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他们实在太渴望摆脱眼下令人心惊胆战的局面了。不错,这是他们出生、长大、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倘若他们是被儿子或者朋友邀请过来养老的,即使生活条件一模一样,即使蚊子还是这么多,天还是这么热,他们的心里不会悬着一把亮晃晃像刀一样的东西,他们不会整夜整夜睡不着,也不会挖空心思地想着如何对付孩子们——准确地说,对付孩子们的记忆,更不会把自己变成窃贼、抢劫犯,万万不会一件衣服反复地洗,反复地穿。现在天气热还好,天凉了怎么办?大雪纷飞的冬天又如何是好?凡此种种,令人忐忑不安。尤其是这一天早上醒来,孙老善正在房间里跟什么人发生剧烈的争执。钱老师和老赵赶紧奔过去查看。什么人也没有。孙老善对着窗口的空气大发雷霆,语速极快,嘴角沾满唾沫。问他吵什么,他也说不清。因为事实上窗里窗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根树梢偶尔碰一下窗沿;再有就是梦里什么人在追他。他跑得下气不接下气,那人还不肯停。后来他想了一想说,是一条狗,一条黄色的老狗在追我。

他很无助,像个孩子一样可怜巴巴地瞪着双眼。

现在,钱老师实实在在地振作起来了。他是先病倒的一个,但也是智慧始终存在的一个,现在,又是最先恢复的一个。他曾经是条件和运气都最差的一个,但现在,他是拯救命运的英雄。他一扫萎靡之气,话语滔滔不绝。他说了许多过去的事。大事小事都记得,好像每一件事情说出来,记在本子上(虽然只能简要地记),他就感觉年轻了一些,精神振作了一点儿。好的状态给他带来了新的勇气。为了证明自己的理念,他重新讲了母亲的死。他重复了母亲临死前的一幕。他补充说了在母亲咽气的那一刻,兄弟三人正在另一个屋里商量,由谁去请木匠,由谁去买寿衣和黄表纸,由谁去通知各方亲戚。那个时候不像现在这么方便,通知一个亲戚需要大半天的时间,如果亲戚住得分散,要派好几个人去。因此,我妈妈断气之前,帮着向县外亲戚传信的邻居就已经提前出发了。那时候多少表亲、堂亲走动哦,哪像现在,人情淡泊。钱老师说,他本人也被安排提前动身去三十里外的舅舅家报丧。等他把死讯传达给舅舅之后,步行回到家的时候,他妈妈竟然还活着,还剩下一口气。当时他觉得十分尴尬,心里想象着舅妈表嫂们买了花圈、请了吹唢呐的吹着哀伤的曲子远道而来,并且哭着扑向床边,而他的妈妈抬起头来看看发生了什么时,该有多尴尬啊!他去找哥哥们,表达了自己的担忧。但他们表示不着急,他们的脸上毫无波澜,好像这样的事他们经常遇到似的,他的担忧没人重视,只能在边上干着急。后来,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断气了。恰好那时候,远远传来唢呐的吹奏声,母亲娘家人的哭声也传来了。他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等他像是从电影里回到现实的时候,几个老乡亲、老朋友的脸上都露出微微的不适之意。没想到一向自诩人品诚实、才华过人,教书育人的园丁,却连个“孝”字都不懂其意。钱老师意识到自己诚实得过头了。但他忘不了恢复记忆那酣畅淋漓的感觉。他并不吝啬,显得格外昂扬和兴奋,不断地寻找话题,鼓励其他人继续。他的表现其他人看在眼里,实在是铁的见证:真话讲得越多,脑子越好使。他们也都跟着讲了真话,虽然不是大事,甚至是善意的假话。比如有一次,老赵说,有一个妇女得了癌症,没几天活了。她在县里动了手术,医生打开她的肚子,一看没救了,原封不动地缝了起来。所有人都骗她说,瘤子割掉了。她有点疑神疑鬼,觉得大家都不可信,跑来问老赵。老赵也说,是啊,都割掉了,你现在气色好多了。那妇女兴高采烈地回家,安安静静地等着死神的到来。这种假话无论从用意和后果都无恶意,但现在也要说出来,说出来感觉非常好。

连着好几天,他们没有人忘事,没有人头疼,但是有一点坏处,就是不能随意聊天。比如,聊天的时候一不留神难免就会讲一些假话和空话,最典型的就是你今天的气色好多了,在这种险象环生、缺吃少药的情形之下,这些人脸上的“气色”无论如何也不能用“好”来形容,“不坏”都不适用。但凡谁说一次,头就又隐隐作痛,但是四个大活人又不能不讲话,所以就只能讲真话。一旦只讲真话,好几天大家都没有什么不适的症状。他们确定找到了一个方法,一个打开无形之门的方法。

这里忘事最频繁最严重的当属孙老善。大家鼓励他,希望他讲得多一些,药得下猛一些,让疗效更快一些。孙老善看着大伙热情期盼的眼神,表示愿意配合。他回想起孙小林第一次开饭店的经过。有一天,乡政府来人,到大望洲视察工作,他要陪同领导到贫困户家里去慰问,就让儿子小林逮只鸡杀了,再去菜园里拔几个萝卜,让他妈来做顿饭招待领导。结果小林因为头一回见到四五个邻居,把话听岔了,以为父亲不放心母亲做饭——小林的妈妈有一个大优点后来又变成了大缺点,就是炒菜不舍得倒油——哪天家里买几两肉回来先把油炼出来,舀到碗里,留着下次炒菜时用,一斤肉的油她能炒一个月菜。后来家里经济条件好了,尤其是孙老善当了村主任之后,油水问题就成了必须要改的大问题,不仅关乎肠胃,还关乎脸面。孙小林妈妈的这个优点,曾经被孙老善的妈妈高度赞扬,现在被丈夫儿子一再批评,几乎每天抗议。孙小林的妈妈嘴里答应着,可是行动上却一直不改,因此,孙老善这么一交代,孙小林误以为孙老善让他来代替妈妈下厨。孙小林根本不会做菜,而且招待干部和过年时的标准一样,是四菜一汤。孙小林急得团团转,只好先逮一只鸡宰了,放进铁锅里开始炖。想想一只鸡也不够吃,这些干部万一要喝点酒啥的,他就又洗了一把青椒、胡萝卜;看看觉得颜色不对,又添进去一把木耳;好像锅里还空落落的,他又切了两根莴苣,最后放一把大蒜,敲了三个鸡蛋,全放在一起凑了一大锅。干部们回来了,坐到桌前,孙小林拿一个洗脸盆盛了一盆菜上来摆到桌子中间。孙老善的脸色都白了,不知道儿子这是搞什么鬼。

有一个陪同的干事,闻了一闻说,孙小林,你居然会做湘菜啊。

孙小林不知道什么叫湘菜,也没吱声。那干部向其他人解释说,孙小林的这锅菜叫“农家一锅香”,这个菜我以前在湖南出差的时候吃过一回,荤素搭配,非常有营养。

孙老善半信半疑地尝了尝,果然好吃,香甜,不咸不淡。大家都撸起袖子大吃起来,边吃边夸。孙老善知道歪打正着了。后来,上面一来领导,孙老善就让儿子做这道菜。孙小林歪打正着地成了大厨,渐渐全乡闻名,为他日后开饭店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孙老善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做到了实事求是。首先,他纠正了之前报纸上“孙小林在北京学过手艺”的说法,他承认这是不存在的事,是为了扩大饭店影响,把孙小林从里到外包装了一下;其次,他也纠正了之前他从来不跟上面搞关系的说法,他是凭本事当了那么多年的村主任的。事实上,他在村主任的位置上坐得那么稳,连坐了好几届,跟乡里领导的赏识有关,而乡里领导的赏识也增加了他和小林的自信,这都是环环相扣、相辅相成的。

讲这些话时,孙老善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反正就这样了,但是,讲的过程,他深深地被自己的真诚感动了,干脆豁出来了。再看看其他人,没有鄙视,没有嘲笑,没有不屑,甚至连一向站在道德制高点的老李,看他的眼神似乎还充满着敬佩。过了一会儿,老赵说,小林的事,我们的确有所耳闻,听说他还上了省里的《新闻联播》,说他有高超的厨艺和过人的经营天赋。

哪里哟,孙老善说,都是花钱请记者吹出来的。有些是记者酒足饭饱之后好心引导出来的。比如小林做“农家一锅香”的事,明明就发生在这里,记者非要让他说到湖南偷师学艺,得了名师真传。

为什么这么搞呢?老赵说,实打实不好吗?要不是吹得太高,今年这个灾年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盯着他,说他那么大的老板才捐了这么一点儿,天天在网上骂他是铁公鸡,没道德,引得人家抵制他的饭店。

就是,孙老善说,疫情最坏的时候,他又特别要脸,打死不肯说周转不过来,做个什么事都喜欢拍照片发到网上。真是雪上加霜,民愤很大,区里就派人调查他。结果又查出他借了几个亲戚的钱。不白借,给利息,过去是帮忙的好事,现在说他搞非法融资,真是有口难辩。

我早就告诉过他,穷人家的孩子要低调,老话早就说过,树大招风。他不听。我叫他要存钱,他也不听;他说钱是拿来生钱的,放在银行里就是亏本。他还说,要学会光明正大地用别人的钱,比如亲戚的钱。他们一辈子只把钱放在两个地方——银行和箱子里面的棉袄夹层里。两个地方都生不出来钱,只有我这里能生钱。他把这些钱借来,给高出银行一倍的利息。结果呢,撞到了枪口上。不错,是有农民人大代表、农民干部、农民科学家、农民明星,可要我说,那都是上辈子修来的,那些人多么深藏不露,多少贵人相助才能成功。我跟他说,小林,只有一件事是不会做错的,就是做好事。主要有两点,第一,回老家来修路;第二,支援灾区建设。任何年代做这两样事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百利无一害。他偏偏不,说我过时了,非要搞什么基金会,也不肯请个好会计来做账,交给他小姨子搞。那小姑娘只会打歪主意,把账搞得驴唇不对马嘴。我说小林,你被人逮住小辫子是迟早的事,今年不出事,明年也会出。如今真出了事,我也怪自己乌鸦嘴。

钱老师说,许多在村子里苦过的孩子都会犯这样的错误。

都找亲戚借钱?老赵明知故问。

不是,是有出大名的野心,什么事都喜欢搞排场,把“要出人头地”几个字刻在脸上。开车要开好车,穿衣服要穿名牌,说话喜欢吹大的,越到大人物跟前越要摆谱。换老婆换得也勤,他们可能还笑我们这些老东西土里土气,一生没碰过几个女人。可是他们自己,连女人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清楚,就是一种盲目的自信和英雄主义,而且,都是驴子拉屎——外面光,他可能私下里都没有饭前洗手、睡前刷牙的习惯。聪明人早就把他们摸透了,他还以为自己很神秘。老孙,你问问你家孙小林是不是这样的?

孙老善没想到钱老师如今话也讲得这么直接、刻薄,他想替儿子辩解几句,可是喉咙动了几下,还是忍住了没开口。但是老李说话了。她说,这不算最差的,说到底,他是想要人家注意他、赞美他、夸奖他。你要是夸奖他一句,比给他钱还要让他高兴。所以这还不是最差的孩子,还有更差的孩子,力气只够对付一条小狗,却偏偏在膀子上纹上龙啊虎啊什么的;还有的人,明明很穷,脖子上挂一根金链子晃荡晃荡,那就不是等政府来查他了,也不光是丢人现眼,是缺心眼,专门等着坏人天黑的时候从背后跟踪他,拿砍刀来砍他,这才是最危险的。

老李说这话的时候,大家都感觉到了一丝寒意,谁也没有敢接话。因为谁都清楚,老李没有多余的空洞的废话,她要是说了什么话,你承受不住,最后就不要追问了。于是大家都不再说话了。

当天夜里,孙老善一觉睡到天亮,竟然没有起夜,没有做噩梦,没有头疼,他的感觉非常好,他觉得自己只有六十岁。他下楼的步伐,都验证了他的自我感觉,他甚至在门前打了几下太极,他很后悔没有带几本佛经过来读一读。在如此糟糕的环境下,甚至连饭也吃不饱的情况下,因为讲了真话,他的身体状况大有改善,甚至比钱老师的感觉更明显,他的记忆在不断地挖掘中生发出新的来,就像昨天刚刚发生过。他不再像前几天那样惶惶不安,反而安下心来。

几个人记忆能力同时大涨,令他们像挖开了一座金矿似的,惊喜不已。记性真是好东西。有的时候不觉得,没有的时候才觉得好。这样的回忆一扫他们的惊惶不宁、悲悲戚戚和小心翼翼。

钱老师还希望恢复得更快一些,他讲了几个儿子最近一次打架的事。他因为倒霉,没有转成公办教师就退休了。那时农村还没有保险,他的诊断书一下来,医院就说要手术,要快,迟了就来不及了。他一听就傻眼了。大顺说,爸,你不要着急,我去找弟弟们商量商量。说好了下午就回来,结果到了第三天,主治医生发火了,大顺才回来。原来是二顺和三顺不肯拿钱。

大顺说,二顺说了,他岳母前段时间胆结石手术,他就一分钱没拿,如果爸生病了要拿钱,他怕云云妈要吵架。

那三顺怎么说?

三顺倒没往老婆身上推,他只是说房贷没还清,现在烟酒都戒了,实在手头上没钱,说让您老再等等,还有二十一天就发工资了。

钱老师坐在病床上垂泪,觉得自己离死很近了。主治医生提示他说,还有没有能派上用场的亲戚。

哪里还有,亲生儿子都找各种理由,其他人更会推诿。

医生说,这种人我见多了。在医院上班,每天都会遇到两种情况:掏得出钱来的病人和掏不出钱来的病人。每天跟病人家属谈论的事也只有两件事:怎么治,需要多少钱。病房里也只有两种人:能报销的和不能报销的。反正他们也习以为常了。他说,如果你实在想不出能拿钱的人,我们就只能保守治疗了。保守治疗也不错,存活率至少六个月到一年,还可以少挨一刀。

钱老师就闷在被子里想啊想啊。他想到了县长的条子。他穿着医院的病号服,拿上条子就上门了。县长的儿子——其实比钱老师还老了,他看到老父亲的字,几乎没有磨蹭就拿出了五千块钱。

那次手术很成功。手术结束之后,医生跟钱老师说,医院里还有两种病人:一种人总是拿不出来钱;另一种人像海绵一样,挤一挤钱就出来了。很显然,钱老师是后者。

钱老师讲完这个故事之后,他安静地等待着睡眠的来临。他觉得,明天有可能就能跟儿子说上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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