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对着天空拍下照片的那个傍晚,

暗自揣摩对方心思的那一瞬间,

命运之神已经悄悄埋下伏笔。

曾以为从此要各走各路的两个人,

最终竟成为相依为命的伴侣。

2008年5月6日,《藏地白皮书》首次出版发行。不过由于我们身在国外,并没有第一时间拿到样书。可是这个日期……我立刻扑到电脑前去查找当年的日记——果不其然,整整五年前,我和铭基同学就是在2003年5月6日这一天于拉萨分别的。

我呆呆地看着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日期,身上的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如果真有雪域神灵的话,他是否正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五年之约已经到来?

五年前的那一天,拉萨与以往的任何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从大昭寺的屋顶望出去,这座城市安静而庄严,时光流转和世事变迁于它似乎未有丝毫影响。僧人在忙着整理大殿佛堂,一位长发嬉皮士在不远处煞有介事地打坐,数十名快乐的藏民一边唱歌一边打阿嘎,我和铭基并肩坐在塑胶椅子上。当时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厘米,可是谁也没有勇气去触碰对方的指尖。我只能悄悄地看着他的侧脸,知道自己会永远记得他此刻的容颜。

他忽然对我说,不如我们五年后再于此地聚首,故地重游。我点头说好,忍不住开始想象我们五年后的模样。2008年的我们身在何处,又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我们也许仍是单身,也许将带着伴侣出现在彼此面前。我们还会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可是能否找到一个可以拥抱的理由?也许我终于可以鼓足勇气向他提起2003年春天旅途上的那场心动,也许只能沉默着不发一言让往事随风……

我看到了这开头,却没猜中这结局。五年前对着天空拍下照片的那个傍晚,暗自揣摩对方心思的那一瞬间,命运之神已经悄悄埋下伏笔。曾以为从此要各走各路的两个人,最终竟成为相依为命的伴侣。

2008年12月,我和铭基从伦敦出发,一起奔赴当年在大昭寺屋顶订下的五年之约。在别人看来这或许是个矫情的举动,可是对我们来说,履行约定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对于大昭寺,对于西藏,对于命运,我一直心存感激。更何况,我也想看看当年的那个自己。

坐在从北京开往拉萨的火车上,我们既兴奋又有些许不安,不知道选择冬天进藏到底是不是个草率的决定——我们俩身上的羽绒服都是头天晚上在北京现买的,保暖内衣雪地靴发热包之类更是一应全无……

到达拉萨时已是晚上。住进一家之前在网上看好的青年旅舍,地方很便宜干净,可是我们的房间在一楼,阴冷得超乎想象。虽然要来了电热毯,可还是冷得好像连呼吸都冻住了似的。我们尽量把四肢蜷缩在电热毯的“势力范围”之内,因为所有界外的地方摸上去都是冰块般的触感。两床重重的被子压在身上连气也喘不上来。铭基同学很快开始感冒,又因为时差和高原反应的关系几乎整夜失眠。等待天亮的时候我不停地安慰他:“没事儿,明天咱们去向前台要个楼上向阳的房间……太阳出来就会好多了……”

天终于亮了,他猛地坐起来长喘一口气:“别什么楼上向阳的房间了,我们出去找个有暖气的旅馆吧!”

为了他的生命安全,我们赶紧哆嗦着起床去找“有暖气的旅馆”。最后终于找到一家,有空调,阳光充足,价格也很合理。这场噩梦至此才算结束。

后来有一天在仓姑寺喝茶的时候遇到两位游客,他们说会选择冬天来西藏玩儿的人都是些“三失”人员。所谓“三失”,即失恋,失业,失常。我和铭基相视一笑。如此说来,我们恐怕就是“失常”了。

可是后来我也渐渐发现,冬天的拉萨虽然异常寒冷,却另有一派原汁原味的景象。游客们那些五颜六色的冲锋衣都不见了,满大街热热闹闹的都是藏人,他们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八廊街上的摊位夏天时大多出售旅游纪念品,冬天却几乎全都为本地人开设,皮袍、毛毯、靴子……摆得满满当当。冬天的旅游景区里游客极少,安静的氛围往往与寺庙和隐修洞本身那孤独出尘的气质相得益彰,懂得的人自会欣赏这一份天时地利的美。旅行成本的降低更是锦上添花——冬天是旅游淡季,住宿和交通都很便宜,价格有时还不到旺季的一半。景点门票也往往五折出售。

更何况高原的冬日暖阳实在令人沉醉,白天并不觉得冷,每天日照时间可达十小时以上。久居英伦受够了阴霾天气,我们俩在拉萨如鱼得水,根本顾不得提防什么紫外线,整天如痴如醉地仰着脸晒太阳。阳光其实比空调更有效。只要早晨把旅馆房间的窗帘拉开,经过一个白天的阳光照射,晚上即使不开空调也并不觉得冷。有一次天还没亮就乘公交车去达孜县的扎耶巴寺,车子到处漏风,玻璃窗上结了一层冰,寒气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我们俩浑身打颤,冻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下车时双脚已经失去知觉了。可是当太阳从山谷中升起,阳光点亮山头的时候,我们结冰般的身体忽然就开始解冻,扎耶巴的美也在同一瞬间奇迹般地绽放在眼前,简直像是伦敦剧院的大红丝绒幕布刷一声拉开。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像古埃及人一样产生了“太阳崇拜”。

因为天气冷的缘故,我们这次没跑长途,只在拉萨和周边地区打转:

去娘热山上的帕邦喀看看藏文诞生的地方,下山途中遇见热情邀请我们喝啤酒的藏族大叔,在荒莽山坡上席地而坐一起饮酒聊天,得知眼前人竟是传说中无比神秘的天葬师,而天葬师大叔其实很接地气,和我们分享了不少关于夫妻间如何和谐相处的人生感悟,还有他的偶像竟是韩国女星张娜拉。

星期三则一定要去扎基寺,它是整个西藏唯一的财神庙。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怀着求财的心愿赶来这里朝拜,寺门外的煨桑炉早已升起袅袅桑烟。寺中的主供佛扎基拉姆据说来自内地,有求必应且嗜酒如命,于是每位信徒都带来白酒供奉给这位藏地财神。一名僧人专门负责将一瓶瓶白酒打开再倒入巨大的酒缸里,佛堂内酒气冲天,令人醺然欲醉,财神爷今日绝对可以一膏馋吻。

有时我们会去拜访攀德达杰职业技术福利学校。这里的一百多个学生主要是孤儿、轻度残疾青少年和家庭特困青少年,学制六年,主要传授西藏传统文化艺术,学校还聘请了藏语、汉语和英语老师教授文化课。一百多个学生的吃穿住全靠学校解决实非易事,扎多校长说学生们全都吃素,附近的居民有时会送点大米和油,好心人会捐些衣物,然而捐助还是远远不够。我们本来准备了一点钱,想让校长给学生们买点吃的,可他打死也不接受,说学校有原则,只能通过正式的捐款途径。我们只好又买了十几箱牛奶、水果、糖果之类的给他们送去。

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拉萨街头闲逛。每一幢房屋每一张面孔都让我有种回家般的亲切,每天即使什么也不干只是喝喝甜茶晒晒太阳也会从心底里涌起稠密的幸福感。在伦敦的办公室里,我习惯了像个男人一样冷静克制心如磐石,此时却连看见街边卖炸土豆片的女人和流着鼻涕打架的小孩子都会投以恋慕的目光。一大束温柔纤细的情感不知从哪里浮上来,好似高原的天空一样纯净而低平。或许这就是传说中“前世的乡愁”吧?说来也怪,两次进藏都自始至终完全没有高原反应,看来我的身体和灵魂都无可否认地偏爱西藏。

我仍然热爱拉萨,却也看得出它变化不小。想来这也在情理之中——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街上乞讨的小孩五年前还叫我“阿佳”(藏语的“姐姐”),现在却不约而同地改口叫“阿姨”了……

拉萨最显而易见的变化便是街上多了无数的武警和便衣。在通往各个寺庙的路上都有重兵把守,他们随身佩带催泪弹和盾牌,一脸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常见到大街上满载士兵的军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过去,小伙子们在后厢里挤作一团却岿然不动目不斜视。我心惶然,五年前那样平和安宁的景象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一天晚上回旅馆,路上看见一队武警又在列队巡逻。走近时听见其中一位正深情款款地小声哼着歌:“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实在应情应景,我一下没忍住就笑了出来。笑完之后却也有点恻然。这些战士们几乎是清一色的汉族,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被派驻远方。在这滴水成冰的深夜,寂静空旷的大街上,他们忽然就变成了一个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个体。我原本对他们并无好感,此刻竟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想起白天看到的他们身上单薄的衣服和冻得通红的鼻子,心情非常矛盾。

拉萨的朋友告诉我们一件趣事:几个外国游客在拉萨街头到处拍照,被武警没收了相机。他们非常焦虑不安,隔天一起去警察局交涉,结果回来时眉开眼笑,说不仅拿回了相机,里面的照片也一张没少,只是被警察叔叔警告说以后小心点。然而最雷人的是——据说,据说由于双方聊得实在太开心了,最后决定来个集体大合影——就在警察局里……

在《藏地白皮书》出版之前,我只把这本书当成是一个私人的纪念,从未想到它会收获如此多的关注。很多读者写来邮件告诉我和铭基他们的阅读感受,甚至和我们分享自己的爱情观和人生故事。

感动之余我也觉得意外——又小又薄的一本书,字数不多,情节也不复杂,何德何能受到这么多人的喜爱?老实说,拿到书后我自己都从来没能完整地看过一遍——书中我的日记部分都已是多年前的文字了,少女口吻的文艺腔,每次翻看不到两页就脸上发烫羞愧难当,只能用“那时我才21岁嘛”和“无知者无畏”来宽慰自己,真是难为读者们要忍受这一切。不过我也早就知道,这本书的看点并非文笔。正如很多读者所说,《藏地白皮书》最大的价值在于它的真实——由于在路上发生过太多无疾而终的爱情,“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真实故事无疑令人稍感慰藉。而且……是的,连我当年的文酸矫情和强装成熟的青涩也统统是真实的。

这次回西藏,我们特地带了三本《藏地白皮书》,其中一本打算送给久闻大名却素未谋面的“薯伯伯”阿刚。

香港人阿刚,不折不扣的旅行狂人,大学毕业后满世界乱跑,足足在路上走了七年。直到一年前,他终于结束了四海为家的生活,选择在拉萨安顿下来,还认认真真地开起了咖啡馆。

我们既好奇阿刚也好奇他的“风转咖啡馆”,刚到拉萨的第二天就登门拜访。阿刚圆脸圆眼镜,面孔卡通趣致神似加菲猫。他穿一件藏族人的皮袍,头上戴着藏式毛皮衬里的帽子,脚下却趿拉着一双正常人在夏天才会穿的洞洞鞋。初见时阿刚尚有些羞涩矜持,架不住我和铭基天天往他店里跑,熟络之后开始肆无忌惮地释放他鬼马疯癫的真性情,与心底里也住着两个疯子的我们甚为投契(虽然他老是叫我“传真姐姐”,气得我频频在店里暴走……)。他那时也在写书,书名叫《风转西藏》,讲述在拉萨卖咖啡的生活。大家本就都是“骚”人,眼下因着写书的关系,竟也都忝在“墨客”之列了……

把《藏地白皮书》送给阿刚之后,他随手放在咖啡馆里,却意料之外地受到很多藏族朋友的喜爱。当天晚上就被一个在西藏艾滋病防治基金会工作的藏族女生借走,三天后还回来,又被风转咖啡馆的员工借去看,之后又借给了一个在西藏歌舞团工作的藏族朋友……如此往复,最早收到书的阿刚本人反倒一直没有机会看。

央宗是西藏大学护理系三年级学生,利用寒假在风转咖啡馆打工。我和央宗一见如故,她性格开朗言论无忌,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一点也不忸怩地说“哎呀分手啦”,又说“四川阿坝州那边的男孩子特别好看”,眼神中流露几分憧憬。央宗非常喜欢《藏地白皮书》,刚看完就急着发表感想:“好像韩剧啊!”(呃……我和铭基同学面面相觑……)她可能看过不止一遍,对书里的情节了如指掌,我们每次进到风转,央宗总是提起书中各种细节——“你是江西人,他是香港人……”,“我也想看你们说的那个电影《心动》”,“玛吉阿米好玩吗?看了你们的书,我也打算去看看”……她还会时不时地催促我们:“你们再去一趟珠峰嘛!再去一趟日喀则嘛!那是你们五年前一起去过的地方啊,再去看看嘛!”(可是妹妹啊,冬天雪路难行……)

因为央宗总问起《藏地白皮书》在哪儿有卖,说想买来给她的同学朋友们看,我们就索性多送了她一本。这本书很快又被另一位藏族女生小Y借走。第二天我们在店里遇见小Y,她嘴角挂着一丝无奈的笑:“我看了你们的书……看得我好郁闷啊……”

我知道她的故事,因此完全能够理解她的心情。香港男生小M来西藏旅行,停留了三个多月,他和小Y在此期间相识相恋,可是小M在我们离开前几天也回香港了。虽然他说过几个月后再回拉萨,但是这段感情注定将经受重重考验——距离、民族、文化……这些都比我和铭基当年所经历的更为严峻。

佛经里说: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可是人在爱中,又有谁会害怕烧手之痛?我只希望那风小一点,再小一点,让有情人执炬而行,照见前方大道光明。

还剩下一本《藏地白皮书》,我们自然是把它送去了玛吉阿米。

五年前,我离开西藏的第二天,铭基独自走进我们曾一起去过的玛吉阿米,在留言簿上给我写了一封信。这些年来我一直苦苦“逼问”他这封神秘的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起初的两年他总是故作神秘说什么“你以后回去看就知道了”,可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连他自己也忘了自己究竟写了些什么……时间轻易地玩弄我们于股掌之间,一个人的好奇终于演变成两个人的好奇。

我一直觉得留言簿是玛吉阿米的灵魂所在,却没想到多年不见,这灵魂变得如此“沉重”,简直是英文里说的“iron in the soul”——留言簿有厚厚的一大摞,搬起来死沉死沉的,而且根本没有按照时间顺序好好摆放,寻找起来非常费事。

原本在想象中是很浪漫的一件事,实际的情形却变成我和铭基面对面地坐在桌子两端,把头埋在面前的一大堆留言簿里,不停地手挥目送,摇头叹气:“不是这本……也不是这本……”

最悲催的是,经过我们的一番辛苦搜寻和整理,留言簿往前回溯到2004年,然后戛然而止。

2004年以前的呢?!我们哀怨地叫来服务生泽朗贡布,他似乎见怪不怪:“留言簿实在太多啦,店里放不下,以前那些可能都收在仓库里了吧……”

唉,往事遥不可追,锦书封恨重重……生活毕竟不是电影,我只好自我宽解说这也算是“缺憾之美”吧。

信虽找不到了,书还是得送的。其实有点不好意思,还好当时店里没几个人。我和铭基好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把《藏地白皮书》交给泽朗贡布,小声说:“这个是……我们写的书……放在这里留个纪念吧……”他接过书,脸上有三分疑惑两分茫然。我和铭基都属于那种很怕嘴上乱煽情的人,呆站了片刻也说不出什么来,赶紧落荒而逃。

本以为这本书从此就在玛吉阿米的书架上安家落户了,谁知这并不是它的最终归宿。

一年多以后,我在网友“望月者”的博客上看到以下这段话:

“玛吉阿米的泽朗贡布看我总捧着本‘书’读,说要送我一本书。我问什么书,他说不知道,是在餐厅吃饭的两个年轻人送给他,说要留个纪念什么的。我说别人送你的书你转送给我恐怕不太好,贡布说,没什么不好的,书要读了才算是书,反正他也读不懂。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只好‘欣然笑纳’。没想到几天后贡布带来的,竟是一本《藏地白皮书》!我哈哈大笑,说这本书早就有啦,还写过一篇得到书中‘男主角’首肯的评论……”

我差一点惊掉了下巴。网上初识望月者,缘自她在豆瓣上为《藏地白皮书》写下的一篇书评《你带来欢笑,我有幸得到》。书评写得十分细腻中肯,我和铭基都很欣赏。后来也在网上关注她其他文字,觉得文采飞扬的同时还有一种特别正的范儿,没有文酸气也不摆姿态,见识广博却非常可亲。现实中我们从未谋面,本以为缘分止于网络,没想到竟还有这样一段阴差阳错的书缘。

之所以说“阴差阳错”,是因为那书原是送给玛吉阿米的,本希望它能在店里书架上占一小小角落留个小小纪念,可不知是我们表达能力太差还是泽朗贡布汉语水平有限,总之他会错了意,以为书是送给他的。我现在完全能够理解他当时错愕的心情——两个奇怪的陌生人莫名其妙地送了一本不知道讲什么的汉语书给我……

一本书有一本书的命运,很高兴它最终流转到我们喜欢的人手里。

都说“近乡情怯”,我重返大昭寺便是怀抱着这样的心情。才刚走到门口,那熟悉的颜色、声音和气味就穿越时间的雾霭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而当我们进入大殿佛堂,再次看见酥油灯海和庄严宝相,那种“五雷轰顶”般的神圣和震慑依然和当年初见的感受一模一样,我的眼睛都有点湿润了。

也是恰好遇见有缘人,老喇嘛达珠好心地领我们进到三楼原来不对外开放的殿堂参观。当时忽然停电,我们把手机拿出来当手电筒,隐约可见墙上精美的唐卡和壁画。达珠介绍说这是四世和五世达赖曾经住过的房间。他掀起窗帘的一角,告诉我们在节日和举行重大仪式的时候,达赖就从这里透过窗户看着外面虔诚的信徒和涌动的人潮。不知是什么样的感情驱动,人在这里,宗教的神圣感格外强烈。当达珠指点给我们看神像和达赖坐过的椅子时,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倒头便拜。我的内心和所有的藏族信徒一样,也渴望接近神并得到神的庇佑。

看完殿堂出来,我们和几个喇嘛一起坐在屋顶上晒太阳聊天。他们非常友善,让我们一起分吃小面包,还把甜茶倒在纸杯里请我们喝。这是冬天的好处,不见了人潮喧嚣,关门闲坐,长日迟迟。一只黑猫慵懒地依偎在老喇嘛的脚边,他很自然地用手指帮黑猫把眼屎揩干净。

得知铭基同学是香港人,喇嘛们颇为兴奋地和我们聊起了香港的明星。“刘德华、张学友、郭富城……”一位胖喇嘛掰着手指,口里喃喃自语,“四大天王,四大天王,还有哪一个?”“黎明。”我笑着说。他还知道成龙、李连杰、周润发。“周润发很好!”他认真地点着头,“李连杰也可以,他也信佛。”……“还有一个,香港的,个子小小的,小小的……年纪嘛大一点……他去年来过我们这里……”他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苦苦思索。我和铭基对视一眼,搜肠刮肚地想着。铭基忽然说:“曾志伟?”“就是!就是!”喇嘛们眉开眼笑。

告别他们,我和铭基在屋顶上散步,试图找到记忆中残留的那些影子。然而人的记忆又是多么不可靠——重访旧地才发现,原来我们五年前是坐在大昭寺屋顶的三层而不是二层。不过我们依然幸运地找到了一起坐过的椅子——虽然当年的一长排塑胶椅子已经被拆到仅剩三个。

我们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看经幡随风飘舞,看天上云卷云舒。这些年来异乡为客,混迹孔方之场,身心俱疲,也因此总是刻意逃避怀旧,已经很久不曾细细回想曾经在西藏发生的一切,而大昭寺的屋顶却像一部时光机,将我带回五年前的场所,令我心跳加速,神思恍惚。

我觉得这一切仿佛就在昨天。那个黄昏我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对面的金顶在夕阳下宝光闪烁,天上的云彩洁白丰腴……真没想到啊,没想到五年前西藏的点点滴滴一直占据着我思想的一角。我曾以为这些记忆的碎片没有生命,可是我错了,它们一直活着,活在我曾给予它们的奥秘的生命之中。一个人其实总是与围绕着他的事物相伴相生,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我们把这些事物连同一部分的自己都遗忘在世界的一角。然而终有一天,我们偶然又看见了这些东西,它们在我们面前蓦然涌现,现实的巨大力量如一道闪电般照亮了前尘往事,曾经的我们也随之复活。

我震惊地看着当年的那个自己。天哪,我几乎已经不认识她了……她天真冲动,无所畏惧,简直像是一个随时有可能发生的意外;她的经历是一张白纸,对世界一无所知,可是热爱做梦善于想象,正卯足了劲儿准备航行于“仙人世界里的七个大海和十三条河道”;她活在永垂不朽的灿烂希望之下,梦想像大昭寺的金顶一样接近而真实……倘若此刻她推开时光之门朝我走来,恐怕只会与我擦肩而过,根本认不出这个萎顿世故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那种“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已经纠缠我好些日子了。让我想想,应该从何说起呢?

在我看来,2004年在英国举行的那场小小婚礼更像是一种结盟仪式,原本都是独行侠的两个人终于决定从此并肩作战,共同抵抗平庸乏味的生活。婚后我们一头扎进广袤无边的成人世界,平时拼命工作赚钱,周末购物逛公园看展览和朋友聚会,一有假期就满世界飞来飞去地旅行,并将这一切都热热闹闹地记录在博客里。我不爱自己的工作,可也深深感谢它带来的舒适生活。工作之余我努力读书写作,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没有被商业社会所吞没?这样的生活不但一过就是好几年,而且渐渐发展出一种天长地久的势头,简直可以一眼看到几十年以后。常有博客的读者写信来说羡慕我们的生活,我也总是试图说服自己:知足吧你!人家可都说你正过着健康合理有益社会张弛有度细水长流的幸福人生呢!

然而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中年危机?”上下班时挤在沙丁鱼罐头般的伦敦地铁车厢里,看着身边一张张和我一样面无表情的脸,我的心也麻木得仿佛失去了知觉,“可是我还没到中年吧?……”

又或者我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直到在大昭寺屋顶上清清楚楚地看到当年的自己,我才终于能够勇敢地把压在心底的那句话说出来——

你在成人的世界里迷失了。

高等教育、世俗标准的好工作和中产阶级的幸福生活,这些东西就像猪八戒的珍珠衫,使我迷惑于它炫目的光彩,又不知不觉地被它束缚。它不停地诱惑和鞭策着我:你知道别人有多羡慕你么?去向你的同事们学习!投资,储蓄,参加退休金计划,购买人身保险,一年两次出国旅行,买一幢大房子,生两到三个小孩……

渐渐地,一切都变了。身边的人都在异口同声地赞美着名牌包、跑车、游艇、会员制俱乐部和五星级酒店。对物质的信仰超过了诗歌,做梦是不切实际的表现。我失去了曾经拥有的那种勇猛无畏的生机和活力,成长为不动声色的大人,而我的世界也最终变成了他们的世界。就在此时此地,我终于明白以往摆出的姿态都是自欺欺人——不,我根本没有成功地抵抗住平庸乏味的生活。比这更糟的是,它反过来将我变成了一个平庸乏味的人。

“什么?”我忽然如梦初醒,“当年我不过是签下了一纸雇佣合同,可没签字同意它彻底改造我的人生!”

小时候读《约翰·克利斯朵夫》,对其中的一句话印象深刻却似懂非懂——“大部分人在二三十岁时就死去了,因为过了这个年龄,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则是在模仿自己中度过,日复一日,更机械、更装腔作势地重复他们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爱所恨。”现在我懂了。开始怕了。对于死亡的恐惧摄住了我——精神与理想的死亡。

还好,还好我还不算太老,仍有改变的可能;还好灵魂并没有消亡,只是沉寂。

“嚓”的一声,像是有人在我的心里划了一根火柴,照亮了尘封已久的初心与梦想。一个念头正是在重返西藏的那段日子里冒出,起初只是一剪微弱的烛光,最后终于烧成一把熊熊大火。

似乎人人都爱西藏。不知别人是出于什么原因,于我个人而言,是因为它包含了我的一部分,而我也包含了它的一部分。西藏具有一种赤诚坦荡的气质,它能令我不由自主地卸下一切伪装,抛开“别人的眼光”的桎梏,与自己的灵魂来一番深入交流。2003年离开拉萨时我写道“西藏之行可以改变你的人生观”,“西藏之行使我变成一个全新的人”,现在我却觉得,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本来面目,我们只不过经由不同的机缘,通过不同的方式,将覆盖其上的东西一层层剥掉,最终发掘出那个最为真实的内核。

从西藏回到伦敦后不久,我在博客上写了一篇题为“Gap Year”(间隔年)的文章,第一次梳理想法袒露心迹。之后,经过两年的准备,我和铭基终于迈出了那一步——辞掉工作,退掉房子,开始我们在拉丁美洲和亚洲的间隔年旅行。这样的长途旅行一直是埋在我心底的梦想,我也希望通过它来实实在在地认识这个世界,认识居住在这世界上的人们,认识我自己。而我的信心也很单纯——只要一直望着比自己更广阔的事物,我知道自己终会抵达的。

其实辞职旅行最初只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我知道铭基喜欢自己的工作,心态轻松,并没有我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对生活也相当满意。可是他一直把我的迷茫看在眼里,也理解我的想法,当我第一次向他透露辞职旅行的念头时,他二话不说,立刻无条件支持:“走!一起去吧!”——这家伙的语气就像在说一起去看场电影那样轻松。

忘了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如果有人能够理解你,那么即便与你待在房间里,也会如同在通往世界的道路上旅行。我何其幸运,有一个理解我的人愿意与我一道去真实的世界旅行。

2011年5月9日,两个在路上认识的人,终于又一起上路了。

铭基

其实《藏地白皮书》的原型只是一本自己手工制作的小册子,在我们英国的婚礼上送给朋友们作为礼物。婚礼的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在忙着打印和装订,一直弄到四五点钟才去睡觉……后来我把它上传到MSN Space的博客分享,并在和菜头博客的推荐下得到一个偶然的机会于2008年5月成书出版。

可2008真是一个多事之年:奥巴马当选、南方雪灾、拉萨314事件、汶川地震、北京奥运、毒奶粉、金融危机……在这一系列“劲爆”的大事件轰炸下,也因为我们长期在国外居住而没有特别为新书安排任何宣传活动,《藏地白皮书》的出版发行这件小事很快就被淹没掉(其实严格来说可能连一件“事儿”也算不上)。尽管无声无息地出版了,《藏地白皮书》却凭着口碑这样原始的方式传播了出去。在书出版前还有点担心我们的故事是不是太落俗套太单薄,等到书累积了很多读者反馈的时候我们才放下心头大石。

虽然书已经出版了,但其实这个故事还没有真正结束——那个在大昭寺屋顶立下的五年之约。在《藏地白皮书》出版前后,不少人受到我们故事的启发而去到西藏,这些人包括素未谋面的读者,我们的好朋友,还有我的岳父和岳母。也许他们曾经打算带着这本小书在西藏寻找自己的幸福,又或者只是想跟随我们当年的足迹走走看看:八朗学、珠峰、白居寺、玛吉阿米、大昭寺……眼看2008年快要过去了,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食言的人?

回到拉萨

2008年12月26日,飞机降落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从机场大巴下来,我们拖着箱子来到北京站的火车票预售点,买了两张第二天晚上从北京西站出发到拉萨的火车票。从五年前拉萨—大理—深圳—北京—香港—伦敦的曲折路线,到现在反过来直接走伦敦—北京—拉萨,当别人在印度洋或者加勒比海享受着阳光与海滩的假期时,我们选择了从一个很冷的地方来到另一个更冷的地方。我们的想法很单纯,仅仅是为了兑现五年前许下的一个承诺。我们两个人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并没有因为确定的关系而减弱,反而变得更加坚定了。

与送行的老王匆匆告别后,我们背着跟当年一样的行囊连跑带跳地登上了从北京开往拉萨的列车。数年前青藏铁路的建设推动了我的第一次进藏之旅,而现在这个曾经被我视为“洪水猛兽”的交通工具却真真实实地把我再次带到西藏。冬天进藏的游客非常稀少,经过格尔木站后我们那一节车厢就只剩下我们俩、一位藏族老奶奶和列车员。经过四十多个小时的车程和数顿方便面,列车最终驶进了簇新的拉萨火车站。

终于回到拉萨,兑现了我们的五年之约

一直听说拉萨的冬天没有想象中冷,说什么高原的阳光很温暖,白天气温可以达到十几摄氏度等等,可我们刚搬到青年旅舍位于一楼的房间就觉得特别阴冷,然后用手摸摸房间的床、被子、桌子、凳子等等,都是冰凉的。睡觉前好不容易要来了电热毯,我们尽量把手脚放在被子里面暖和的地方,因为被子外面的地方摸上去基本上都像冰块一样,就连枕头旁边的手表也好像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一般。当天晚上,倒时差、高原反应和感冒导致我一夜失眠。在英国住惯了有暖气的房子也让我这个南方人抵御寒冷的能力大大下降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决定要搬去有暖气的地方。还好因为是淡季的关系所以旅馆的打折优惠幅度也蛮大,我的噩梦也随着搬到大昭寺广场附近的一家有暖气的旅馆而结束。

五年前因为修下水道的关系,八廊街被弄得支离破碎,这一次我们终于有机会把这个转经道完整地转了一遍。除了大昭寺以外,这次八廊街上我们能辨认出来的只有新华书店和玛吉阿米。因为冬季是西藏的旅游淡季,八廊街两边的摊贩卖的都是藏族人的生活必需品。来这边的藏族人不是朝圣就是来办年货的,感觉冬天的拉萨才是更加真实的拉萨。

重访八朗学

从上一次离开西藏时不确定的关系到现在已经共结连理,我们的心情也是从无奈转变成温馨。虽然这一次我们没有再次入住八朗学旅馆,但还是怀着无比期待的心情前往这个我们相知相遇的地方。北京东路上的商店已经焕然一新:我曾经租过睡袋去珠峰的outlook café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一家的酒吧。从亚宾馆一路走过来,经过吉日旅馆,来到八朗学。我看见八朗学对面的一排楼都因为被火烧过而拆掉了,我们当年的“八朗学食堂”肥姐饭店也已经不复存在。在靠近街道的前排一楼,以前常常跟阿明他们一伙人去聊天喝甜茶的昏暗小馆已经变成了杂货小店。

最后我们在八朗学的大门前停下,这是我们五年前在西藏分别的地点——那个超长的拥抱发生的地方。在冬天这个几乎没有游客的旅游淡季,这里显得特别安静。告示板上贴着的已经是几个月以前的拼车信息了。这里的变化极少,除了301房间下面的二楼扩建了一个小房间以外基本上没多大改变。从那道又窄又陡的楼梯照样可以爬到三楼的走廊,爬到那时候我们聚会聊天的地方。对面天台的咖啡座就是我和平客、阿明常常喝咖啡、晒太阳和聊天的地方。可惜的是当年在西藏认识的朋友们现在已经各奔东西,只剩下我们两个在故地重游。

五年间,我们结婚了,青藏铁路通车了,拉萨也在这一年成为了新闻焦点。最后,我们兑现了承诺回到拉萨。虽然这个城市也变得紧张起来,路上多了很多维持秩序的警察和军人,可是当我们走过八廊街,走进大昭寺,跟着那些虔诚的藏族人一起转经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回来了。在这里,空气是那么稀薄,天空是那么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他乡遇故知

如果不是事先在网上查好地图研究了半天,这一家隐藏在小胡同里的咖啡店是很难被发现的。风转咖啡馆(Spinn Café),老板是香港人阿刚和他的泰国朋友小平。阿刚在泰国旅行的时候认识了小平,两人一见如故,成为好友。有一天这两人突发奇想,决定从泰国骑自行车到拉萨定居然后开一家咖啡店,风转咖啡馆于是就这样出现在拉萨老城区的一个角落了。

阿刚在网上又名薯伯伯、Pazu,常常活跃在一些旅游论坛,为大家解答有关西藏旅游的各种疑问。很多年前,我就已经在追看他的亚洲游记,他的足迹遍布中国、尼泊尔、印度、巴基斯坦甚至阿富汗。游记中关于西藏的部分,让我产生了巨大的兴趣,也可以说是它们启发了我后来的西藏之旅。其中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他如何在青藏线上绕过检查站成功“偷渡”进入西藏(那时候香港同胞去西藏旅游还需要入藏手续),还有在印度鹿野苑住在日本寺庙的经历。这一次我们来到拉萨时刚好他也在这里过冬,让我有机会可以拜访一下这位“同乡”。

当我们来到风转咖啡馆时,碰巧阿刚不在店里,店里的服务生说他刚刚出去办事,更可惜的是小平也因为有事暂时回了泰国。咖啡馆虽然地方不大,但是装修让人感觉很温暖,吧台前面贴满了各种杂志对咖啡馆的采访。过了不久阿刚回到店里,客人不多的时候我们便开始聊了起来。原来咖啡店已经开业一年多,他跟我们娓娓道来他和小平一手把咖啡店建立起来的种种困难,不过还好现在咖啡店的业务已经上了轨道(后来连《孤独星球》也推荐了这家店)。不聊不知道,越聊越投机,等我们混熟了之后每次见面总是以互相挖苦开始,常常聊到深更半夜才说再见。

从此风转咖啡馆便成为了我们在拉萨的落脚点,差不多每天我们都会去店里面坐坐,喝喝风转“独家”的柠檬特饮和越南滴漏咖啡。在公历新年倒数的时候,擅长搞气氛的阿刚在踏入新年的那一刻带领大家同唱粤语歌《财神到》,虽然有点无厘头,但是大家都玩得很尽兴。有时候我们会吃着爆米花看阿刚表演出神入化的魔术,又或是看拿着啤酒瓶充当麦克风的他载歌载舞地献唱张国荣的《Monica》。除了跟我们说他在拉萨生活的趣事,阿刚还带我们到仓姑寺喝甜茶,吃藏式咖喱饭,晚上去串串王吃夜宵……来风转咖啡馆的顾客里面有不少是拉萨本地的藏族人,于是我们又认识了一些藏族朋友,当中包括他们店里的服务生央宗和拉珍,藏族美女阿古兰姿和曾经是风转咖啡馆店长的卓嘎姐。

我在阿刚身上看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一种随心所欲、完全不受世俗约束的生活方式。跟大部分留在西藏的外地人不同,他留在拉萨完全不是为了金钱、装酷,或者在逃避什么,他努力学习西藏文化,用藏语和当地人沟通,广结善缘的他走在大街上也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握手。他留在西藏的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人和事,并竭尽全力与当地融为一体。

我们已经在英国循规蹈矩地生活了五年多,除了假期旅游的时间外基本上都不属于自己。阿刚这种生活确实让我羡慕,也让我不禁问自己:我想要的是一种怎么样的生活方式?到底去哪里、做什么才是我最想要的?

再次上路

从西藏回来后,我们的生活再次陷入低落的状态。这个故事教训我们:假期过得有多high,回来以后重新回到办公桌前就有多depressed(失落)。除了在网上看看机票,计划下一个假期目的地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方法以外,没有什么可以从实质上舒缓英国冬天的阴霾天气所带来的失落。

就在这个时候,傅真向我提出了间隔年的想法,希望我们可以暂时放下工作,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旅行一段时间。我对她提出这个想法丝毫不感到诧异,因为一直以来她的工作对于她就好像鸡肋一样,不怎么喜欢,但是因为丰厚的回报又不想轻易放弃。而经过2008年的金融危机以后,社会上对这个“万恶”的行当积攒了极大的怨气,一夜间投资银行家从社会精英变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所以这份工作不但压抑了她天性里的自由和活泼,就连在道德上也无法带给她满足感。

相对来说,我对现状确实没有什么不满:一份还算满意的工作,住着一个不错的房子,一年25天的带薪年假。眼看身边的朋友已经在英国买了房子,生了小孩,但我深知自己对这种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还没有准备好。原本我们就没有在英国长期居住的计划,只希望能在这边累积一些工作经验以后就回国定居。伦敦是我们很喜欢的城市,可是我们也早就知道终有一天会和它说再见。在离开英国和回国定居之间,间隔年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过渡,我们俩本就都热爱旅行,间隔年可以让我们在再次回归正轨之前好好疯狂一下,也顺便利用这段时间认真想想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生。为了能走更远看更多地方,我们暂时放下了回国后先去农村支教的计划,改成在间隔年期间当短期的志愿者。

2002年离开香港到南京工作,后来去了英国的普利茅斯,接着又搬到伦敦,我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四处漂泊的生活模式。很难分辨是我不安分的性格造就了这种生活模式,还是这种生活模式造就了我的性格。现在我强烈地感觉到我骨子里面不老实的基因,完全被傅真的间隔年提议唤醒了。

从决定“出走”到实行计划的两年是一个漫长的煎熬期,尤其是在经济和家人的谅解这两方面的顾虑比较多。投资银行工作很辛苦,有时候傅真上班时受到的压力太大,回家后会忍不住哭出来,我真的很想跟她说:不要管那么多了,我们明天就走!可我是一个百分之九十九理智加百分之一感性的人,我只能边安慰她边对自己说:“The best is yet to come(最好的还未到来)。”

在准备离开英国前的那几个星期,我们每天都在忙着购买旅行用品、收拾房子和打包准备海运回国的东西,可怜的睡眠时间被压榨得只剩下一点点,只能靠喝红牛来维持体力。等到我们对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和已经打包好的18个纸箱的时候,我知道我们离梦想已经不远了。

2011年5月9日下午1点50分,伦敦飞往墨西哥城的航班起飞了。那一刻我们就好像同时按下了人生的重启键,共同翻开人生中崭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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