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袍泽之情

玛丽亚蹲在图尔旁边,试图止住他身上数十处弹片伤口的血流。这个强化人的背上满是水疱和焦黏的炭渣。

“该死,咱的朋友糟透了。”奥乔说。

“完全是屠杀。”范表示同意,“不过,你确定你真的在治疗吗?”

“他比刚开始的时候好多了。”玛丽亚辩称,她正在检查炽热的弹片击穿的另一个黑洞。

“不得不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屠杀。”范跳过甲板上流淌的鲜血,“我甚至不知道狗脸怪身上有这么多血。”

图尔笨重的身子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即使是现在,在玛丽亚为他做了缝合和止血工作之后,新的血液也还在不断涌出,如明亮的红宝石。有几十个坑洼和伤口还没有缝合。他的一些肉被烧焦了,找不到焦炭和血肉下的弹创。苍蝇嗡嗡作响,痛快饱食,陷入黏稠的血块。图尔近乎超自然的血液正在试图自我凝固。

拉克号停泊在一个小海湾里,在明亮的蓝色海面上从容地漂浮着。阿尔玛迪船长详细地评估了风暴造成的损失。在航行狼狈收尾之后,阿尔玛迪坚称,在她满意之前,他们不会再次出海。尽管玛丽亚迫切希望将图尔送到真正的医疗机构,她还是赞同阿尔玛迪的话。他们差点儿沉船,她不想再冒险了。

玛丽亚用前臂擦了擦额头,挺直了身子。一只明亮的黄黑色的马蜂盘旋着,十分凶猛地叫着。它被图尔身上的肉类盛宴吸引了。还有一只马蜂在玛丽亚耳畔嗡嗡作响。

“走开,”她说,徒劳地挥手驱赶着,“可不能让它们凝结在他的伤口里。”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它们。”奥乔说。

“他还活着吗?”范问道。“他闻起来像培根。”

“他还活着。相信我,”玛丽亚说,“他有过伤得更重的时候。”

“你真这么觉得?”

“给我多拿点儿愈合药包就行。”

“没有了,你已经用光了。”范说。

玛丽亚有些混乱。“全部用完了?”

“别怪我!”范戒备地举起双手,“你给他扎针,搞得他像个针垫一样。这样的怪物分分钟就能把我们榨干了。一百毫升对他来说就像大桶里的一滴水。我不得不偷偷绕过阿尔玛迪大概五次,才把这些弄到手。”

“我们还有什么?”

“只剩下四升细胞编织液了。这头野兽吸药水就跟海绵似的。”

“去拿细胞编织液。”

“你确定吗?他可能还是会死的,那样好药就浪费了。”

“他不会死的。”玛丽亚厉声说道。

“他闻起来像培根。”

“去拿细胞编织液吧,”奥乔插话道,“如果不是他,我们不可能在这场风暴中活下来。”

“如果他没有被炸,我们从一开始就不用跑了。”

“范……”

“我只是说说而已。”

奥乔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范举起双手。“我走,我走。”

这个小战士弯身下了舱口,但他的声音又冒了出来。“我只是说说,有人想要他的命,我们也差点儿一命呜呼。都这样了,不知道我们还欠他什么。”

玛丽亚疲惫地摇了摇头。“‘只是说说’。”

“别恨报信人,”奥乔说,“大多数船员都是这么想的。如果没有人投弹,我们根本不会陷入那场风暴。”他蹲在她身边,压低了声音,“而且我们自己也是需要药物的。你知道吗?那场风暴中也有其他人受伤。查姆和鞋盒子,我们刚给他们上了夹板。抵达港口之前,不知道我们还会碰上什么。把药用光了,阿尔玛迪会不高兴的。”

“这是我的药。”玛丽亚瞪了他一眼,“主人是我,不是阿尔玛迪。”

“我——”

“‘只是说说’?”

“好了,玛丽亚,不是你想的那样。”

玛丽亚皱着眉头,希望自己真的能生奥乔的气,但他只是把她同样怀有却极力掩藏的担忧宣之于口而已。这才是奥乔真正令人愤怒的地方:这个曾经的小战士太实在了。他看到什么,就会如实地说什么,从不会隐瞒。考虑到他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反社会杀手当中,他简直像个圣人。当然,这也是其他小战士跟随他的原因。他们都相信他胸有大局,能保证他们活命,不会对任何人撒谎。

奥乔不会心存任何幻想。

但现在她不需要实在人。她需要一个疯狂到相信一切皆有可能的人。

“帮帮我,好吗?”她用假手比画着,“用这个缝不了。”

奥乔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从她的金属手指上接过了线。他检查了半兽人的残肢,弹掉了一块黑色的皲裂的皮肤。

“他都熟了。”

“你能别这么说了吗?他只是受伤了。”玛丽亚说,“他会痊愈的。他总是能痊愈的。”她的声音沙哑了,“你不能杀了他。相信我,他有过比这更糟糕的时候,我见过。”

“我也看到过他痊愈,”奥乔说,“但这次的伤完全不同。这回用的是某种高科技导弹,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些人只想烧毁一切。你不担心吗?”

“他就是为这种战争而生的。”玛丽亚坚定地说,“他会活下来的。”

“也许吧。但我想说的是,我们绝对不是为这种战争而生的。”

玛丽亚想反驳,但诚实地讲,她也很害怕。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战争。

一眨眼,世界就被烧毁了。

“帮我缝吧。”她避开了奥乔的目光说,“我把弹片弄出来了。我的假手很难做精细的工作。”

“如果那些人跟踪他或者我们……”

玛丽亚瞪了他一眼,但奥乔没有退缩。他用带着金色斑点的绿眼睛注视着她,不眨眼,不害怕。“有时候死也没关系,”他说,“但有时候,让某个人活着,只意味着你会让他更痛苦。”

她希望自己能解雇他。

你需要他。她脑子里的一个声音提醒她。她需要他来领导士兵们,还有树立威信,保证枪火和防卫。

你需要他让你保持稳定。这个不受欢迎的声音低声说道。当你只想烧毁一切的时候,他很稳定。

但这就是问题所在。奥乔很稳定,因为他看得太多了。他看到他的小战士们被枪杀、刺伤、勒死,看到他们被炸成碎片,看到他们被倒塌的建筑物砸得稀烂。他从人们的外表看到了他们的内心。他见惯了蹂躏、撕裂、粉碎……

死亡对奥乔来说并不是一场悲剧,而只是一个事件。

有时候,让某个人活着,并不是一种仁慈。

图尔完好的那只眼睛睁开了。那是只黄色的兽眼,充满了愤怒。

“我——不——是——肉。”他咆哮道。

“图尔!”玛丽亚张开双臂抱住他,感到如释重负,“我就知道你会挺过来的!”

但光是说话似乎就用尽了他的力气。他像獒犬一样的头又静止不动了,接着,他巨大的身体似乎塌陷了。他开始呼吸急促。玛丽亚一度以为他真的死了,但随后图尔又有了呼吸,缓慢、稳定、低沉的呼吸。一个沉睡的怪物。他终于开始休息了。

“你看到了吗?”玛丽亚推搡着奥乔,“我告诉过你他会做到的!”

奥乔还没来得及回答,范就回来了,将一大堆医疗包扔在他们身边。它们落在血迹斑斑的甲板上,晃动着,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就像刚刚捕获的水母一样。

“什么?我错过了什么?”

“他说话了!”玛丽亚抓起其中一个医疗包,架起静脉输液管,“他会活下来的。”

“不是一坨肉,而是真正地活着。”奥乔摇了摇头,“离这个目标还是有差距的。”

虽然嘴上怀疑,但他还是从玛丽亚笨拙的假手中接过细胞编织液,熟练地用静脉输液管刺破,然后将这些生长液吊在高处。

帮助她。

提供她没有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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