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REAMERS 06-08

THE DREAMERS 6

能扩散的不只是传染病。第五天,一位洛杉矶的精神科专家接到了一通电话。

她见过类似的事:一个女孩有时能与另一个女孩感觉相通。一种不同寻常的传播方式,就像哈欠能从一张嘴跳到另一张嘴。这是一种共情。达拉斯的某个足球场上曾有一百名拉拉队员接连昏倒,但检查后只有一人生了病。

从市中心的精神病医院出发到圣洛拉,开着车龄五年的沃尔沃汽车要两小时车程。卡在皮革缝隙里的小鱼饼干碎屑发出脆响,女儿的乐高玩具在后座上滚来滚去。

同事叫她凯瑟琳,家人叫她凯蒂,当她走进自己上锁的病房,人们称呼她为科恩医生。

她驶向圣洛拉,渐渐从城市驶入郊区,又从郊区驶入绵延数里的柠檬林。一连串的急转弯将她送上群山,进入厚实松林撒下的阴影中。

广播电台没了信号,手机也没了声音。接着是四十余英里[1]的曲折道路,夹在连绵不断的树林间。

路边终于出现了一家汽车旅馆,这让凯瑟琳舒了口气。但旅馆的窗户封得死死的,只余一张褪色的彩电广告。

最后,林间出现了一片熠熠生辉的湖,树林尽头豁然开朗。一片校园映入眼帘,学生们散布在草地上,草色棕黄得像麦子。这儿就是圣洛拉。

而她到达的医院,还没那家汽车旅馆大。

沉睡的病人仰面躺着,一条手臂搁在小腹上。屋里很暗。卷帘被拉上了。凯瑟琳从记录表上得知病人叫丽贝卡,她已经睡了六十个钟头。

女孩的母亲——那一定是她母亲——坐在窗边,眼睛布满血丝,瞪得极大。母亲。和病人的母亲沟通是她工作的难中之难。

“我能拉开窗帘吗?”凯瑟琳问。但她没等答话便把绳子一拉,阳光照亮了房间。

听说病症可能是心理上的,母亲似乎松了口气,仿佛精神消沉与生理疾病相比破坏力没那么大。

“你是说她可能没得病?”母亲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的内科医生告诉她,女孩的血压很正常,脉搏也正常。这和第一个女孩,也就是死了的那个女孩一样。除了沉睡不醒之外,没有别的症状。看上去仿佛轻微的响动或羽毛般的轻柔触摸就会让她醒过来。

凯瑟琳见过其他失去活力的病人,或因紧张性抑郁症,或因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受了打击。当一个人的生命受了不可修复的损伤,那还余一件事可做——至少有人能为她合上双眼。

凯瑟琳忘了女孩的名字,但她觉得现在问已经迟了。她问女孩的母亲:“她焦虑过或抑郁过吗?”

母亲用力摇了摇头,但按凯瑟琳以往的经验,父母从来不知晓孩子的真实状况。

一本《圣经》夹在女孩的左臂弯里,仿佛书中的箴言能穿透皮肤渗入灵魂。

女孩口中发出微弱的声音。母亲一跃而起:“丽贝卡?”女孩的睫毛开始颤动。

凯瑟琳知道,对于健康的个体,这样的眼动标志着快速眼动睡眠,这是最容易做梦的状态。不过,要是不做检测,凯瑟琳很难定论女孩的大脑里正在发生什么。

她预约了核磁共振。她说自己会在两天内回来。

凯瑟琳回到洛杉矶时,她的女儿已经睡着了,保姆正坐在长沙发上看书。不过那一晚,如同上个月的每一晚,她的女儿在午夜后惊叫而醒。她这个年纪很容易做噩梦。

安抚了好一会儿,她才安静下来。

“妈妈。”女儿贴着凯瑟琳的耳朵低语,脸颊被一盏月亮形的小夜灯照亮。“我觉得我的眼睛怪怪的。”

“什么意思呀?”凯瑟琳问。

她三岁的女儿紧紧搂住她的脖子。

“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很可怕的东西。”

“那是梦,我们以前说过。”

凯瑟琳的母亲曾说:主动想要有个自己的孩子,这是一件多么疯狂的事。自从有了孩子,凯瑟琳终日惶惶,每天都担心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不过你瞧,此时此刻不为人知的愉悦——暖暖的小身子紧贴她的胸口,温热的鼻息落在她的脖子上,黑暗中的对话和拥抱——纯粹的治愈。

“这次,我梦到蛇从我的皮肤底下钻了出来。”

“啊,要是我也会被吓到。”

她的一位病人看到过同样的画面,不过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在核磁共振扫描下,人做梦时的大脑和精神分裂者的大脑几乎一模一样。

她再次猛然意识到,孩子的许多恐惧是对日常真实事物的理性反应。

唱了两首歌,拍了拍背,她的女儿又睡着了。

凯瑟琳回到自己的床上,听到手机接收到新消息的提示音,打开一看:圣洛拉,同一寝室楼,第三个姑娘失去意识。

[1] 英制长度单位,1英里约等于1.61千米。

THE DREAMERS 7

日出之时,一位生物学教授在圣洛拉的树林里散步。

他的白发理得很短,身披一件穿了十年的夹克,脚穿登山鞋。纳撒尼尔——这是他的名字。

没有狗,没有手机,只有一暖壶咖啡和一只空塑料袋。

天朗气清,林间有蓝鸦、斯特勒蓝鸦和山雀,鸟鸣婉转动听。

小径曲折处,一段圆木被雕刻成长椅。就是这个地方,几个小时后,纳撒尼尔会带着生物研讨课的新生来到这里,为他们讲解一些树木的特征和特有现象,比如松树缠结的根系结构,比如树皮甲虫如何在干旱的助力下在林间大开杀戒,接着是重头戏——僵尸树。

在孩子们面前,他用僵尸树一词来指称这个古老的树桩:没有树干,没有树枝,没有叶片,只有一个空洞的桩子。不过呢,它现在依然活着。树桩的纹理上迸发的绿意是叶绿素——生命的证据,仿佛这残存的树木既活着又死了。“为什么会这样?”孩子们会问,至少聪明的孩子和少数真正感兴趣的孩子会倍感好奇。他带班里的学生来这里已经好多年了,大多数学生听了讲解后都会吃惊:树木竟然有办法彼此沟通,它们会向空中发出化学信号,有时还会救助自己的树邻居。“树桩的亲戚在帮助它活下来。”纳撒尼尔会解释,“它们在向它的根输送养分。”

这一天,纳撒尼尔还在这一带遇到了熟悉的东西——四散的黑色玻璃,也就是啤酒瓶。他带塑料袋来就是为了这事。

他不会责怪孩子们喝酒,更别说责怪他们相比于坐在宿舍的刨花板家具之间,更喜欢在黄松、熊果树、白冷杉和雪松丛生的林间喝酒。他能理解,群山巍峨、群星璀璨、无人打扰的野外是多么清静。可这些垃圾,真是的,这些孩子也够大了,也该懂得捡起自己的垃圾了。

他弯下腰,从泥土中捡起玻璃,突然发现小径边几步远的地方躺着个人。是个男孩,穿着军用夹克、黑色牛仔裤和网球鞋,脸朝下,身上盖着干燥的叶片。

“嘿,醒醒,孩子。”纳撒尼尔说。

他蹲下身,摇动着男孩的肩膀。男孩的皮肤散发出酒精的气味,伴随着醉汉睡着时的震天鼾声。纳撒尼尔为他拉上夹克拉链,将他的头摆成侧位——至少这样,即便他在睡着时呕吐也不会窒息。

回到家,他报了警:“有个男孩醉倒在树林里。”他向接线员详细描述了男孩的位置。“也许他睡一觉就没事了,但我想你们还是知道这事为好。”

一碗燕麦片,一杯橙汁,几片降压药片叮叮咚咚碰撞着瓶壁。这也许与压力有关,纳撒尼尔的女儿这么想。她从旧金山打来电话,说悲痛是种压力。年龄也是!纳撒尼尔据理力争。一切生灵终将面对衰败。

他打开小笔记本,有人管这叫日记,但纳撒尼尔不这么叫。笔记本躺在掌心上,又薄又小,写满一天一行的日记。跨越五年,每天一行。这样写有什么意义呢?亨利曾反问他,才一句话你能表达点什么?但这么做能带来慰藉。在这之中有一种神秘的蒸馏作用,就像从海水中提炼盐,使得日记如最简洁的化学方程式那般完美。他写得很快,不会考虑太多——这才是要点。他习惯成自然地写下:“昨天去见了亨利,他的咳嗽看上去好些了。”

一次冲凉,一件运动外套,一双黑色袜子。

车钥匙在手里丁零作响,讲义在包里叠放整齐,他这才歇下来查看邮件。

他打开一则标为紧急的邮件:他的新生研讨课上有位叫卡拉·桑德斯的学生因未知疾病死亡,这种病可能会传染,另有两名学生出现相同症状。事件详情有待考察。

卡拉的名字无法让他联想起面孔,为此他有些愧疚,但这是学年初,他还认不全他们。然而,这事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糟蹋之感。孩子们身上总是发生这些事:自杀、嗑药、酒驾。可这次的事看上去比过去更糟,是不是?

他的邮箱收到了一系列全校范围的警告,关于预防措施和疾病症状。一封邮件说课程取消,校园关闭,开启时间等进一步通知。他们总是对这些事反应过度,看到实际不存在的巨大隐患。去年秋天的校园枪手调查到最后只是个拿着水枪的人;煤气味大多是因为有人在宿舍厨房里烧水;一例离奇的脑膜炎通常是唯一个案。不过随便吧,他又不负责这些事。他向自己的所有学生发邮件重申:今天的课程取消。随后,房子很安静,太安静了。鞋子在木地板上摩擦回响。他略有些找不着北。现在,大白天的,该做些什么呢?

但不久后,他静静地站在面包店前排队,这儿没人讨论疾病。随后他驾车驶向两英里外的私立养老院,副驾驶座上的纸袋包着一个杏仁牛角面包。

“疗养庄园”的喷泉、柱廊以及它俯视湖面的样子有种宏伟的气势。这儿曾是有钱人和结核病人的疗养院,在别的情况下,这段历史倒可能引起纳撒尼尔和亨利的兴趣。不过重点在此:纳撒尼尔每次去看望亨利,都会从他脸上的细微表情中解读出一则针对自己的加密信息:你怎么能把我一人留在这个阴郁的鬼地方?

这天早上,一切如常:病人的助行器通过走廊,发出金属质感的滑行声和敲击声,护士的低笑,别的房间如通风机般运转的电视机……没有任何古怪之处。纳撒尼尔要花一个上午来为亨利念诵《纽约时报》中他最喜欢的栏目,而亨利会一边听,一边像吮吸菱形糖果一样小口啃咬牛角面包。就这样,纳撒尼尔在报纸的最后几版看到一则简短的新闻报道,心头一惊:圣洛拉的这一事件就像打水漂的石片,痕迹已划到遥远的水面上。人们喜欢远在天边的悲剧:一种古怪的病在一个加州小镇的一所大学中初露爪牙。

“她是我的一位学生。”他对亨利说。

亨利听了这消息扭过头,冲纳撒尼尔露出一个无法解读的表情。他的心智就像一群鱼,隐没在黑暗的深水中。不过,时不时也会有东西拉扯鱼线。

那天晚上,纳撒尼尔的女儿从旧金山打来电话。他让呼叫转为语音留言:“是我,爸爸,我看到了新闻,想确认下你是否平安。”他回她:“没事,一切都好。爸爸爱你。”

THE DREAMERS 8

丽贝卡。她已经睡了整整五天,一条胳膊连着静脉注射的盐水瓶。

如果她能在这特别的一天睁开眼睛,就会看到身边有一台心电监护仪,四面白墙,两篮鲜花,一个聚纤气球[1],还有她父母带来的《圣经》和好多好多十字架。在床边的椅子上,她会看到母亲戴着口罩,蹙着眉头,双眼中满是倦意。她可能会听到编织针咔嗒咔嗒的轻响,那是她母亲不想让自己的手闲下来。她还可能听到母亲打电话时柔和的声音那么疲倦:“没有,还没有,他们还不知道这是什么病。”

可这一天同别的日子一样,丽贝卡依然闭着眼睛。

几天来,她的血不断从血管流入抽血瓶。护士一次又一次地抽血——为了更多的化验。许多医生进进出出而没有新进展。与此同时,在别的房间里,几个母亲守在自己熟睡的孩子身旁,看着他们呼吸,仿佛他们又变回了新生儿,肺部还对呼吸这一任务没有经验。这些孩子看起来是那么健康,床上的年轻身板是那么结实,脸颊粉嫩,胸膛一起一伏,就像节拍器一样平稳。

五个孩子病倒了。

现在他们还活着,但每过一秒,未来就会离他们远一些。时间自顾自向前冲,而没有带上他们。

这天下午,一位牧师来到丽贝卡的房间,和丽贝卡的家人一同握住她的手,祈祷的声音在屋里飘荡。他们将各自的手交叠在她的额头上,祈愿祝福。

他们的手掌按住她的肩膀和前额。她能在梦中感受到吗?她能从触碰中感受到他们的希冀吗?谁知道呢?她一直沉睡着。

那时没人知道,此时此刻,一样更为寻常自然的东西也在丽贝卡体内孕育着——一个别样的“侵略者”。直到后来才会有人发现,一团隐秘的细胞已悬浮在她的体内,小到不足以称之为胚胎,但它正在迅速增殖,准备在她的子宫里扎根。

[1] 聚纤气球(Mylar balloon):彩色不透明气球,形状多样,常印有卡通图案,景区常有售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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