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五日

1

大埘被理子的声音吵醒了。阳光从似乎被虫子撕咬过的木板墙的小洞里射了进来。漫漫长夜终于结束了。

“你是大埘吧?”

是个陌生的声音。

大埘小心翼翼地从上面的床上坐起来,把头探到过道上。

进门的地方站着一个白人男人。他三十五岁左右,个子很高。凛然的粗眉配上尖尖的鼻子。是个很受日本女人欢迎的男人。

一双左右形状略有不同的眼睛,给他清秀的容貌增添了些许野性。

“教主先生说一定要跟您谈谈,请您在7点30分之前,一个人到‘父亲的家’来。”

看了看手表,是六点五十分。

“你呢?”

“彼得·威瑟斯,担任人民教会的内务长官。”

男子屈腰与大埘握手,然后便离开了“南-30”。

大埘摇了摇头,驱赶走睡意,自己千里迢迢来到琼斯敦,就是想和吉姆·琼斯见面,但没想到对方会主动邀请。

“我不会被杀吧?”

大埘的脑海中浮现出乃木的尸体惨状。

“我想应该不会。”理子从头顶的床上走下梯子。“吉姆·琼斯不让我们回去,归根结底也是想让查尔斯·克拉克先生看到他们好的一面。我不认为他会对调查团成员和相关人员造成伤害。”

如果那是真的就好了。

大埘到井里洗完脸,换上教会发的衣服。

理子本来是想和大埘一起去的,但因为邀请是“一个人”,所以没办法。理子告诉了大埘“父亲的家”方向和标记。

天上飘着鱼鳞状的白云——不知道圭亚那有没有沙丁鱼。大埘沿着宿舍等间隔排列的住宅区往北走,信徒陆陆续续从左右宿舍走出来。两人轻轻打了个招呼,走进了一座只有屋顶和柱子的大建筑。那就是食堂吧。

信徒大多为非洲裔,白人约占两成。即使是邪教的信徒,也不会不假思索地问“你信神吗”。

看起来都是随处可见的平凡人。

大埘走到一座和食堂一样的建筑——可以看到类似讲坛的东西,应该是做礼拜的设施,然后根据理子的提示往右拐,再次向北走去。一幢像长屋一样的细长平房——从窗户对面可以看到黑板,应该是学校——从居住地之间继续前进,一幢和学校结构相同,但好像有人住的建筑物——应该是干部宿舍——从前面向左拐,有一座非常高大的建筑,屋顶的顶端耸立着十字架,这里就是“父亲的家”。

窗户上拉着黑色窗帘,墙壁前堆放着迪斯科舞厅一样的大型扩音器。

“孩子们,早上好。”

突然,扩音器里传来一个粗厚的声音。隔了两秒左右,村落的各处同时传来同样的声音。

“昨天晚上,我们的乌托邦出现了新的袭击者,但被勇敢的保安员制止了,我们的生活得到了保障。”

声音的主人应该是吉姆·琼斯。大清早就开始了演讲。

从器材的配置来看,吉姆是在房间里说话,发出的声音从外面的扩音器里传出来,然后用麦克风把声音收音,再将声音从遍布村落各处的扩音器里播放出来。虽然直接播放吉姆的声音更省时高效,但恐怕是因为器材出了故障,所以才采取了这种折衷的方法吧。

时间指向七点二十五分。大埘本想敲门打断吉姆的演讲,但这样做可能会惹怒他,冲动并不是好事。大埘呆在“父亲的家”前面,一座厕所模样的小屋门前点上一支烟。

小小的脚步声在大埘耳边响起。一位年龄十二三岁的少年从居住地向“父亲的家”走去。

看他的侧脸,像是亚洲人。他的表情十分僵硬,双手交叠,仿佛要把什么东西关起来。

“希望你不要害怕,健康地度过每一天。”

“砰”的一声,演讲结束了。

少年用右手手肘灵巧地按响了“父亲之家”的门铃。随着电子锁打开的声音,传来了“进来”的声音。少年用胳膊肘推开门,走进了建筑物。

时间是七点二十八分。等了一分钟左右,大埘本想等先来的信徒办完事情,可是少年却没有要出来的样子。

迟到可不是什么好事。大埘丢掉香烟,按了门铃。

“请进。”

同样的声音传来。大埘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像个洞穴。黑暗、寒冷、潮湿。窗帘拉上了,天花板上只有一个灯泡亮着,空调吹得鸡皮疙瘩直冒。是为了营造神圣感吗?墙壁刷成了深蓝色,地板上也铺着黑色的瓷砖。

玄关前摆着一张像柜台一样的细桌子,桌子对面是木质的桌子、床和书架。如果是露营地的小屋就太奢侈了,但作为邪教教主的住所就有点过于简朴了。

吉姆·琼斯坐在桌子对面的高背椅上。尽管是在室内,他还是戴着标志性的茶色太阳镜。刚才的少年站在一旁,不安地看着吉姆的手。

“你是有森理理子的上司吧?坐在那里。”

吉姆指着固定在桌前的圆凳,用响亮的声音说。

“你在外面等着,大埘的事交给我。”

他拍着少年的肩膀说道。少年用微弱的声音回答“知道了”,走出“父亲的家”。

“欢迎来到琼斯敦。”

大埘有种强烈的不适感。

这个人不会是假的吧?

当然不是。眼前的男人长得和《纽约邮报》的讽刺画一模一样。毫无疑问此人就是吉姆·琼斯本人。

但他的表情很不自然。头发乌黑发亮,皮肤也异常红润。怎么看都不是年近五十的男人。

他肯定使用了染发剂和化了妆吧,为了维持教主的形象真够拼命的。

“你朋友的事真是太遗憾了。”

充满自信的表情丝毫没有动摇,只是声音里透着悲伤。

“你朋友的尸体被安置在陵园的管理小屋里。本来就没有理由把你关在这片开垦地里。只要你愿意,我随时会指示部下把你送到乔治敦。”

“我马上离开,顺便把有森理理子也带走。”

“我做不到。”吉姆抬起右肩。“她有义务正确理解这个乌托邦的含义。”

“我此行,就是来把助手带回去的,不能一个人离开。”

“是啊,那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就像政治家在演讲时一样,吉姆强调了“你”。

“你能不能说服调查团的成员,说人民教会存在奇迹,我们需要保护。”

原来如此。叫我来的理由是这个吗?

“奇迹在哪里呢?是在屋顶上吗?”

“你相信神吗?”

噢。来了吗?

“小时候,只有我没有圣诞老人,从那以后我就不相信你们的神了。”

大埘如实回答。

“你的身体有没有不好的地方?”

“空调开得太猛了,刚才鼻子有点痒痒的。”

“我被赋予了消除同伴痛苦的力量。我可以让你的鼻子通畅。当然前提是你接受信仰。”

“太厉害了,不折不扣的奇迹。”大埘笑了起来,“不过,就算我坚持说我的鼻子通畅了,调查团

的人也不会承认那是奇迹吧?利用这种臆想的诡计,是骗人的超能力者的拿手好戏。”

“真伤脑筋啊。”

吉姆突然低下头,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

“刚刚好,让你看看比尔的伤势。”

他挥动手指,仿佛在说:“快来!”

大埘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几步低头看桌子。

放在那里的是蜥蜴。从头顶到尾巴大约二十厘米长。比在日本看到的要大两圈,全身呈蓝宝石般的蓝色。全身覆盖着菠萝皮那样带刺的鳞片,光摸一下手指估计要破个洞。

“是哈利大蜥蜴。他是刚才那个少年最爱的朋友。据说他在学校休息时间想在广场喂虫子,结果被野狗袭击了。”

是昨晚碰到的那只野狗吧。

吉姆拉开窗帘。

大埘看到蜥蜴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也许是关节折断了,本应弯成“九”字形的右前腿笔直地往前伸着。

“他是个很温柔的孩子,他说无论如何都要我来救救它,我不能不满足他的愿望。”

吉姆像孵化鸡蛋一样,用双手包住蜥蜴的全身。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大拇指下的尾巴动了一下。

吉姆慢慢地张开手。

蜥蜴抬起头,像个睡眼惺忪的孩子似的摇了摇头。喉咙又鼓又瘪。右前脚又恢复了原状。

“啊,太好了。”

蜥蜴四脚交替着,开始在桌子上走动。透过墨镜大埘可以看到吉姆的眼角松弛下来。

“要让我的鼻子舒服,就得成为信徒。这么说,这只蜥蜴是人民教会的信徒吗?”

“蜥蜴没有理解我们信仰的力量。不过它是我们在这个村落里长大的伙伴。如果是蜥蜴这样的低等动物,就能发挥我的力量。人类就不太行。”

吉姆得意地搓着手。

“原来如此,我很感动。”大埘坐在圆椅上,回望着爬动的蜥蜴,“这魔术演得真不错。”

吉姆面露愠色,粗眉扬起。

“我也是靠侦探工作吃饭的,虽然很遗憾没能被查尔斯·克拉克选中,但我还不至于傻到连这种诡计都看不破。”

吉姆的手臂上浮现出青筋,他肯定是在努力克制不让自己发怒吧。

“刚进这个房间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不管怎么说,这里的空调是不是开得太大了。我以为教主大人非常怕热,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很难想你会会选择赤道附近的热带雨林作为移居地。我进来后,你一直捂着蜥蜴。而蜥蜴是变温动物。气温下降,体温也随之下降。如果体温低于极限,代谢就会停滞,无法活动。你把这个房间搞得这么冷,是为了不让蜥蜴动弹。之后你拼命用双手把蜥蜴焐热,是为了让它的体温恢复原状。

等蜥蜴已经足够暖和了,你才拉开窗帘,让太阳光照进来。蜥蜴恢复了体温,当然能精神抖擞地活动了。”

大埘无意中看了一眼桌子,蜥蜴消失了,不知何时,它跳上了墙壁,猛地爬到了窗框上。

“当然,刚才那个少年抱来蜥蜴是用来骗人的。你命令内务长官在7点30分通知我到‘父亲家’,然后让少年在那个时间做出把受伤的蜥蜴搬来的样子。”

“你不是看到蜥蜴的前脚折断了吗?它恢复原状也算是魔术吗?”

“当然,你是先把他的体温降下来,然后硬拉他,让他看起来像关节断了。”

吉姆像掸土一样摸了摸桌子,双手向上摊开。

“你试试看。”

吉姆装出一自信满满的样子,其实只是虚张声势。

大埘从椅子上起身,手伸向窗户,抓住蜥蜴的脖子,以免被鳞甲刺穿。

大埘把蜥蜴放在桌子上,右手将其按住,左手拉住它的右前腿。

“嗯。”

腿伸直了,但手指一放开,马上又变回原来的“九”字。应该是肌肉恢复到这个形状吧。要让它伸直,只需要抓住它的脚。

“就是这么回事。”

吉姆不置可否地扬起嘴角,“不管你怎么强词夺理,它的腿断了,又恢复了,这都是事实。是我治好了它的伤。”

“那是不可能的。”

“算了,我知道了,你和那个调查团的人是一样的。”

吉姆抓起拐杖站起来,转头望向窗外的村落。

“你可以去问问琼斯敦的居民,他们应该知道奇迹确实存在。”

2

“所以你没能反驳,就回来了吗?”

理子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她的表情就像倾注了全部财产的马只跑了半圈就摔倒了。

“你知道其中的玄机吗?”

“当然。因为五天前他也给我们表演同样的把戏。当时我们三个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乔迪·兰迪和李河俊喝着玉米粥,点了点头。

上午八点二十分。回到宿舍的大埘,和调查团的三个人一起来到食堂。内务长官彼得·威瑟斯彭指示他们和其他房客一起在食堂吃早饭。大部分居民因为务农,八点以前就吃完了早饭,

大埘一行人到达时,食堂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我们那时候是鬣蜥。”李河俊说着喝了一口冷洋葱汤。“而且,完全正确看穿的只有乔迪小姐,我和理子小姐只是推测出了其中的玄机。”

真是个正直的男人,大埘对其颇有好感。

“只是事先掌握的知识多而已。”伪科学批判权威谦虚地解释道。“你知道吉姆·琼斯在旧金山时模仿过尤里·盖勒吗?”

大埘想起乃木给的资料上写着有这样的话。

“我给全加利福尼亚的电视台写了封信,说自己也能把勺子弄弯。”

乔迪点了点头,用右手捏住勺子的凹陷处。

“弯曲勺子有几种方法,最简单也最不容易暴露种子的方法是使用低熔点合金(low melting point alloys)。”

“那是什么?”

“顾名思义,就是低熔点就会融化的金属。尤里·盖勒使用的勺子材质是熔点只有29.8度的稼。用这种材料制成的勺子只要用手指摩擦发热就会弯曲。吉姆为了对抗尤里·盖勒,研究出了勺子弯曲的诡计,发现了低熔点合金,于是想出了治疗小动物受伤的把戏。”

“弄弯勺子和治疗蜥蜴的伤是完全不同的。”

“不,把戏是一样的。吉姆用低熔点合金做的针扎在蜥蜴的腿上。”

大埘不禁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如果用针从尖尖的鳞片里刺进去,就看不到伤口。吉姆用针固定了它的肌肉,这样腿就能伸直。

大家都知道变温动物的体温会随着周围的气温而变化。如果用手抱着或晒太阳,就会使皮肤变暖,

体内温度也会上升。这样一来,扎在腿上的针就会融化,腿也会弯曲。在不知道有针刺过的人看来,折断的关节好像自己恢复了原状。当然会伤到肌肉,而且熔化的金属也会留在体内,不可能平安无事的。”

说是要疗伤,实际上却把蜥蜴伤得更重。

“来到琼斯敦之后,我们看到了很多把戏,但遗憾的是,没有一个是所谓的奇迹。吉姆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无路可退。”

理子一边抱怨,一边叹息。

且不说别的,要让这三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相信奇迹那几乎是痴人说梦。

“不过,在那些信徒眼中,我们是在故意刁难吉姆。”

李河俊看了看田里劳作的信徒们,补充道。

“还有一件事我很在意。”虽然附近没有信徒,但为了以防万一,大埘还是放低了声音。“吉姆·琼斯,眼睛看不见吗?”

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吧。三个人都没有惊讶的样子。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全盲,但视力肯定非常低。”

理子也小声回答。

吉姆表演了“奇迹”,大埘对此进行反驳。吉姆用手摸了摸桌子。那时候吉姆在做什么?

当时大埘指出这是一种利用变温动物特性的把戏时,吉姆以蜥蜴的右前足恢复原状为由,反驳了他。吉姆当时,是不是想要展示展示蜥蜴受伤的脚来增加说服力?

不过,那时候,蜥蜴已经悄无声息地跳到了墙上。蜥蜴的皮肤是蓝色的,“父亲的家”的墙壁也是蓝色。

换句话说,蜥蜴那时候将自己融入了墙壁,结论只能是吉姆视力不佳。所以才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才会在桌子上翻找。

“信徒们知道吉姆的眼睛有问题吗?”

三人张开口想要回答,但可能是说不清楚,又立刻闭上了嘴。

“他们的认知很复杂。”乔迪终于开口了。

“我觉得与其和他们说明,不如让他们实际看一下更好。”

大埘想起吉姆·琼斯也说过类似的话。

“请多多参加之后的集体采访。”

上午十点。大埘和调查团的三人前往琼斯敦的学校。

刚到学校,从墙上并排的小窗户里传来老师的声音。大埘往门上写着“A”的教室里一看,三十几个孩子正坐在长椅上无聊地听课。讲台上,一个长着迪斯尼电影里的魔法师般的小胡子的小个子男人正在朗读教科书。

“孩子们在这附近的五个宿舍共同生活,就像集体宿舍一样。”

本来就不自由的地方,又被孩子们挤在同一个地方。如果是大埘的话,估计要打人了。

一行人走进门上写着“E”的教室

教室里空空如也,只有四个大人在坐着。一位是今天早上到“南-30”向大埘传话的清秀男子——内务长官皮特·威瑟斯彭。剩下的三个大埘都不认识。

调查团的成员每天都会把三四个信徒叫到这里进行集体采访。调查是在吉姆·琼斯的同意下进行的,教会干部们也都在积极协助。当初预定的采访已经全部结束了,但既然无法离开,索性就增加了采访的次数,所以原计划返回的五日之后,采访仍在继续。

“今天也请多多关照。”

彼得坐在最后一排的长椅上说着。表面上他是以干部的身份参与调查,其实也有监视调查团成员的意思。

采访的对象有三个人。脸上有伤疤的男人是负责农耕的沃尔特·戴维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是负责特勤的富兰克林·帕蒂恩。一个疲惫地驼背的女人自称是负责庶务的路易斯·雷斯纳。

这些人都是调查团成员在观察居民生活的过程中,比较感兴趣的人物。

采访以李河俊为主进行提问,乔迪和理子一边记录一边插话的形式进行。

李河俊的脸上浮现出亲切的笑容,并以“早餐粥里的芹菜很好吃”这样的客套话来缓和气氛,然后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有家人吗”等唠家常的问题作为开头,慢慢地转变话题,“为什么你加入了人民教会吗?”、“你对琼斯敦的生活满意吗?”

以前告发天主教会的性暴力事件时,也是用这种方式收集证词的吧。

虽然佩服李河俊的采访术,但三个人的回答均在在意料之中。一如既往地赞美人民教会和吉姆·琼斯,指责盲目相信媒体的大众。感觉就像在看一场答案已定的求职面试。

“如果琼斯敦消失了怎么办?”

李河俊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首先做出反应的是路易斯·雷斯纳。她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笑容,然后立刻绷紧脸颊,大概是不小心暴露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

大埘露出“糟了”的表情看着身后的内务长官,但他似乎没有发现什么。

毫无疑问,路易斯的笑容,说明了她希望琼斯敦消失。是厌倦了不方便又无聊的生活,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

“怎么样,露易丝小姐?”

李河俊若无其事地问道。

“实在无法想象,我和我的女儿西德尼一样,都会不知所措。”

答案和教科书一样。

“沃尔特先生怎么认为?”

李河俊看向旁边的男人。沃尔特·戴维斯摸了摸右脸颊说:

“我也一样。琼斯敦一消失,我就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我不想再回到旧金山。”

戴维斯表情就像父母去世了一样难过。这看起来像是在说真心话。

“来这里之前,有什么痛苦的事吗?”

“是战争。1968年到1971年,我在越南,和你们国家支援的北越军队作战。明明是为了在共产主义的打击下为保护世界而战斗,可回国后却被人们扔石头,还被骂为婴儿杀手。”

“那一定很痛苦吧?”

沃尔特似乎认为李河俊是中国人,但他对此只字未提。

“我离开了故乡阿纳海姆,搬到了旧金山,但人们看我的眼神却没有改变,你认为这是为什么?”

沃尔特露出自嘲的笑容,又摸了摸右脸颊。

“我在战争中遭遇了一起爆炸,脸颊这一带都有很大的烧伤,难以置信吧?”

一瞬间,大埘以为自己听错了沃尔特的话。

“搬到琼斯敦后,我脸上的烧伤渐渐地消失了,多亏了教主大人。”

大埘揉了揉眼,定睛看看沃尔特的侧脸。

他的皮肤上清晰地残留着疤痕疙瘩状的外伤。

“所以我无法想象这里以外的生活。”

这个男人是在假装自己脸上没有伤痕吗?虽然他的行为有点孩子气,但表情却很真诚。难道真的以为自己脸上没有伤痕吗?

“富兰克林先生怎么看?”

李河俊把头转向旁边的男人。

大埘更加好奇了。这个男人坐着轮椅。不会吧——。

“都一样,离开这里就活不下去了。”

富兰克林·帕蒂恩也这样回答,但他的表情却没有沃尔特那么夸张。

“我和沃尔特一样,在越南待到1973年。决定撤退的第二天,UH-1b直升机在西贡遭到攻击,坠落在市区。我被卷入爆炸中,身负重伤,左右两条腿从根部截断。让人难以置信吧,我失去了双腿,虽然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但由于无法正常活动,身体各处都不舒服,情绪也变得很压抑。”

富兰克林抚摸着膝盖。

“可是进了人民教会,双腿马上就恢复了。你看,就是这样,这一定是奇迹吧?”

男人得意地左右摇晃着腰,但从股关节到前端完全没有动。看上去就像两根固定着的棒子,上面套着裤子和鞋子。

“真厉害,身体也完全变好了。”

“你说得对。那时候因为头部受伤的后遗症,有时眼睛会突然看不见,有时也会失去意识。但那些症状也完全消失了。”他摘下巴拿马帽,一脸轻松地把头发拢了起来。“多亏了教主,我现在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不好意思,富兰克林先生现在还在使用轮椅,那为什么有了双腿还继续使用轮椅呢?”

乔迪用若无其事的语气直戳要害。

富兰克林小心翼翼地组织好语言,他骄傲地拍了拍轮椅的扶手。

“这是我的搭档。用了三年,我对它产生了感情。不能因为腿好了就把老伙计丢到仓库去。我要和它白头偕老,直到死。”

没有轮椅就活不下去的现实和没有轮椅也能活下去的妄想。为了让两者的逻辑一致,他捏造了一种根本不存在的感情——对轮椅的爱。

“琼斯敦有很多像他这样想法的人。”沃尔特马上说。“有的老人明明可以活动,却还特意拿着拐杖。受消费主义熏陶的人很难理解吧。”

虽然觉得很荒唐,但他本人的表情却非常认真。

“我很清楚,在这片开拓地,大家都获得了最好的生活。”

李河俊说出了自己的“感悟”,结束了采访。

3

“真是一场闹剧。”

还没等理子关门,大埘就一头倒在宿舍的床上。

“所谓奇迹,都是大海裂开、死人复活等逆天而行的东西吧。不过是演戏罢了。”

“他们看起来像在演戏吗?至少我认为他们没有那种自觉。”

乔迪在长椅上坐下,把笔记本放在粗壮的膝盖上。

“那就说明他们脑子有病。”

“如果要从医学上解释的话,应该是信徒们由于知觉能力的扭曲,无法正确把握肉体上受伤或生病的症状。”

“我只是换了个通俗易懂的说法而已。”

大埘躺在床上挥了挥手。

“我想说得更具体一些。我认为信徒们的知觉扭曲大致可以分为两种。”

说到这里,乔迪翻起笔记本。

“一种是像沃尔特先生那样,原本可以察觉到的肉体上的损伤和变化,却无法察觉。说得直接点,就是感觉某样东西好像没有了。比如胸部的手术疤痕不见了,脖子后面的肿瘤不见了,还有人说出生时脸上的胎记也完全不见了。虽然不是视觉上的效果,但哮喘的咳嗽消失、胃溃疡的疼痛消失等也可以归入这个模式。”

“还有一个呢?”

“就像长出双腿的富兰克林先生那样,感觉自己好像感知到了原本没有知觉的东西,也就是说感觉到了没有的东西又有了。与第一种情况不同的是,这种情况下你看到的是清晰的幻觉。比如在车床操作时因事故失去的手指重新长了出来,因药物副作用掉光头发又长了出来。也有人因厌食症,感觉原本消瘦的身体恢复了。不仅仅是看到了没有的东西这种单纯的幻觉,还有因交通事故而撞歪的鼻子变直了、因大脑障碍无法活动的手又变得能活动了等等。”

“幻觉真的那么容易出现吗?”

“不可否认这是非常罕见的例子,他们看起来不像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也没有服用过致幻剂。最令人费解的是,他们并不是个别出现幻觉,而是共享着同样的幻觉。”

乔迪合上笔记本,凝视着远方的空地。

“有这样一个病例。1950年左右,曼哈顿中城有一个叫A的大学生。A和恋人B同居,以前就有幻觉和妄想的症状,被诊断为轻度精神分裂症。

因为没能拿到大学毕业学分,A的症状恶化了,他开始认为公寓里住着一个恶魔,并能清楚地

描述自己看到恶魔的样子。恋人B没有精神病病史,起初对A的妄想表现出厌恶感。但是随着长时间的同居生活,B也开始认为自己看到了恶魔。”

“是幻觉作祟吗?”

“而且,想把B带回家的母亲C也在出入A的房间后,向周围的人透露说她也看到了恶魔。”

“他们是不是在一起磕药了?”

“不是的。像这样传播幻觉的病例被称为感应精神病。WHO的诊断标准是,发病的人之间有亲密的关系,是孤立于其他人的。”

人民教会的信徒非常依赖吉姆·琼斯,并且生活在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环境中。条件正好。

“认为自己都很健康的幻觉会传播给所有的信徒吗?”

乔迪用力点头。

“这是我目前的想法。不过,近千名信徒共享集体妄想,这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只要加入人民教会,不能治好的伤和病就能治好——这种与信仰无关的说法,对信徒来说是好是坏?

“顺便说一下,刚才提到的B,在精神病院住院一周左右,幻觉消失了。这种类型的幻觉,只要与产生幻觉的人保持距离,并与其他人保持适度的交流,就会自然消失。我认为吉姆建立这个村落的原因也在于此。”

如果吉姆被起诉或被被拘留或信徒与外界人士的接触增加,很有可能难以维持目前产生的这种难得的集体妄想。所以吉姆才带着信徒千里迢迢移居圭亚那,并且不断地寻找远离美国的移居地。

“不过,我也不知道吉姆到底有多可怕。”

“真是一个没出息的家伙,聚集了一群无辜的好人,把他们捆绑在自己的妄想上。”

“真的是这样吗?”

李河俊插嘴道。他靠在墙上,一脸忧虑地抱着胳膊。

“我的基本想法和乔迪一样。但信徒们有集体妄想,这只是局外人(stranger)的看法。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真相。”

“对他们来说,没有烧伤、慢慢长出双腿的世界才是真实的吗?”

李河俊点点头。

“而且,不是信徒的我们,看到的是没有奇迹发生的世界的妄想。”

“怎么可能!”

大埘差点笑出来。是不是因为听了太多信徒的述说,才被集体妄想牵着鼻子走?

“那么,大埘先生能断言他们看到的世界是错误的吗?”

“这太强词夺理了。就算不能证明地球上没有外星人,也不代表地球上有外星人。”

李河俊一脸不悦地离开墙壁,拿起放在床上的笔记本,用铅笔在白色的书页上画了两条线。

“这两条线看起来是一样长吧?”

说着他把笔记本转向众人。上面的短线是向内的,下面的长线是向外。这是在儿童电视节目中经常看到的视觉错觉图形。

“虽然已经发现了很多这样的错觉,但我们几乎不知道大脑会产生错误认识的原因。也就是说,我们大脑所处理的信息并不一定都是正确的。”

大埘只当李河俊是在孩子气般无理取闹。

“线的长度变化和双腿的长度变化可是大不相同的。”

“我不赞同,这不过是大埘先生的主观感受而已。”

“客观地说,人民教会的妄想存在着决定性的矛盾。”

“什么意思?”

“是诊所。乃木野蒜被枪击的时候,保安长官从诊所叫来了医生。不过,如果没有人受伤也没有人生病,所有人都健康地生活的话,这个村落根本不需要医生。”

“你误会了吧?”

乔迪帮腔,“我一开始也很困惑,但他们只是没有病(disease)和伤(injury),感冒和擦伤等身体不适(disorder)是存在的。当然,也需要给他们看病、开药的医生。”

“那这两件事怎么能分得清楚呢?”

“如果要根据观察结果画一条大致的线的话,我认为对身体造成长期、慢性影响的严重程度的是前者,放任不管也能短期治愈的轻微程度的是后者。”

即使被殴打,也不会骨折或留下疤痕,但会有轻微渗血或结咖的情况吗?

“虽说如此,这种划分也不是绝对的。即使是慢性的,也能感觉到打喷嚏、流鼻涕等轻微的症状,即使是暂时性的,也感觉不到像中暑、过敏性休克等严重的反应。如果说是可笑的话确实没错,但幻觉就是这样的,所以也没办法。”

“那陵园怎么说?”大埘再次反驳。“乃木的尸体好像被安置在陵园里,怎么会有那种场所存在?只是轻伤是不会死的。”

“即使没有原因,人也会死去。在我们的世界里,上了年纪自然死亡的人也有很多。”

大概是觉得不太对劲,李河俊疲惫地揉了揉脖子,原本瘦小的肩膀缩得更小了。

“我明白大埘先生想表达的意思。但他们的世界太过合理了。不过就目前而言,我认为琼斯敦有两个真相是昭然若揭的。”

上完厕所回到宿舍时,墙壁发出了三声“咔嚓、咔嚓、咔嚓”的响声。

“是登特先生?”

乔迪从笔记本上抬起头说。理子从床上伸出手,用食指背面敲了敲墙壁。

调查团的第四名成员,原FBI探员阿尔弗雷德·登特,已成为从旧金山派来的人民教会信徒的律师,潜入教会中枢。因为和其他三个人都不认识,所以就算在村子里碰到,也无法愉快的交谈。

需要共享情报时,他们会穿过密林找到对方的宿舍,轻敲墙面把对方叫到外面。

“我走了。”理子从床上跳了下来。“机会难得,请跟我来。”

因为全员外出会被怀疑,所以每次都要选出一个代表。

大埘跟在理子后面,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外面。沿着空地往东南走,跨过代替栅栏的钢丝绳进入密林,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块头男人坐在馒头一样的岩石上,正美美地吐着东西。他梳着大背头,白发苍苍,戴着银边眼镜。就像高级酒店的前台。这样一个看似老实的男人竟然是卧底,真让人不敢相信。

“你就是来救理子小姐的勇敢冒险者吗?很高兴见到你。”

登特叼着烟,轻佻地伸出右手。大埘非常讨厌这种行为。

“卧底平常都是隐藏身份的,查尔斯·克拉克是怎么雇用你的?”

大埘回握着他的手问道。丹特缩了缩脖子。

“都是孽缘。五年前,我被CIA雇用,一直在他的石油公司工作。有一次,他发现公司的内部情报被泄露了。他彻底调查了所有员工,最终查出我是间谍,在这一行干了三十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暴露身份。”

大埘觉得登特的手心渗出了冷汗。

“被剥皮杀死也不奇怪,但那家伙欣赏我的本事,以和CIA断绝关系为条件放了我。我和那家伙共事是在那之后。之所以能接受潜入这种奇怪地方的任务,也是因为他对我有救命之恩。”

虽然登特装腔作势的样子很让人生气,但看来是个重义气的男人。

“有什么好消息吗?”

听理子这么问,登特竖起食指说:“吉姆·琼斯明天就会让你们回国。”

“查尔斯先生投诉了吗?”

“不,两三天内,一个叫里奥·莱兰的男人会来琼斯敦。”

那个男人是旧金山选出的联邦众议员。他擅长通过高调的活动吸引媒体的关注,此前也曾深入监狱和贫民区进行实地调查。

莱兰议员接到人民教会信徒家属的陈情后,对这个可疑的宗教团体产生了兴趣。他在众议院设立了调查委员会,并以“有可能发生严重的人权侵害”为由,将于近日访问琼斯敦。

“吉姆·琼斯打算接见那个男人吗?”

“本来是打算让他们吃闭门羹的,但莱兰议员似乎提出要取消旧金山支部的非征税措施。在内务长官彼得的劝说下,他们不得已才决定见面。”

“太牵强了。”

“莱兰议员就是这样展示自己的行动力的。既然决定接受,吉姆就只能欢迎议员了。那么麻烦的就是你们了。如果把不是信徒的人关起来被发现,议员们一定会说这是侵犯人权的行为,尤其是乔迪,她有知名度,是制造话题的绝佳人选。吉姆只能在议员访问之前让你们回国。”

不愧是潜入搜查官,对复杂的情况了如指掌。

“能回国我很高兴,但是议员们的访问我有点担心。”

理子抱着胳膊说。如果说吉姆·琼斯通过切断与外界的交流来维持信徒的集体妄想,那么议员这个异类很有可能使其崩溃。

“我们没有必要为他操心。”

登特从岩石上起身,把烟蒂塞进铁皮便携烟灰缸。

“登特先生的调查顺利吗?”

“不用担心,现在正在抄写内务长官保管的财务资料和向校长借来的孩子名单。”

“就算我们再过几天就能回国,你打算怎么办?”

“把这里的情报全部搞到手后,就捏造要去美国的事情,然后就消失。”

仿佛在说的话早就想好了似的。

登特举起双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舒展的指尖触不小心碰到了附近的多肉植物的叶尖。

“啪”的一声,树枝上面掉下来一个东西。

“啊!”

登特发出孩子般的惨叫,向前跑了五米左右,然后一个不留神被石头绊倒了。从夹克内袋里掉出一个黑色的圆筒状物体。

大埘看了看登特坐着的岩石,只见一个碗大的蜂窝滚落在那里。

“喂喂,怎么了?你害怕蜜蜂吗?”

理子弯下腰,看着密密麻麻的蜂巢。

“没有蜜蜂。”

“是、是吗?”

登特用手撑着地面站起来,捡起从夹克上掉下来的黑色筒。银色的刀刃从一端凸出来。那是一把折叠式小刀。

“你随身带着危险的东西啊。”

“防身用的。我不想遭遇你朋友那样的事情。”

大埘正想讽刺他,还是先买防蜂喷雾比较好吧。

“嘘。”

理子突然低语道。右手食指贴在嘴唇上,左手指着登特后面的密林。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听见了树叶摩擦摆动着,啪嗒、啪嗒,脚步声不停地踢着地面。

众人立刻冲进密林,但被郁郁葱葱的草木遮挡,看不到人影。

“好像有人在偷听。”

大概是被突然跑来的登特吓了一跳,发出了声响吧。虽然绊倒了脚边的树叶,但由于地面上长满了青苔,没能留下脚印。

“为什么会有人在这种地方?”

“不知道,可能是孩子在附近玩耍,或者大人在找东西?”

“等等,偷听了你刚才的话,岂不是知道你是卧底了?”

一旦登特的身份暴露,调查团的其他成员恐怕也不会有好下场。大埘有种不祥的预感。

“什么?放心吧。吉姆·琼斯信任我,就算有人告状也不会有事的。”

登特依然保持着从容的态度。

4

过了下午六点,大埘和调查团一行人一起向食堂走去。

食堂旁边停着一辆中型卡车,信徒们在那里排着队。就像战时配给所一样。大埘他们也加入了队伍,排在最后面。

卡车乍一看像是普通的二手车,但据说集装箱里面被改装成了厨房。当人民教会的总部还在旧金山时,他们制作了用于传教的广播节目,这辆卡车作为移动转播车穿梭于加利福尼亚各地。但移居琼斯敦后,这里就不再使用了,于是便接通自来水,改建为厨房。

大埘从放在集装箱后部的桌子上拿出托盘,把盛食物的器皿摆放好。菜单只有牛奶泡麦片和蜂蜜汤一种。汤一如既往凉透了,但他抱怨。

走进食堂,围着一张空桌子在长椅上坐下。就在大埘想要吃掉甜甜圈形状的谷物时,他发现乔迪正在四处张望。

“怎么了?”

大埘停下往嘴里送食物的手。乔迪把手放在腰部摸索。

“药盒不见了。我想可能是吃早饭的时候吃了药,后来不见了。”

一问才知道,乔迪有心绞痛的老毛病,经常服用降压药。

被选为大富豪的调查团成员们正好奇地往桌子下面张望,隔着三张桌子的黑人青年过来搭话。

“你要找的东西是这个吗?我放在那边的桌子上。”

说着摇了摇透明的盒子。烟盒那么大,盖子上写着乔迪的签名。里面塞满了淡茶色的胶囊。

“就是这个。啊,太好了。”

乔迪道谢后,青年露出亲切的笑容说:“我很高兴能帮上忙。”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桌边。就像一个随处可见的爽快青年,怎么看都不像邪教的信徒。

“众议院议员可能会很失望,这里的人都是普通人,找不到披着白布烧掉十字架的人。”

大埘拌着蜂蜜汤。

“说到底只是一场表演,人民教会的实际情况其实无所谓。”

李河俊环视四周,压低声音回应。

“……乔迪,你没事吧?”

理子一边眨着眼睛一边问。再看看乔迪,她把本来分量就不多的麦片剩了一半多,手里拿着勺子,双肘撑在桌子上。

“我可能感冒了。”

乔迪喃喃自语着用手摸了摸额头。

“我去诊所拿药吧。”

“不,我想睡一晚上就会好的,不用担心。”

乔迪打开药盒,从写有日期的口袋里取出胶囊剂。正要放进嘴里的时候,它从手指上滑落,砰的一声掉进蜂蜜汤里。明明不冷,手却好像在发抖。乔迪无奈地叹了口气,用勺子舀起胶囊,用杯子里的水合着吞了下去。

“今天大家早点休息吧。”

李河俊说着像班主任那样的话。大埘端起盘子,直接喝光了蜂蜜汤,然后把空盘子和托盘送到厨房,和同伴一起走向“南-30”。

看着低着头走路的乔迪,大埘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乔迪不仅脸色不太好。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

大埘假装关心她的身体状况,仔细观察,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原因。她的胸口空荡荡的,那串绿松石吊坠不知何时不见了。

*****

大埘醒来时外面一片漆黑。

未知的动物叫声中夹杂着几个人的呼吸声。手表上的指针指向九点五十五分。

大埘想要再次闭上眼睛,才突然意识到自己醒来是想小便。

估计是蜂蜜汤喝多,此时膀胱正发出惨叫。

大埘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走出宿舍。浓重的湿气拂过脸颊,可能要下雨了。

宿舍没有开灯。大埘借着微弱的月光,穿过居住地走向厕所。在万籁俱寂中,此时脚步声听起来特别响亮。

大埘走进低矮的厕所小屋,关上门。马桶是抽水式的,空气中散发着美国人特有的粪臭味。大埘感觉肺里非常难受,连忙屏住呼吸,刚尿完,就逃也似的打开了门。

“对不起。”

从黑暗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大埘一跳。

一个眼熟的女人站在屋檐下,仿佛躲在那里似的。是在学校采访过的三个人之一——路易斯·雷斯纳。大埘记得她始终带着一副高冷的表情。

“什、什么?”

“请安静(Be quiet,please)。”

露依斯边说边把手伸进外套的内袋,递出一张对折的纸片。

大埘发现她的表情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大埘不动声色的接过纸条,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四处张望了一会,然后向黑暗中飞奔而去。

回到宿舍,大埘打开了纸片。上面都是用记号笔写的小字。

Please get us out of here。

——请带我们离开这里。

天际传来了打雷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