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个老头儿费了不少口舌游说老李回归集体。他们说知道她有地方可去,那房子永远是她的,谁也夺不走,谁也占不了。但是毕竟七八年不住了,肯定脏得不行,要收拾老半天,还不如跟我们一起住。他们再三保证不再为难她,尊重她的任何决定。经过这件事,大家知道错了,大家少不了她,一个也不能少,只有团结起来才能渡过难关。
老李的态度开始动摇,思考了一下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默许了。三个老头儿赶紧抢过她的行李箱,一起往坡上走去。天已经全黑了,他们像一团移动的云团在堤坝上慢悠悠地走着。大望洲荒凉得有点瘆人,尤其是黑天完全笼罩的时候,但他们第一次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不仅是四个人又齐全了,而且好像才明白他们竭力争取的生活其实是别人的生活,这里才是原来的生活。因为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过去的记忆,都有发生过事的痕迹。他们东看看西望望,好像过去几天暂时失去的好奇心都回来了。那种对眼下生活的敌意似乎消失了(原来自己怀有敌意的是被“赶回来”这件事,但不是“回家”这件事本身)。
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他们必须自立,他们要振作精神,提高嗓门,不能指望某一个人,而是每一个人都要保持警惕心和自主意识,来面对共同的又是单独的困境。
他们在等待什么呢?
经过整整一天的折腾,婴孩淡眉般的月亮挂在天上,那一夜四个人睡得格外香甜。到第二天天色大亮,屋子里依然一片寂静,偶尔一两声咳嗽荡不出一百米的范畴就偃旗息鼓。
他们在等待,等待一切尽快到来,等待一切回到从前,或者等待更糟的情况再发生,总之,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心烦意乱地等待。
像是打破僵局,老李早饭的时候开始说起她自己的事。她的确是不愿意为难女儿才离开大望洲的,她的确是因为重男轻女才伤害大香的。但是大香和妈妈闹翻并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没出世的妹妹。
我怀上老三时大香就说,妈妈,如果你查出来是个妹妹,你也养下来,养下来我帮你带。她长大了会孝敬你,感激你。怀老四的时候她还是这么说。
但是,婆婆喜欢男孩子。我婆婆待我很好。我嫁到大望洲,最让我惊喜的收获不是小陶,是我婆婆这个人。因为她是一个好人,脾气暴躁的好人,她脾气暴躁是因为许多事都不尽如人意,但是可以说,她是我理想中的妈妈的样子。我嫁了个丈夫,得到了理想的妈妈。她大脚,跟男人一样有粗壮的臂膀,挑起百多斤的担子疾步如飞;她还抽烟,歇工的时候,一根接一根地抽,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她操持这个家,外号叫“铁娘子”,她对生活充满着与生俱来的、压不住的、一刻也停不下来的热情。这是一个打不败的人,不知疲倦和恐惧为何物的人。我常常跟在她后面,看她忙东忙西。不管刚刚她发了多大的脾气——她发脾气有时因为天气,有时因为人,有时因为畜生,但她无论发过多大的脾气,说了多少的粗话,只要转过头来跟我说话,口气会变得很温柔。她是跟我娘家妈妈完全相反的人,我妈妈常常教育我要小心谨慎,我自己也常常警告自己要小心谨慎,除了动手前考虑清楚,说话前也要三思。嫁给小陶之后我突然明白自己内心喜欢有一个这样的妈妈,我很高兴她是我另一个妈妈。我没读过多少书,但有些道理我懂啊:知恩图报。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之前从没见她哭过。我觉得这是一个不会哭的女人。
但是现实不理想,后来一切都变了。
我结婚头三年连着生了两个女儿。真是要了她的命。她第一次哭是我生了二香。我听到她在厨房里炖鸡汤,我已经闻到了鸡汤的香味,但我同时听到了哭声。我觉得对不起她。她生了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但她所有的心思都在儿子身上,现在她的儿子结婚了,她等着把满腔的热情投入到孙子身上——孙子就是孙子,不是指孙女。当时的情况,生完第二个,生第三个就比较困难了。我们这样的家庭,上面没有人,基本两胎就要绝育了。
我那时年轻,结了婚也没有去过县城,还是没见过世面,我认死理,觉得应该满足她这个愿望,这是必须的,天经地义的,老话说知恩图报嘛。如果她骂我、虐待我,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她顶,生不出儿子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医生说生男生女是男人决定的;要么就是,你自己是个女人,你还重男轻女?她没给我犟嘴的机会。她对孙子的渴求是持久的,不变的,好像从开天辟地的时候就形成的观念,好像是绝对正确,永不需要怀疑的事。所以,到后来,我也一门心思想生儿子,我以为那也是我的终极愿望。
老李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想这就是人对人的影响。我受了她的影响,但她不是恶意的,她就那样影响了我。我大女儿十岁的时候,为了让她高兴,我偷偷取了节育环,怀了第三胎。到了五个多月查出来是女孩就打掉了。怀第四胎的时候,政策已经更严了,肚子鼓起来一点点儿就会被人怀疑、举报,上面来人要求流产、引产,紧跟着结扎。天气快暖和的时候,肚子大到快要藏不住秘密了,我婆婆又让我去做B超,那时我是比较乐观的,我觉得许多症状都跟之前三胎不一样。我又回娘家东托西求,好歹找到一个没出五服的堂姐,她介绍我去一家医院做了B超。这些事是犯法的,哪个医院我也不提了,反正做出来还是个女孩。我一点儿没有犹豫,马上决定引掉。引产的痛苦远远大于顺产。打过针之后,就算墙有两丈高,我也能爬上去,爬上去为了跳下来摔死。虽然非常难受,但总的来说,我觉得那是唯一的出路。我不能带着一个女孩回去,我更担心那一幕再发生一次:一个老人,弯腰驼背地砍柴,挑水,逮鸡,一边掉眼泪一边给鸡拔毛……后来大香责问我的时候我也没有抵赖。她说你说是奶奶想孙子,到底是你自己想儿子还是奶奶想孙子。我想了想,这两者那时候已经分不清楚了。引产之后,我挣扎着回了家。那时我全身疼痛,腰和背都像被刀砍过似的。我婆婆一看我肚子瘪了就立刻明白了。她再次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掉眼泪,哭完又烧水做荷包蛋。我觉得对不起她,不好意思多吃。但是大香一点儿看不出我的难受。她一看小孩没了,跟我说,我觉得你是个坏人,我以后不想认你了。她说这话时一点儿没有咬牙切齿,但是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愤怒和慌张,像面对一个大机器、大发动机、大轮船、大老虎那样恐慌。她是我和她奶奶一起带大的。她和我们喝一样的水,吃一样的饭,但脑子跟我们完全不一样。她相信男女平等,她认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之后就不更改。她还说孩子在肚子里三个月的时候就知道事情了。妈妈,我在你肚子里三个月的时候,听你跟爸爸说你想要一个儿子。
不,是你爸爸和奶奶想要一个儿子。
不对,妈妈,是你想要。她说她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就听到我说话了,所以她不想出来,她是在预产期过了十七天才出世的,而且没有哭。她说她是故意不哭的,她生气。可是我没有留意她有没有哭,我当时在留意听接生婆说话。接生婆在报手指头、脚趾头、耳朵,有没有长尾巴,最后才说,是个千金。我引第三胎的时候大香已经不高兴了,引掉第四胎的时候,我们的关系彻底坏掉了。她不怎么理我,总是躲我远远的。吃饭离我远远的,走路离我远远的,干活的时候也跟我离得远远的,遇到下雨的时候出门,而我们只有一把雨伞,她宁愿淋雨。她渐渐地变得跟这个家完全不协调,不搭。她的性格变得很忧愁、很沉重、很悲观,谁都知道那是后来的事,我也不能假装觉得那是天生的……
小陶死在我婆婆前面,我知道我辜负了我的婆婆,我再也无法报答她了。小陶死后半年,大香离家出走,那一年她才十七岁。她告诉我说,她不准备回来看我和她奶奶,她这一走就是为了摆脱我和她奶奶,她说等二香有身份证了,也带出去。二香以后也不会再认我。
我人生的理想有一半实现了,但另一半却似乎越搞越糟了。大香的态度影响了二香——而不是我和她奶奶,我们怎么说也没有她姐姐榜样的力量大。
大香不随便发狠,但她一发狠,就能做到。她二十岁的时候,就结了婚。结婚的时候没有请我,只是告诉了二香。二香去代表娘家参加了她的婚礼。之后,二香也没有再回来,她奶奶死,也没有回来。很奇怪,我一点儿都不生大香的气,反而觉得她恨我是个好事,证明不是跟我一样没有主张的人。几年前她让二香传话说,妈妈什么时候承认她错了,我就认她。
叫你认错这个事我们听说过。我向来觉得是她不对。老赵说,计划生育是国策,怎么能把账算到你头上。真是的。这个女儿真不懂事。
小陶后来发生了意外。老李说。大香也认为是我的错。
不是跟胡万魁发生口角后脑溢血而死的吗?你女儿把这场意外也算到你头上,就更过分了啊。钱老师说。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但是大香不怎么认为。大香说她爸小陶是因为我而死。
这个事情大家都记得,孙老善说,怎么是你的错,小陶的死跟胡万魁脱不了干系。
胡万魁后来赔了你们家五千块钱,这个事我是知道的,孙老善说,那时我还在村委会管事。这个公道还是我帮你们讨的。
可是我女儿不认为这是个公道。她认为是我的错。她需要我承认是我的错才认我。
唉,老赵叹息着说,就认个错吧。我们都半截快入土的人了,只有儿女可以依靠,儿女不认,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不,我当时不认为是我的错。
现在你觉得是你的错了?
去年二香问我的时候,我还说不是我的错。
认个错那么难吗?
不,难的不是认错。难的是认错之后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老李继续说:我大女儿长得特别好看,瘦脸型,长腿,可惜就是不爱笑,一点儿也不爱笑。我生了她,却没有让她爱笑。我婆婆本来爱笑,后来也不爱笑了,尤其是小陶死了之后,她就没有再笑过。大香不仅不爱笑,还不准备生孩子,男孩、女孩,一个也不要。她不要,她说她不配,她不能。二香说,姐你配,你能。她说不,她一定不配,一定不能,首先她就不能做一个快乐的妈妈,因为她不是快乐的人。
啊,这孩子。老头儿们长长叹息着。
我不懂你的逻辑。钱老师说,你是真的觉得自己重男轻女错了,对吧?
对。
可是二香现在认你了,二香也有出息了,你可以通过她,告诉大女儿你错了,对吧?老赵补充说,二香有出息,还去了日本。二香可能是我们村第一个出国的。
对老赵的话,老李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她接着说,现在,你们明白了吧,就算是死了,我也不会向她的领导告状,我甚至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提她的名字,只要这个人怀着恶意猜测她。我宁愿沉默到死,如果有必要。
那你什么时候认错?孙老善问她。
我永远不会认错。老李说。她结束了谈话,离开了客厅。她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安静的眼睛、抿紧的嘴和苗条的体型。
但是,现在,这更像一个谜,换句话说,这更激发三个老头儿的兴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无声的询问通过前胸、后背、眉毛、胡子、眼珠和布满老年斑的手背问出来,汇成一股细流。他们的疑问越来越多,就像一层浪打过来,还没来得及避开,另一层又扑过来,浑身湿漉漉的,只能不断地躲闪,然后摇晃脑袋,把问题像沾在头上的水珠一样甩落到地上去,好像这样一来,问题就被太阳晒干了,消失不见了。
后来的时间,老李谨慎地沉默着,但跟前几天的沉默有了不一样的意味。前几天的沉默像是一种沉静的,看云起云落的沉默,也像是天生的性格呈现;现在的沉默则像是浓烈的悲伤,像火炉里熊熊火光上面蒙了铁皮盖子,沉默像滚烫的绝望。这些迹象无可置疑地表明,她已经完完全全地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不再是一个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