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十月,一个灰蒙蒙的下午,快到五点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极其清晰而逼真的梦。他梦到自己身处一艘远行的船上,不到一小时前,这艘船刚刚离岸,开始一段愉快而又意义重大的航程。奇怪的是,海岸隐约是西班牙的海岸。而他正侧身躺着,安静地品味这段旅途。旅途的这个阶段仿佛神奇的梦境,但又毫无激情,他很了解这种状态:出发时探险般的兴奋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已经不再新鲜并且一成不变的海岸线、平静的风浪,以及船身单调的前行和颤动。这样的颤动还会持续好几个星期……一阵猛烈的风从他耳边吹过,呼啸着卷起绿色的波浪,将身后的陆地衬托得格外平寂和不真实。他感到冷极了,还有点恶心,但他并不想动——的确,也动不了。身下巨大的水流声和海浪的翻滚让他昏昏欲睡,无论怎样都动弹不得。

忽然,他醒了,发现自己正在黑暗的房间里。梦中的水流声其实是他的呼吸声,不想动实在是躺在床上太舒服,尽管有点冷,身体有点僵硬。而促使他醒来的则是梦中的那阵恶心。呼啸的风声来自外面尤思顿路上驶过的一辆卡车。

寒意和逐渐恢复的知觉令他沮丧。他又这样了。

他看了看自己糟糕的处境:他正在简陋的小屋里,躺在床上,醒着。除了外套和鞋子,他穿得好好的,只裹着一条粗糙的被子御寒。至于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压皱,看上去邋里邋遢的……

天已经漆黑,但还不到五点。要是到了,闹钟会响的。他暂时还不用起来。楼下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怎么睡着了?他记得三点半的时候,自己高高兴兴上了楼。那会儿还是白天,天还很亮,现在已经黑得吓人。

他叹口气翻了个身,又泛起一阵恶心,于是顺从地躺着不动,直到那阵不舒服过去,然后小声恨恨地骂了一句。他得面对现实,今天午餐时又喝醉了。

终于,他从床上跳起来,把煤气灯点上。

他将暖壶里的水一股脑儿全倒进盆里,把脸埋进去,屏住气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大口地喘着气,用毛巾使劲擦脸。

毛巾与脸的摩擦给了他一点刺激,使他恢复正常,不再去懊恼。恐惧感消失了。某一刻,他是那个备受折磨的灵魂,在黑暗的、无法逃离的宇宙中凝视着自己。现在,他已经变回午夜钟声酒馆的侍者,正在房间里穿衣准备,一刻钟后将要开门营业。

尽管如此,被煤气灯照亮的墙壁和身边的一切都被沮丧的情绪所笼罩——他为自己傍晚才从无节制的生活中醒来而感到沮丧。只有晚上才可以如此放纵,然后在红色的朝霞中醒来,痛下悔心。而暮色降临的傍晚,还有一晚上的辛苦工作等着他,就没时间这么自我安慰了。

楼下,午夜钟声酒馆里静得可怕。用“可怕”二字来形容很贴切,因为确实有可怕的家伙在爬[1]似的,它们静静地潜伏在走道里,悄悄爬上两步,然后又藏起来……

终于,光秃秃的木头楼梯上传来的女人轻快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一个轻巧的身影哼着小曲儿从他门口经过,进了隔壁的房间,砰地关上门。

那是艾拉,他那位活泼的同事,午夜钟声酒馆的女招待。

她每次经过他的房门时都哼着小曲儿。从某些角度看,她很羞涩。但此刻从隔壁传来的各种唐突的碰撞声,还有暖壶、盆的声音,对他而言既像是微妙的挑衅,又有点诱惑。他几乎不了解她,真的,她颇有点神秘,他们之间只会打打趣,只是朋友而已。她这个下午过得很好,去克拉彭看望生病的姑妈(她还这么一贯天真地称呼对方)了。

不一会儿,她隔着墙叫他,把他的名字拉得很长。

“鲍——勃!”

“嗯?”

“几点了,鲍勃?”

“还有五分钟!”

艾拉含糊地应了一声,接着又传来一声碰撞。

“怎么啦?”

“没事!”

一阵安静。

还剩五分钟。两人没再说话。楼下就像开演前的后台,鸦雀无声。而楼上这两位正在安静地梳洗,想让自己看上去端庄得体。他们都清楚自己所扮演的角色,都想与那些纠缠的酒鬼保持距离。

鲍勃基本准备好了,他穿上白色的外套,系上白色的围裙,接着走到镜子前,俯身使劲地梳头——梳头可以缓解压力,还能提神。

镜子里的他几乎完美。光洁的皮肤,白亮的牙齿,刮得干干净净的线条紧致的脸庞,显得机敏、爽利,还透着一种坦诚,梳得很整齐的黑色的头发,深棕色的眼睛,他又退后几步照了照——对一个懊悔的人来说,眼前的自己确实让人振作。其实他并不是英国人,美国和爱尔兰血统在他身上表现得很明显,尤其是美国血统。他的父亲曾是一名美国警察(这也是他最乐于炫耀的事),但他从未见过对方,他的母亲在他十六岁出海时已经在伦敦去世了。他早年在海上度过,在英国被收养,说话有一股伦敦腔。现在,他二十五岁,但看上去可能是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的任何年纪。他是午夜钟声酒馆的雇员,所到之处颇受欢迎。

就在鲍勃梳头时,艾拉从自己的房间出来,敲他的门。他在镜子前应了一声“进来”,她便进来了。她是个相貌平平的姑娘,皮肤黑黑的,短发,身材瘦削。她单纯,通情达理,品行端正,也不是没有人追求。她用一种淡淡的讽刺和不置可否的职业态度对付酒馆里那些不三不四的斜睨逗乐的客人,并把这种态度带到了日常生活中,在鲍勃面前尤其如此,她爱鲍勃。五个月前,她第一次见他时就爱上了他。那时鲍勃刚来午夜钟声酒馆上班,请她喝过两次茶,看过一次电影。每次,她都鼓起勇气想把友情发展为恋情,但之后却没了下文。她发现,自己无法激起他的温柔。若是换了别人,恐怕会因此而消瘦憔悴,而她由于心态健康且讲求实际,便自觉地控制和转移自己的情感,既不消沉也不嫉妒,只是好心待他。她二十七岁左右。

艾拉站在门口,看着他。“怎么样,‘鲍勃’?”她调侃地问。

她叫“鲍勃”这个名字的时候音调总是不太一样[2],似乎他不是鲍勃,而是一直假扮这个身份,并且她很久以前就已经认清了这样的欺骗行为。这是他们彼此打情骂俏的开场白,他也用同样的口吻回答。

“怎么样,‘艾拉’?”他的视线并没有从镜子里移开。

“在梳珍贵的‘头发’。”艾拉说。他只顾着自己的头发,本身可真无理。

“克拉彭怎么样?”他问。

“哦,还好。你呢,下午都干什么去了?”

“我?我就待在屋里……”

“睡觉,对吧?我敢打赌。”

“呃……”

“我本来也应该这么认为,”艾拉接着说,“你喝了那么多酒。”

“什么酒?”鲍勃问。

艾拉没接茬。

“我要是老板,早就把你赶走了。”

“我没喝醉。”

“嗯,也快了。我记得你说过要戒酒吧,鲍勃?”

“好吧,他们一把酒递给我,我就没办法。”

“当然,”艾拉的声音充满讽刺,“我想,这就是因为太受欢迎而遭到的惩罚吧。”

他已经梳完头,正在用擦鞋布擦皮鞋。

“如果他们给我小费而不是给酒,我会不停地说话……”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她带着嘲讽的意味看看他,又看了看房间四周。

“你还有你的《约翰·奥伦敦周报》。”她说。

她指的是他床边那张小柳木桌上的一摞杂志,有十一二本。

“我的《约翰·奥伦敦周报》怎么了?”

“没怎么,鲍勃。很高兴发现你的兴趣如此广泛。”

他没说话,把对那些杂志的热爱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不愿意告诉艾拉。

而他的沉默却让她有了兴趣,甚至还有点高兴,因为她暗暗崇敬着他所涉猎的这一领域。她严肃起来。

“你读了很多书吧,鲍勃?”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一本绿色的小册子。

“天哪!”她惊叹道,“《罗马帝国衰亡史》,作者爱德华·吉本。你都读完了吗,鲍勃?”

鲍勃有点紧张了,“那只是第一卷,一共有七卷呢。我准备一卷一卷地买。”

“天哪!”艾拉一边翻着手里的书,一边问,“他写这么多,是想说些什么,鲍勃?”

这个问题有点愚蠢,几乎没法简而论之。不过,他的回答倒表现出天生的谦逊。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艾拉。”他一边说,一边揉揉鼻子。

“好吧,我下楼了。”艾拉说完,便突然要走,“一会儿见,鲍勃。”

“一会儿见,艾拉。”

他听到她踩着光秃秃的木头楼梯下了楼,又照照镜子,接着便关了煤气灯,跟了出去。

[1]此处系作者巧妙地运用多义词,可怕creepy对应爬行creep。——译者注(本书中所有注释均为译者注)

[2]原文直译为“加上引号”,解释上文叫鲍勃名字时加的引号,下文鲍勃叫艾拉名字时,同样加了引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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