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戴夫的故事

1

“我并非一直都是邋遢戴夫·邓肯。”戴夫开始说,“五十年代初,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戴夫·邓肯。人们都很喜欢我,山姆,我还加入了你那天晚上为之演讲的扶轮社。为什么不去呢?我有自己的生意,而且赚了钱。我是一个招牌画师,而且画得很好。我在枢纽城和普罗维比亚有很多活,有时我也在锡达拉皮兹做一些工作。有一次,我在小联盟棒球场的右外野墙上画了幸运牌香烟的广告,我还去了奥马哈画。我很受欢迎,这是我应得的。我画得很好。我现在是所谓的‘平面艺术家’,但那时候我是这一带最好的招牌画家。

“我留在这里是因为我真正感兴趣的是画严肃的作品,我觉得这和在哪里完全没有关系。我没有接受过正规的艺术教育——我试过,但被退学了……我知道这让我感觉很不走运,可以这么说,但我知道有些艺术家没有那些速成的东西也能成功的,比如摩西奶奶。她不需要驾驶执照,她直接就开车进了城。

“我甚至本来有可能成功的。我卖过一些画,但不多……我不需要这么做,因为我没有结婚,而且我的招牌画生意做得很好。而且,我把我的大部分作品都留下了,这样我就可以像艺术家一样开展览。我也办过一些展览。一开始是在这里,然后是锡达拉皮兹,然后是在得梅因。最后一次还上过《民主党人》,他们的报道让我看起来像画家詹姆斯·惠斯勒再世。”

戴夫沉默了一会儿,思考着。然后,他又抬起头,望着外面那片荒芜的田地。

“在戒酒互助会上,他们会说有些人一只脚在未来,另一只脚在过去,正因为这样,他们整天都在抱怨。但有时候,你很难不去想,如果你把事情做得稍微不同一点,结果又会怎么样呢?”

他几乎带着愧疚地看着娜奥米,娜奥米微笑着握了握他的手。

“因为我画得很好,而且我真的很接近成功。但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喝酒喝得很多。我没怎么想过这件事……见鬼,我年轻,我强壮,而且,伟大的艺术家不是都喝酒吗?我觉得是这样。我还是有可能成功的……至少有一段时间是成功的……但是后来阿黛丽娅·洛兹来到了枢纽城。

“她来的时候,我失去了一切。”

他看着山姆。

“我从你的故事里认出了她,山姆,但那不是她当时的样子。你想看到的是一位老妇人图书馆馆长,而这正好符合她的目的,所以这正是你看到的。但是她在一九五七年夏天来到枢纽城时,她的头发是灰金色的,身材丰满,凹凸有致。

“那时我住在普罗维比亚,经常去浸礼会教堂。我对宗教不太感兴趣,但那里有一些漂亮的女人。你妈妈就是其中之一,萨拉。”

娜奥米笑得就像女人听到了难以置信的事情一样。

“阿黛丽娅立刻就吸引了当地人的注意。教堂的人现在谈论她——如果他们还说她的话,我敢打赌,他们会说‘我知道从一开始那个叫洛兹的女人就不对头’或‘我从不信任那个女人的眼神’,但我告诉你,当时不是这样的。当时男男女女都在她周围嗡嗡地说个不停,就像蜜蜂围着春天的第一朵花。她在进城一个月前得到了拉文先生的助手的工作,但在那之前的两个星期,她在普罗维比亚的主日学校教小孩子。

“我真不愿意去想她教的那些东西……你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不是《马太福音》里的东西——但她肯定教了他们什么。因为每个人都发誓说孩子们是多么爱她。连孩子们也发誓说喜欢她,但说这话的时候,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非常茫然,好像他们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嗯,她吸引了我的目光……我也吸引了她。从我现在的样子看来,你是不会知道的,但那时候我长得很帅。因为在户外工作,我的皮肤总是晒得黝黑,我有一身肌肉,我的头发被太阳晒得几乎成了金黄色,我的肚子像你的熨衣板一样平,萨拉。

“阿黛丽娅在离教堂大约一英里半的地方租了一间农舍,虽然很小,但还是要粉刷一下,就像一个人在沙漠里需要喝水一样。所以第二周去教堂后,我在那里注意到了她。我不常去教堂,那时已经是八月半了,我主动提出为她粉刷房子。

“她的眼睛是你见过的最大的。我猜大多数人都会说她的眼珠是灰色的,但当她直视你的时候,你会保证说那是银色的。那天做完礼拜后,她盯着我看。她身上喷了一种香水,我以前从来没闻过,以后也没闻过。我觉得像薰衣草。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但我知道它总是让我想起只有在太阳落山后才会盛开的小白花。我被迷住了。就在那一刻完全被她迷住了。

“她离我很近,几乎可以让我们的身体碰触到。她穿着一件过时的黑衣服,那是老妇人穿的衣服,戴着一顶带面纱的帽子,手里拿着包。一切都一本正经。不过,她的眼睛并不拘谨。相信我,她的眼神绝对不安分,一点也不。

“‘我希望你们不要在我的新房子里到处贴漂白剂和咀嚼烟草的广告。’她说。

“‘不会的,女士。’我回答说,‘我想只漆上两层非常普通的白色就行。不管怎么说,刷房子并不是我的谋生之道,但你刚搬到城里,我想这样会让你觉得这里很友好……’

“‘是的,的确。’她说着碰了碰我的肩膀。”

戴夫抱歉地看着娜奥米。

“我想我应该给你一个离开的机会,如果你愿意的话。很快我就会开始说一些下流的东西,莎拉。我为此感到羞愧,但我要把我和她之间的过去一笔勾销。”

她拍了拍他那干裂的老手。“说吧。”她平静地对他说,“都说出来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说下去。

“当她碰到我的时候,我知道我必须得到她,否则就会死。轻轻碰一下就让我感觉很好——让我为她疯狂。比我一生中碰过的任何女人给我的感觉都要好。她也知道。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得出来。那是一种狡黠的神色,那也是一种刻薄的神色,但其中的某种东西比任何事情都使我兴奋。

“她说:‘这样确实让我觉得这里很友好,戴夫,我想成为一个非常好的邻居。’

“于是我陪她走回家,让其他的年轻人失望地站在教堂门口。你可能会说,他们当时肯定嫉妒地在骂我,但他们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没有一个人知道。

“我的福特车在店里,她没有车,所以我们只能走去她家。我一点也不介意,她似乎也不介意。我们走的是特鲁门路,那时候那里还是一片土路,只是每隔两三个星期会有一辆卡车过来疏通一下,掸去尘土。

“我们走到半路,她停了下来。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夏日正午的太阳下站在特鲁门路中,路的一侧是山姆·奥德约一百万英亩的玉米,另一侧是比尔·哈姆佩大约二百万亩的玉米,那些玉米都比我们高,一直发出玉米地才有的摩擦声,没有风也一样有这种声音。

“我爷爷常说那是玉米生长的声音。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看!’她指着右边说,‘你看见了吗?’

“我看了,但是什么也没看见……只有玉米。我告诉她。

“‘我来指给你看!’她说着就跑到玉米地里去了,她完全不在乎自己身上穿着礼拜天的衣服、穿着高跟鞋。她甚至没有摘下那顶带面纱的帽子。

“我在那里站了几秒钟,有点愣住了。然后我听到她笑了,我听见她在玉米地里笑。所以我跑进去追她,部分原因是想看看她看到了什么,但最主要的原因是那笑声。我太好色了。我没法继续讲了。

“我看见她站在我走进的那排玉米里,然后她消失在另一排,还在笑。我也笑了起来,跟着穿过那排玉米,完全没有在意踩坏了山姆·奥德的庄稼。他这么大的玉米田,踩坏这点,他不会介意的。但等我走过去时,肩上落下了玉米的穗丝,一片绿叶像新领带夹一样卡在我的领带上,我立刻止住了笑声,因为她不见了。然后我听到她在我的另一边。我不知道她怎么可能脱离我的视线,回到那边,但她回来了。所以我又冲了回去,正好看到她跑到下一排。

“我想我们玩了半个小时的捉迷藏,我没能抓住她。于是我狂野起来,更兴奋了。我以为她就在我前面那排玉米里,但我到了那儿就会听见她在我后面两排。有时我会看见她的脚,或者她的腿,当然,她会在松软的泥土上留下脚印,但这些脚印没什么用,因为它们似乎马上就消失了。

“然后,就在我开始生气的时候——汗水浸透了我帅气的衬衫,我的领带松开了,鞋子上满是泥土——我走过一排玉米,看见她的帽子挂在一株玉米上,面纱在吹进玉米地的微风中飘动。

“‘来抓我啊,戴夫!’她喊着。我抓起她的帽子,斜着向下一排跑去。她不见了……我能看见她穿过的那片玉米地——这次她留下了鞋子。在旁边那排,我发现她的一条丝袜挂在一穗玉米上。我还能听到她的笑声从我的盲区传过来。那婊子是怎么到那里的,只有天知道。但那时,这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我扯下领带,在她后面乱跑,一圈又一圈又一圈地,就像一条不知道在大热天应该躺着不动的蠢狗。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我走过的地方把玉米都踩碎了,在我身后留下一串被践踏的玉米秆和东倒西歪的玉米叶。而她一个都没有踩坏。她走过的时候,玉米杆都只是微微摇动了一下,她就像夏日微风吹过一样走过。

“我找到了她的衣服、背心和吊袜带。然后我找到了她的胸罩和内裤。我开始听不到她的笑声了。除了玉米摩擦的声音,没有别的声音。我站在其中一排,像漏水的锅炉一样喘个不停,我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口。我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我都快疯了。

“‘你在哪里?’我喊道,但是没有回答。我终于失去了我仅有的一点理智……当然,这正是她想要的。‘你他妈的在哪儿?’我尖叫起来,她那白色的长胳膊从我旁边的玉米丛中伸出来,用一根手指抚摸着我的脖子。吓死我了。

“‘我一直在等你。’她说,‘怎么这么久?你不想看吗?’她一把抓住我,把我拖过谷地,她就站在那儿,脚踩在泥土里,身上一丝不挂,眼睛像雾天里的雨一样是银色的。”

2

戴夫喝了一大口水,闭上眼睛,继续说下去。

“我们没有在玉米地里做爱……自从我认识她以来,我们从来没有做爱过。但是我们做了别的事情。我拥有阿黛丽娅的方式与任何男人拥有女人的方式没有区别,但我想我拥有她的某些方式在你们眼里是不可能的。我不记得所有的方式,但我记得她白皙的身体、她腿的样子。她的脚趾蜷曲着,仿佛在摸索土里钻出来植物的嫩芽。我还记得她是怎样用指甲在我脖子和喉咙的皮肤上来回划动。

“我们就一直这样持续。我不知道有多少次,但我知道我从来都没觉得疲倦。我们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饥渴到要强暴自由女神像,当我们结束的时候,我的感觉也没有变化。我对她爱不释手。我想那就像喝酒一样。无论如何我都喝不够,她也知道这一点。

“但我们最终还是停了下来。她把手枕在脑后,在我们躺在的黑色泥土中扭动着她白皙的肩膀,她用银色的眼睛看着我说:‘怎么样,戴夫?我们是邻居了吗?’

“我告诉她我还想再来一次,她告诉我不要得寸进尺。我想再爬上去,她却把我推下去,就像母亲不想再喂婴儿时把婴儿推下去一样容易。我又试了一次,她用指甲抓我的脸,把皮肤撕开了两道口子。我的锅炉这才熄了火。她像猫一样快,但比猫强壮两倍。当她看到我知道游戏时间结束时,她穿上衣服,把我从玉米地里带出来。我就像玛丽的小羊羔一样温顺地跟在她后面。

“我们走完剩下的路到她家。路上没有遇到人,这样或许更好。我的衣服上满是灰尘和玉米丝,衬衣下摆露了出来,领带塞进了后面的口袋,像一条尾巴一样在我身后飘动,身上衣服摩擦的地方,我都感到生疼。而她,看起来却像杂货店玻璃杯里的冰淇淋苏打水一样光滑和清爽。她的鞋子上没有一点污渍,裙子上没有一根玉米丝。

“我们到了她家,我仔细查看房子,想知道需要用多少油漆时,她给了我一个高脚杯装的饮料。里面有一根吸管,还有一枝薄荷叶。我以为是冰茶,喝了一口才知道是纯苏格兰威士忌。

“‘老天!’我说,几乎呛到。

“‘你不想要吗?’她问我,用她曾经用的那种假装的微笑,‘也许你想喝点冰咖啡。’

“‘噢,我想要。’我说。但事情远不止于此。我需要喝这个。那时候我试着不在中午喝酒,因为那是酒鬼会做的事。但我努力的结局就是这样。在我认识她的其余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喝,整天都在喝。对我来说,艾克担任总统的最后两年半里,我一直都泡在酒里。

“我在她的房子里粉刷的时候,我为她做了一切她要我做的事。她当时已经在图书馆上班了。拉文先生很快就雇了脱颖而出的她,让她负责儿童图书馆。我过去一有机会就会去那儿,我自己就是老板,所以我经常去。拉文先生告诉我,说我在图书馆花了多少时间时,我答应免费粉刷整个图书馆,于是他让我自由出入。这是阿黛丽娅教我的,说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了。她是对的,一如既往。

“我对我在她的魔力下度过的那段时光已经分不清事情的先后了……我当时就是这样,一个痴情的男人生活在一个女人的魅惑之下,而这个女人甚至都不算是个人。这不是醉鬼那种失去记忆的情况,不如说是事情过去了,就想把一切都忘掉。所以我拥有的记忆是零碎的,但似乎又能连在一起,就像太平洋上的岛屿一样,群什么岛那种。

“我记得在拉文先生去世前大约一个月,阿黛丽娅把《小红帽》的海报挂在了儿童图书馆的门上。我还记得她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领他走过去。‘你看见那个小女孩了吗?’阿黛丽娅问他。‘是的。’那个男孩说。‘你知道那坏东西为什么要吃掉它吗?’阿黛丽娅问道。‘不知道。’孩子回答,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泪水。“因为他忘了按时把图书馆的书带回来。”她说,‘威利,你不会那样做的,对吗?’‘不,永远不会。’小男孩说,而阿黛丽娅说:‘你最好不会。’然后她牵着他的手,带他进儿童图书馆讲故事。那个孩子……是后来在越南阵亡的威利·克莱马特……他回头看着我,我手里拿着油漆刷正站在脚手架上,我能读懂他的眼神,就像报纸的大标题一样。‘把我从她手里救出来吧。’他的眼神是这个意思,‘求求你了,邓肯先生。’但我能怎么样?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戴夫从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条干净但皱巴巴的头巾,使劲地擤了下鼻涕。

“拉文先生一开始以为阿黛丽娅做事非常靠谱,但过了一段时间,他改变了主意。在拉文先生去世前一周,他们为那张红色的海报大吵了一架。拉文一直讨厌那张海报。也许他不太清楚阿黛丽娅在故事时间里和孩子们都说了什么——我很快就会讲到那儿……但他并不是完全不知道的。他看到了孩子们看海报的样子。最后他叫她把它取下来。争论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没有听到所有的内容,因为我在他们上面的脚手架上,图书馆回音的效果很差,但我听到的已经够多了。拉文说这会吓到孩子们,或者可能会在孩子们身上留下阴影,而阿黛丽娅则说这有助于她控制住孩子们‘吵闹的情绪’。她称那些海报是教学工具,就像用来打人的山核桃棍一样。

“但拉文先生坚持自己的立场,最后阿黛丽娅不得不把那海报撕掉。那天晚上,她在家里的样子就像动物园里的老虎,好像有个孩子一整天都在用棍子戳她。她大步流星地来回走着,身上一丝不挂,头发在身后飘扬。我躺在床上,喝得酩酊大醉。但我记得她转过身来,她的眼睛从银色变成了明亮的红色,仿佛她的大脑被点燃了,她的嘴看上去很怪,好像要把自身从她的脸上扯下来,或者把别的什么东西扯下来。这几乎把我吓醒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也不想再见到。

“‘我要把他解决掉。’她说,‘我要干掉那个又胖又老的嫖客,戴夫。你等着瞧吧。’

“我告诉她不要干傻事,不要让冲动控制自己,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比这个重要。她听我说了一会儿,然后飞快地跑过房间……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前一秒还在房门口,下一秒她就已经跳到我身上。她的眼睛红得发亮,她的嘴从她脸上噘得都凸出来了,好像很想吻我,都要把皮肤撑破了。我当时想,这次她不只是要抓伤我,而是要把指甲插进我的喉咙、把我剥得只剩下脊椎。

“但她没有。她把脸贴近我的脸,看着我。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我猜是看到了我有多害怕——但她一定很高兴,因为她把头往后仰,她的头发一直垂到我的大腿上,她笑了。‘别说话了,你这个该死的酒鬼,’她说,‘插进来吧,除此之外,你还能干什么?’

“所以我上了她。因为我当时已经不画画了,我的本事只剩下上她跟喝酒。在我第三次酒驾被抓到以后,我的驾照都被吊销了——那是在一九五八年或者一九五九年初——我干的活也收到了糟糕的反馈。你看,我已经不怎么关心我做得怎么样了,我只想要她。戴夫·邓肯不再靠谱的说法开始流传开来。但他们说原因是我一直喝醉。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来没有传出去多少消息,她对那件事非常小心。我的名声一落千丈,但她的裙摆上一点泥都没有沾到。

“我想拉文先生起了疑心。起初他以为只是我对她有好感,而她根本不知道我站在脚手架上一直瞪大眼睛看着她,但我想最后他还是怀疑起来了。但随后拉文先生去世了。他们说是心脏病,但我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事情发生后的那天晚上,我们在她家后门廊的吊床上,那天晚上是她一直要个不停,她搞得我直到求饶为止。然后她在我身边躺下,心满意足地看着我,就像一只吃饱了奶油的猫,她的眼睛又恢复了那种深红色。我说的不是我想象中的东西,我能看到那红光在我裸露的手臂上的反光。我能感觉到,我就像坐在一个烧过柴、浇熄没多久的炉子旁边。‘我告诉过你我会料理他的,戴维[47]。’她突然用这种刻薄的、挑逗的声音说。

“我当时喝醉了,上她上得我快死了……她说的话我几乎没有听进去。我感觉自己在流沙坑里快睡着了。‘你对他做了什么?’我半睡半醒地问。

“‘我拥抱了他。’她说,‘特别的拥抱,戴维……你不知道那有多特别,如果你够走运,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在书架之间找到了他,用胳膊搂着他,让他看看我真正的样子。然后他哭叫了起来。他叫得有多害怕啊。他流下了那种特别的眼泪,我吻掉了他的眼泪。我吻完后,他就死在我的怀里了。’

“‘他的特殊的眼泪。’她是这么叫它们的。然后她的脸变了,上面泛起涟漪,就像在水下一样。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戴夫慢慢地停下,望着平原和谷仓,还有那台采收升降机,看向一片虚无。他的手紧紧抓住了门廊的栏杆。先用力,然后放松,然后又紧紧地抓住。

“我不记得了。”他最后说,“也许我不想记得。除了两件事:红色的眼睛没有眼睑,嘴周围有很多松弛的肉,呈皱褶状,但也没有皮肤。看起来……很危险。然后嘴周围的肉不知怎么动了起来,我想我开始尖叫了。然后那张脸就不见了。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又变回了阿黛丽娅,她望着我,笑得像只好奇的、漂亮的猫。

“‘别担心。’她说,‘你没必要看,戴维。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只要你乖乖听话。只要你守规矩就行。今晚我很高兴,因为那个老傻瓜终于滚了。镇议会将任命我接替他的职位,我将按照我想要的方式来管理一切。’

“那,上帝保佑我们大家吧。我这么想,但我没有说出来。如果你往下看到一个人,在乡间的吊床上,用闪光的红眼珠看着你,蜷曲在你身旁。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即使你用尽全力尖叫,也没有人会听到。换成你,你也不敢说这句话。

“过了一会儿,她走进屋里,拿着两大高脚杯的苏格兰威士忌出来了。不一会儿,我又像沉到了两万海里的海底,在那儿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把图书馆关了一个星期……她是这样说的:‘为了悼念拉文先生。’当她再次打开门时,小红帽的海报又回到了儿童图书室的门上。一两个星期后,她告诉我她想让我为儿童图书室做一些新的海报。”

他停了一下,然后用更低、更慢的声音继续说:

“即使是现在,我内心还是忍不住粉饰这段经历,让我在其中的角色显得没那么坏。我想告诉你,我跟她吵过架,告诉她我不想吓唬孩子们——但这不是真的。我完全按照她要我做的去做。上帝保佑,我都做了。部分原因是因为那时我害怕她,但主要是因为我仍然迷恋着她。还有其他原因。我有一个卑鄙的、讨厌的一面——我不认为每个人都有,但我想也不会少到哪儿去——我对她的所作所为感兴趣,我真的感兴趣。

“现在,你在想我到底干了些什么,而我又不能全部告诉你。我真的不记得了。关于那些日子的记忆都是乱七八糟的,就像你把坏了的玩具捐给慈善组织救世军,只是为了把那些该死的东西从阁楼里清理干净。

“我没有杀任何人。这是我唯一能肯定的事。她想让我杀……我差点就……但最后我退缩了。这是我能够活下去的唯一原因,因为最后我能够从她那里逃走。她把我灵魂的一部分留给了她——也许是最好的一部分——但她从来没有完全控制过我。”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娜奥米和山姆。他现在似乎平静多了,也更能控制自己了。也许他已经平静下来了,山姆想。

“我记得一九五九年秋天的一天,我想是一九五九年,她告诉我她想让我为儿童图书馆做一张海报。她明确地告诉我她想要什么,我欣然同意了。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其实,我还觉得很有趣。你看,她想要的是一张海报,上面画着一个被压路机在街道中间压扁的小孩。下面的意思是‘不要浪费时间!你在图书馆借的书该提前归还了!’

“我以为这只是个玩笑,就像游戏里郊狼追赶哔哔鸟,结果被货运火车之类的东西压扁了一样。所以我说当然可以。她高兴极了。我走进她的办公室,画了海报。没花多长时间,因为那是卡通风格的。

“我原以为她会喜欢的,可她不喜欢。她眉头一皱,嘴抿得几乎看不见了。我画了一个眼睛上有十字的卡通男孩,为了让气氛轻松些,我让一个对话框泡泡从开蒸汽压路机的家伙的嘴里冒出来。‘如果你有邮票,你可以像寄明信片一样把他寄出去。’他说。

“她甚至连笑都没笑。‘不,戴维。’她说,‘你不明白。这不会让孩子们准时把书还回来的。这只会让他们发笑,而他们笑得够多了。’

“‘嗯。’我说,‘我想我不明白你想要什么。’

“我们站在借书台的后面,所以除了腰部以上没人能看到我们。”她俯下身来,把我的睾丸捏在手里,用她那双银色的大眼睛看着我说,‘我要你用写实风格去画。’

“我花了一两秒钟才明白她真正的意思。搞懂的时候,我觉得简直难以置信。‘阿黛丽娅,’我说,‘你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如果孩子真的被压路机压死了……’

“她捏了一下我的蛋蛋,很疼——好像是想提醒我她是如何占有我的——然后说:‘我明白,好吧。现在轮到你明白我了。我不想让他们笑,戴维,我想让他们哭。那你为什么不回去,把海报画好呢?’

“我回到她的办公室。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我是在匆忙中下定决心的。桌上有一张新贴的布告板;一大杯苏格兰威士忌,里面有一根吸管和一片薄荷叶;还有一张阿黛丽娅的便条,上面写着:‘戴维——这次要大量使用红色。’”

他严肃地看着山姆和娜奥米。

“可她那段时间从没进过那儿,完全没有进去过。”

3

娜奥米给戴夫端来一杯水,当她回来时,山姆注意到她的脸非常苍白,眼角发红。但娜奥米安静地坐了下来,示意戴夫说下去。

他说:“我做了酗酒者最擅长的事。我喝了酒,并按她的吩咐去做了。一种……疯狂的感觉,我猜你会这么说……我有一种疯了的感觉。我在她的办公桌前花了两个小时,拿着一盒廉价的水彩不停地画,水和颜料在她的桌子上涂得到处都是,我也顾不上了。我想忘掉最后画出来的海报的样子,但画面我还是记得。海报上是一个尸体散布在整条论破尔街的支离破碎的小男孩。他的鞋子被撞飞了,脑袋像一块在太阳下融化的黄油一样摊在地上。开蒸汽压路机的人只是一个剪影,但他是向后看的,你可以看到他脸上的笑容。那个家伙在我为她做的海报上出现了一次又一次。你提到的海报上开车的人就是他,山姆,那张‘永远不要搭陌生人的车’的海报。

“我出生大约一年后,我的父亲就抛下了我的母亲,直接离开了我们住的公寓,我觉得我在那些海报上画的人可能就是他。我以前叫他‘黑暗之人’,我想那是我爸爸。我想可能是阿黛丽娅把他从我身上逼出来的。我把第二张海报拿出去给她时,她很喜欢。她笑了起来。‘太完美了,戴维!’她说,‘这会把一大群鼻涕虫小鬼吓得守规矩的!我马上把它贴上去!’她把海报贴在了儿童图书室的借书台上。她这么做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些让我毛骨悚然的东西。你知道,我认识我画的那个小男孩。是威利·克莱马特。我画的是他,但我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脸上剩下的表情就是那天她拉着他的手领他进儿童图书室时,我看到的表情。

“孩子们去听讲故事的时候,我就在那里,他们第一次看到海报就很害怕。他们的眼睛睁得很大,一个小女孩哭了起来。他们的恐惧让我觉得得意。我想,‘这会让他们牢记要守规矩,这会让他们知道,如果他们不按阿黛丽娅说的去做、跟她作对会有什么后果。’我心里也在想:你开始像她一样思考了,戴夫。很快你就会像她一样,然后你就会迷失自我。你会永远迷失。

“但我还是继续下去。我觉得就像我有一张单程票,我不打算下车,直到一路抵达终点。阿黛丽娅雇了一些大学生,但她总是把他们放在流通室、资料室和主借书台做事。孩子们完全由她照管。你看,他们是最容易被吓到的。我认为孩子们是最容易被吓到的,他们能满足她的要求。因为那是她赖以生存的,你知道……她以他们的恐惧为食。我还做了更多的海报。我都记不全了,但我记得图书馆警察。他出现在很多海报里。在一张叫做‘图书馆警察也去度假’的海报里,画的是他在小河边钓鱼。只是他在用那个被孩子们称为‘笨蛋西蒙’的小男孩来做诱饵。在另一张中,他把‘笨蛋西蒙’绑在火箭的前端,启动开关,将他送入外太空。那张海报上写的是‘在图书馆学习更多的科学和技术,但要确保守规矩,按时还回你的书。’”

戴夫说:“我们把孩子们的房间变成了一间恐怖屋,让那些来到这里的孩子们都进去了。”他说得很慢,声音里满是哽咽,“她和我是这样对孩子们的。但是你知道吗?孩子们总是会回去那儿。他们总是回来看到更恐怖的东西。而且他们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她让他们不敢说。”

“那他们的父母呢?”娜奥米突然叫了起来,声音那么尖锐,把山姆吓了一跳,“当然,父母看到的话……”

“没有!”戴夫对她说,“他们的父母什么也没看到。他们见过的唯一一张吓人的海报是小红帽和狼的海报。阿黛丽娅一直把那张海报贴着,但其他的只在讲故事的时候贴……放学后、周四晚上和周六上午……才会贴。她不是人类,莎拉。你必须把这一点牢记在心。她不是人类。她能知道大人什么时候来,她总是在大人来之前把我的海报从墙上收起来,然后换上那些普通的海报,上面写着‘读书有乐趣’之类的话。

“我记得讲故事的时候——在那些日子里我从未离开她,而且我有大量时间待在她身边,因为我已经不画画了,所有其他工作也告吹,只能靠我的一点存款生活。没过多久,钱也没了,我不得不开始卖东西——我的电视,我的吉他,我的卡车,最后是我的房子。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总是往图书馆跑,我看到了发生的一切。孩子们会把椅子排成一圈,阿黛丽娅坐在中间。我会坐在房间的后面,坐在儿童椅上。我经常穿着我那沾满油漆的破旧防尘衣,喝得酩酊大醉,胡子也不刮,一直喝着苏格兰威士忌。她会读——读她特别的阿黛丽娅版本的故事——然后她会突然停下来,把头歪到一边,好像她在听什么。孩子们会坐立不安,很不自在。他们看上去也像是……就像从她让他们沉睡的梦中惊醒一样。

“‘有人要加入我们了。’她微笑着说,‘这不是很好吗,孩子们?有哪个好孩子志愿者帮我准备欢迎这些大人朋友?’她说这句话时,孩子们都举起手来,因为他们都想做个好孩子。我做的海报向他们展示了不守规矩、做错事情的坏孩子会有什么下场。就连我,虽然穿着脏兮兮的旧防尘衣,醉醺醺地坐在房间后面,看上去像个世界上最老、最累的孩子,也会举起手。然后他们会站起来,一些人会把我的海报拿下来,另一些人会把她桌子最下面抽屉里的常规海报拿出来。他们交换海报,然后坐下。阿黛丽娅把她之前讲的恐怖故事换成‘豌豆公主’之类的故事继续讲下去,果然,几分钟后,某个母亲探头进来,看到所有听话的乖孩子在听和蔼可亲的洛兹女士给他们读故事,她们会对自己的孩子微笑,而孩子也用微笑回答。每次都是这样。”

“你说‘她之前讲的恐怖故事’是什么意思?”山姆问。他的声音沙哑,嘴唇发干,因为一直在听戴夫说话,心里越来越恐惧和反感。

“都是童话故事。”戴夫说,“但她会把它们改编成恐怖版的。你会惊讶地发现,她几乎不用改什么就能把它们变成恐怖故事。”

“我不会惊讶的。”娜奥米严肃地说,“我记得那些故事。”

“我敢打赌你听过。”他说,“但你从来没有听过阿黛丽娅讲的故事。孩子们喜欢这些故事……一部分是喜欢故事,也喜欢她,因为她强烈地吸引着孩子们,使他们着迷,就像她吸引我一样。嗯,不完全一样,因为没有性的因素——至少,我不觉得有——但是她身上的黑暗面呼唤着孩子们身上的黑暗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山姆还记得他对卡通片《幻想曲》中蓝胡子和飞天扫帚的可怕沉迷,他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孩子们对黑暗面又恨又怕……但又深受吸引,不是吗?黑暗的一面在向他们招手,

(跟我来,小子)

不是吗?黑暗面在向他们歌唱,

(我是警擦)

不是吗?

不是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戴夫。”山姆说。

他点了点头。“你想明白了吗,山姆?你的图书馆的警察是谁?”

“这部分我还是不太懂。”山姆说,但他觉得自己隐约是明白的。他的脑海就好像是一潭又深又黑的水,水底沉着一条船——但不是随便什么船,不是——而是一艘海盗纵帆船,满载着赃物和尸体,现在它又开始在埋藏了这么久的淤泥中活动起来。他担心这个幽灵般的残骸很快就会再次浮出水面,它那被炸烂的桅杆上覆盖着黑色的海藻,一具带着看到百万美元般的笑容的骷髅还绑在船舵腐烂的残骸上。

“我想也许你懂了。”戴夫说,“或者你开始懂了。真相一定会出来的,山姆。相信我。”

娜奥米说:“我还是不太理解这些故事。”

“她最喜欢的书之一,萨拉,也是孩子们最喜欢的书。你必须了解这一点,并且相信——那书是《金发姑娘和三只熊》。你知道这个故事,但你听过的和镇上的那些现在已经长大的人,那些银行家、律师和拥有几台约翰迪尔牌拖拉机的快乐农民小时候听过的不一样。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他们记住的是阿黛丽娅·洛兹的版本。也许他们中的一些人曾经把同样的故事讲给自己的孩子听,却不知道还有其他版本可以讲给他们听。我不愿意这么想,但我心里知道情况就是这样的。

“在阿黛丽娅的版本中,金发姑娘是一个做坏事的坏孩子。她故意破坏三只熊的房子……她把熊妈妈的窗帘扯下来,把洗好的衣服丢进泥浆,撕烂熊爸爸的杂志和商业文件,还用牛排刀割坏了熊爸爸最喜欢的沙发。然后她把他们所有的书都撕了。我想,这是阿黛丽娅最喜欢的部分,金发姑娘把书弄坏了。她不吃粥。噢,不是!阿黛丽娅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按照阿黛丽娅的版本,金发姑娘从高高的架子上弄了些老鼠药,把它像糖粉一样撒在粥上。她不知道住在这所房子里的是谁,但无论如何她都想杀了他们,因为她就是这样一个坏孩子。”

“这太可怕了!”娜奥米说。她第一次惊恐起来——真正的惊恐。她双手捂着嘴,睁大眼睛看着戴夫。

“是。确实很可怕。但这还没完。因为破坏房子后,金发姑娘累坏了,她上楼去拆它们的卧室时,她在熊宝宝的床上睡着了。三只熊回家看到她,就扑向她——阿黛丽娅就是这么说的——它们扑向她,把那个坏孩子活活吃掉了。它们闻到了毒药的味道。‘它们闻得到,孩子们,因为它们是熊。’阿黛丽娅总是这么说,所有的孩子——阿黛丽娅的好孩子们——都会点点头,因为他们知道不点头会怎么样。”

4

走廊上一片死寂。戴夫伸手去拿他的那杯水,颤抖的手指差点把它从栏杆上撞下来。他在最后一刻好不容易握住了杯子,双手捧在手里,大口地喝了起来。然后他把杯子放下,对山姆说:“你还会对我酗酒的事感到惊讶吗?”

山姆摇了摇头。

戴夫看着娜奥米说:“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不能把这个故事讲出来了吗?我为什么把它锁在心中的那个房间里?”

“嗯。”娜奥米用颤抖、叹息的声音说,那声音比耳语还低,“我想我也能理解为什么孩子们从不告诉任何人。有些东西太……太可怕了。”

“对我们来说,也许是吧。”戴夫说,“对孩子嘛,我不知道,莎拉。我不认为孩子们第一眼就能辨认出怪物。得是他们的家人教他们。阿黛丽娅还做了别的事情。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当她告诉孩子们有家长要来的时候,孩子们看起来像是刚从熟睡中醒来?那些孩子好像以某种奇怪的方式在睡觉。那不是催眠——至少,我不认为那是——但很像催眠。当他们回家的时候,他们的脑子里已经不记得那些故事和海报了。但我知道他们潜意识里都记得……就像在山姆的潜意识里,他知道图书馆警察是谁。我想那些曾经是阿黛丽娅的好孩子,如今已经当了银行家、律师和好农夫的人都肯定记得这些事。我现在还能看见他们穿着围兜和小短裤的样子,坐在小椅子上,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像装馅饼的盘子。我觉得当天越来越黑,当暴风雨来临时,或者当他们睡着做噩梦的时候,他们又会回到孩提时代。门慢慢地打开,他们看见三只熊——阿黛丽娅的三只熊——用它们的木汤匙吃着金发姑娘的脑浆,熊宝宝头上戴着金发姑娘的头皮,像长长的金色假发。我想他们醒来时会浑身是汗,感觉恶心和害怕。我想她就是要留给这个小城这些东西,留下这些让人无法言说的噩梦。

“但我还没讲到最糟糕的地方。你看,那些故——嗯,有时是海报,但大多是故事——会把其中一个孩子吓得大哭一场,或者晕倒或失去意识诸如此类的。当这种情况发生时,她会告诉其他人:‘你们低下头休息,我去抱比利……或桑德拉……或汤米……去洗手间,让他感觉好点。’

“孩子们会同时低下头来,就像死了一样。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况发生时,就在她把一个小女孩从房间里带出来之后,我等了大约两分钟,然后我站起来,朝孩子们走去。我先去找的威利·克莱马特。

“‘威利!’我低声说,捅了捅他的肩膀,‘你没事吧,是吗?’

“他一动不动,所以我用力戳了他一下,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他还是不动。我能听到他的呼吸——有点流鼻涕和打鼾,像孩子们大多数时候的样子,总是感着冒流鼻涕——但感觉他好像死了一样。他的眼皮半开着,但我只能看见眼白,他的下唇上垂着一条长长的口水。我吓了一跳,跑去看另外三四个孩子,但他们都没抬头看我,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你是说她给他们施了魔法,是不是?”山姆问,“他们就像白雪公主吃了毒苹果后一样。”

“对。”戴夫附和道,“这就是他们的样子。换个不同的角度来说,也是我的样子。然后,就在我准备抓住威利·克莱马特,用力摇晃的时候,我听到阿黛丽娅从洗手间回来了。我跑到座位上,以免她发现我。因为我更害怕她会对我做什么,而不是她会对孩子们做什么。

“她走了进来,那个小姑娘看上去就像有人给她灌了世界上最好的补药一样。阿黛丽娅把她抱出去的时候,她脸色灰白,几乎失去了知觉。现在她完全醒着,面颊红润,眼睛闪闪发光。阿黛丽娅拍了拍她的屁股,她跑向座位。这时,阿黛丽娅拍着手说:‘好孩子们,把头抬起来!索尼娅觉得好多了,她要我们把故事讲完,是不是,索尼娅?’

“‘是的,女士。’索尼娅大声说,活像在玩水的知更鸟。他们的头都抬了起来。就在两秒钟之前,你以为房间里的孩子都死了。

“第三次或第四次发生这种情况时,我等着她离开了房间,然后跟着她。我知道她是故意把孩子们吓成这样的,你知道,我知道这是有原因的。我自己也差点被吓死,但我想看看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一次,她带进洗手间的是威利·克莱马特。在听阿黛丽娅版本的《汉塞尔与格莱特》时,威利开始歇斯底里。我轻轻松松地打开门,看见阿黛丽娅跪在洗手台旁边的威利面前。威利不再哭了,但除此之外,我什么也看不到。她背对着我,你看,威利个子这么矮,她就把他挡在我的视线之外,即使她跪着,我也看不到。我能看见威利的手搭在她穿套头衫的肩上,我能看见他红色毛衣的一只袖子,但仅此而已。然后我听到了一种很重的吸吮声,就像你把杯子里的奶昔都喝光后吸管发出的声音。我当时就有了个想法,她……你知道,侵犯他,她确实有,但不是我想的那样。

“我往前走了一点,然后绕到右边,踮起脚尖走,这样鞋跟就不会咔嗒作响了。不过,我觉得她也能听到我的声音……她的耳朵就像该死的雷达天线,我一直等着她转过身来,用她那双红红的眼睛盯着我。但我停不下来。我一定要看个究竟。渐渐地,当我侧着身子挪到他们右边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切。

“我在阿黛丽娅肩膀的上方慢慢看到威利的脸,一次一点点,就像从月食里出来的月亮。一开始,我能看到的只有阿黛丽娅的金色头发——浓密卷曲的头发——但接着我开始看到她的脸。我看到了她在做什么,让我腿上的力气像水管里的水一样一下流光了。除非我伸出手,一直敲我头顶上的管子,不然他们是看不到我的。他们的眼睛是闭着的,但那不是他们没发现我的原因。你看,他们都沉迷在所做的事情中,他们都失去了自我,因为两个人的身体钩在了一起。

“阿黛丽娅的脸不再是人类的脸,它像温热的太妃糖一样融化,变成了漏斗形状,这弄平了她的鼻子,把她的眼睫毛拉得又长又细,使她看起来像某种昆虫……苍蝇,或者蜜蜂。她的嘴又不见了。就在她杀死拉文先生之后,也就是我们躺在吊床上的那个晚上我看到的那个东西。那个嘴的形状已经变成漏斗比较尖的一头。我能看到上面有一些奇怪的红色条纹,一开始我以为是血,或者可能是她皮肤下的静脉,然后我意识到是口红。她的嘴唇已经不见了,但那红色的口红显示出她嘴唇本来的位置。

“她用那个吸盘一样的嘴吮吸威利的眼睛。”

山姆看着戴夫,目瞪口呆。有那么一会儿,他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疯了。鬼魂是一回事,但这是另一件事。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然而真诚与诚实的眼神像一盏灯一样照在戴夫的脸上,山姆想:如果他在说谎,他自己肯定也没察觉。

“戴夫,你是说阿黛丽娅·洛兹喝了他的眼泪?”娜奥米犹豫地问。

“是……也不是。她喝的是他特有的眼泪。她的脸向他完全延展开,像颗心脏一样,五官拉得扁平。她看起来就像你画在购物袋上,拿来当万圣节面具的脸。

“威利眼角流出的是黏糊糊的、粉红色的东西,像带血的鼻涕,或者几乎液化了的大块肉。她一直发出低沉的吮吸的声音。她是在吮吸威利的恐惧,她不知怎么把恐惧变成了具体的东西,而且把恐惧弄得很大,非得从那么多眼泪中吸出来,否则那会杀死威利的。”

“你是说阿黛丽娅是某种吸血鬼,是不是?”山姆问。

戴夫看起来松了一口气。“对。是这样。从那时起,每当我想起那一天——每当我敢去回忆的时候——我相信她就是这样的东西。所有那些关于吸血鬼把牙齿伸进人们喉咙里喝他们血的古老故事都是错误的。也不能说全错,但表达得不够准确。他们确实吸,但不是吸颈部的血,而是靠从受害者身上吸取别的东西来吸收营养,他们吸的不是血液。如果受害者是成年人的话,也许他们吸的东西会更红、更血腥。也许她就是这么吸拉文先生的。我猜是这样。但那不是血。

“那是恐惧。”

5

“我不知道我在那里站着看了她多久,但是时间不会太长……她这么做的时间从来没有超过五分钟。过了一段时间,威利眼角里的东西开始变得越来越淡,也越来越少。我可以看到……你知道,她那个用来吸的东西……”

“口器。”娜奥米平静地说,“我想它一定是像昆虫口器一样的东西。”

“是叫这名字吗?好吧。我能看见那件东西变得越来越长,好像一点都不想错过,一点也不愿放过,我知道它差不多快吸饱了。等她吸完,他们就会发现我。等她发现我,我想她可能会杀了我。

“我开始后退,慢慢地,一步一个脚印。我以为自己撑不下去了,最后我的屁股撞到了洗手间的门,我几乎叫出声来,因为我以为她不知怎么就绕到我身后了。尽管我看到她就在我面前跪着,我还是很确定她随时能出现在我后面。

“我用手捂着嘴,不让尖叫声传出去,然后从门里挤了出去。我站在那儿,等着门在气动铰链上转动着关上。这似乎过了很长时间。门关上后,我就马上向大门走去。我几乎疯了。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离开那里,永远不再回去。我想永远逃跑。

“我下到门厅,她在那儿挂上了你看到的那个牌子,山姆——就是只写了‘安静’的那个!然后我控制住了自己。如果她把威利带回孩子们的房间,看见我不在了,她就知道我看见了。她会追我,也会追上我。我甚至觉得她轻松就能抓到我。我仍然记得在玉米地里的那天,她绕着我跑了一圈,甚至没有出一滴汗。

“于是我转过身,走回了我在儿童图书馆的座位上。这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困难的事情,但我设法做到了。我坐到椅子上还没两秒钟就听到他们来了。当然,威利高兴极了,满脸笑容,精神饱满,她也一样。阿黛丽娅似乎已经精神抖擞地准备好和拳击手卡门·巴西利奥快打三轮,而且轻易就能把他放倒。

“‘好孩子们,你们都抬起头来!’阿黛丽娅拍着手叫道,他们都抬起头来看着她,‘威利感觉好多了,他要我把故事讲完。对不对,威利?’

“‘是的,女士。’威利说。阿黛丽娅吻了他,然后他跑回座位。阿黛丽娅继续讲故事。我坐在那里听着。故事结束后,我就开始喝酒。从那以后直到最后,我从未真正停止过酗酒。”

6

“最后结局怎么样?”山姆问,“你知道些什么?”

“如果我不是一直喝得烂醉如泥,我可能会知道得清楚些,但我了解的已经比我想要的还多了。我甚至不知道最后那段时间有多长。大约四个月,我想,但也可能是六个月,甚至八个月。那时我甚至连季节都分不清了。像我这样的酒鬼真的开始滑向深渊时,山姆,唯一能注意到的就是瓶子里还有没有酒。不过,我知道两件事,而且确实是唯一重要的两件事。有人开始盯上她了,这是一方面。另一个是现在她要回去休眠了,到了她蜕变的时刻。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在她家——她从没去过我家,一次也没去过——她对我说:‘我有点困了,戴夫。我现在整天都很困。很快就到了睡长觉的时候了。到了那个时候,我要你跟我一起睡。你知道,我已经喜欢上你了。’

“当然,我当时喝醉了,但她的话还是让我不寒而栗。我觉得我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当我问她时,她只是笑。

“‘不,不是那个意思,’她说着又轻蔑又好笑地看了我一眼,‘我说的是睡觉,不是死亡。但你得和我一起进食。’

“这话一下子让我清醒了。她以为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我知道。我看过。

“从那以后,她开始问我关于孩子们的问题。问我不喜欢哪些孩子,我觉得哪些孩子偷偷摸摸,哪些太吵了,哪些最讨厌。‘他们是坏孩子,他们不配活下去。’她会说,‘他们很粗鲁,很有破坏性,他们还的书里有铅笔做的记号,书页也撕破了。你认为哪些是该死的,戴维?’

“那时候我知道我必须离开她,就算我死了才能离开她,我也只好走那条路了。她身上发生了一些事,你知道。她的头发变暗了,一向完美的皮肤开始出现瑕疵。还有别的东西……我能看见那个东西,她的嘴变成的那个东西——一直在她的皮肤下面变化。那东西已经开始变得满是皱纹和肉团,上面还有蛛丝般的线条。

“一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她看见我看着她的头发,就说:‘戴维,你看到我身上的变化了吧?’她拍了拍我的脸,‘没关系,这是完全自然的现象。我准备再次入睡时,总是这样。我很快就要睡了,如果你打算跟我一起,你就得选一个孩子,或两三个。越多越好!’她疯狂地笑,她回头看我时,眼睛又变成红色的了,‘无论如何,我并不想丢下你不管。除此之外,这样也不安全。你知道的,不是吗?’

“我说我知道。

“‘所以如果你不想死,戴维,就得快点下决定。越快越好。如果你决定不跟我一起,你现在就应该告诉我。今晚,我们就可以轻松愉快地结束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了。’

“她向我俯下身来,我能闻到她的呼吸。味道就像坏了的狗粮,我不敢相信自己曾经在清醒或醉酒的时候亲吻过这张嘴。但我心中——潜意识里,还是想一定要活下去,所以我告诉她我确实想跟她一起,但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准备。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你的意思是喝酒吧,’她说,‘你应该跪下来感谢我拯救了你这条可悲的命,戴夫·邓肯。如果不是我,一年之内你就会死在路边的阴沟里,甚至不到一年就死了。和我在一起,你几乎可以永生。’

“她的嘴又伸长了,一直伸到我的脸颊上。不知怎么,我忍住了,没有尖叫。”

戴夫用他那深邃、迷离的眼睛看着他们。然后他笑了。山姆·皮伯斯永远也不会忘记那种诡异的微笑。从此以后,那个诡异的笑一直萦绕在他的梦中。

“不过这并不难。”他说,“但从那以后,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我一直在尖叫。”

7

“我想说,最后我摆脱了她对我的控制,但那不是真的,只是偶然而已……或者是人们所说的有某种层次更高的力量在保护我。你要知道,到了一九六〇年,我和小镇的其他一切完全隔绝了。山姆,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曾经是扶轮社的社员吗?到了一九六〇年二月,连扶轮社的人都不雇我去打扫厕所里的小便池了。对于枢纽城来说,我只是一个过着流浪汉生活的坏孩子。我一生中认识的那些人一看到我,就会马上穿过马路避开我。在那些日子里,我的身体本来非常强壮,但酗酒损耗了我的身体;酗酒没有影响到的地方,则被阿黛丽娅·洛兹毁了。

“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她会不会来吃了我,可是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也许我那样的状况对她没好处……但我并不真的这么认为。我不认为她爱我……我认为阿黛丽娅不会爱任何人……但我觉得她很孤独。我想她活了很长时间,如果你能把她的活称作活的话,而且她已经……”

戴夫的声音渐渐减弱。他变形的手指在膝盖上不安地敲着,他的视线再次寻找着地平线上的谷仓,好像在寻求安慰。

“‘同伴’这个词似乎更适合。我想,在她漫长的一生中,她有过一些同伴,但我觉得她来到枢纽城时,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同伴了。不要问她说了什么让我有这种感觉,因为我不记得了。就像其他东西一样,她说的好多我都不记得了。但我很确定这件事是真的。后来她让我做一件事。我敢肯定,要不是她被发现了,我也会跟她一起去的。”

“是谁发现她的,戴夫?”娜奥米向前倾着身子问,“谁?”

“副警长约翰·鲍尔。当时,霍姆斯泰德县的治安官是诺曼·比曼。为什么警长都是政府指定的,而不是民众选出来的,那诺曼可以说是我所知道的最佳例子。那是一九四五年,他带着一个装满奖章的箱子回到枢纽城,里面都是他在巴顿麾下打进德国时获得的,于是大家都选他当警长。他是个了不起的拳击手,没人打得赢他,但作为警长,他在狂风暴雨中连个屁都算不上。他只会露出一口最白的牙齿给你大大的微笑,说一大堆屁话。当然,他是共和党人。这个政治身份对霍姆斯泰德县是最重要的。我想如果诺曼没有在一九六三年夏天因中风倒在休吉的理发店里,他还会当选。我记得很清楚,那时,阿黛丽娅已经离开了一段时间,而我也稍微回过神来。

“诺曼的成功有两个秘诀……我的意思是,除了那灿烂的笑容和一堆屁话之外,他还有两个本事。首先,他很诚实。据我所知,他从未拿过一分贿赂。其次,他总是确保自己手下至少有一名副警长,这个副警长得思维敏捷,而且对警长这个最高职位没有兴趣。他对那些家伙总是坦诚相待,他们每个人准备跳槽和升职的时候,都能得到他的全力推荐。诺曼对手下人很好。我想你去仔细查查就会发现,中西部这块地方至少有六到八个镇的警局局长和州警局的警监,只要是在枢纽城待过二到三年的,都会帮诺曼说好话。

“不过约翰·鲍尔不是这样。他死了。如果你查一下他的讣告,上面会说他死于心脏病发作,但他还不到三十岁,而且没有导致心脏早早停止跳动的坏习惯。我知道真相,不是心脏病杀死了约翰,就像不是心脏病杀死了拉文一样。是她杀了他。”

“你是怎么知道的,戴夫?”山姆问。

“我知道,因为那天图书馆里应该有三个孩子被杀。”

戴夫的声音依然很平静,但山姆听到了这个人表面之下长期以来的恐惧就像电不死人的低压电一样不停地折磨人。假如戴夫今天下午对他们说的话有一半是真的,那么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他一定生活在山姆无法想象的恐怖之中。难怪他要靠酗酒来抵挡那些最糟糕的东西。

“有两个孩子确实死了……帕特西·哈里根和汤姆·吉布森。第三个是我加入阿黛丽娅·洛兹那个马戏团要付出的代价。第三个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因为正是这个孩子在阿黛丽娅最需要隐入黑暗的时候,把聚光灯对准了她。那第三个必须由我去解决,因为她的家长不准她再去图书馆,所以阿黛丽娅不确定能不能接近她。这第三个坏孩子是坦茜·鲍尔,副警长鲍尔的女儿。”

“你不是在说坦茜·赖安吧?”娜奥米说,声音几乎是在恳求。

“是,我说的就是她。就是邮局那个坦茜·赖安,和我们一起参加聚会,就是以前叫坦茜·鲍尔的坦茜·赖安。很多去阿黛丽娅那儿听故事的孩子现在都在这附近参加戒酒互助会,莎拉,你去打听一下。一九六〇年夏天,我差点就杀了坦茜·鲍尔……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我宁愿这是。”

8

娜奥米说了声抱歉,离开了,几分钟后,山姆站起来追她。

“让她去吧。”戴夫说,“她是个很棒的女人,山姆,但她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恢复镇定。如果你发现你生命中最重要的群体中的一个成员曾经谋杀过你最亲密的朋友,你也会这样的。让她去吧。她会回来的——莎拉很坚强。”

几分钟后,娜奥米真的回来了。她洗了个脸——鬓角的头发仍然湿亮——手里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三杯冰茶。

“啊,我们终于要说最难说的部分了,是不是,亲爱的?”戴夫说。

娜奥米尽她最大的努力回应他的微笑:“你说得对,我实在撑不下去了。”

山姆觉得娜奥米的努力值得尊重,而且很高尚。尽管如此,玻璃杯里的冰块还是不停地撞着玻璃杯壁,像喋喋不休的话语一样一直作响。山姆站起来,从她颤抖的手里接过托盘。娜奥米感激地看着他。

“现在。”她说着坐了下来,“讲完吧,戴夫。把它讲完。”

9

“剩下的很多东西都是她告诉我的。”戴夫接着说,“因为那时候我根本无法亲眼看到发生的事情。一九五九年晚些时候,阿黛丽娅告诉我,再也不要我到公共图书馆来了。如果她看见我在里面,她说她会把我赶走,如果我在外面徘徊,她会让警察抓我。她说我看起来太猥琐了,如果再有人看见我进去,他们会开始议论的。

“‘议论你和我?’我问,‘阿黛丽娅,谁会相信呢?’

“‘没有人会信。’她说,‘我关心的不是你和我之间的事,你这个白痴。’

“‘那,是什么呢?’

“‘议论你和孩子们。’她说。我想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堕落到了什么地步。这些年来,自从我们一起参加戒酒互助会后,你也见过我把自己灌得有多惨,莎拉,但你没见过当时我有多凄惨,我很庆幸你没见过。

“我就剩下她家可以去了。这是唯一允许我去看她的地方,我只能在天黑很久以后去。她告诉我不要从大路来,最近只能走到奥德的农场。在那之后,我得穿过田野。她告诉我,如果我试图欺骗她,她会知道的,我相信她会……她银色的眼睛变红时,阿黛丽娅就能看到一切。我通常会在上午十一点到一点之间去她家,到底几点取决于我喝了多少酒,反正到的时候我通常都快冻僵了。那几个月的事,我没法说得太细,但我可以告诉你,在一九五九年和一九六〇年,爱荷华州有过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有很多个夜晚,我觉得要是没喝酒,我会冻死在玉米地里。

“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那个晚上,天气就没有任何问题了……那时候应该是一九六〇年七月了,气温比地狱的铰链还要热。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月亮的样子,它又红又大地挂在田野上。霍姆斯泰德县所有的狗好像都在对着月亮吠。

“那天晚上走进阿黛丽娅的房子,感觉就像在暴风边缘一样。那一周——我猜是整整一个月——她都行动迟缓、昏昏欲睡,但那天晚上没有。那天晚上她十分清醒,而且很生气。自从那天晚上拉文先生以小红帽的海报会吓到孩子为理由,要她把海报拿下来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过她这样。起初她甚至不知道我在那里。她在楼下走来走去,像她出生那天一样光着身体——如果她是生出来的。她低着头,双手握着拳。她在家里的时候,总是把头发梳成一个老姑娘式的发髻,可我从厨房门进去时,她的头发就披散下来。她走得非常快,头发在她身后飘了起来。我能听到她的头发微小的噼啪声,好像充满了静电一样。她的眼睛像血一样红,好像铁路前面因事故被封闭时亮起的铁路灯一样闪闪发光,眼球仿佛从她的脸上凸了出来。她浑身是汗,虽然我的状态很糟,但还能闻到她的气味,她像一只发情的山猫一样发臭。我记得我能看见大滴汗水从她的胸部和腹部滚落下来,臀部和大腿都因为湿了而反光。那天就像这里夏天常见的寂静的闷热夜晚一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涩涩的气味,就像一堆破铜烂铁压在你的胸膛上,你吸进的每一口气里都好像有玉米丝。你会开始希望打雷闪电,在这样的夜晚下一场倾盆大雨,可是从来都没有实现。至少,你希望风能吹起来,不仅因为这样可以让你凉快一点,还因为这样可以让玉米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难以忍受……那种你家周围玉米悄悄长大的噪音,听起来就像患了关节炎的老人起床时尽量不吵醒妻子而发出的声音。

“然后我注意到这一次她又害怕又生气……真的是有人让她开始在心里畏惧起了上帝。她的变化在加速。不管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都让她身上发生着的事情变得更快。确切地说,她并没有可见地变老,但可见地更不真实。她的头发变细了,就像婴儿的头发。你可以透过头发看到她的头皮。她的皮肤上面似乎开始又长出自己的皮肤——纤细的、模糊的、带子一样的东西覆盖在她的脸颊、鼻孔周围、眼角和手指之间。皮肤上有褶皱的地方看得最清楚。她走着的时候,皮肤微微颤动着。你想听更疯狂的事吗?这些天县里办的集市来到镇上时,我完全不敢靠近路边的棉花糖摊。你知道他们用的机器吗?看起来像个甜甜圈,转啊转,然后老板拿棍子伸进下面的一个纸做的锥形物,然后让粉红色的糖丝卷在上面?这就是阿黛丽娅的皮肤开始看起来的样子——像那些细丝一样的棉花糖。我想我现在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她的行为就像毛毛虫在蜕皮。她要把自己裹在茧里。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她来来回回地走。她好长时间没有注意到我。她正忙着在看起来满是荨麻的皮肤里挣扎。她两次用拳头猛击一堵墙,把纸、灰泥和板条都砸穿了。听起来像是骨折了,但似乎一点也不疼,而且也没有流血。她每次都尖叫,但不是因为疼痛。我听到像愤怒的母猫的声音……但是,就像我说的,她的愤怒之下隐藏着恐惧。她尖叫地喊的是那个副警长的名字。

“‘约翰·鲍尔!’她会尖叫,然后啪的一声!她的拳头可以打穿墙壁。‘该死的约翰·鲍尔!你别管我的事,我会教训你的!你想看看我的真面目吗?好啊!但我要教你怎么看我!我会教你的,我的小宝贝!’然后她又继续往前走,快得几乎要跑起来了,她的光脚重重地踩在地上,似乎把整座该死的房子都摇了起来。她会边走边自言自语。然后她的嘴唇就会撅起来,眼睛就会越瞪越红,然后啪的一声!她会用拳头打穿墙壁,从打出来的洞里喷出一团水泥灰。‘约翰·鲍尔,你不敢!’她咆哮道,‘你不敢和我作对!’

“可是你只要看看她的脸,就知道阿黛丽娅害怕约翰·鲍尔真的敢。如果你了解约翰·鲍尔,你就会知道她的担心是对的。约翰·鲍尔很聪明,什么都不怕。他是一个优秀的副警长,也是一个难对付的人。

“阿黛丽娅在这所房子里已经转了第四次或第五次了,然后她进了厨房门,突然她看见了我。她的眼睛瞪着我的眼睛,她的嘴开始伸展成了喇叭的形状——只不过现在嘴巴上全是蜘蛛丝一样冒烟的丝线——我以为我死了。如果她抓不到约翰·鲍尔,她就会找我泄愤。

“她开始向我走来,我从靠着的厨房门溜开。她看到了,停了下来。红光从她的眼睛里消失了。她眨眼间就变了。她的眼神和说话方式就好像我是去参加她举办的鸡尾酒会,而不是在午夜走进她的房子,看到她一丝不挂地到处乱跑,在墙上砸洞。

“‘戴维!’她说,‘我真高兴你来了!喝一杯。不,至少要喝两杯!’

“她想杀我——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但是她需要我,而且不再仅仅当我是同伴了。她要我去杀坦茜。她知道她能对付那个警察,但她想让他在被她杀掉之前知道自己女儿已经死了。为此她需要我去动手。

“‘时间不多了。’她说,‘你认识这个叫约翰·鲍尔的副警长吗?’

“我说我认识。他好几次因为我在公共场合酗酒而逮捕我。

“‘你对他有多了解?’她问。

“‘他是个很顽固的人。’我说。

“‘好吧,他该死,你也该死!’

“我什么也没说。不接话好像更明智一些。

“‘今天下午那个该死的老顽固来到图书馆,要求看我的资料。他不停地问我问题。他想知道我来枢纽城之前在哪里,在哪里上学,在哪里长大。你应该看看他看我的样子,戴维……不过我会教他怎样看我这样的女人。你等着看。’

“‘你不想和鲍尔副警长起冲突吧。’我说,‘我觉得他什么也不怕。’

“‘不对,他怕……他怕我。他只是还不知道。’她说,但我又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惧。他选了一个最糟糕的时间惹麻烦,你知道……她正要休眠和蜕变,这不知怎么削弱了她的力量。”

“阿黛丽娅告诉过你鲍尔是怎么发现她有问题的吗?”娜奥米问。

“很明显。”山姆说,“他女儿告诉他的。”

“不是。”戴夫说,“我没有问……我不敢问,就她当时的状态,我不敢……但我想坦茜没有告诉她爸爸。我认为她不会让鲍尔起疑心……至少用那么三言两语是做不到的。他们离开儿童图书室的时候,他们就会把阿黛丽娅跟他们说的话……对他们做的事全忘了。而且不仅仅是遗忘——她把其他的记忆、虚假的记忆塞进他们的脑子里,这样他们就能高高兴兴地回家了。他们的父母大多认为,阿黛丽娅几乎是枢纽城图书馆有史以来最棒的人。

“我想是她从坦茜身上拿走的什么东西让她父亲感到不安,我觉得副警长鲍尔去图书馆见阿黛丽娅之前一定做了很多调查。我不知道他在坦茜身上发现了什么不同,因为孩子们不像吸血鬼电影里被吸血的人那样脸色苍白、无精打采,脖子上也没有任何痕迹。但是她从他们那里拿走了一样东西,约翰·鲍尔看到了或者感觉到了。”

“即使他确实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他会怀疑阿黛丽娅?”山姆问。

“我告诉过你,他很敏锐。我想他一定问过坦茜一些问题——不是什么直接的问题,全都是旁敲侧击的,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他得到的答案一定正好给他指出了正确的方向。他那天来到图书馆时,他什么都不清楚——但他有所怀疑,足以让阿黛丽娅坐立不安。我记得她最生气,也最害怕的是鲍尔看她的眼神。‘我要教你怎么看我。’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我不知道有多久没有人真正以怀疑的眼光看着她了,多久没人调查过她了?我敢说,这件事不止是吓到了她。我敢打赌,她肯定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开始失去魅力了。”

“鲍尔可能也和其他孩子说过话。”娜奥米犹豫地说,“比较了他们听到的故事,得到的答案并不一样。也许在孩子们的眼里,他们看到的阿黛丽娅都不太一样。比如你和山姆看到的就不一样。”

“这是可能的……这些都有可能。不管是什么事,反正鲍尔吓得她加快了她的计划。

“‘我明天一整天都在图书馆,’她告诉我,‘我也会让很多人看到我在那儿。但是你,你要去一趟副警长鲍尔的家,戴维。你要观察并等待,直到你看到那个孩子独自一人……我觉得你不会等很久……然后你要抓住她,把她带到树林里去。你想对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你要确保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割断她的喉咙,把她丢在容易发现的地方。我要在见到那个杂种之前就把这件事告诉他。’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完全张口结舌,也许这是一件好事,因为我说什么都可能被误解,她都可能把我的头拧下来。所以我只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喝手里拿着的酒,但我一直盯着她,她肯定把我的沉默当成了同意。

“然后我们进了卧室。那是最后一次了。我记得我当时还觉得自己搞不了,害怕受到惊吓的我硬不起来。但结果还好,上帝保佑啊。阿黛丽娅也有这种魔力。我们搞了很多次,有时候我要么睡着了,要么就失去了知觉。我记得的下一件事是她光着脚把我踢下床,我正好掉到房里清晨的阳光中。那个时候是六点十五分,我感觉胃里的胃酸多得不行,我的头像脓肿的牙龈一样一阵阵地疼。

“她说:‘你是时候要干活了。在你进城的路上别让人看见你,戴维,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今天早上去找她。把她带到树林里去干掉。一直躲到天黑。如果你在那之前被抓住了,我就无能为力了。但如果你能回来,你就安全了。虽然明天图书馆闭馆,但我今天会确保明天图书馆里有几个孩子,我已经把他们挑出来了,是城里最坏的两个小孩。我们一起去图书馆……他们会来的……等其他傻瓜找到我们,他们会以为我们都死了。但你和我不会死,戴维,我们可以脱身,被耍的是他们,是不是?’

“然后她笑了起来。她光着身子坐在床上,我跪在她脚边,像只吃了毒饵的老鼠,她笑啊,笑啊,笑啊。很快,她的脸又开始变成了昆虫的样子,那个叫口器的东西从她的脸上伸出来,几乎就像维京人头盔上的角一样,她的眼睛也移到了脸的两侧。我知道我要吐了,所以我赶紧离开,都吐在了她的常春藤上。我能听到她在我身后的笑声……她笑个不停。

“我在房间外穿衣服,她在窗子里对我说话。我没有看到她,但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别让我失望,戴维。’她说,‘别让我失望,否则我就杀了你。我会让你慢慢死的。’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阿黛丽娅。’我说,但我没有回头看她挂在卧室窗外的样子。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忍受见到她了。我已经穷途末路了。而且还……我潜意识里还是挺她的,即使这意味着要先发疯,我内心大部分还是想和她一起发疯。要不是她计划陷害我,让我承担一切,否则我不会骗她,完全不会骗她。

“我穿过玉米地朝枢纽城走去。通常走这一段能让我清醒一点,还能因为出汗让宿醉的糟糕感觉消失。但那天不行。我不得不停下呕吐了两次,第二次我以为会吐得停不下来。最后不吐了,但我看到跪倒在的那片玉米上到处都是血。我回到城里时,头比之前更疼了,我的眼前也出现了重影。我以为我要死了,但我还是不停地想起她说过的话:你想对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你要保证最后会割断她的喉咙。

“我并不想伤害坦茜·鲍尔,但还是觉得自己会伤害她。我无法抗拒阿黛丽娅的欲望……自此我会永远背上诅咒。我想,最糟糕的是,如果阿黛丽娅说的是实话,我就继续那么活下去……那件事几乎会永远地留驻在我的脑海中。

“当时,这个车站有两个货站,还有一个位于第二个货站北面的装货平台,这个平台很少使用。我爬到平台下面,睡了几个小时。我醒来时感觉好了一点。我知道我没有办法阻止她或我自己,所以我出发到约翰·鲍尔的家,要找到那个小女孩,把她抓走。我径直穿过市区,没理任何人,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我能给她个痛快……至少我能做到这一点。我可以一眨眼就拧断她的脖子,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戴夫又拿出他的大手帕,用颤抖得厉害的手擦了擦额头。

“我一直走到一间五毛平价店。那家店现在已经没有了,但那是奥肯街的最后一家店,再往前就进入居民区了。我还剩下不到四个街区的路要走,我想当我到达鲍尔家的房子时,我会看到坦茜独自一人在院子里。而树林离那里不远。

“我只是朝橱窗里看了看,看到的一切让我愣住了。我看到一堆死去的孩子,眼睛瞪得大大的,胳膊缠在一起,腿也断了。我发出一声轻微的尖叫,用手捂住了嘴。我紧闭了双眼。再看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堆西格太太准备用来展览的洋娃娃。她看见我,就拿着一个娃娃对着我挥了挥……要我这个老酒鬼赶紧滚开。但是我没有动。我一直盯着那些洋娃娃。我试图告诉自己,那些只是娃娃而已,谁来看都是娃娃。但当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它们又变成了死尸。西格太太正把一堆小尸体堆在五毛店的橱窗里,她自己也不知道。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有人想给我发个信息,也许这个信息就是,即使到了当时那个时候,对我来说还不算太晚。也许我无法阻止阿黛丽娅,但也许我可以停下?即使我无法阻止她,也许我可以避免自己被她拖进深渊。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祈祷,萨拉。我祈求力量。我并不想杀死坦茜·鲍尔,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尽我所能拯救孩子们。

“我开始向一个街区外的德士古车站走去……就是现在那家叫摇摆小猪的杂货店所在的地方。在路上,我停下来,从水沟里捡了一些鹅卵石。车站旁边有个电话亭——现在我想起来了,电话亭现在还在那里。我到了那儿,然后意识到自己一分钱都没有。最后,我把手指伸到硬币的退币口,里面正好有一枚十美分的硬币。从那天早上开始,当有人告诉我他们不相信有上帝的时候,我就会想到我把手指伸进退币口发现那枚十美分硬币时的感觉。

“我考虑过给鲍尔夫人打电话,后来又觉得最好还是给警长办公室打电话。有人会把消息传给约翰·鲍尔,如果他像阿黛丽娅认为的那样起了疑心,就可能会采取适当的措施。我关上了电话亭的门,开始在电话本里找电话号码——那个时候,走运的话,你确实可以在电话亭找到电话簿——然后,在我拨电话之前,我把捡来的石子塞进嘴里。

“是约翰·鲍尔自己接的电话,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帕特西·哈里根和汤姆·吉布森死了……为什么约翰·鲍尔自己也死了……为什么阿黛丽娅没有被当场制止的原因。我期待着警方调度员,你知道——那时候是汉娜·维里尔——我告诉她我有什么要说的,她就会把这些告诉副警长。

“相反,电话那边是那个‘别惹我’的硬邦邦的声音,说:‘我是警长办公室的副警长,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我几乎要把嘴里的卵石吞了下去,一时间我说不出话来。

“他说了句‘该死的小鬼’,我知道他准备挂电话了。

“‘等等!’我说,鹅卵石让我听起来像是在含着棉花说话,‘别挂电话,副警长!’”

“‘你是谁?’他问。

“‘这不重要。’我回答,‘如果你在乎你的女儿,就带她出城,还有,无论你做什么,都不要让她靠近图书馆。我是认真的。她处于危险之中。’

“然后我就挂了电话。就这样。如果是汉娜接的,我想我会说得更多。我会说出名字……坦茜、汤姆、帕特西……还有阿黛丽娅。但接电话的是鲍尔,他把我吓了一跳……我觉得如果我一直不挂电话,他就能直接透过那根电话线,看到在另一端、站在电话亭里、像一袋吃剩的桃子一样发臭的我。

“我把鹅卵石吐在手掌里,匆匆走出了电话亭。不管怎样,打了这个电话后,她对我的影响已经消失了,打这通电话已经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我陷入了恐慌。你可曾见过一只鸟飞进车库,在里面来回冲撞墙壁,疯狂地想要飞出去吗?那就是我的样子。突然之间,我不再担心帕特西·哈里根,或者汤姆·吉布森,甚至也不再担心坦茜·鲍尔。我觉得阿黛丽娅好像在看着我,她知道我做了什么,她会来抓我的。

“我想躲起来……见鬼,我一定得躲起来。我开始沿着主街走,当我走到尽头的时候,我几乎跑了起来。到那时,我脑子里已经把阿黛丽娅和图书馆警察,还有开着压路机和载着笨蛋西蒙的那辆车的黑暗之人都混淆在了一起,我以为他们三个会开着那辆黑暗之人的旧别克车,拐进大街找我。我走到火车站,又爬到装货平台下面。我缩成一团,颤抖着,摇晃着,甚至还哭了一会儿,等着她随时冒出来。我一直在想,我会抬头看到她的脸从在平台的混凝土边上探出来,她的眼睛红红的,对我怒目而视,她的嘴变成喇叭一样的东西。

“我一直爬到后面,在一堆枯叶和旧蜘蛛网下面找到了半瓶酒。天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把酒藏在那里的,然后就完全忘记了。我一口气喝了三大口酒。然后我往平台下面爬过去,但走到一半我就晕过去了。当我再次醒来时,我起初以为时间一点也没有过去,因为光线和阴影几乎是一样的。只是我的头不疼了,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你一定睡了一整天,是不是?”娜奥米猜。

“不对,得有两个整天。星期一早上十点左右,我给警长办公室打了电话。等我手里还拿着那个空酒瓶,在装卸平台下面醒来时,已经是星期三早上的七点刚过。只是那不是睡觉,不是真的睡觉。你知道我不是只喝了一整天,也不是只喝了一星期。那两年里,我一直喝得酩酊大醉,加上还有阿黛丽娅、图书馆、孩子们,还有讲故事时间。我可以说是在地狱里玩了两年的旋转木马。我想我脑子里仍然想要活下去,且保持清醒的那部分决定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拔掉自己的插头,把我关闭一段时间。当我醒来时,一切都结束了。他们还没有找到帕特西·哈里根和汤姆·吉布森的尸体,但一切都结束了。我甚至不用从装货平台下探出头去看就知道。我感觉身上有个空的地方,就像你的牙掉了之后,牙龈上就有个空槽。只是我那个空的地方在我的心里。我很清楚,她走了。阿黛丽娅不见了。

“我从底下爬了出来,又饿得差点晕过去。我看到了当时的货运主管布莱恩·凯利。他在另一个装货平台上清点一袋袋的东西,正在写字板上做着记录。我设法向他走去。他看见了我,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在多米诺骨牌酒吧请对方喝酒,山姆——那是间你搬来之前就被烧毁的路边餐厅,但那些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个头发上沾满了树叶和泥土的肮脏的醉汉,一个浑身散发着尿臊味和酒味的醉汉。

“‘走远点,老兄,否则我就叫警察了。’他说。

“那天对我来说又是一个第一次。人变成酒鬼以后——总能发现自己以前没干过的事。那是我第一次乞讨。我问他能不能给我两毛五,让我在三十二号公路的餐厅里喝杯咖啡,吃点烤面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零钱,但没有递给我,而是朝我扔过来。我不得不在地上的煤渣里翻找。我认为他砸钱不是为了让我丢脸,他只是不想碰我。我也不怪他。

“他看到我有了钱,就说:‘老兄,快走吧。如果我再看到你在这里,我就报警了。’

“‘好的。’我说着就走了。他甚至不知道我是谁,这一点让我很高兴。

“大约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经过一个报摊,看到里面有当天的《枢纽城新闻》。就在那时,我意识到自己已经睡了整整两天,而不是只睡了一天。这个日期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那时我都不看日历,但我知道阿黛丽娅最后一次把我从她的床上踢下来的时候是周一的早上,然后我打了那个电话。接着我看到了报纸的头条。我才知道我睡着的这段时间似乎是枢纽城历史上新闻报道最多的一段时间。其中一个标题是搜寻失踪儿童的工作仍在继续,报纸上还有汤姆·吉布森和帕特西·哈里根的照片;另一个标题是县验尸官说副警长死于心脏病发作,下面配了约翰·鲍尔的照片。

“我拿了一份报纸,在那堆报纸上放了一枚五分镍币,那时候人们都是这么做的,大多还相互信任。然后我就坐在路边,读那两则报道。关于失踪的孩子们的那则比较短。当时还没有人很担心他们——比曼警长把这件事当成了离家出走的案子。

“她确实选对了孩子,那两个小鬼物以类聚,总是混在一起。他们住在同一个街区,据说一周前他们惹上了麻烦,当时帕特西·哈里根的妈妈抓到他们在后棚子里抽烟。那个吉布森家的男孩有个没本事的叔叔,那个叔叔在内布拉斯加州有一个农场。诺曼·比曼很确定他们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里——我告诉过你,他脑子不是太机灵。但他又怎么会知道呢?有一件事他是对的——他们没有掉到井里或在普罗维比亚河里游泳时淹死。但我知道他们在哪儿,而且我知道阿黛丽娅又一次抢先了一步,我还知道警察会同时找到他们三个。那天晚些时候,他们找到了。我救了坦茜·鲍尔,也救了我自己,但我没有从中得到多少安慰。

“关于副警长鲍尔的报导要长一些。这是第二篇报导,因为周一下午晚些时候鲍尔已经被找到了。周二的报纸报道了他的死讯,但没有报道死因。人们在奥德农场以西一英里处发现他低着头坐在巡逻车的方向盘后面。那是个我很熟悉的地方,因为就在我去阿黛丽娅家的路上,我通常就是在那里离开大路,进入玉米地。

“这部分我可以很好地填补空白。约翰·鲍尔不是个犹豫不决的人,他一定是在我刚挂掉德士古车站旁的付费电话时,就跑到阿黛丽娅家去了。他可能先给他的妻子打了电话,让她把坦茜留在家里等他的消息。当然,报纸上没有这方面的报道,但我打赌他肯定是这么做的。

“他到那儿的时候,阿黛丽娅一定已经知道我告发了她,于是游戏只能提前开始。所以她杀了鲍尔。她……她把他抱死了,就像她对拉文先生那样。我说过,鲍尔就像身上有一层硬树皮一样顽固,但是枫树的树皮也很硬,如果你把取树的汁液的插头在树身上插得足够深的话,树汁还是会流出来的。我觉得她的口器插得很深。

“鲍尔死后,她一定是用他的巡逻车把他带到了鲍尔被发现的地方。尽管这条路——加森路——在那时很少有人走,但这么做还是需要冒很大的险。但她还能怎么做?难道给警长办公室打电话,告诉他们约翰·鲍尔在讯问她的时候心脏病发了。在她根本不希望任何人想起她的时候,这样做会惹来一堆麻烦。而且,你知道,诺曼·比曼也会很好奇,为什么约翰·鲍尔会这么急着去找这个图书馆馆长?

“于是阿黛丽娅开车送他出了加森路,差不多到了奥德农场,把他的巡逻车停在了沟里,然后她就按照我经常走的那条路……穿过玉米地回到了自己的家。”

戴夫看看山姆,看看娜奥米,然后又看看山姆。

“我敢打赌,我也知道她接下来做了什么。我敢打赌她已经开始找我了。

“我的意思不是说她跳上自己的车,在枢纽城里开车,把头伸进我经常去的地方找我。她不必这么做。这些年来,她一次又一次地在需要我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身边,或者她会把一个带着折好的便条的孩子送来我这儿。不管我是坐在理发店后面的一堆箱子里,还是在格雷林溪边钓鱼,或者只是在货站后面喝得醉醺醺的,她都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那是她的天赋之一。

“不过,最后一次她这招不管用了——那是她最想找到我的一次——我想我知道为什么。我告诉过你,打了那个电话后我没有睡着,甚至也没有晕过去,更像是陷入昏迷,或者假死。当她把心里的任何一只眼睛向外看、寻找我的时候,她看不见我。我不知道在那天晚上有多少次,她的目光可能从我躺的地方掠过,但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如果她找到了我,来的就不是拿着折好的便条的孩子。肯定是她自己,我甚至无法想象,她会对阻碍她计划的我做些什么。

“如果她有更多的时间,她可能会找到我,但她没有时间。首先,她的计划已经安排好了。此外,她的变化也在加速,休眠时间到了,她不能浪费时间找我了。此外,她肯定知道她还有机会,现在她的机会来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山姆说。

“你当然知道。”戴夫回答,“是谁拿了那些使你陷入困境的书?是谁把那些书和你的报纸一起送到纸浆厂的?是我,都是我干的。你认为她不知道吗?”

“你认为她还是要找你?”娜奥米问。

“对,但和当时不一样。现在她只是想杀了我。”他转过头来,用明亮而悲伤的双眼注视着山姆的眼睛,“她现在要的是你。”

山姆不自在地笑了。“我敢肯定,三十年前她确实很辣。”他说,“可这个女人现在老了,真的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想你还是不明白。”戴夫说,“她不想跟你上床,山姆。她想取代你。”

10

过了一会儿,山姆说:“等一下,稍等一下。”

“你已经听到我说的了,但你没在意,你一定要在意。”戴夫对山姆说,他的声音耐心而疲惫,有气无力的,“我再告诉你一些事。”

“阿黛丽娅杀死约翰·鲍尔之后,她把鲍尔放到了离她家很远的地方,这样她就不会成为第一个受到怀疑的人。然后,她像往常一样,在那天下午打开了图书馆。这样做的部分原因是,如果罪犯偏离了他们的日常行为,他会看起来更可疑,但这并不是全部原因。她的蜕变就在眼前,她必须靠那两个孩子才能继续生存。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不知道。也许她就像一头熊,在进入休眠之前必须把自己填饱。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必须确保在那个星期一下午能有一个讲故事的机会……她成功了。

“在讲故事的时间里,当所有的孩子都围着她坐着,沉浸在她能让他们进入的恍惚状态时,她告诉汤姆和帕特西,想让他们在星期二早上到图书馆来,虽然夏天图书馆在星期二和星期四都闭馆,但他们照做了,她就这么解决了那两个孩子,然后她就休眠了……那种看起来像死亡的休眠。现在你来了,山姆,三十年后。你是了解我的,阿黛丽娅还没跟我算账,所以这是个开始……但还有比这更棒的东西。我的意思是你也知道图书馆警察的事。”

“我根本不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这对她来说更好。因为有些秘密太过糟糕,我们不得不连自己都要瞒过去……对于像阿黛丽娅·洛兹这样的人来说,这些才是最好的秘密。另外你对她而言还有很多额外的好处……你年轻,单身,没有亲密的朋友,不是吗?”

“今天之前,我还会这么说的。”山姆想了一会儿说,“但从今天开始,我会说,自从我来到枢纽城,我的好朋友都搬走了。但我把你和娜奥米当作朋友,戴夫。我认为你们确实是很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娜奥米握住山姆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

“我很感激。”戴夫说,“但这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因为她打算连我和萨拉都干掉。她曾经告诉我,人越多,她越开心。她一定要杀人,这样才能度过她的蜕变期……对她来说,醒来也一定算是她蜕变的时刻。”

“你是说她打算设法占有山姆,是不是?”娜奥米问。

“我想我的意思不止如此,萨拉。我想她的意思是摧毁山姆的内心中使他成为山姆的东西——就像孩子清理万圣节南瓜灯,他们会把南瓜掏空,然后再做成灯。阿黛丽娅会把山姆穿在自己身上,就像穿上一套新衣服。在那之后——如果那真的发生了——她就变成了一个叫山姆·皮伯斯的男人,但她其实也不再是男人,就像阿黛丽娅·洛兹曾经也不是个女人一样。她不是人类,只是这么藏在皮囊之下,我想我一直都知道这一点。它躲在皮囊里……但永远是外来者。阿黛丽娅·洛兹是哪里来的?她来枢纽城之前住在哪儿?我想,如果你去查一下,你会发现她提供给拉文先生的推荐信都是假的,而城里没有人发现。我想正是约翰·鲍尔对这件事的好奇心让他惹上了杀身之祸。但我认为曾经有一个真正的阿黛丽娅·洛兹……在密西西比州的帕斯克里斯蒂安……或者宾夕法尼亚州的哈里斯堡……或者缅因州的波特兰……那个东西取代了她,把她穿在了身上。现在她想再来一次。如果我们让这种情况发生,我想今年晚些时候,在其他城市,在加州的旧金山……或者蒙大拿的巴特……或是罗德岛的金斯敦……会有一个叫山姆·皮伯斯的人出现。大多数人都会喜欢他。孩子们尤其会喜欢他。虽然他们可能也害怕他,而这种害怕会让他们感觉难以理解,且无法言说。

“当然,他会当图书馆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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