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那滴答滴答的声音中,似乎有至少五万个钟表在响着,雷金纳德·“老爹”梅里尔完全没有受到这堆钟表的干扰,用一个比医生用的眼底镜还细的工具,把一束铅笔一样的光线射向凯文的拍立得660,凯文就站在旁边。“老爹”的眼镜搁在他的秃顶上,他在近距离工作时用不上。

“啊哈。”他说着,关上了灯。

“这表示你知道它出什么问题了吗?”凯文问。

“没有。”“老爹”梅里尔说,然后关上了现在已经空了的“太阳”胶卷槽,“没有头绪。”凯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时钟就开始敲四点钟了。有那么一会儿,谈话虽然合理,但似乎显得很荒谬。

我要好好想一想。三天前他在自己满十五岁的那天晚上对父亲说的这番话使他们两人都吃了一惊。作为孩子,他不需要去想事情,而在德莱文先生的内心深处一直相信凯文从来不会对事情多虑,不管他是否应该去想。他们都深信父子二人的行为和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永远不会改变,这样会使他们的关系永远稳定下来,这是父子之间常有的事。这样一来,凯文的童年就会永远延续下去。“我要好好想一想”这句话里隐含着凯文身上潜在的变化。

另外,人在生命中的大多数决策都是凭直觉而不是理性(但凯文是个幸运儿,他本能的直觉总是很准——换句话说,他会把理智的人逼疯)。凯文发现自己左右两难时,他既感到惊讶,又觉得好奇。

一方面是他想要一个拍立得相机,且作为生日礼物送他了,但是,该死的,他想要台能正常工作的拍立得相机。

另一方面他对梅根说的“超自然”很感兴趣。

他妹妹稀奇古怪的想法很多,但她并不笨,凯文认为她使用这个词并不像开玩笑。他那站在理性而非直觉阵营的父亲则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但凯文发现他不准备加入父亲的阵营……至少现在不会。“超自然”这个令人着迷而奇异的说法就像雕像的底座,他的头脑不由自主地在上面打转。

我认为这是它在显灵。

凯文觉得很好笑(也有点懊恼),因为只有梅根才够聪明——或者说够勇敢——说出了他们所有人都应该想到的事情,因为那台“太阳”相机拍出的照片很古怪。但事实上,这也没有太让他觉得意外。他们不是宗教家庭。每隔三年,他们才会在圣诞节那天去教堂做礼拜,只是因为希尔达姨妈,而不是其他的亲戚要来和他们一起过节,但除了偶尔的婚礼和葬礼,他们不会去教堂。如果他们中有谁真的相信存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那就是梅根。她对行尸走肉、活娃娃和复活的汽车把它们不喜欢的人撞倒这类事情可是听不够的。

凯文的父母都不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他们从来不在日报上看他们的星座运势;他们决不会把彗星或流星误认为是来自上帝的信号;别的夫妇可能会在玉米饼的底部看到耶稣的脸,而约翰和玛丽·德莱文看到的只是烤过头的玉米饼。凯文并不觉得奇怪,他从来没有想象过月亮上有人,因为母亲和父亲从来不跟他讲这样的故事。所以同样地,无论是在室内还是室外,甚至就算在凯文漆黑的卧室壁橱里,他也不会因为一台相机把同样的照片拍了一次又一次就想到超自然的东西。最后还得他妹妹梅根把这话说出来。他这个妹妹还给恐怖电影里的角色杰森[49]写过一封粉丝信,并从回信中得到了有他亲笔签名的照片,照片上是个戴着血迹斑斑的曲棍球面具的家伙。

提出了这种可能性后,就很难不去想。正如聪明的俄国老伙计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次对他的同样聪明的俄国弟弟在他们还年轻的时候说的那样:试着在接下来的三十秒钟里不去想一只蓝眼睛的北极熊。

听到这话以后很难不去想。

于是,凯文花了两天时间在脑海里盘旋,试图读懂那些根本就不存在的象形文字,真是够可怜的,他还得决定他更想要哪个,是要照相机还是超自然显灵的可能性。或者,换句话说,他是想要这台“太阳”……还是要那个“月亮上的人”。

第二天结束的时候(即使是那些思维注定要理性化的十五岁少年,内心的困扰也很少会持续一周以上),他决定选心中那个“月亮上的人”……至少得试一次。

他是在第七节自习课的时候作出这个决定的。铃声一响,标志着放学的时间到了,他就去找他最尊敬的贝克老师,问他是否认识能修好相机的人。

他解释说:“我要找的不是普通的相机店的人。更像是……你知道的……喜欢思考的那种人。”

“你要找‘光圈大师’?”贝克老师问,他说话的模式是凯文尊敬他的原因之一,这么说很酷,“‘快门圣人?’还是‘镜头孔径术士’?……”

“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凯文谨慎地说。

贝克说:“‘老爹’梅里尔。”

“谁?”

“经营‘荣光商店’的那个人。”

“哦。那个地方。”

“对。”贝克老师笑着说,“就是那儿。也就是说,如果你要找的是非专业的修理工的话。”

“我觉得他就是我要找的。”

贝克老师说:“他那儿几乎什么都有。”凯文可能会同意这一点。虽然他从来没有进去过那家店,但每周会经过个五次、十次,也许十五次(在城堡岩这种小镇,你肯定会频繁经过所有地方,而凯文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无聊),他透过橱窗往里看过。屋子里似乎塞满了东西,几乎都是机械的。但他的母亲不屑地称其为“垃圾商店”,他的父亲说梅里尔先生靠“敲诈夏天避暑客”赚钱,所以凯文从来没有进去过。要是那只是个“垃圾商店”,他也许会去的;事实上,他几乎肯定会进去。但要是像避暑客一样,去专门敲诈避暑客的地方买东西是不可想象的。相比之下,他宁可穿女装去高中校园转一圈。避暑客们可以做他们想做的事(也确实做了)。他们全都疯了,做什么事都很疯。和他们一起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还可以,但是跟他们混为一谈?不不不,绝不。

“该死的,真的几乎什么都有。”贝克老师重复道,“他大部分的东西都自己修。他觉得自己一副隐世高人的做派,头上架着眼镜,老说些睿智的言论,一切都好像要把人掌控在手中的样子。认识他的人没有人劝他改。我不确定是否有人敢去劝。”

“为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贝克老师耸了耸肩,他的嘴角掠过一丝奇怪的、紧绷的微笑。“‘老爹’——我是说梅里尔先生——插手了这里的许多事情。你会大吃一惊的,凯文。”

凯文并不关心“老爹”梅里尔现在掺和了多少事,或者掺和的是什么事儿。既然避暑客都走了,那他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要问。按照学校的规定,除了新生以外,所有的学生每个月都有两次可以不上自习室,如果他能利用这一点,明天下午他大概就可以偷偷溜去荣光商店。

“我该叫他‘老爹’还是‘梅里尔先生’?”

贝克老师严肃地回答说:“我觉得这个人会把六十岁以下敢叫他‘老爹’的人宰了。”

凯文觉得贝克老师不是在开玩笑。

“你真不知道这相机是怎么回事,嗯?”钟声越来越小时,凯文问。

这不像在电影里那样,所有的钟同时响起和结束。这些都是真正的钟表,他猜大部分钟表——还有荣光商店里的其他机器——都不是真的在走,更像在挣扎。那些时钟开始响起时,凯文的精工牌石英表正指着三点五十八分。钟声的速度和音量开始逐渐提高(就像一辆老卡车在疲惫中呻吟抖动着加速到二档)。所有的钟似乎都在四秒内同时发出鸣叫、噼啪声、报时声、叮当声和布谷鸟叫声。各种钟声与其说是在“变小”,不如说是放弃发出声响,就像水终于同意汩汩地从几乎被完全塞住的排水管流进一样。

凯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失望。他真的还期待着什么吗?他应该期望被贝克老师形容为“隐世高人”和“非专业修理工”的“老爹”梅里尔来对着他拉出相机里的弹簧说:“就是这个……这就是那个每次你按下快门就会拍到那条狗的混蛋。这是一个狗弹簧,属于玩具狗的一部分,孩子会把发条拧紧,让玩具狗会走、会叫。拍立得‘太阳660’生产线上的某个小丑总是喜欢把这些弹簧放在该死的相机里。”

这是他期望的吗?

不是。但他原来确实期望会……有什么东西。

“他妈的一点线索都没有。”“老爹”欣欣然地重复这句话。他把手伸到身后,从一个斗式座椅上拿起一根道格拉斯·麦克阿瑟[50]抽的那种玉米穗轴烟斗,然后把人造皮的皮袋里拿出来的烟草捣碎放进烟斗,皮袋上刻着英文写的“恶草”。“我甚至都拆不了这宝贝,你知道的。”

“你拆不了?”

“拆不了。”“老爹”的语气像小鸟一样爽朗。他停了一会儿,用拇指勾住无框眼镜镜片之间的镜架,猛地一拉,把眼镜从他那光亮的秃顶上拉了下来,整齐地落在本来应该在的位置,轻微地发出撞在肉上的声音,遮住了他鼻子两侧的红色压痕。“你可以把旧的拆开。”他接着说,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根蓝色钻石牌火柴头(他这样的人当然穿背心),用右手那厚厚的黄色大拇指指甲盖压在火柴头上。没错,这是一个把一只手绑在背后都能骗到避暑客的人(总是会认为这只手不是他之前用来掏出火柴然后点燃的那只)——即使是十五岁的凯文也看得出来。“老爹”梅里尔有自己的风格。“我指的是拍立得‘大地’相机。你见过那种好东西吗?”

“没有。”凯文说。

“老爹”一次就把火柴点燃了,想必他总是这么做的,他把火移到烟斗上,说话时喷出了一团团烟雾,看起来很漂亮,但闻起来却很臭。

“嗯,是啊。”他说,“它们看起来就像十九世纪的摄影师马修·布瑞迪那些人会用的老式相机……或者至少是在柯达公司推出布朗尼盒式相机之前的那种。我想说的是(凯文很快明白了这是“老爹”梅里尔的口头禅,就像学校里的一些孩子老说“你知道”作为加强语气、修饰语、限定词,最重要的是作为一种争取时间短暂思考的便利手段。)他们给相机做了些外观修饰,镀了铬,侧板是真皮的,但看起来仍然很过时,就像用来制作银版照相的那种老相机。你打开那种拍立得‘大地’相机时,就会弹出一个类似手风琴的长脖子,因为镜头需要半英尺,甚至九英寸的距离来对焦图像。你把它放在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的柯达相机旁边时,看上去就会显得非常老式,从另一方面讲,它就像那些老式的银版照相机——只拍黑白照片。”

“只能拍黑白照片?”凯文问,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兴趣。

“阿耶,对!”“老爹”这次的语气像山雀一样轻快,蓝色的眼睛透过他那烟斗炖锅里冒出来的烟和那副无框圆眼镜对着凯文闪烁着,这是一种暗示着兴奋或贪婪的闪烁,“我想说的是,当时人们嘲笑这些相机,就像他们嘲笑刚问世的大众甲壳虫汽车一样……但是他们买了拍立得,就像他们买了大众一样。因为甲壳虫汽车省油,不像美国车那样经常坏。拍立得有一件事是柯达、尼康、美能达和徕卡都没有的。”

“即时出照。”

“老爹”笑了:“嗯……不完全是。我想说的是,拍完照以后你得拿着相机,然后猛拉盖子把照片拉出来。那时候的相机没有马达,不会像现代拍立得相机那样发出那种黏糊糊的呜呜声。”

所以要描述这种声音还是有完美的方式的,但得找“老爹”梅里尔这样的人告诉你:当拍立得相机吐出拍好的照片时,发出的声音是一种黏糊糊的呜呜声。

“你还得为照片设定时间。”“老爹”说。

“时间?”

“阿耶,对!”“老爹”津津有味地说,这次的语气像故事里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一样,“我想说的是,那时候的相机可没有这种这么爽的自动出照的破玩意儿。你猛地一拽就把长方形的东西扯出来了,然后把它放在桌子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再在你的手表上计时六十秒左右。时间少一点,照片会曝光不够,再多就会曝光过度。”

“哇。”凯文恭敬地说。他这可不是虚伪,不是为了恭维老人让他开心,希望他会把话题拉回来。凯文来这里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一群当时是奇迹而现在早已被淘汰的相机,他来这里是为了他自己的那台相机。那台该死的破“太阳660”现在正待在“老爹”的工作台上,左边放着七日钟的某个老旧零件,右边则放着一个疑似人造阴茎的东西。凯文这声“哇”不是虚假的尊重,“老爹”也清楚。“老爹”(这不会发生在凯文身上)突然意识到那些伟大而高贵的科技奇迹的生命是多么短暂啊,只要十年,现代科技的“现代”就不再“现代”。从这个男孩着迷的表情中,你会以为他听到的是像乔治·华盛顿的木制假牙一样的老故事,而不是三十五年前人人都认为最先进的照相机。当然,三十五年前,这个男孩还在未受精的虚空里徘徊,还是某个女人的一部分,甚至还没有遇到要贡献出他的另一半的男人。

“我想说的是照片和隔板的中间有个固定的黑暗小空间。”“老爹”回到之前的话题,一开始语速很慢,但他自己都已经被旧事挑起兴趣,语速越来越快(但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可能为自己带来什么利益,而他那台相机又有多么奇怪;这几个问题一直都在“老爹”的脑海中盘旋),“一分钟后,你才可以将照片从隔板上撕掉,必须很小心,因为上面有些像果冻一样黏糊糊的东西,如果你的皮肤容易过敏,你会觉得有烧灼感。”

“好可怕。”凯文说。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的表情就像现在的孩子听说以前用两个洞的屋外茅厕,而“老爹”和他儿时的伙伴(几乎可以说是伙伴,他在城堡岩没有什么儿时的朋友,也许在那时他就已经在为他毕生的工作做准备了,那就是去坑避暑客。其他的孩子也能察觉得到这点,就像能闻到臭鼬微弱的臭味)觉得这种旱厕没什么。在炎热的夏季,上这种旱厕得尽快解决,因为总会有黄蜂在那儿绕圈,随时可能在小男孩稚嫩的脸蛋上蛰一下。就算在寒冷的冬季也得尽快解决,不然嫩脸蛋就冻僵了。好吧,“老爹”想,未来的相机就说到这里了。三十五年了,对这个孩子来说,这些旧相机就像后院的茅厕一样滑稽。

“老爹”说:“底片在背面。而你的那张曝光的照片……嗯,黑白的,但质量很好。和现在的照片一样清晰。还有一个粉红色的小东西,我记得跟学校用的橡皮擦差不多长,里面可以挤出某种化学物质,闻起来像乙醚。你得尽快在照片上擦这个东西,否则照片就会卷起来,就像卫生卷纸中间的纸筒。”

凯文被“老爹”说的这些好玩的古董逗乐了,忍不住大笑起来。

“老爹”停了一段时间,又装了烟草进烟斗。装好后他继续说:“像这样的相机,除了拍立得公司的人没有人真正知道它为什么这么拍……我的意思是那些人是能搞清楚情况的……但相机是机械的。你可以把它拆开。”

他厌恶地看着凯文的“太阳”。

“很多时候拿到这类相机时,你就只能这么做。有人拿这种相机来找我,抱怨说他要把它寄给拍立得的人修理,那得很麻烦地花上几个月的时间才能拿回来,希望我能看看。我一般会说:‘显然我无能为力,我想说的是,除了拍立得公司的人,没有人真正了解这些相机的原理,他们是最了解相机的人,但我还是会帮你看看。’一直以来,我都知道只是快门的螺丝松了,或者是弹簧坏了,或者是那家伙的熊孩子在胶卷槽那儿抹了花生酱。”

“老爹”那像小鸟般难以捉摸的眼睛眨了一下,然后微微眯了起来。这个只有一瞬间的眨眼透着出令人惊讶的狡猾。凯文想,如果你不知道他说的是那些避暑客,你会以为那表情是你的偏执想象出来的,或者可能完全不懂他说了什么。

“我想说的是,这会带来不少好处。”“老爹”说,“如果能修好它,那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天才。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的口袋刚进了八块五,就因为我从快门按钮和快门弹簧之间掏出了些薯片碎片。那个把照相机拿进来的女人还吻了我。就吻……在……嘴唇上。”

凯文注意到“老爹”的眼睛在半透明的蓝色烟雾后面暂时闭上了。

“当然,如果是你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们也不会因此而责怪你,因为,我想说的是,他们本来就没有真正指望你能修好。你只是他们最后找来帮忙的人,如果修不好,他们就会把相机放进一个盒子里,在周围塞满报纸,防止在邮寄时摔得更坏,然后寄到斯克内克塔迪。”

“但是……这个相机……”他以一种“高人”的不屑口吻说。无论是在黄金时代的雅典,还是在现在这个厚颜无耻的时代下小镇的旧货店里,所有装“隐世高人”的人都是这个口气,他们都不需要直接说出来就能表达他们语焉不详的观点。“这些相机不是单个组装的,孩子。我想说的是,同一款机型都是量产的。或许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装模作样地敲敲镜头,我也确实检查过胶卷槽了。但我知道绝对他妈的发现不了什么问题,至少发现不了我知道的问题,情况也确实如此。除了这些检查动作外,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可以拿锤子直接砸相机;我想说的是,我能砸烂它,但要我修它?”他摊开双手,吸着烟斗里的烟,“先生,我搞不定。”

“那我想我只好……”凯文本来打算说退货,可是“老爹”打断了他。

“不管怎样,孩子,我想你是知道的。我想说的是,你是聪明的孩子,你能看出来相机有没有问题。我不觉得你带这台相机来是来修的。我猜你也知道,就算这台相机真有毛病,那它的毛病也不是什么人可以解决的,至少没办法用螺丝刀修好。我想,你之所以会带这台相机来,是想问我知不知道它在搞什么名堂。”

“那你知道吗?”凯文问。他突然全身紧张起来。

“也许吧。”“老爹”梅里尔平静地说。他俯身看着那堆照片,现在已经有二十八张照片了,包括凯文刚拍给他看的那张,还有“老爹”自己验证拍的那张。“这些都是按顺序排列的?”

“不太确定。不过,应该是了。这有关系吗?”

“我想有。”“老爹”说,“它们有点不同,对吧?区别不大,但有一点。”

“对。”凯文说,“我能看出其中一些的区别,但……”

“你知道哪一张是第一张吗?我自己应该能搞清楚,可是时间就是金钱,孩子。”

“这很容易。”凯文说着,从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挑了一张,“看到那个糖霜了吗?”他指着照片白色边缘上的一个棕色小点。

“阿耶。”“老爹”只是瞥了一眼那个点,然后仔细地看了看那张照片,过了一会儿,他打开了工作台的抽屉,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工具。抽屉一侧有一个用珠宝商专用的天鹅绒布包着的东西。“老爹”把它拿出来,拿掉绒布,取出一个底座上有开关的大一号放大镜。他弯下腰去按了按开关。一圈明亮的光落在照片上。

“好酷啊!”凯文说。

“阿耶。”“老爹”应道。凯文看得出来,对于他来说,自己此刻已经是隐形的了。“老爹”正全神贯注地在研究这张照片。

如果不知道拍摄这张照片时的奇怪情况,这张照片似乎就不值得被如此仔细地观察。就像大多数用好相机、好胶卷拍摄的照片一样,照片的拍摄者至少聪明到不会让手指挡住镜头,这很清楚,也可以理解……而且,就像许多拍立得相机的作品一样,这张照片非常平淡无奇。在这张照片中,你可以认出每一样东西,说出它们的名字,但这些东西和照片本身一样平淡无奇。照片构图不好,但这并不是照片不对劲的原因,这么缺乏看点的平淡无奇不能说不对劲,反而更像是现实中的平淡生活。不能因为事情不像电视剧那样充满戏剧性,就说某一天不太对劲。和其他拍立得相机拍出来的照片一样,照片里的东西只是在那里,有时候是门廊上的一张空椅子,或后院空着的孩子的秋千,或停在不起眼的路边的空车,那车甚至都没有爆个胎让画面更有趣或特别。

这张照片的不对劲之处在于它会让人觉得不对劲。凯文还记得他在为自己打算拍摄的照片找构图时的那种不安感,还有闪光灯照亮房间、他想“这相机是我的了”的时候,他背上的鸡皮疙瘩如涟漪般出现的感觉。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就像看到月亮上有人一样,你一旦看到了就不能无视它,所以,他发现,你不能无视这些感觉……当谈到这些照片时,那些感觉让人觉得很糟糕。

凯文想:就好像有一阵风——非常轻柔、非常冷的风——从照片中吹出来。

第一次这可能是某种超自然的东西的想法——这东西显灵了——不仅只是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发现自己真希望当初就把这件事放下。这相机是我的,这是他第一次用手指按下快门时的想法。现在,他发现自己在思考自己可能没把事情想清楚。

我在害怕它。害怕这台相机在做的事情。

这个念头让他很生气,于是他站在“老爹”梅里尔后面弯下腰,像个在沙堆里丢了一颗钻石的人那样冷酷地审视着照片。他下定决心,无论他看到什么(他总是假定自己应该看到什么新东西,可他并不认为他会看到。他经常研究这些照片,觉得自己已经看过照片中的所有东西),他要盯着照片,研究它,在任何情况下都确保自己得看到它。即使他能……但他内心有一个忧郁的声音强烈地暗示着:视而不见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可能是永远过去了。

照片显示的是白色尖桩篱笆墙前的一条大黑狗。尖桩篱笆墙不会像照片上那么白,除非有人在拍立得的那个平行世界里把它涂上或粉刷了一下。这似乎不太可能,那堵篱笆墙似乎无人照管,被人遗忘了。有部分木板的顶端还被折断,另一些则松松垮垮地向外耷拉着。

那条狗在篱笆前的人行道上以臀部及后腿对着镜头,它毛发又浓又密的尾巴耷拉着。它似乎在闻其中一片篱笆的气味。凯文想,可能是因为篱笆是他爸爸所说的“信纸投递处”,很多狗会在那儿抬起腿,然后留下有神秘信息的黄色液体再离开。

在凯文看来,这条狗像是走失的。它的毛发很长,缠结在一起,上面还零星沾上了牛蒡。它的一只耳朵皱成一团,像打斗留下来的旧伤疤。它的影子拖得很长,足够延伸到照片外面尖桩篱笆内侧斑驳、杂草丛生的草坪上。这个影子让凯文觉得这张照片是在黎明后不久或日落前拍的;由于不知道摄影师面对的是哪个方向(哪来的摄影师,哈哈),根本不可能分辨出他(或她)站在什么位置,只知道这个人的位置相对正东或正西只差几度。

在照片最左边的草地上有个东西,看起来像个小孩子的红色橡皮球。它在篱笆里一丛毫无光泽的草丛后面,所以很难分辨。

照片里就这些东西了。

“你认出什么来了吗?”“老爹”问,他的放大镜在照片的表面慢慢地来回移动。狗的臀部和腿在放大镜里膨胀到一个小山丘的大小,与野生的、看起来不祥的诡异黑色矮树丛纠缠在一起;然后三四片篱笆木板变得像旧电话杆那么大。突然间,草丛后面的物体很清晰地变成了孩子的球(不过在“老爹”的放大镜下面,那个球有足球那么大):凯文甚至可以看到球上的星星,它们在凸起的橡胶线条上绕在球的中央。“老爹”的放大镜下确实出现了一些新的东西,很快,凯文自己不用放大镜也会看到一些别的东西。但那是后来的事了。

“天哪,不行啊。”凯文说,“我怎么能认得出来呢,梅里尔先生?”

“因为这里有东西。”“老爹”耐心地说。他的放大镜继续巡视着。凯文想起了他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在那部电影里,警察派出一架装有探照灯的直升机寻找逃犯。“这里面有一条狗、一条人行道、需要粉刷或拆除的尖桩篱笆、需要照料的草坪。人行道不是重点——你甚至都看不到整条人行道——房子,甚至地基,都不在照片里,但我想说的是,那只狗。你认得出它吗?”

“不认得。”

“篱笆呢?”

“不认得。”

“那个红色的橡皮球怎么样?认得吗,孩子?”

“不认得……但你看上去好像我应该认得的样子。”

“应该是我看起来觉得你可能认得。”“老爹”说,“你小时候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球吗?”

“我记得没有,应该没有。”

“你说你有一个妹妹。”

“梅根。”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球吗?”

“我觉得应该没有。我对梅根的玩具从来都不感兴趣。她曾经有过一个波洛弹力球拍,上面末端连着的球是红色的,但和照片里的球颜色不同,那个颜色更暗。”

“阿耶。我知道像那样的球是什么样子的。不是这种。那草坪有可能是你家的吗?”

“老……我是说天哪,不是。”凯文觉得有点被冒犯了。他和他的爸爸把房子周围的草坪打理得很好,是一片深绿色,即使在落叶季节,这种绿色也会一直持续到至少十月中旬。“反正我们家没有尖桩篱笆。”如果有的话,他想,看起来也不会这么乱。

“老爹”松开了放大镜底座上的开关,把放大镜放回到方正的珠宝天鹅绒布上,崇敬而小心地把布的两边折起来,然后将放大镜放回抽屉里原来的位置,然后关上抽屉。他仔细地看着凯文,烟斗已经被放在一边,现在已经没有烟来遮蔽他的眼睛了,他的眼神仍然锐利,但不再闪烁。

“我想说的是,这是不是你们拥有这栋房子之前房子的模样呢?也许十年前……”

“我们十年前就拥有这栋房子了。”凯文不知所措地回答。

“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呢?我的意思是,你认得出照片里的地势吗?看起来好像有点往上爬坡的样子。”

“我们前面的草坪……”凯文沉思着,然后摇了摇头,“不对,我们的是平的。如果有地势,那也是稍微下降一点。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家地窖在潮湿的春天容易积水。”

“阿耶,阿耶,有可能。后院的草坪呢?”

“那儿没有人行道。”凯文说,“两边……”他突然不说话了。“你是想知道我的相机拍的是不是过去的照片!”他说。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主动地感到害怕。凯文用舌头摩擦着上颚,似乎尝到了一股金属的味道。

“我只是问问。”“老爹”用手指在照片旁边敲了敲,他说话的时候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对凯文说话。“你知道,”他说,“在我们习以为常的两种电子产品上,一些该死的怪事似乎不时发生。我并不是说一定会发生,但要说完全没有,那世上这么说的人肯定很多是大骗子。”

“什么电子产品?”

“录音机和拍立得相机。”“老爹”说,他似乎依然是在对照片或他自己说话,好像凯文根本不在荣光商店后面这个脏兮兮的、堆满时钟的房间里,“比如说录音机。你知道有多少人声称用录音机录下了死者的声音吗?”

“不知道。”凯文说。他并不是故意想压低自己的声音,但他说话的声音确实压低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的肺里似乎没有足够的空气让他能正常说话。

“我也不知道。”“老爹”说着用一个手指拨弄着照片。他的手指又钝又粗糙,看上去就像干粗活的料。这样的手指要是抠鼻子,肯定能抠出血,也能推搡人或者打碎桌子上的花瓶。然而凯文看着他的手,觉得那根手指可能比他妹妹梅根的整个人都更灵巧(可能也比他自己更灵巧。德莱文全家并不是手脚麻利的人,这可能解释了为什么他对父亲之前扶住母亲的情形那么难忘)。“老爹”梅里尔的手指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把所有的照片错误地扫到地板上,这根笨拙的手指总是会错误地戳来拧去,但照片没有掉。拍立得照片似乎对那根手指无休止的拨弄无动于衷。

超自然,凯文又想了想,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是真正的颤抖、惊讶和沮丧的感觉,还有一点尴尬。就算“老爹”没有看出来,他还是觉得尴尬。

“但是那些人说的情况都很像。”“老爹”说,然后仿佛凯文在问他,他自言自语道,“谁?我哪里知道。我猜他们中的一些人是‘通灵调查员’,或者至少他们这样称呼自己,但我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太可能只是玩玩,就像聚会上用通灵板的人一样。”

他严肃地抬头看着凯文,好像又发现他的存在了。

“孩子,你有通灵板吗?”

“没有。”

“玩过吗?”

“没有。”

“不要玩。”“老爹”语气更加严厉地说,“那该死的东西很危险。”

凯文不敢告诉老人他根本不知道通灵板是什么。

“反正他们装了一台录音机,在一个空房间里录音。那应该是一栋老房子,我想说的是,一栋有历史的房子,如果他们找的是这样的房子的话。你知道我说的有历史的房子是什么意思吗,孩子?”

“我猜……像鬼屋一样?”凯文大胆地接上话。他发现自己有点冒汗,就像去年惠特克老师每次宣布代数1要小测时那样。

“嗯,这么说也对。这些……人吧……如果那是座发生过暴力犯罪的房子,他们可是最喜欢了。反正他们会调好录音机,录下空房间里的声音。然后,第二天……我想说的是,他们总是在晚上录,要不是晚上他们还不录,甚至会在午夜时候录……第二天他们会放来听。”

“那不是空房间吗?”

“有时候是空的。”“老爹”用一种沉思的声音说,这种声音也许是想掩盖他内心深处的情绪,也许又不是,“会录到人的声音。”

凯文又哆嗦了一下。看来心中的雕像底座上确实有象形文字,也许你根本不想读,但那些象形文字就在那里。

“真正的人声?”

“通常是想象出来的。”“老爹”轻蔑地说,“但有一两次我听到我信得过的人说他们听到了真正的人声。”

“可是你从来没有听过吧?”

“听过一次。”“老爹”马上答道,然后很长时间都没说话,凯文以为他不谈这个话题了,他才又补了一句,“就一个词。非常清楚。这是在巴斯一所空房子的客厅里录制的。一九四六年的时候,有个男人在那里杀死了他的妻子。”

“说的那个词是什么?”凯文问。他知道“老爹”肯定不会告诉他,但他也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尤其是自己的意志力,能阻止他继续问下去。

但是“老爹”说了。

“脸盆。”

凯文眨了眨眼睛:“脸盆?”

“阿耶。”

“那没有任何意义。”

“可能有。”“老爹”平静地说,“如果你知道那个男人割断了他妻子的喉咙,然后把她的头放在脸盆上接血的话。”

“哦,天啊!”

“阿耶。”

“哦,老天啊,真的吗?”

“老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假的吧?”

“老爹”用他的烟斗柄指着那些拍立得的照片:“这些是吗?”

“噢,老天爷。”

“继续说拍立得的照片。”“老爹”像个小说的朗读者一样轻快地跳到移动到一个新的章节,仿佛在朗读:同时,在森林的另一头……“我看过一些拍到某个人的照片,但照片里的其他人坚持说,拍照现场根本就没有那个人。这方面有个很著名的例子,是个女人在英格兰拍的,照片拍的是一群猎狐人回家。你能看到照片上有大概有二十个人走在一座小木桥上,桥的两边是一条绿树成荫的乡间小路。前面的人已经从桥上下来了。但在照片的右边,有个女士穿着长裙,戴着一顶帽子,站在路旁,帽子上还有一块面纱,这样你没办法看清她的脸。对了,她的手臂还挂了个包。呃,你甚至可以看到她胸前挂着一个小吊坠,也许是块表。

“嗯,拍这张照片的女人发现这个戴帽子女人时,怕得要命。孩子,不过没有人会怪她,因为我想说的是她想拍的是那些猎狐人回家的情况,并不想拍其他的,而且那里本来就没有其他人。但那张照片里确实有这个戴帽子的女人。近距离看的时候,你似乎能透过那位女士看到她后面的树木。”

这一切都是他编造的,是他骗我的,等我走了,他就会像匹马一样开始哈哈大笑了。凯文这么想着,但他也很清楚“老爹”梅里尔没有说谎。

“拍下那张照片的那位女士住在英国的一所大宅里,就像教育电视节目里的那种房子。她展示那张照片时,听说大宅主人吓得昏死过去了。这部分可能是假的。也许是这样,听起来像是编造出来的,不是吗?后来我在一篇文章看到了那张照片,文章旁边附上了大宅主人曾祖母的画像,照片里的女人可能就是她。没错,因为有面纱,无法肯定。但也有可能。”

“也可能都是骗人的。”凯文有气无力地说。

“有可能。”“老爹”冷漠地说,“人会干各种各样的恶作剧。比如我的侄子埃斯。”“老爹”皱起了鼻子,“在肖申克监狱待了四年,你知道为什么吗?他闯进醉虎酒吧想搞搞恶作剧破坏,结果碰到了庞波警长。警长把他抓了起来,这小流氓罪有应得。”

凯文表现出远远超过他年龄的智慧,完全没有搭腔。

“但是当鬼魂出现在照片上时,孩子——或者像你说的,人们所说的鬼魂——几乎总是出现在拍立得照片上。这些照片似乎总是偶然拍到的。至于飞碟和尼斯湖水怪什么的,它们属于另一类。就是那种聪明的家伙耍点小伎俩在暗房里就能搞出来的恶作剧。”

他第三次向凯文眨了眨眼睛,暗示肆无忌惮的摄影师在设备齐全的暗房里可能会伪造照片(不管它们到底是什么照片)。

凯文想问问“老爹”有没有可能有人带着通灵板搞恶作剧,但他还是决定继续闭嘴。这似乎仍然是最明智的做法。

“所以我就想问问你在这些拍立得照片里有没有认出什么东西。”

“但我没认出来啊。”凯文很认真地说,他觉得“老爹”会怀疑他在撒谎,就像他每次控制情绪方式不对时,他妈妈总会以为他在说谎一样。

“阿耶,阿耶。”“老爹”轻蔑的态度几乎激怒了凯文。

“好吧。”凯文过了一会儿才搭腔,除了五万个滴答作响的钟,房间里一片寂静,“我想就这样了,对吧?”

“我觉得可能不是。”“老爹”说,“我想说的是,我有点想法了。你介意用那架照相机再拍几张照片吗?”

“有什么用?拍出来都是一样的。”

“这是问题的关键。它们不都是一样的。”

凯文张开嘴想说点什么,然后又闭上了。

“我甚至愿意出底片的钱。”“老爹”说,当他看到凯文脸上惊讶的表情后,又很快改口说,“反正我愿意出一小部分。”

“你想要再拍多少张?”

“嗯,你有……多少张了?已经二十八张了,对吗?”

“对,应该是。”

“再拍三十张。”“老爹”想了一会儿说。

“为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现在不是时候。”他拿出一个有钢链挂在皮带环上的沉甸甸的钱包,然后打开钱包,拿出一张十美元的钞票,犹豫了一下,又显然很不情愿地多加了两张,“我想这就够付一半的底片钱了吧。”

对,刚刚好,凯文想。

“如果你真对这台相机的把戏感兴趣,我想你会愿意承担剩下的费用的,对吗?”“老爹”的双眼对他闪烁着,像一只好奇的老猫的眼睛。

凯文明白,这个男人不仅仅期望他说“愿意出”,他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拒绝。凯文想,如果我说不,他也不会听进去。他会说:“好,那就这么说定了。”然后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会带着他给我的钱走上人行道。

他身上确实还有生日那天拿到的零用钱。

与此同时,凯文心里还是在想那股冷风。那股风似乎不是从照片表面吹来的,而是从那些照片里吹来的,尽管照片表面看起来很平、很亮,只是平面的影像。就算这些照片默默宣称说我们只是拍立得照片,完全不会表达什么,更不用说了解什么秘密了,我们只展示世间平淡无奇的东西。但凯文能感觉到从照片中吹出来的风,这风怎么解释?

凯文又迟疑了一会儿,那双在无框眼镜后面的明亮双眼正打量着他。我不会问你是男子汉还是懦夫,“老爹”梅里尔用眼神说这句话,你已经十五岁了。我想说的是,到了十五岁,你可能还不是个男子汉,还不完全是个男子汉,但是你已经是大人了,当不了懦夫了,这我们都知道。而且,你也不是从外地来的,你和我一样是本地人。

“当然。”凯文轻松地说,但声音听起来很空洞,他们俩都听出来了,“我想我今晚可以拿到底片,明天放学后我把照片带过来。”

“不行。”“老爹”说。

“你明天不开门吗?”

“不是。”“老爹”说。因为他就是镇上的,所以凯文耐心地等着他解释。“你在考虑一次拍三十张照片,是不是?”

“我猜是吧。”但凯文其实没有想过,他只是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不要这样拍。”“老爹”说,“你在哪里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时候拍。我来想想。”

“老爹”琢磨了一番,然后写下了一串时间,凯文把那张时间表装进了口袋。

“行了!”“老爹”一边说,一边轻快地搓着手,声音干巴巴的,就像两片旧砂纸在一起摩擦,“那你下次来找我……嗯,三天后?”

“对……应该是。”

“我敢打赌,无论如何,你也会等到星期一放学后再来。”“老爹”说。他第四次对凯文使了个眼色,速度缓慢而狡猾,而且极其让人不舒服。“我的意思是,这样你的朋友们就不会看到你来这儿,然后勒索你了。”

凯文的脸涨红了,他垂下眼睛看着工作台,开始收拾那堆拍立得照片,好让他的手有事情做。他感到尴尬、双手无所适从时,他就会用力掰指关节。

“我……”他想抗议,但说的话可能很荒谬,互相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凯文没有继续说,而是低头盯着其中一张照片。

“什么啊?”“老爹”问。自从凯文和“老爹”接触后,“老爹”第一次说话听起来关心人,但凯文几乎听不清他说的,更不用说他那有点惊慌的语气了。“你看起来像看见了鬼,孩子。”

“不是。”凯文说,“没有鬼。我知道是谁拍的了。是谁真正拍了这张照片。”

“你究竟在说什么呀?”

凯文指着一个影子。他、他的父亲、他的母亲、梅根,显然还有梅里尔先生都把这影子当成了相框之外的树的影子。但那不是树。凯文现在发现了。只要是眼睛能看见的东西,迟早都会被发现。

显然他心中的雕像基座上还有更多象形文字。

“我不懂你究竟想说什么。”“老爹”说。但凯文知道老人知道他在暗示什么,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

“先看狗的影子。”凯文说,“然后再看看这个。”他拍了拍照片的左边,“在这张照片中,太阳不是正在落下就是正在升起。这让所有的阴影都变得很长,很难分辨是什么东西的阴影。但现在你看,我觉得一切很明显了。”

“明显什么,孩子,孩子?”“老爹”伸手去够抽屉,可能是想再拿那个带灯的放大镜……然后“老爹”停了下来,他突然不需要放大镜了,他这会也明白了。

“这是人的影子,是不是?”“老爹”说,“我赌这是个男人的影子。”

“或者是个女的。没法确定。但我确定那些是腿,可能是个穿裤子的女人的腿。甚至可能是孩子的腿。影子拉那么长……”

“阿耶,这可说不准。”

凯文说:“这是拍照的人的影子,是不是?”

“阿耶。”

“但那不是我。”凯文说,“照片是用我的相机拍的——所有照片都是——但不是我拍的。那是谁拍的呢,梅里尔先生?会是谁?”

“叫我‘老爹’就好。”老人看着照片上的阴影心不在焉地说。凯文感到自己的胸膛因兴奋而膨胀,就像有些走得较快的钟开始向其他钟发出信号,尽管它们已经疲倦了,却还是比其他钟快了半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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