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失恋的“英雄”

是个雪天。

这是我们来东技下的第一场雪。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成了英雄。这个时候,我不再把舍友叫狱友了,而是互称战友了。这个时候,我们英雄宿舍,不再好意思迟到早退无事生非了。

英雄,要有个英雄的样子。

比如下了雪,我们就先让他们高兴会儿吧,高兴完了,我们再下去扫。

我们趴在窗台前往下看,早就落了叶子的枝条上挂了脆生生的一层雪片,树下落了叶子的花丛和绿叶冬青上面,都挑着细薄的白花。真是奇妙,我们在睡着觉,这些雪花自由自在地飘啊飘,悄悄地落在地上,栖息在枝头和草丛,堆积在假山石脚下,而楼前小花园中一块碎石铺就的巴掌大的平地和上面的亭子,却不见一丁点雪花。只是亭子周围,一圈湿印。

那天清晨,我们的心情也和踩着枝头的雪跳跃的小鸟一样,轻盈,欢乐。

监狱是个奇怪的地方,起先你恨它,然后习惯它,更久之后,不能没有它。

——我想起了《肖申克的救赎》中的重要台词。

我习惯了吗?

我没有答案。

只是,摸摸心口,那里不像刚入校时,像有块石头,有团稻草,塞得胀鼓鼓沉甸甸的了。

你们知道吗?

我爬上床,对光着身子看完雪哆嗦着往身上套衣物的战友们说,刚入校时,我感觉像是被判刑进了监狱,在心里,我把咱们423看作是我的“牢房”,暗地里,我都把你们看作是“狱友”。

我的话一落地,我看到他们突然停止了穿衣服的动作,连呼吸都听不到了。时间停滞了那么一小会儿,最后,彭浪从套头衫中钻出头,反身看了看我,说,我没这样想,不过也差不多,所以我带了好多书,我就想,就算找不到喜欢干的事儿,还可以看书打发时间,别憋出病来。

朱子康说,当我知道只能上东技,我直接崩溃了,我还想过离家出走,但去哪里也得吃饭啊,我硬着头皮来的,但现在,嗯,我想好了,过几天我就去找班主任,我要转专业。我从小就喜欢拆我的那些玩具车,我喜欢车,我要转到汽车制造和修理专业去,我感觉我能学好干好。我已经找那个班的老师问了,他说欢迎我到他们班里去,不过得先个人申请,还得考试,我已经要了他们的课本,我想,我能考过。

已经跳下床的马纯张了张嘴,扬起手在床铺上拍打了下,咳了一声去刷牙了。

王一凡穿了一半衣裳,坐在床铺上,呆呆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只有陈浩南是快乐的。他拿起暖瓶,往快餐杯里倒了些水,嘿嘿笑了一阵说,俱往矣,反正我现在,天天都可快乐啦。

——在我们这样的年龄,分析不出更多的道理了。需要我们正面强攻的社会生活,似乎离我们还远得看不到影子。但那个早晨,我才知道,我们每个人,无一不是以自己的方式,尝试着与眼下的生活,与原本在心里瞧不上的同学们,与几乎是以收容姿态接收了我们的东技,与“也就只能当个工人”的命运和解。

我想入学后开了三次全校大全,每一次,常玉生书记几乎都会站在办公楼前临时用几张课桌拼成的主席台上,举起他的右臂,指着灰的蓝的有云的没云的鸟儿飞过的树叶飞舞的天空强调,我们东技,是兜底教育。但我们创造一切条件,因材施教,力求发现每个孩子的闪光点加以栽培。常书记还常说,为人民服务,回报社会当然是最正确的,但同时,它是个高的远的抽象的目标,最重要、最真切的,是我们每个人,尽最大努力提升自己,更好地感受这个世界,让自己的生命丰富起来,生活美好起来,让我们每个人变得有希望起来。

给人希望,才是最永恒的真理呀!

常书记说,我们东技拼尽所有气力,干的,就是让每个人都看到希望的事。

当学生时,这样的话是当套话听的。直到当了老师的那一天,又一次听常书记讲起,味道突然变了。从前虚浮空泛的理想主义,突然一下堆在了你的脸前,你得好好思谋筹划,把这个“给人希望”细化为日常教学教育工作的点点滴滴。这其中的差别,就像一朵云,呼地掉到你面前,砸了个大坑,你脚下的土地,你的五脏六腑,都跟着颤。

是的,当年那个初雪的清晨,我们还不能真切地触摸到我们的未来,但戴维说,同学们,那一场薄雪,都在尽自己的力量,哪怕只是让我们每个人喘气时,更轻松一点。

当时只是感觉轻松了一些,但现在回望起来,心里奔涌的是激流般的感动。

前段时间,我在抖音上看到有人说,每个人都是孤独的,都要在黑夜独自面对艰难困苦伤痛。生老病死,都是独自抵抗,独自作战,或独自缴械投降,溘然闭上双眼,化作尘埃,真正地融入大地,融入万物。

当时我想,生,是孤独地生,只有死亡,才抹平一切界限。

但现下,想起当初的一切,我的看法变了。人当然有时候是孤独的,但更多的时候,不是在相互温暖和慰藉吗?这也是生命的本能和目的吧。更重要的是,生命的目的和意义,不在于生死两头的确定,而在于过程中的不确定,在于其中的游移徘徊纠结困顿,在于其中的悲欣交集,在于在喉的鲠和翩然的释怀。

黑夜面对孤独是好的,风和日丽中与朋友的欢聚是好的,因为没有如此的矛盾、丰盛和繁复,生命该多么乏味呀。

连林幸哲这种老干部都在追女朋友了,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开心起来呢。

那天我们回宿舍路过420门口,听里面闹腾得很。我推开门,看到一大堆人围在靠窗的床下铺空当的桌前,走近才看到是在安置什么机器,外框上闪着一圈蓝光,林幸哲甜滋滋地笑着接电源线。

林幸哲的游戏机,真被他父亲要回来啦。

彭浪进了屋把身体仰摔到床上,说,我咋没个这样的爹呢。

别的人都嘻嘻笑起来,马纯却幽幽地说,你们的爹们也在想,我咋没个这样的儿子呢。

陈浩南长叹一声说,原来,我们这些普通的爹和儿子,今世来这一遭就是为了互相伤害啊。

那一晚,我想来想去,没睡踏实,最后把窗户打开,看着走在宿舍楼下的两个我不再熟悉的保安,我竟然想起以前一高一矮的那两个保安了。我从来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也不认识我,但是我对他们,是多么熟悉啊,矮个子洪亮的嗓音,有时候还低低地唱歌,高个子有点沙哑,有时候也低低地唱歌。那两只猫,一白一黑,跟着他们,亲昵地在他们身上爬上爬下。

路灯光,还是和以前那样黄得温暖,只是,人不在,猫也不在了。只说那个梅生,后来被家长送回学校,再后来又在汪闪闪晚自习回宿舍的路上截住她,在她面前割腕了,被送到医院抢救。出院后,不知道学院劝退,还是父母不放心,就再也没来过。想到这里,我心里竟然有点羡慕梅生,他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我就没这种勇气。

第二天早晨起来,头疼鼻塞上颚肿得老高,大约是昨晚长久对着打开的窗户感冒了。我写了假条。可一个人蜷在宿舍待了一上午就待不住了,起来洗漱一下,喝了点水到教室。

戴维正在宣读第三届东技校园艺术节的通知,让我们积极报名参加,说学院这回为入选节目聘请本市相关方面专家指导,有三个市级电视台教育频道现场直播。

戴维说,在我们学院,这还是第一回,所以同学们,露脸儿的机会来啦!

戴维一走,班里顿时哇声一片,但问到谁报名参加,就都摆手摇头了。文艺委员胡亚南说,那哇个屁呀,还以为个个身怀绝技。如果没有主动参加的,就以组为单位,每组出一个。咱们班四十个,哦,现在是三十九个人,四个组,四个节目,让报三至五个呢,我们报四个,正好。

组长们又哇哇了一气,说你问没人报,我们问也一样啊,你这是发动群众斗群众,不安好心啊。

可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周过去,我的感冒都好了,胡亚南没再问过。

晚上我们睡前想起来,说,奇怪啊,难道我们班里不报节目了?难道我们班一丁点人才也没有?

陈浩南就嘿嘿地笑起来。我们问他笑什么,他说听胡亚南说,当天晚上就报了十来个,我们问他怎么知道的,他又嘿嘿笑半天,说他和吴楚报了合唱《鬼迷心窍》——

哦呜哦呜——我们乱起一阵大哄,都问,那你这事儿是成了呀?

陈浩南说,只能说,有戏,嘘——

但是啊,陈浩南故作神秘地说,正想和大家商量,胡亚南说,我们班里节目太多了,得先在班里表演,筛选三个上报,还差不多得筛掉一半,再报到学院,学院差不多再筛掉一半,最后入选的,能上三台晚会中的一台歌舞表演晚会。

啊,我问,一台歌舞表演晚会,那其他两台呢?陈浩南说,一台是曲艺,一台是朗诵。

那咱这心窍能迷得了吗?彭浪问。

陈浩南说,这不正想找大家商量吗。胡亚南说,系里嫌唱得太多了,也都没啥特色,再让我们好好琢磨下。我在想啊,要不,我们弄个纯声乐版的?

什么叫纯声乐版,唱歌不都是纯声乐吗?王一凡说。

陈浩南说,我的意思是说,伴奏也搞成声乐的。

伴奏也搞成声乐——我们不由自主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这怎么搞?

陈浩南就从朱子康口袋里掏出他的舍长特权手机,说,听听这个。ACAPPELLA,陈浩南点着手机说,稍等哈,对,就是这个,阿卡贝拉。

我第一次听这种歌,听得出是几个,甚至好多个女孩子的声音,有的念白,有的在做背景声部,和声,有的在唱词,初听乱糟糟的,一耳朵听进去,一层又一层,既和谐又各有自己的声部,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太好听了。

太好听了,太好听了!我们异口同声。

陈浩南说,好,那就是说,你们都答应一起唱啦?

一起唱?谁和谁一起唱?噢,不不不不,我们都摆着手,搞不了搞不了。

陈浩南就急眼了,说,兄弟们,兄弟们,我好不容易说动吴楚一起唱的,不容易呀,你们懂的,你们一定要帮忙啊。

朱子康抠着脚丫子,说,懂是懂,你配吴楚,是有点那个,但我们不会呀。

可以学呀,陈浩南说,我都跟胡亚南打了包票了,说我们一定能练好,再说,入选后学院还聘请专家指导呢——你啥意思,我配吴楚怎么啦?

噢——彭浪说,入选后——那从班里往院系报,第一关我们也过不了啊,不对,是我们在班里表演,我们也做不到啊,根本就不会呀。王一凡说,反正除了军训时喊的那些,我从来就不会唱别的歌,鹌鹑戏子猴儿,老祖宗们是顶瞧不上这些玩意儿的,你们可别骂我。当然,新时代了,年代不同了,但咋说呢,要让我选,打死我也不去唱啊跳的——你配吴楚,倒是挺好的——

彭浪放下手中的笔和纸,杂七杂八说了一大套,直到把陈浩南说得脸挂下来了,才住了声。

你那老祖宗都是封建社会,别来新时代弄这一套。马纯从书上拿开眼,来了一句。

就是,陈浩南重新来了精神,感激地看了眼马纯,说,不用你们唱词儿,你们就按照调子,在后面轻声应和就行,就这样——说着,陈浩南闭上嘴,用鼻音哼了一会儿,还有两三个月呢,你们一定能学得会的。

哎呀,彭浪说,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为了个娘儿们,打算把我们五个全填进去啊。

朱子康说,就你们四个吧,我快走了。

一周之后的周四中午,西北风卷着深秋时不知道藏匿在哪个角落的大团大团的枝叶在半空里翻滚,我们从食堂往教室走,抬头看见学院上空酿雪的云团,像只巨大的沙皮狗脸,松弛的两腮,几欲要耷拉到汽车设计制造实验楼顶的“伦敦桥”上。

谁都没想到,朱子康在后来真的到那里去上课了,如愿以偿。

他走后,我们宿舍也没再安排别的人来,陈浩南接替朱子康当了舍长。我们笑他终于如愿以偿了,陈浩南则不无得意地说,机会,属于有准备的人。

那都是后话了。那天,我们各自裹着身上的棉衣,沉默地走着,大家都知晓了我表白被拒的悲惨命运,心照不宣地连说起下午的英语测试都在用气流小声嘀咕,说完还不忘观察下我的脸色。虽然我和陈浩南并没有同别人说起。过后我怀疑陈浩南是不是泄了密,陈浩南骂了句脏话,我╳,你是真傻还是假装,失恋就像放屁,不论你多么拼命地捂,不愉快的气味早晚是会跑出去的。

我不得不佩服,这话虽然粗野,但不无道理。

孟小小说她要考大学,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干别的,陈浩南特别向我强调,孟小小说了,学院明令禁止早恋的。我看到自己低下头,可能是第一回在同学面前露出相,扳弄着手指头嘟嘟囔囔,谁说这是早恋,就是做个朋友嘛。

狗屁,陈浩南挥挥手,这种屁话你也说得出口。唉,好了,你爱咋说咋说吧,这种时候我应该让着你。再说,你都答应给我伴唱了,我该善待你。

说着皱着眉头看看天空看看远方,摆出惯常他那副思考人生的模样。

说起来真是不敢相信,我们按照陈浩南的土办法练了大约一周,他和吴楚在前面唱,我们在后面哼哼哈哈拉长调,一开始除了他和吴楚,我们根本找不着调,本来唱歌的调都找不着,并且按照陈浩南的要求,我们这些“不同的声部”,不能跟他们完全保持一样的节奏和旋律,我们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最后,陈浩南把我们分成两组,一组比他慢半拍哼一样的调子,一组在我听来完全没有章法地乱发声,一会儿哼,一会儿哈的,但为了兄弟,我们必须硬着头皮“唱歌”,硬着头皮站在讲台上“出洋相”,然后硬着头皮不情不愿地听他一遍遍调整调子,一遍遍说你高了,你低了,你声音太出位了,你声音太弱了。最后又硬着头皮到智造系会议室“唱”了一遍。

竟然选上了。

说“创意不错”。

学院里,真为我们聘请了市音协的一位副主席做指导。

哎呀,我这也算演艺事业蒸蒸日上啊。

说这话时,我和陈浩南站在鹿鸣广场南端的篮球架下,陈浩南把在他兜里揣黑了的纸鹤掖进我的棉衣口袋里,搭一眼就知道,都没被拆开过。陈浩南怜悯地看着我,说,也许,我是说也许啊,咱们这法儿不大对头。你送她到医务室时是晚上,她连你啥模样可能都没看清,咱白长了这么张偶像脸了,优势丝毫没有展现,信里应该夹上张照片啊。另外,我是想啊,陈浩南抓着头皮盯着我的脸说,她可能看到你那个——那个视频了,那个视频上,最狼狈的时候呢——

她怎么知道那个就是我?学院表彰大会上台领奖的时候看不到,只看到我糗大了的时候吗?

我直接恼了,你是不是告诉她那个就是我了?

你——你这什么意思?陈浩南拉下脸,我会这样对兄弟吗?我是看她听到我说班级时她突然扯着嘴一笑的样子,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你还有别的让人想起来的事儿吗?有别的吗?

我的心啊,跟我们扶着的篮球架一样,冰得人指尖疼。不单单是因为被孟小小拒绝。

我重感冒了。

下午还只是流清鼻涕,到了晚上,就开始发烧,不等到熄灯时分,烧得头疼,恶心。朱子康到超市买了瓶半斤装的白酒,让我和陈浩南暂时换下铺位,把酒倒在陈浩南的快餐杯盖里往我身上涂,边涂边问我,感觉凉吗?没感觉凉。我说。不对呀,朱子康说,我小时候,一发烧,我妈就这样给我抹,一抹,我感觉那凉飕飕的,和抹冰块一样,都是抹抹就好啦。说着开始拿手指蘸取更多的酒抹在我的额头,胸口,手掌心和脚心上。我说你轻点,很痒痒,朱子康说,哎呀,你就忍忍吧,这是治病。

其余四位壮士,锯拉着牙的,喝着水的,抱着本书的,一言不发的,站在床边观摩。

好点了吗?

还是不行。

这是怎么回事儿?朱子康把手送到鼻尖下闻闻,是真酒啊,怎么会没用,不可能啊。

啊——彭浪突然想起了什么,把牙刷从嘴里抽出来说,我也记得小时候奶奶给我抹过,好像不是这样抹呀,好像是把酒倒在小茶杯里,点着了,蘸着热酒抹,是不是那样才管用啊?

我脸上好像下了雨,拿手抹了把送到鼻子底下,用我变异了的嗅觉还是一下子就闻出了牙膏味儿,当然,是牙膏与某人牙齿牙龈牙垢和牙间发酵的食物碎屑剧烈摩擦过的味道。

欸?

朱子康又一次停了手。我躺得太累了,趁机想侧身休息下,拿手扶着床铺一翻身,感觉胸口窝里的酒哗啦哗啦往下淌,我立时感觉喝多了酒,头更疼了。朱子康强硬地把我推倒,说,真的呢,我好像也得记是烧热了再抹的,那谁,一凡吧,你出去借个火机,我想想啊,你去找郑仁杰,他应该有。

平时不利不落的一凡这次不负舍长望,眨眼的工夫就拿来了火机。接着,朱子康又重新倒酒,拿火机对在碗面上,嚓一下点燃了。我看到蓝色火苗,看到旁边四位壮士洋溢着青春光彩的脸,看到朱子康沉着地、胸有成竹地,同时又恶狠狠地再次把欲侧身休息的我推倒,说,这回该行了吧。

舍长,你端碗的手太远了,不等抹到他身上就凉了。

舍长,你到床里面蹲着,不然你反着架子,不得劲儿。

舍长,要不我拿支牙刷,你往上刷吧,看这火苗子,怪高的。

舍长,你倒是快抹呀——

舍长不抹,碗盖里冒出的火苗子把舍长的脸照得蓝汪汪的,照得愈加谨慎和严肃,照得额头上出了汗——我看出来了,他不敢把手伸进火苗子里头去。

旁观的壮士们,可能也看出来了。彭浪到卫生间揪了块毛巾递到朱子康手里。彭浪说,我是想啊,好像,我小时候,我母亲都是拿块小手巾,上面倒上酒,放在我的胸口点燃了,不一会儿我就出汗了,一出汗,我感冒就好了。好像是。

啊——

我迷迷糊糊地听到不知哪位壮士说,这是火疗啊,对发烧管不管用啊?

另一位壮士说,你没听到舍长说吗,一定管用啊。

再一位壮士说,不管管不管用吧,反正是酒,没有副作用,试试吧。

朱子康说,找块小的,这块太大了,这瓶酒还不知道够不够把它泡透哪。

第四位壮士直接拿来了不知谁的散发着包浆味儿的小手巾,说,来了,用这个行不行?

当然行。

不过,你翻过来,先试试背吧。

不等我反应过来,四五位壮士一起帮我按照舍长的要求翻了身。我趴在床上,感觉一块毛刺乎乎的东西摊在我背上,接着,凉飕飕的液体倒上来,接着,嚓的一声,接着,我就嗷的一声跳起来了。

当我被姐姐接到医院,在她皮肤科的同事的安慰声中包扎好,几次征求我意见到她家去住被我拒绝送我回学校后,我和陪着我去的陈浩南和朱子康才想起,忘了让姐姐给我开点感冒退烧药。彭浪看着我后背上糊的厚厚的纱布,才想起,他母亲给他火疗时,是先把毛巾用水泡透,攥过水后再泼上酒。

彭浪先是骂了一连串儿的脏话,然后又表示,我可不是有意,可不是有意啊。

我摆摆手,我对他有意没意一点也不在乎,折腾了一夜,我眼皮像挂着整个地球,直接吊不起来了,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就算睡着后他们再把我火化一回,也由他们去吧。

我睡到第二天近午才醒,醒来看到床头小方凳上,是陈浩南的快餐杯,打开,里面是糗成一团的面条和剥了皮的鸡蛋。我嘴里又黏又臭,也没有胃口,只想喝口水。我用手扳着因趴着睡只能朝一侧扭着而酸疼的脖子挣扎着爬起来,抓起宿舍仅有的一只暖瓶摇了摇,里面空空如也。

我后悔为啥不去姐姐家,为啥非得回到这个要啥都没有的猪窝里来。

我小心穿上衣服,提着暖瓶到开水间打水,看到开水器的两只水龙头都被一个康师傅方便面纸箱罩起,上面贴着张A4纸,纸上几个黑体大字,维修中,谢谢!

我只好到二楼去。幸好,二楼的开水器正常,我接上水,提回宿舍,在窗前的桌子上扒拉出一只杯子倒进去,呼的一下,冒起一团热气。

我太渴了,只好端着杯子到卫生间,倒掉一半热水,掺上一半自来水,一口气灌进嘴里,如是三番,极为满足。

我想,我错过了或者说躲过了英语测试,李梅芳老师不知道是生气还是伤心,我可不是有意的,我学英语可不怎么愁,虽然成绩不多好。

想到这儿,我又想起孟小小的话来,她要考大学。

知道孟小小要考大学后,我才认真了解了下学院的高考途径和政策。东技升学途径,是春季高考班和普通升学班,前者是各个专业中有高考意愿的学生自愿向学院申请报名参加的,后者是入学时,一部分高分学生组建的管理学院的三个专门的升学班。孟小小,还有我的情况,比较适合参加春季高考。但参加普通夏季高考,也不是没有可能,是先要通过学院内部的测试,据说,比较难。

她要考了。

那我也一定要考。

但还没等找戴维说要参加高考的事呢,我却病得更厉害了。

那是个周末,我一个人坐在宿舍里,先是听到一阵又一阵轰鸣,一开始我还以为冬天打雷了。但看看窗外光秃秃的树枝,确定是冬天不可能打雷后,我才低头看看捂在肚子上的一只手——人的理性判断远远迟钝于直觉和本能啊——确定我是要闹肚子啦。

我顶着一脑门子考大学的问题揪着裤腰进了宿舍里的卫生间,我们约好不在宿舍卫生间方便的,更不能大号,但这回,我好像已经没有赶到楼层公共卫生间的工夫了。

我蹲在我们宿舍卫生间的马桶上,听着腹部阵阵的声响和屁股底下一阵又一阵哗啦哗啦,心想,他们回来被熏到,会摁在地上把我背上烫起的皮扒下来的——我们入校不几天就约好了。出身农村的王一凡说,只有牲口,才在自己住的房子里又拉又尿。

虽然我知道城市里的文明人,大多在自己住的房子里如厕,但环视六个人的小房间和鸽笼子大的卫生间,一个小小的窗口朝着楼道通风,试想,要五个半大小子,都用这个卫生间,两侧三十多个房间往楼道里排浊气,那味儿还不熏死人,楼道味儿不好,我们屋的味儿能好到哪儿去?

想到这儿我不寒而栗,拿手使劲摁着肚皮往下排空,一感觉差不多了,我就赶紧收拾好。冲了马桶,几乎是跳着打开门窗,揪下陈浩南的床单当风扇,两手扯起甩开膀子,站在卫生间门口往里扇风。扇一阵子,走进卫生间深吸一口气检验下臭气消散了没有。这样如是几十番,感觉虽然还是不够清新,但已经好了很多,好,继续加油。

我退到门口,再一次甩开已酸痛的膀臂,朝半空里抖开床单——

哧——

我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拽进卫生间,迎面被痛击后猛烈向后倒,紧接着哐的一声——我摔倒在卫生间对面墙角里,倚着下层的壁橱门,捂着额头,气恼地看着挂在卫生间门把手上的床单,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刚才我用力太猛,床单挂在卫生间门把手上,撕出一道大口子时也把门带过来撞了我的额头,然后又扇到门后的墙上——

可恶!

暴怒的烈火一下子蹿上心头,我爬起来,抬起脚咣咣咣朝着卫生间门一阵猛踹,直到脚尖生疼,退出门口,蹲在地上,呜呜呜哭起来。

孩子,你这是怎么啦?

听到有人说话我抬起头,才发现是舍管李老头,这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姓李,就看到平常在楼下值班室探头探脑的老头儿,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手臂上戴着红袖箍,后来我猜测准是他以为楼上发生了斗殴事件,才把平时搭在值班桌一册竖翻的挂历上的红布圈套袖子上增强权威了。

他站在被弄得一团糟的床前弯腰看着我。看得出他已经进来一段时间了,看他脸上的表情他已经知道没人同我打架,却也没看明白我到底怎么了。本来,我都哭得没劲了,但他这样弯着腰,瞅着我的脸色,满眼关切地一问,泪水又一次泉水般呼呼地涌出来。

妈妈啊——

我被自己的哭喊惊到了,继而更加抑制不住地哭起来。我无助,悲伤,愤怒,绝望,满腹的委屈,我干脆趴在地上,把不断流淌的泪水恣意地抹到袖子上,地砖上,顺手扯起的破床单上。

我紧闭双眼,张开大嘴,嘶哑地呼唤着母亲,想着入校来的种种,想着我和姐姐孤零零相依为命的日日夜夜,想着无数次张开手臂喊母亲过来的梦醒时分,想着看不到的明日和不敢回望的来处,想着浑身的伤痛和再也不可能有母亲安慰的悲苦。

我喊啊喊,哭啊哭,直到头晕眼花,嗓子发僵,我从地上抬起头,发现米黄色的地砖上殷红色麻团样的血迹。

我坐起来,看到有个人影子背靠在窗台上,默默看着我。我在想李老头还没走啊,我抹着泪眼,朦胧中凭着一股熟悉的气息确定,那是戴维。

你姐姐给你打电话了,你没接,她说一会儿来接你。

我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听到戴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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