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撩人

女子掷八百两买一歌姬回家,着实是件稀罕事。

当日在庆丰楼也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有人说这是行侠仗义,不过也有人说,达官显贵们的喜好一向难以琢磨,一掷千金也好,行侠义之举也罢,皆有可能是突然间的兴致所致。

兴致。

四月起初也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让她得知秦婈居然当了全部身家才将她买下时,表情瞬间凝重起来。

乌云厚重,月影将熄。

苏菱坐在圆凳上,四月站在屋中央,

四月缓了好半晌,才轻声道:“看来姑娘今日此举,是并非一时兴起了。”

苏菱点头,坦然道:“是。”

四月慢慢道:“四月不过是风月里的歌姬,除了唱戏,便只会舞弄些男人们喜欢的伎俩,不知秦姑娘将我买回来,是要做甚?”

苏菱道:“四姑娘精通琴棋书画,戏唱的又好,何必妄自菲薄,今日我将四姑娘请到我府上来,只是为了请教一二。”

“请教?”四月笑了一下,道:“姑娘是官家小姐,若想切磋风雅,大可去找那些才名远扬的先生,眼下大选在即,京中不知来了多少善琴善画的才女,为何……”

说到这,四月顿了一下。

秦婈是太史令府上的长女,刚好年十六。

“秦姑娘是要进宫选秀?”

“是。”苏菱缓缓站起身子,将四月的卖身契直接交到她手上,悄声道:“我想学的,只有四姑娘能教,这算是束脩。”

——

苏菱花重金买歌姬回府的事,鸡一打鸣,就传到了秦望耳朵里。

秦望气得手抖,长袖一甩,大步流星地闯进秦婈的院子。

门“嘭”地一声被推开。

“我真是小瞧你了,八百两……你一个姑娘家,居然花八百两买了个歌姬回来!你当秦府是什么?是秦楼楚馆吗?什么人都敢往回领!”秦望捂着胸口道。

苏菱站起身,对秦望道:“父亲可否容我解释一二?”

“解释什么?!你要解释什么?!”秦望看清苏菱身边的女子后,感觉眼前隐隐发黑,他喘着粗气道:“你不必同我解释,现在,立刻,把人给我送回去!”

苏菱看着怒发冲冠的秦望,耐着性子道:“四姑娘心性高洁,若不是早年家中生了变故,也不会到庆丰楼卖艺……”

秦望直接打断道:“阿婈,那又如何?身世悲苦又如何?这世上可怜人太多了,难不成你都要带回家?你怎知今日这贪玩好胜之举,日后不会给秦家带来祸患!”

闻言,苏菱慢慢道:“那父亲当年为何一时不忍,将别人带回了家??”

话音一落,站在门口的姜岚月,整张脸都黑了。

这个别人。

指的便是“身世悲苦”的姜岚月。

秦望一噎。

即便苏菱说的皆是事实,可在秦望眼里,父是父,子是子,他说你行,你说他便是忤逆长辈。

他气得在屋里转了一圈,刚抬起手准备招呼小厮,就见姜岚月红着眼眶跑过来,“老爷别动怒。”

秦望厉声道:“你来作甚!你别再替她说话了!你便是磨破了嘴皮,她也不会领情的。”

姜岚月的眼泪“唰”地便落下来了,“老爷,大姑娘年岁浅,心性未定,一时受人蒙蔽也是有的,这未经事不知父母恩,您别真动怒啊。”

“十六岁还算小?那她何时能长大?她这样去参加选秀,一旦入了宫,别说丢了乌纱帽,我看哪日这脑袋掉下来都是正常的!如此,还不如让蓉儿进宫!”

姜岚月一边擦眼泪,一边道:“老爷别说这话了,嫡庶终有别,小心被外人听了去。”

苏菱看着姜岚月,忽然有些理解温双华和秦婈为何会发疯了。

她实在看不下去,便直接开口道:“四姑娘精通琴棋书画,我请来她,正是为了进宫选秀。”

秦望忽然被气笑了,“我给你找了那么多老师你都不肯学,如今换了歌姬,你便肯学了?”

秦大姑娘与秦望水火不容,处处与他对着干。

秦望让她做什么,她便反其道而行之,以至于才学疏浅,除了会弹两首曲子外,与姜岚月生的秦蓉相比,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苏菱认真道:“父亲若是不信,那不如以半月为期,半月后,父亲可亲自考察我的书画、及宫中礼仪,若是毫无进步,女儿再无二话,全听父亲安排。”

姜岚月蹙眉看了一眼苏菱。

见她如此说,秦望眼神微变,沉声道:“好,你记住今日的话,半月后,若你还与往常一般,这个人!必须走!”

苏菱道:“这是自然。”

秦望与姜岚月走后,四月急忙道:“秦姑娘,琴棋书画,四月自当倾囊相授,可那宫中礼仪,我真是闻所未闻。”

“无妨。”

对苏菱来说,宫中礼节确实不用学,毕竟那都是她一条条筛选出来的。

苏菱话锋一转,道:“四姑娘方才可瞧见那位姜姨娘了?”

四月道:“瞧见了。”

苏菱道:“那不如先教教我这一眨眼就能落泪的本事,如何?”

闻言,四月不由跟着笑了一声,“那……不知这戏子的苦,秦姑娘受不受得了?”

苏菱道:“你教便是。”

苏菱自然懂得台下十年功的道理,所以她说这话时,也不过为了打趣。

她是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催泪膏这种东西。

四月拿出一个褐色扁瓷瓶,道:“这是催泪膏。四月出身瘦马,被人卖过四次才遇见师父,习得了这吃饭的本事,故而便是不用这些,想想曾经的日子也能落泪,可秦姑娘是贵女,想必没吃过什么苦,不如试试这个?蘸一点,抹在眼底即可。”

苏菱伸手,蘸了一下,刚抹到眼底下,这眼泪就跟决堤了一般。

四月拿过一旁的铜镜,“秦姑娘看看?”

这一眼,苏菱的瞳孔仿佛都在震动。

就这双眼,眼尾染红晕,睫毛挂泪珠。

可真是我见犹怜,好生委屈。

四月又笑,“秦姑娘这八百两,值吗?”

苏菱点头。

值。

起初四月也猜不透到苏菱底要做什么。

比如苏菱明明写了一手好字,却偏偏要换成另一种字体;再比如,她明明举止端庄有礼、明艳大方,却偏要学歌姬独有的那股子媚,和举手投足间的娇弱。

但聪明人之间,也许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照不宣。

四月不问,苏菱也不提。

她想学什么,她便教什么。

苏菱整日闷在屋里练字,手腕似乎都要磨破了,有时写到凌晨,便倒在桌案上睡下了。

四月也不知,她为何会这般拼命。

她出身瘦马,见过的男人女人无数,可她从没见过秦大姑娘这样的女子。

苏菱要求四月严格些,四月便摆出了她师父教她时的态度。

她拿了好多戏文让苏菱念,她本以为,官家小姐是瞧不上这些的,新鲜两日便够了。

却不想苏菱极其执着,不论见到多么令人难以启齿的戏词,都没说过一个“不”字。

可唱戏的本事,一靠练、二靠悟,许多人学了一辈子,也都上不了台。

她知道苏菱差在何处,却迟迟不敢开口。

最终,还是苏菱挑破了这张纸,她笑道:“四姑娘还是直说吧。”

四月踌躇半晌,俯在苏菱耳边,低声道:“秦姑娘若想成为别人,需得先忘了自己是谁。戏文欢喜,你便欢喜,戏文悲苦,你便悲苦。”

若想成为别人,需得先忘了自己是谁。

苏菱与四月对视,默了半晌,才道:“多谢。”

日头每天都会从东窗跃至西窗。

四月眼看秦婈那双明艳大方的眼睛里,多了一层波光,多了一层潋滟。

骄纵任性、端庄贤淑、泫然欲泣、媚色撩人,皆是她。

苏菱放下了手中的戏文,嘴角逸出一丝笑:既已成了秦家女,以后她便是秦婈。

时间倥偬而过,已是半月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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