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黑石和雀子,雀子和李海 02

雀子想,这不就是有点像她自己同他的性格差异吗?一种不祥的预感升上她的心头。她觉得离婚是一件可怕的事。

“那你小时候一定吃了很多苦头吧?”她又问。

“嗯,有一些困难。”

“黑石哥,你会教我如何认识这些复杂的问题吗?”

“好。但这需要很长的时间。还要看你对我的爱能不能给你耐心。在一般人眼中,我是很枯燥的。”

“我不能离开黑石哥,我们如果像你父母那样分手,我会死掉。”

这是雀子第一次考虑这么严峻的生活中的问题,也许是黑石让她阅读的那些小说暗中影响了她。

“我们这辈人应该有不同的处理方法。”黑石神情恍惚地说。

说着话,雀子就偎依到黑石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他——她害怕。

她对他的依赖更加重了他的忧虑。决定权在他这一方,但他迈不出那也许是残酷的一步。他爱这个女孩,她是他三十年来唯一爱过的女孩。雀子也有忧虑,但远不如黑石这么沉重。她只要离开他,心境马上就转变了。对她来说,生活中的诱惑实在是太多了。她希望自己能远离忧郁和沉重。每天入睡前她都对自己说:“我不去想那些事。”她也知道黑石不会没有理由就提分手。

原来约定的婚期已经过去了,两人的关系仍然在维持现状。

有一天,雀子的妈妈问她:“你俩的婚期是如何计划的?开始准备了吗?”

“还没有呢。黑石哥同我在生活上意见不一致,他说我是物质女孩,他希望我更多一些精神。我也在努力,但不一定达得到他的要求。我天性就这个样嘛。”

“原来这样。我一贯对你宠得厉害,你没吃过苦,所以还是小孩子的性格。黑石说得也有道理啊。”雀子妈妈陷入了沉思。

“我还是喜欢轻松的生活,不愿太严肃,太多约束。他完全不像我。”

“他挺能吃苦吧?”

“应该是。他生活上克己,从不花费时间娱乐。是个学习狂。”

雀子没有完全将她的委屈和她对黑石的不满告诉妈妈,她觉得那些事让她很没面子。雀子的妈妈知道女儿是什么样的,但她对黑石印象特别好,所以希望他带动雀子,让雀子慢慢成熟起来。

“那就再等一等吧,你还十分年轻。你要是真爱他,他总会考虑结婚的。”

“我有时很惶惑,觉得同他距离太大……”

“人与人之间总是不同的。你应该多向他学习。他这种结婚对象是最好的了。”

雀子夜里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在山里同黑石走散了。她大声呼叫,却没人回应她。于是她哭起来,哭了很久。醒来时被子都弄湿了一块。

第二天早上他妈妈问她夜里在喊谁。她说她也不知道。又说有人要将她从黑石手里夺走,她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同那人走。

“雀子,你是不是在脚踏两只船?”妈妈严肃地问她。

“我没有。我爱的是黑石哥。”

“你这样说妈妈就放心了。”

过了没几天伯铭就开始给雀子送花了。雀子不肯收,他就说:“你和他又没订婚,不过是朋友。我同你也是朋友,也同样爱你。我想同他竞争一下,不可以吗?”

“我们是要结婚的,我早就把黑石哥看作未婚夫了。我们……我们总在一起的。”她壮着胆说。

“这也许是你单方面的想法吧。我觉得雀子应该放开自己,多一些选择,这样才会知道自己到底适合谁。”

后来雀子将他送来的花放在保管室了。他天天来送,那些花越积越多。店里的小姐妹们都说伯铭更适合雀子,还说黑石年纪太大,太严肃,不能与她们这帮年轻人打成一片。如果雀子同黑石结了婚,她们就失去了一个玩伴。

雀子没有将伯铭送花的事告诉黑石。她知道他既不会来调查,也不会关心细节——他太高傲了。但这反而让雀子感到心冷,觉得自己在黑石心中的分量不重。也许真像伯铭说的,她将黑石看作未婚夫是她单方面的想法?自从上次没买成订婚戒指之后,黑石再也没提过这事。有可能他心里已经不把她看作他的未婚妻了。不过即算当时她一个人去买了戒指,黑石也可以毁约啊。伯铭的话令她心烦意乱,但他不顾一切的热烈追求还是让她有点动心。她也设想过如果她同伯铭结婚的情景。毫无疑问,她同他的共同之处要多得多。他能满足她的很多欲望。凡是同黑石在一块要被压抑的那些方面,在伯铭这里都能尽情释放。他对生活的审美观同她也非常一致。尽管知道伯铭有这么多好处,雀子却也凭直觉感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伯铭有可能并不像黑石这样严肃专一,并给她十足的安全感。他每天接触的人太多了,又太讨女孩喜欢了,她不敢相信自己能维持自己对这位帅小伙的吸引力。

正因为这种本能的判断,雀子一方面被他吸引,一方面又抵制他的诱惑。她更愿意同他做密友,而不是做他的妻子。每当他来送花时,雀子心里就说:“送得再多也是徒劳。”但他的举动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弥补了在黑石那里产生的挫折感。

“黑石哥,我妈问我们的计划。”

“雀子是说结婚日期的计划吧。什么时候雀子能容忍我了,就什么时候结婚。”

“你心肠真硬。”

“并不是这样。只不过是我看得远一点。我可不愿结了婚后经常争吵。”

“那么多夫妻都是经常吵,吵完了又和好。还不是过得挺好的。”

“我不一样。我需要一种安静的家庭生活,需要真正的相互理解。我父母早年的模式教育了我。再说结了婚还要生孩子,如果不能很好地沟通的话,我怕对不起小孩。”

黑石的这番话让雀子沉默了。她后来想了很多。她反复掂量自己同他之间的不同,想要找出解决的办法。但她又知道那不是她目前力所能及的。黑石一定早就掂量过了,所以才有了今天的拖延。那么未来到底会怎样呢?她现在的努力会不会有成效,会不会达到黑石的期望?但如达到了黑石的期望,她会不会觉得心有不甘,觉得过于扭曲了自己的本性?黑石说的那种生活真的是她想要的吗?什么叫“安静的家庭生活”?在她看来或许竟是死气沉沉、排斥一切大众趣味?雀子看不清前途,她不能确定婚后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她,她有点害怕。但她又的确喜欢黑石,尤其喜欢他在床上的模样。他总能满足她。她的妈妈也是一眼就看上了黑石,一般来说她妈妈看人很准的。

一贯无忧无虑的雀子就这样思来想去,竟然弄得夜里都惊醒几次,偷偷哭泣。她妈发现了她的异常,就问她是不是同黑石闹别扭了。

“没有。可是他那么高傲,那么排斥我的爱好,我不知道今后我会不会同他闹翻。如果现在结婚的话我也有点儿害怕。”

“那就继续等吧。雀子,你可别首先放弃他啊。”

“嗯。”

雀子要休假了。黑石决定也休假,完成长久以来的夙愿,陪她去京城游玩。

假期有十天,雀子暗自决定,她的首要目标是购物,因为京城的消费品最丰富,种类最多。她带上了自己的积蓄,黑石又给了她一大笔钱,说是上次买钻戒没买成的钱。

两人坐上飞机时,雀子心潮起伏。她想到她和黑石曲折的恋爱,想到黑石对她的种种的好……恍恍惚惚中有种感觉,似乎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分歧,似乎只要她将一些事看淡一点,他们结合的目标就不远了。

他们订了一家比较高档的旅馆。雀子站在房间的大玻璃窗前,看着繁华的街道上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喜悦从心底升起。

“黑石哥,我是不会首先放弃你的。”她向他表白道。

“我也不会首先放弃雀子。”黑石说。

第二天,他们看望了黑石父亲一家。黑石的父亲看到黑石的女朋友,感到特别欣慰,因为黑石已经三十岁了,他的婚姻问题也是他的心病。黑石爸和继母送给准儿媳一串昂贵的珍珠项链作为见面礼。他们对雀子印象很好,说她朴素大方,敦促黑石加紧办婚事。

回到旅馆,雀子十分感慨地对黑石说:“你爸真英俊啊,他同你妈真般配。为什么要分手?难道那时就不能设法解决矛盾吗?你小时候该有多么苦。”

“唉,表面上是般配的,后来就这样了。这是人和人之间的最深奥的问题,也是导致我要研究文学的原因。”

“我想不清这些事。可能也要学习文学才会想得清。”

雀子觉得自己有点理解黑石了。黑石听了雀子的话特别高兴。他想,像雀子这么聪明的女孩,应该会一步步理解自己的。

他俩在京城的那些大商店逛了一天,雀子买到了几件自己心仪已久的衣服和鞋子,还有一只时尚手表。

“黑石哥,我还要买很多东西。从明天起你不用陪我了。”

雀子晚上告诉黑石说。她说黑石可以回他爸家去多陪陪他。

但是黑石也没去他爸家,他坐在旅馆里读书,记笔记。

虽然没有黑石的陪伴有点遗憾,但购物的那种喜悦充满了雀子的整个身心。京城真大啊,全国各地的好东西都往这里运,可选择的余地太大了!她楼上楼下,这个店那个店,像燕子一样飞来飞去。有时候,因为买到了一件向往已久的好东西,她兴奋得夜里都睡不着。

“黑石哥,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分歧有解决的希望了。”她说。

“应该能解决吧。”黑石也说,“又不是你死我活的敌我矛盾。”

两人都很高兴,都在展望他们的前景。雀子说,她回家后要努力读书,争取提高修养,以便更好地同黑石沟通。她还说,一想到黑石早年心灵上受到的那些创伤,她就忍不住要哭起来。黑石也说,他一定会尽力帮助雀子。雀子从小失去了父亲,也够苦的。他是她的大哥,在某种意义上也应代替她的爸爸。

他俩很久都没有像这样互诉衷肠了。两人都恨不得钻进对方的心里。就这样一直诉到半夜才昏昏睡去。

雀子早上一醒来就想到:京城之行是她和黑石恋情的转折点啊。人只要心里有爱,什么矛盾都可以解决。她怎么能不爱黑石?不爱黑石,生活就成了一片阴郁。

雀子继续劲头十足地购物。她知道回去之后要搞学习,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时间来享受了。

现在她买了东西回来,也不向黑石一件一件地详细介绍了,她知道他对这些生活小事兴趣不大。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兴奋着,于是她的好情绪也影响了黑石,黑石也更疼爱她了。他们两人心中的热情又回到了初恋时的春天。

“那次在餐馆,你排队排在我后面,一下子就看清了我吗?”雀子问。

“当然是一下子就看清了,你就像夜明珠。我整个地被震动了。”

“当时我觉得你正是我要找的那种类型,所以才会主动同黑石哥搭话啊。如果是别的陌生男人,我才不会首先搭话呢。”

“我最喜欢的就是雀子对世界的这种朴素的、不设防的爱和兴趣。所以我对雀子一见钟情,爱到了极致。”

“那时我是不是傻里傻气啊,都是被我妈宠的。”

“你妈也是极其朴素的人。”

“我知道我妈就是想要我同你结婚。”

雀子给她妈妈打电话,说起这次出行的顺利。她信心满满,认为自己同黑石马上要确定关系了。还说她已经知道今后应该如何做了。雀子妈妈听了后特别高兴,说心里的石块落了地。她又一次强调希望雀子多向黑石学习。“我以前没能教给你的事黑石会教给你。”她说。

他们在京城停留的第五天发生了一件事。那一天下午黑石正在旅馆里写读书笔记,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他拿起话筒,居然听到了费的声音。

“李海骑自行车被撞了,胫骨粉碎性骨折,正在做手术。我现在在人民医院。情况有点严重。”费的声音都变了,像感冒了一样。

“我马上回蒙城。坐今晚的飞机。”

黑石立刻打电话,订了八点钟的航班。

五点钟的时候雀子回来了。

“‘鸽子’书吧的李海被车撞了,情况不好,我得马上回去。”

雀子一下坐在沙发上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半天她才问道:“李海家里没有家人吗?”

“他没有家人,他就是一个人。我准备同费轮流看护他。雀子,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但今后,我相信你会慢慢明白我们之间的友谊的。”

黑石一边说一边收拾东西。然后他就叫了出租车去机场了。

“又是‘鸽子’书吧。”雀子自语道,然后抹起了眼泪。

她想,为什么不能请护工照顾李海,非要自己亲自赶回去?唉,看来她在黑石心目中的重要性还比不上他的一位同性朋友啊。她马上又联想到上次去参加婚礼的事,那次也是因为这个“鸽子”书吧。她深感黑石在生活中只对这一件事走火入魔,别的事一律都要为它让路。就连他称之为“爱到极致”的爱人,与那件事相比也算不了什么。雀子用茫然的眼睛环顾没有黑石的房间,感到自己的命很苦。就在刚才,她还为自己终于买到了长久以来心仪的钻戒而欢欣鼓舞呢。

她晚饭也不想吃了,坐在窗前发了好久的呆。她觉得眼前这些闪烁的霓虹灯充满了诡计,她防不胜防,如此地孤单无助。

后来她就拿起了电话,取消了原订的航班,订了第二天上午回去的航班。

雀子回到家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了。雀子的妈给她煮了粥送到房里。她脸红红的,在发烧。她妈让她去医院,她不肯,说多喝些水就好了。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中途不停地说胡话。她醒来后,她妈又让她喝了一碗中药。过后她的烧就慢慢退了。她继续睡。

黑石是下午来的。雀子的妈将他悄悄地领到自己房里,两人低声谈话。

黑石简单地告诉雀子妈他的最好的朋友遭遇车祸,他提前赶回来的事。

“这事对她打击太大,她不能理解……我们这次像蜜月旅行一样。”黑石说。

“雀子从小被惯坏了,”雀子妈说,“她爸死得早。唉,我没尽到责任啊。黑石,你还是定期来我们家吧,她慢慢会想通的。”

“谢谢阿姨,我一定来。”

黑石一离开雀子就起来了。

“妈,我差不多好了。”

她喝了粥,又喝了牛奶。

她妈告诉她黑石刚来过了。说他还会来。她“嗯”了一声。

“雀子,你可别任性啊。”雀子的妈担忧地说。

“我的事您别管了。”

她又回到房里,关上了门。

黑石又来过两次,但雀子都不理他。雀子妈唉声叹气。

休完假,雀子就去上班了。

黑石知道,李海的腿伤,护理是关键。他和费两人轮流值班。他身体好,值夜班,费值白班。另外他们还请了一个护理工,以保证万无一失。

尽管夜里如此辛劳,他还是每隔几天就去雀子家一次。

雀子这回似乎是铁了心要分手了。每次黑石去了都只能同她妈说话,她决不过来搭理黑石。雀子妈只能无奈地看着女儿任性。黑石慢慢地感到,雀子这回已经不是任性,而是痛下决心了。他回想起自己前后两次对她的伤害,他所造成的不可挽回的恶劣印象,也觉得雀子的表现是可以理解的。但鸿沟已形成,再要复合希望渺茫。

半个月之后,李海的腿伤好转时,黑石就不再拜访雀子的家了。

他陷入深深的痛苦和空虚之中。时常,他会产生幻听,好像听见雀子从楼梯那里上来了,于是奔过去开门。但不是她,是陌生人。

这些日子,他的唯一的安慰是读文学。

失去雀子的剧痛就如断了一只手一样。他知道,他只能硬挺过去,没人能帮得了他,只能让时光来促使痛处慢慢地变麻木。奇怪的是这种创伤并不影响他对文学的理解力,他感到自己还更加敏锐,更有力量深入了。他为此感恩和庆幸。

后来有一天,他去找了仪叔。

他俩坐在咖啡馆大厅后面那间小房子里。

“黑石瘦了。恋爱还顺利吗?”仪叔问他。

“已经分手了。”

“原来这样啊。没有挽回余地了吗?”

“没有了。她太年轻,误会已经造成,她不可能对整个事情理解得很深。所以她怨恨我是正常的。”

“听起来,黑石还是做得不错的嘛。你已经越过了最难的难关,慢慢地就会适应的。文学人嘛,总不会彻底绝望的。我们有事可干,对吧?”

“对,仪叔。我要尽快振作起来。生活中哪能一帆风顺呢?我想,只要我自己问心无愧,就能战胜痛苦。”

“还是每天坚持锻炼?”

“我会从明天开始恢复每天的锻炼。”

“好样的。”

仪叔说他找了两本书让黑石带回去读。这两本比上次那本又深了一个档次,不过他相信对于黑石来说正好。

“你一直在向前突进。”仪叔鼓励他说,“抓紧时间吧。”

黑石想:“他是我爸爸,京城那位只是叔叔。我的运气还是不错的。”

接下去两人又谈论了当今的世界文学的转向的问题。他们两人都在文学作品中领略到了某种由来已久的新动向。仪叔已经写了一些文章谈论这种情况,他希望黑石也能写一篇。黑石一听就激动起来,说自己要朝这方面努力。

从咖啡馆回来之后,黑石心中的剧痛就减轻了。他觉得并不是痛处变麻木了,而是耐受力正在增加。他想,有仪叔这样的父亲,他是不会颓废的。

他更加努力地钻研,从钻研中去获取乐趣和力量。

早春到来时,他从同事那里听说雀子结婚了。是在南京大饭店办的盛大婚礼,新郎就是伯铭。婚礼后这对新人就去京城旅行去了。

后来李海的腿终于恢复了,虽然还需拄拐杖。

“鸽子”书吧又增加了两名新成员,一位是名叫岩的沉着的青年,另一位是名叫阳的开朗的女孩。这一男一女先是慕名找到费那里,同费长谈了几个小时后,又与李海和黑石交流了文学方面的看法。后来三人一致同意接受他们为新成员。这两位都是老书迷,而且读书很有选择,鉴赏力很高。五人书吧第一次聚会时费预言说,如果“鸽子”书吧在蒙城能够发展到二十名会员,就会是一股了不起的力量了。黑石和李海也特别高兴,对未来充满信心。

仪叔在上次见面时给予黑石的课题让黑石热血沸腾。他找到了两篇当代文学中的小说作为范文来开始研究。这两篇小说虽手法不同,但有着同一种倾向,这就是要开拓一个新领域,是一种完全不同的重新建构,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事物的展示。他越认真读下去,越能感到作者的野心之大,视野之开阔无边。就好像进入了丛林,返回了远古,又从那里赤手空拳地重新开拓世界一般。在这种阅读中,隐秘的激情总是笼罩着黑石。往往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激动,直到将文本反复地阅读五六遍之后,底蕴才会偶尔露峥嵘,然后,当他顺着蛛丝马迹去寻找之际,就会一点一点地被他里面的动力所牵出。那被牵出的图型既陌生又有几分熟悉感,随着阅读经验的增长,会渐渐地变得更为熟悉。但这并不等于今后再遇到同类小说就能一眼认出了,而是每一次这类小说的阅读都是一次耐力和韧性的考验,读者与文本要经历拉锯,这样才不会被文本踢出阅读领域。黑石是在仪叔的启发之下逐步懂得这种高级阅读技巧的。仪叔总是为他选择这类作品,磨砺他的感觉,在他眼前展示一幅幅人类的新型理想蓝图。这类当代和古典作家在世界上并不多,所以仪叔只要选择了一个作家,往往就阅读他的大部分甚至全部作品。

黑石深感在这些灰暗的日子里,是阅读给了他抵御痛苦的力量和生活的信心。他知道仪叔在爱情上遭受过几次重大打击,至今还是孤身一人,可他仍然对生活充满了兴趣和探索的好奇心,从未有过悲观颓废。而他黑石还这么年轻,只不过受到了一次打击,这不应该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他决心以仪叔为榜样,将他酷爱的文学一直钻研下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雀子的爱也渐渐地被埋藏在心底了。他感觉到自己仍然是善感和热情的,而且他觉得仪叔也是善感和热情的。“这就是文学的功能。”他对自己说,“这种功能可以在你最困难时突现它的作用,给予你最根本的支撑。”

爱情已被埋葬,现在他却能清醒地看待两人的关系了。他仍然认为这个关系是很美好的,对于两人来说都是最好的成长经历。他也为此感谢给他这段经历的雀子。是她的影响让他的那颗心变得比从前更柔和,对世界更充满温情了。并且他觉得自己比从前更适合钻研文学了。想到这里他又联想到仪叔——仪叔不就正是这样的吗?

“好像我们文学人的命运就是一辈子孤独。”费开玩笑地对他说。

“这是可能的。对一般人来说我们有点特殊。但我不会排斥任何启动情感的机会,我们应该不害怕挫折。”黑石说。

黑石甚至设想,即使仪叔到了这个年纪,也还是会有启动情感的契机的。谁能不爱仪叔?他希望自己慢慢地成为仪叔那样的人,虽然现在还差得远。如果因为受了挫折就不再爱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人,那是违背文学的宗旨的。黑石和仪叔共同感到的新的世界文学的发展倾向就包含了这些因素。黑石将他的体验写进了论文。通过写作,他也更深入地与他所研究的作家产生了身体上和精神上的互动,他为之兴奋,为之陶醉。“所有的爱都是有世俗这一面的,除非人去掉肉体。”他对自己说。比如他回想起他同雀子的性爱,不是至今仍感到惊心动魄吗?如果完全不投入,他今天的境界肯定就要逊色很多了。他认为文学不应是纯精神之事物,而应更偏向于人的肉体。当他开玩笑地称雀子为“物质女孩”之际,那并非就是贬义。正是她对世俗生活的执着和热情,激活了他的身体。他只不过是觉得她的热情还应从精神上更加提升一些,变得更有内涵而已。所以他们的爱在那个时候还是有很好的基础的,只是缺少一些东西,结果就没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现实中的情感总是瞬息万变,人自身难以把握的,但文学却能让人变得丰富,因而能理解和进入各种各样的情感。所以他现在感到深深地理解了雀子。

“我比黑石悲观一点,因为我比你大,却还没有现实中的情人。”费说。

“现在没有不等于今后也没有。总会有女孩喜欢费的,那一定是一位不同寻常的、我们想都想不到的女孩。”

“真想在现实中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啊。”费显出神往的表情。

“这也是我们追求文学的动机。为了不在生活中留下什么遗憾啊。”

他自认为在他同雀子的恋爱中他并没有留下什么遗憾,这都是文学对他所起的作用。如果雀子对他有怨恨,那只是因为她年纪小,还缺乏判断力而已。现在事情过去了,在他的回忆中整个过程都是美的、健康的,甚至包括两人的冲突。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两人都是真爱,都竭尽全力付出了。每当雀子为了维系他的情感而努力读书的镜头在脑海中闪现时,他就感动得想掉泪。他想,如果雀子将这读书的尝试继续下去,未来对她的孩子都会有很大的好处。

有一天,李海对黑石说:“我推算出来,雀子同你分手的原因应该是由于你俩在蜜月般的旅行途中,我的腿伤将你拖回了蒙城。”

“即算那是一个原因,也证明了我们的恋情没能经受住考验啊。”

“唉,无常的命运啊,小姑娘怎能敌得过它。我李海良心上过意不去啊。就是亲兄弟也不一定能做到像黑石这样。”

“不要长吁短叹了,生活中这种事总是在发生的。我不是好好的吗?”

“我知道你经受了最沉重的打击。你是真正的男子汉。”

“我们一直有分歧的,并不完全是这一件事。”黑石安慰好友。

“可是如果没有这件事,你现在说不定都当爸爸了。雀子多么爱你!”

“我才三十一岁,今后机会还会有。”

“多么可惜!怎么能不爱黑石?唉,人心真难预测。”李海又叹气。

“对,只有文学是最可靠的,它决不抛弃爱它的人。”

黑石现在已经摆脱了伤感。他庆幸:文学总能在关键时刻起作用。他必须抓紧再抓紧,他面前摆着这么多的工作等他来做,他没理由伤感。看看仪叔,快六十岁了还在拼搏,很少见到他伤感。他总是那样心境平和清明,随时都能帮助别人,却不需要别人帮助。仪叔的风度是最美的风度,黑石见过的人当中无人能比。

黑石的生活恢复了平静,一年多时间又在拼搏中过去了。在这一年多中,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不但对文学的研究已深入了很多,世界观也更为成熟了。他还没找女朋友,对这事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要求看似不高,但一般女孩不一定达得到。他和费都知道这一点。

然而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件事。一天中午,黑石去那家粤菜馆吃饭,居然看见雀子也在排队。他本想避开,但已来不及了。

“黑石!”雀子大方地叫他。

她已经改口不叫他黑石哥了。这很说明问题。所以黑石也没必要避开她了。

“我们一块坐吧。”她说。

“好。”黑石爽快地答应了。

黑石看了几眼雀子,发现她瘦了些,脸上的轮廓也比从前稍微突出了些。她应该是二十二岁半了。

他们在同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

“我已经离婚一年半了。”雀子说。

“哦。过得还好吧?”

“还行。和妈妈一块生活。”

她还是那种不设防的真诚的样子,不过比从前沉稳了很多。

“你妈还好吗?”

“还不错。她挺乐观的。现在我受她的影响,也变成书迷了。我俩几乎每天都在讨论所读过的小说。”

黑石想,她不提她从前与他在一块读书的事,是怕伤感啊。这个雀子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雀子了。她褪去了青涩的样子,已经成熟了。

“黑石,我听说你们的‘鸽子’书吧增加了新成员。我能不能在某一天,当我觉得自己有把握了的时候去申请加入啊?我不是说马上加入,我还要努力一段时间再说。”

“好。我会把你的要求告诉费和李海。等到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我们大家一块讨论一下吧。”

“你还是那么好,黑石。我想告诉你,我并不是要来找你恢复关系的,我心里早就确定了我们只能做朋友——永远。我以前从你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我现在想继续向你学,同时也向你的朋友们学。你会帮助我吗?”

“我一定会帮助你的,雀子。我心里真高兴。”

他俩分手时彼此分别交换了各自新的电话号码。

“多么好啊。”黑石心里想,“万物都在生长,人也在变成熟。”

至于雀子在他俩之间划下的界限,他没有去多想这件事。因为这是另外一个雀子了,他对这个雀子并不了解。但一想到他过去对雀子付出的情在今天结出了果实,黑石心里便感到无比的欣慰。雀子也要来加入他们的阵营了,这是多么令人鼓舞的事啊。细细一想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雀子情感充沛,领悟力很强,其实可以成为一名理想的文学读者,鉴赏者。那个时候她不能理解他,只是因为年纪小,经历简单,没受过挫折。但从本性上说,她同文学和同他自己是有很多契合点的。所以一旦在生活中遇到打击,她就转向文学了。这对她来说是再自然不过了。文学就是这样,从表面看没什么用处,但当你在生活中受到重大打击而面临选择之际,它的根本性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

“为什么不复合?你们应该复合才对!”李海对黑石说。

“我没有想这事,毕竟生疏了——两年没见面。我也不觉得非要复合不可。做朋友更好。因为我的所有的情都是针对从前那个她的。再说是她规定的,说我们永远只能做朋友。我不清楚这其中的原因,也没有要去弄清的好奇心。”

“就让黑石顺其自然吧。”费说,“峰回路转,好人有好报。这也说明了文学的力量是处处存在、潜移默化的。”

“我有点猜到雀子小姐的心思了。看来她是一位非常善良的女孩。我觉得我有帮助她的义务。但如她硬是不肯同黑石复合,我们也无能为力。我们在文学上多多帮助她吧。”李海说。

“李海说得没错。”费频频点头,“我觉得她是一棵非常好的读者苗子。”

这事就这样决定了。两位同仁都非常熟悉两年前发生的那件事,而且李海还猜出了原因,所以两人都想要弥补这件事。

于是黑石就将书吧的决定告诉了雀子。

雀子在电话里感谢大家对她的接纳。她又询问书吧现在具体在读哪本书,她想提前做准备。

黑石告诉了她书名,问她能不能买到。买不到的话就打电话给他。

雀子说万一买不到她可以去图书馆借。

黑石放下电话之后,感觉到雀子现在的独立性已经很强了。他为她高兴——真是今非昔比了啊!文学就是促使人独立的啊。

黑石对雀子的重新出现确实没有想很多。他觉得虽然雀子的外表还是原来的那个人,但里面已经不是了。这个反差还是很大的。所以他也没有对她重燃激情。现在他对她只是怀着友好的温情和关心。

当黑石将雀子的事告诉仪叔时,仪叔就说:“我真佩服你和你们书吧。黑石,我预感到你们的书吧会成为朦胧的现实中的一盏明灯。一切有过的都会存在下去。黑石,你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这个规律,我特别为你感到自豪。”

于是两人去酒吧庆祝一下黑石生活中的这个转折。

“虽然现在一切都很模糊和混乱,”仪叔举起酒杯说,“但你们已经探出了一条路。继续行动吧。坚持就是胜利。”

黑石仿佛听到了大地深处的召唤,他激动得脸发红。

“我还要更加发奋。”他说,“自从我在您的指导下与文学结缘,世界的真面目就慢慢地在我面前逐一呈现出来了。想想从前,我一直是慌乱、焦虑和痛苦的。我成了个性格阴沉的人。而其实,那是表面环境对我的天性的扭曲。整个过程看来,在我同雀子的那场恋爱中,我并没有走弯路。我同她的分手反而促成了她的各方面的成熟。这都是文学在暗中助我完成了这个行动。我想,这就是文学之美吧。文学让发生的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让人一天天在理想中成长。”

仪叔不住地点头,对黑石的话表示赞赏。他的脑海里出现了那个瘦瘦的、羞怯的少年的形象。他想,时间过得多么快,又多么令人鼓舞啊!他同他虽无血缘关系,但两人的这种情感互动早就超出了父子关系。黑石的脚步很稳。他根基扎实,现在已生长成了一颗年轻的大树……

“那么,黑石打算如何对待雀子呢?”仪叔问道。

“撇开个人恩怨,尽一切力量在文学上帮助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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