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老爹”梅里尔死的时候靠在了他工作台后面的椅子上,他在那里坐过很多个小时:坐着抽烟;坐着修东西,让东西至少能正常工作一段时间,这样他就可以把没有价值的东西卖给那些傻瓜;太阳下山后,他又坐着借钱给那些冲动而又缺乏远见的人。他死的时候盯着天花板,他的血从天花板上滴下来,溅在他的脸颊上,流进他睁开的眼睛里。

他的椅子失去了平衡,让他瘫软的身体倒在了地板上,身上的钱包和钥匙圈咔嗒咔嗒响着。

在“老爹”的桌子上,最后一张拍立得照片还在继续不安地晃动着。它的两边继续延展,凯文似乎感觉到某种未知的东西,半死不活,在可怕的、不可知的阵痛中呻吟着。

“我们得离开这里。”他父亲喘着气拉着他。约翰·德莱文的大眼睛狂乱地盯着那张展开的、移动着的照片,这张照片现在占据了梅里尔半个工作台。它再也不像一张照片了。它的两侧鼓起,就像有人拼命吹口哨的脸颊。这个闪亮的泡泡现在有一英尺高,拱起抽动着。奇怪的、难以名状的颜色漫无目的地在这片表面上来回穿梭,里面似乎有某种油腻的汗珠溢了出来。那充满挫折、决心和疯狂的饥饿的吼叫声,一次又一次地穿过他的脑海,威胁着要把他的脑子撕裂,让他陷入疯狂。

凯文挣脱父亲,把衬衫的肩部都扯开了。他的声音充满了一种深沉而奇怪的平静。

“不行……它会追上我们的。我想它要的是我,因为如果它要的是‘老爹’,那它已经得手了。而且不管怎么说,我是相机第一个主人。但它不会就此停止。它也要你,而且可能不会就此结束。”

“你什么也做不了!”凯文的父亲尖叫道。

“可以。”凯文说,“我只有一次机会。”

他举起相机。

照片的边缘延伸到了工作台的边缘。照片不是懒洋洋地躺在那里,而是蜷缩起来,继续扭动和伸展。现在它们就像奇怪的翅膀,不知怎么有了肺,试图以某种痛苦的方式呼吸。

这整个形状不定的、不停扭动的东西的表面继续膨胀。本该平坦的表面变成了可怕的肿瘤,隆起而又坑坑洼洼的侧面流淌着肮脏的液体,发出肉冻般寡淡的气味。

那只狗的吼声连续不断,就像决意要逃跑的恶犬被困而狂怒地咆哮。已经死去的“老爹”梅里尔的时钟开始一次又一次地敲响,似乎是在抗议。

德莱文先生想要逃走的疯狂冲动消失了,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危险的疲惫感,一种要命的困倦。

凯文把相机的取景器举到眼前。他只猎过几次鹿,但他记得所有细节,他要等待、隐藏,拿着自己的步枪,等着狩猎伙伴穿过树林朝你走去,故意尽可能多地发出噪音,希望能把树林里的东西惊出来,让它们跑到自己在等待的空地中。你射击的范围角度很安全,会和前面的大人们错开。你不用担心会打到他们,你只需要注意自己能不能打到鹿就行。

你有时间想自己是否能打中它、它何时会出现、是否会出现,也有时间去想自己有没有那个胆子开枪。你会希望这只鹿仍然只存在于假设中,所以就不需要考验自己了……事实也总是如此。有一次出现了一头鹿,他父亲的朋友比尔·罗伯逊就躲在视线盲区里。罗伯逊先生把子弹正好射在你应该射的地方,脖子和肩膀的交接处。他们还请狩猎管理员给他们和猎物合影,那是一头体型非常大的鹿,大到任何人都乐意就此吹嘘一番。

我敢打赌,你一定希望这次是你开的枪,对吧,孩子?狩猎管理员揉着凯文的头发问道(他那时才十二岁,大约十七个月前开始长得飞快,到现在已经长到差一英寸就到六英尺高了,而他开始发育还不到一年……这意味着他还不够大,不会对一个想弄乱他头发的人心怀怨恨)。凯文点了点头,把秘密藏在了心里。他很高兴这次没有轮到他,子弹要不要打出去,他的步枪是要负责的……而且,如果他有勇气开枪的话,他得到的回报将只是另一项麻烦的责任:得完全命中目标。他不知道如果猎物在第一枪下没有死掉,他是否能鼓足勇气再补一枪;他也不知道如果猎物逃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力量跟踪血迹斑斑的痕迹和猎物惊魂未定状态下排出的热气腾腾的排泄物,追上去了断它。

他对狩猎管理员笑了笑,点了点头。他的父亲拍下了那张照片。他从来没觉得有必要告诉父亲,在管理员皱皱的手下面,他那翘起的眉毛背后想的是:不。我不希望是自己开的枪。这个世界充满了考验,但打猎这件事对十二岁说太早了。我很高兴是罗伯逊先生开的枪。我还没准备好接受成为男人的考验。

但现在他必须开枪了,不是吗?那野兽来了,不是吗?这次它不是吃草的无害动物,对不对?它是一头杀戮机器,大到足以吞下整只老虎。它一心要杀掉凯文,而这只是开始,而他是唯一能阻止它的人。

把拍立得相机递给父亲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但只是暂时的。他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知道:把相机交出去会害死他的父亲,也等于自杀。他的父亲相信一些事情,但那还不够具体。即使他的父亲成功地打破了目前木僵的状态,按下了快门,这台相机在他父亲手上也没效果。

这台相机只有在他手上才有用。

因此,他等待着考验,通过相机的取景器凝视着照片,就像在用步枪的准星,看着那张照片继续延展,让闪亮的、液体状的气泡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高。

然后“太阳狗”真正诞生在了这个世界上。镜头似乎变重了,它又咆哮起来,声音就像绑满了钢球的鞭子。相机在凯文的手中颤抖着,他能感觉到自己湿漉漉、滑溜溜的手指只想松开相机。他紧紧地抓住相机不放,嘴唇抿了起来,露出病态而绝望的笑容。汗水流进了他的一只眼睛,他的视觉瞬间模糊。凯文把头往后一仰,把垂在前额和眉毛的头发甩到后面,然后继续盯着取景器。一阵巨大的撕裂声响彻着整个商店,就像沉重的布被一双有力而缓慢的手撕成了两半。

泡泡闪亮的表面裂开了。红色的烟雾翻腾着,就像放在红色霓虹灯前的茶壶爆炸了一样。

那东西又吼了起来,发出愤怒的、凶狠的声音。一个巨大的颚,上面长满了参差不齐的牙齿,从现在皱缩且破裂的泡泡中刺了出来,看起来像领航鲸的下颚。它撕扯、咀嚼、撕咬着薄膜,发出黏糊糊的声音。

所有的钟都在疯狂地敲着。

凯文的父亲又一次抓住了他,用力太猛,凯文的牙齿撞到了相机的塑料机身,相机差点从他手中滑落,摔在地上。

“拍它!”他的父亲在嘈杂的声音中尖叫着,“拍它,凯文,如果你要拍,现在就拍,上帝啊,它要……”

凯文猛地从他父亲的手里挣脱开。“还不行。”他说,“还没到……”

那东西一听到凯文的声音就尖叫起来。“太阳狗”从它待的地方冲了上来,把照片拉得更宽了。它发出呻吟,伸展着身体,然后又发出了布料被撕裂的声音,像有人在用力咳嗽。

突然“太阳狗”出现了,它黑黑的、粗糙的脑袋从洞里探了出来,上面的毛发纠缠在一起,看起来像个古怪的潜望镜,上面缠满了金属和闪闪发光的耀眼镜片……但它不是金属的,而是凯文看到的那个扭曲的、长着尖刺的毛皮;那些也不是镜片,而是疯狂的、愤怒的眼睛。

它的脖子被卡住了,皮毛的棘刺撕碎了它挖出的洞的边缘,形成了一种奇怪的爆裂图案。它又吼了起来,嘴里吐出了一团暗淡的黄红色火焰。

约翰·德莱文后退了一步,撞在一张堆满了厚厚的《奇谭故事》和《奇妙宇宙》的桌子上。桌子倾斜了,德莱文先生无助地撞在桌子上,脚后跟先是向后摇晃,然后打了个趔趄。德莱文和桌子啪的一声倒在了一起。“太阳狗”又吼了一声,然后用出乎意料的灵巧动作低下了头,撕扯着身上的薄膜。那东西释出一股微弱的火焰,点燃了薄膜,把薄膜烧成了灰烬。那头怪兽又猛地向上一冲,凯文看到它脖子上的东西不再是领结扣,而是“老爹”梅里尔用来清洗烟斗的勺子形状的工具。

在那一刻,凯文平静了下来。他的父亲在惊讶和恐惧中咆哮着,想从他撞到的桌子上脱身,但凯文没有注意到。对他来说,父亲的叫声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没事的,爸。他想,更坚定地把那只挣扎着出现的野兽套在取景器里。没事的,你不明白吗?不管怎样,一切都会好的……因为它身上下的咒已经变了。

他想也许“太阳狗”也有它的主人,它的主人已经意识到凯文不再是猎物。

也许在拍立得世界那个不知名的小镇上有一个抓狗人;一定有,不然为什么那个胖女人会出现在他的梦里?是那个胖女人告诉他该怎么做的,要么是她自己要告诉他,要么是那个抓狗人把她放在那儿让他看到、注意到:那个二维的胖女人的二维手推车里装满了二维的照相机。小心点,孩子。“老爹”的狗挣脱了狗绳,它是个卑鄙的家伙……要拍到它的照片很难,但如果你没有相机,你就完全没可能拍到。

现在他不就有相机吗?他还不确定,但无论如何,至少他手上有相机。

狗停了下来,头几乎漫无目的地转着……直到它那浑浊的、燃烧的目光落在凯文·德莱文身上。它那黑色的嘴唇咧开,露出了软木塞开瓶器一样的野猪獠牙,然后它张开嘴,露出冒着烟的喉咙,发出一声愤怒的、刺耳的嚎叫。“老爹”晚上才会点亮的旧灯泡全都在瞬间爆裂,灯泡碎片在空中旋转落到了地上。“太阳狗”向前猛冲,它宽阔的、气喘吁吁的胸膛冲破了两个世界之间的隔膜。

凯文的手指按在了拍立得相机的快门上。

它又向前冲去,现在它的前腿挣脱了,那些看起来残暴、像巨大荆棘一样的骨刺在桌子上刮来刮去,在沉重的岩枫木上挖出长长的垂直疤痕。凯文能听见它的后腿在下面(不管下面是什么地方)摸索,寻找发力点,发出低沉的撞击声。凯文知道这是它被困住、任由他摆布的最后几秒钟了。它的下一次猛冲会让它跃过桌子。它在那个洞口蠕动着,一旦它挣脱,它带来的死亡会比服毒自杀更快,会瞬间冲过凯文和它之间的距离,用它灼热的呼吸点燃凯文的裤子,然后再迅速撕扯出凯文温暖的内脏。

凯文非常清晰地对它下了指令:“笑一个,你这个混蛋。”

他按下了拍立得的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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