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基于前几次意见分歧造成的内伤,再加上眼前的窘迫事实,老李适时地沉默了。他们商量一番后,决定一起去。无论如何,这个时候,属于他们的只有八个字:相依为命,抱团取暖。

他们先是坐三轮车去了孙小林资助的那个学生家,按照孙老善记忆里的地址,很快找到了。这个受捐者的房子不赖,是个新盖的两层小楼,外墙贴着浅黄色的瓷砖,门前的绳子上晒着衣服,走廊上还摆着鞋子,一只猫蹲在门口,这是个生气勃勃的家。看到要找的这户人家有奔小康的迹象,四人心里都略略有些欣喜。

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门廊的阴凉处,低头看自己的手机,听到动静,他斜起眼,盯着四个红头赤面一字儿排开站在门口的老人。孙老善客气地行了一礼,报出自己的名字,唯恐对方记不住。他快速地报出了那孩子的大名、收到信的年份以及信的内容。复述信的情节的时候,孙老善有点动情——他想起一个细节,那孩子寄了一张手捧奖杯的照片给孙小林,照片背后写着“向恩人汇报”。想到此处,孙老善有点哽咽,或许是天气太热,或者是奔波得太累,或许是记忆里的温暖,总之,他揉着鼻子,想要掉眼泪了。

是你啊,那个中年人把手机插回裤兜里,双臂抱在胸前,气鼓鼓地说,你儿子去年在报纸上说一年给了一万,简直是胡扯,前年给了七千,去年才给了三千,今年的呢,屁也没有。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今年生意不好,今年是大灾年。孙老善被这连珠炮似的发问吓住了,他退了一步,克制着自己的慌张和难以理解,小声地解释。他还报出了南京上个月关张饭店的数字,似乎试图以此来消解这陌生男人语气里的怒气。

那就不要在报纸上把我儿子的照片和姓名登出来,你这是侵犯了姓名权和肖像权,你们这些人,有点儿钱就无法无天,乱吹牛,满口胡言。陌生男子那张脸拉得老长,眼睛瞪得老圆,唾沫星子飞溅在空中。

你,你,你,恩将仇报,不知好歹。孙老善估计许多年没有骂人了,他两片嘴唇激烈地颤动着,他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战栗,结果上嘴唇陷入了下嘴唇里,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什么你你你!有一回,我儿子去饭店找你儿子,他亲眼看到饭店里的人拿客人的剩菜给他吃。想一想这个画面:我的命根子,宝贝儿子,在你家吃残羹剩饭!

你,你,你——孙老善的手指跟着一起晃动,可是这一回,他却辩解不出来什么了。要说残羹剩饭,他自己都吃过,但那不能叫残羹剩饭呀,有的菜,甚至还没来得及端上桌,客人就喝大了,买单走了。

滚,那个男人说,滚开,骗子,有多远滚多远,滚!他的声音里充满着戒备和被冒犯的愤怒。

四个人从毫无怜悯之心的房子里往回走。一条狗站在拐角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打量他们。他们已经走远了,那个人还在原地大声地数落,向他的邻居们介绍那四个行骗的背影:想来骗钱。

打110。有一个女邻居说。

犯不着,那个男人说,他们再敢来,我一脚踹进沟里去。

四个人一声不吭地从村子里转回到公路上,这次钱老师打头,招停了一辆黑色卡罗拉往老县城去。车里突然多了四个人,空气明显沉滞,司机满不在乎地撸起裤管,一副什么气味都不在乎的神色。他们经过了新建的马路宽阔的新城,等红灯的时候看到一家牙医诊所、一间洗衣房、一个汽车修理部和玻璃花房,看到三三两两有活力的年轻人在忙碌。这些生活离他们好像太遥远了。街上有人戴着口罩,有人不戴。后来车子经过一大片棉田,经过一栋栋魔方一样的大楼,最后到达青砖老城区。老城区的房子都很旧,密密麻麻的不那么规整,小车在巷子里绕了好几个圈,一直到四个人都晕头转向的时候,司机说,到了。

钱老师第一个下车,留下孙老善和司机解释车费的事。

钱老师敲开一间平房的门,这间房子真的很老。开门的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虽然也有许多白头发,跟门口的这些人比起来,还是年轻的。他说万县长是他的爷爷,他的爷爷不在了。

我知道,钱老师说,我找万县长的儿子万柏林。

那是我父亲,我父亲已经过世了。

钱老师啊啊地张着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您找他们有什么事吗?那人客气地问。

钱老师立刻从开天辟地的时候说起,说他妈妈有一天下午坐在门前,有一位领导……

那个中年人站着的时候肩膀两边不一样高,可能腿脚也不好,中间有一会儿他还有点站不稳,伸出手扶住了门,但他没有插嘴,一直听钱老师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他看人的样子不急不躁,没有一丝的不耐烦。钱老师递过来的纸条,他双手接住了。纸条实际是差不多揉烂了,但是在烂之前被精心塑封住了,现在,它看上去像照片一样硬硬的,可以随意端详和抚摸。

中年人看了一会儿,把条子还给了钱老师。这个时候钱老师已经讲完了他母亲的故事,大侄子钱谢万的故事,差不多快讲到他自己的时候了,那个人轻轻打断了他。他说:我不认识您,但我认识我爷爷的字。当然我也不能特别确定,因为我的眼睛有点问题。不过没有关系,我相信您就是了。需要什么,您可以说一说。

他其实已经明白他们要什么了。四个老年人,被太阳晒得面红耳赤,有一个年纪最大的似乎都喘不过来气了,看上去太狼狈了。远处一辆出租车上的司机,狐疑地瞪着这个方向,一定是车费还没结。这人说话的时候神情是温和的、亲切的,甚至是带着一种晚辈的谦卑。他们大可不必这样紧张,但眼前的四个人似乎热得完全没办法正常说话了。他们已经完全失去了本来的面目——或许恢复了本来面目,像一群正在逃窜的嫌犯,又像从一个车祸现场爬出来的;他们表面上没有伤,但内心已经伤痕累累,但他们还好歹强装镇定硬撑着站在那里。

那个人回身去里屋,他走得很慢,腿上似乎有伤,步子迈得很小,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拿着几张红色的票子。他说,拿去买点水吧,我就不请你们进来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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