优理摇着食指说：“肯定没有那么简单。不能说更多了，我明天会去找雪鹰确认。我猜她是个有特殊爱好的富家大小姐，说不定能有什么值钱的奖赏呢！”
“要我说，你是故弄玄虚吧？”宇寒面带微笑，尝试使用激将法。
“当然不会。”优理非但没有中计，反而露出了自信的笑容，“即便是当刑警的哥哥，也经常赞叹我的推理能力呢！”
一来二去，大家也没能再从优理口中得到有价值的信息。吃饱喝足后，优理风一般地消失了，临走前还大大赞赏了田欣的厨艺。眼看着优理在视野中消失，宇寒问道：“你们有什么看法？”
“要不要盯着她，看看她会和雪鹰说什么？”叶爽提议。
“就我们这点三脚猫功夫，还是算了。”宇寒叹气道，“且不论优理，雪鹰学姐可不是一般人物。”
“按照历史，优理会在明天下午，从教学楼的天台上跳楼身亡。”星忆提议，“我们可以守住天台的入口，阻止她。”
宇寒反驳道：“我们的目的是完美通关游戏，而不是救下谁。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
星忆为难地看看田欣，田欣立刻接过话茬：“看优理今天的样子，绝不是会轻易自杀的性格。如果她还是选择跳楼，那就一定与雪鹰的秘密有关。我想，这正是完成游戏的关键一步。”
星忆感激地连连点头，大家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最后商议的结果，明天下午由翕然和叶爽负责盯住优理，田欣和星忆负责守住天台入口，宇寒通过学生会提前组织救援工作。
那张纸条依然留在田欣的裤兜里，讨论期间田欣一直紧紧握着，以至于手掌上满是汗水。
写下那张纸条的人，就藏在同伴中。田欣不想去怀疑谁，但又不敢相信谁。
看准机会，田欣溜出了基地，同伴们大都回房间休息了，没有人注意到他去秘密赴约。
距离九点还有些时间。夜晚的校园静得出奇，没了吵闹的同学们，空旷的校园仿佛再次与行星衰败的景象融为了一体。保安在值班室里打着呵欠，田欣几乎是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校园。
深夜走在教学楼悠长的走廊里，听着脚步的回响，田欣总有一种在做坏事的感觉。他回想着同学间口口相传的各种或惊悚或搞笑的传说，不知不觉已来到了教室门前。推开门，一阵凉风吹来，夹带着行星特有的干涩黄土味道。
“你来啦。”雪鹰坐在窗台上，发梢和长裙在夜风中柔和地翻舞着。月光打在她的侧脸上，好似一幅细腻的油彩。“感谢你接受了邀请。”
恍然间，田欣再次回想起了与向日葵的过去。那一夜，同样是在无人的校园里，向日葵向他讲述了“学姐的秘密”。
田欣点点头，尽量保持着冷静地问：“我来了。你想对我说什么？”
雪鹰微微一笑。“想和我们的计算机天才探讨一些问题。”她直视着田欣的双眼，“你对增强现实技术怎么看？”
田欣心头一惊，雪鹰居然主动提起了增强现实技术。或许这次与她的密会，正是揭开谜底的关键。他字斟句酌地答道：“我想，除了游戏或游乐场外，不会有更多的用途了吧！”
“哦？为什么这么讲？”
“增强现实只能在认知上做加法，无法做减法，这个原理限制了它的应用。即便可以通过心理盲点等手段达到某些效果，用户想要区分‘增强现实’，总能做得到。举个例子，假设站在你面前的我实际是增强现实影像，这时你递给我一支笔——”田欣顺手拿起了讲台上的磁性笔，“自然，身为虚拟影像的我是无法接过这支笔的，它会掉在地上。”
“很棒的说明。”雪鹰自窗台上一跃而下，在课桌间踱着步子。“你有没有想过，想骗过你，其实有更简单的方法？”见田欣皱着眉头，她继续说道：“让你无法拿到真实的笔就好了。只要增强现实做得足够精细，身在其中的你是无法区分的。”
“想找到漏洞有很多方法。”田欣反驳道，“我可以不选择一支笔，而是一瓶水。如果我始终无法拿到真正的水，尽管通过屏蔽神经信号可以让我不产生‘渴’的感觉，但身体的脱水却是不可避免的。正是因为‘虚拟’和‘现实’可以互动，增强现实在原理上与‘缸中之脑’有着本质的区别，这决定了它总可以被识别。”
“确实如此呢。”雪鹰点点头，“我们可以换一种说法，只要做得足够精细，想要在一定时间内骗过你，总是能做到的。”
田欣得意地笑笑，他早就料到了对方会这样讲：“想要识别增强现实，有更简单的方法不是吗？”
这个方法，每一位对增强现实技术熟悉的人都心知肚明。也正是因此，尽管遇到了雪鹰学姐变成向日葵这种事，大家却没有过度恐慌。田欣取出手机，打开拍照程序，对准了雪鹰学姐——
“增强现实只对人脑有效，而对仪器设备无效，不是吗？”
雪鹰是通过刺激大脑产生的虚拟影像，不可能被光学镜头捕捉，这是十分简单的物理原理。
所以当田欣在手机屏幕上看到雪鹰的影像时，险些惊掉了下巴。
“这……”田欣熄灭屏幕，又再次打开，雪鹰依然完美地呈现在画框中。他移开镜头，屏幕上映出的教室同样是装修好的样子，现实中灰色的底漆完全不见了踪迹。
“无论何种设备，最终都需要把结果反馈给人。因此，增强现实自然可以篡改设备测量的结果，只需让人这样认为就好了。”雪鹰走到田欣身旁，看着手机屏幕，意味深长地笑笑。
那一刻，田欣在脑中闪过了即将到来的“防沉浸时间”。多亏还有这张王牌，否则就只有停止游戏一条路了。
雪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终于可以进入正题了呢，请跟我来。”
田欣偷偷地看看时间，距离“防沉浸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在雪鹰的带领下，两人走出教学楼，一路来到多媒体教学楼的顶层。推开通往楼顶的木门，田欣方才发觉本次的目的地——位于多媒体教学楼顶层的天文台。
深夜的天文台安静得仿佛一座古堡，大大小小几十只小型望远镜陈列在柜子中。雪鹰开启电脑熟练地操作着，天文台的穹顶渐渐开启一道缝隙，大型望远镜伴随着机械的马达声探出头去。她又打开了望远镜的内置C CD和投影仪，三维的星空影像随即投射在了房间狭小的空间中。雪鹰不停转动着望远镜的方向，同时微微调整焦距，星空的全息投影随着她的动作不停变换。
“就是这里了。”雪鹰为望远镜装上滤光用的偏振片，按下回车键，星空图顿时变得明亮起来。田欣眯起眼睛，待瞳孔适应光亮后，他看到了被扭曲成糖稀状的恒星外层，难以计数的等离子体如同翻滚的海潮一般，向着遥远的奇点奔去。
“看到了吗？这是一颗太初黑洞，此刻距离它到达恒星核心，只剩下了十年左右的时间。”雪鹰讲解道。在雪鹰的时代，太初黑洞距离毁灭恒星还有二十年之久，看样子程序读取了系统时间，并修改了角色的说辞。“可是直到它能够被光学设备观测，地面的引力探测装置依然毫无反应。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田欣摇摇头，他已经完全向这位学姐缴械投降了。
“太初黑洞撞上恒星核心的概率是十的负二十五次方，十亿亿亿分之一。”雪鹰伸手触摸着恒星的全息影像，“这并不是自然现象。通过空间曲率引导太初黑洞，已经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了。能够定向发射的太初黑洞，便是一颗最为锋利的子弹。”
这场灾难也许是人为的，星球上的每个人都设想过这种可能性。
“奥杜尔已经被证明了没有什么价值，我并不认为毁了它能给谁带来多大好处。”田欣说出了居民们心照不宣的答案。
“你刚才也提到了，人类对现实的认知，无非两个手段：通过自己的感官，或者通过仪器。”雪鹰将双臂挽在胸前，“增强现实的第一阶段，是骗过人的感官，让大脑产生现实中并不存在的感官体验。”
田欣的大脑飞速运转着，突然间，他捕捉到了雪鹰想要传达的信息——
“第二阶段，便是骗过仪器。诚然，与‘缸中之脑’不同，增强现实总有识破的方法；但如果能做到同时欺骗感官和仪器，那么被发现的概率便是微乎其微。例如这颗太初黑洞，如果骗过引力探测器，再通过欺骗大脑让观测者无法通过光学设备侦测，除了直接撞上去，还有什么方法识破它吗？”
田欣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做到这一步代价很高吧，有什么理由非要发展这种不能回本的技术不可呢？”
“如果应用场景局限在游戏或游乐场里，确实没有价值。”雪鹰笑笑，“但在战争中，就不同了。”
一股恶寒顺着田欣的脊柱蹿了上来，雪鹰继续说道：“星际时代，战争消耗的资源已是难以计量。一颗反物质爆弹的成本，能买下两颗奥杜尔级别的行星。这种情况下，自然希望它能够一击命中。如果能借用增强现实技术，干扰对方的感知和设备，命中率就会大幅提高。第二阶段的增强现实技术确实成本高昂，但和战争的成本比起来，已是微乎其微。”
“你是想说，地面的引力探测装置没能探测到太初黑洞，是因为增强现实吗？”
“正是如此。”雪鹰露出赞许的笑容，“这颗星球经历的一切，不过是某些人的星际武器实验罢了。引导太初黑洞摧毁恒星是一次实验，通过增强现实干扰设备使其无法被发现，同样是实验的一部分。”
换言之，这颗行星上居民的性命，都不过是实验品、小白鼠罢了。
田欣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尽管雪鹰的说辞令他受到了不小的震撼，但他并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看看时间，距离十点只剩下不足两分钟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田欣语气平淡地问道。
“这个校园里，有一些知道了真相的同学，他们的生命无一例外地都在遭受着威胁。”雪鹰的语气渐渐严肃起来，而田欣的视线，一秒钟也没有从她的身上移开。“田欣同学，我希望你能够保护——”
审判时刻到来。如同破碎的梦境一般，雪鹰在一瞬间不见了踪影。墙壁失去光洁，露出丑陋的灰色底漆；望远镜也停止了工作，如同风化的石像一般，孤零零地指向夜空。
田欣打开手机的照明，认真检查了房间内的每一个角落。理所当然地，完全不见雪鹰的踪影。他自嘲般地笑了笑，踱着步子离开了天文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