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自由

方叙语只要在家, 就会在午后与方老爷喝一杯咖啡。

咖啡他来煮,第一口他来尝。

只有浓度和温度合适,他才会端着咖啡坐在方老爷身边, 父子俩坐在摇椅上一起慢慢喝完。

所以方老爷喝咖啡之前, 方叙语一定是喝了的,方老爷心思细腻又多疑,假喝容易被发现,不喝又显得不寻常, 因而这个计划并不是一个可以让方叙语全身而退的计划。

但方老爷的行为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如果他不死, 羚仁村会在短时间内死大批的人, 他们都是无辜的人,这时候需要有人站出来, 今月白本来打算自己站出来, 奚决云也在讨论中表示自己可以去方宅上门拜访,为杀死方老爷创建契机。

可是一旦这个方案实施, 死的不仅是她们二人,还会牵连戏园和花街诸多人员,所以她们一直没决定怎么办,分析也陷入僵局。

这时候方叙语出现了。

说句不恰当的,在杀方老爷这件事上,他是最合适的人。

他的成功率最高, 他的后路最多,他牵扯到的人最少,所有人都明白这些,但因为知道他与方老爷的血缘关系, 所以谁都没想过让他参与其中,谁都不想利用他。

奚决云没想过用救命之恩绑架他。

萧丛也没想过用道德道义胁迫他。

今月白与他认识时间最久, 也没想过跟他打感情牌,细数他并不幸福的童年。

奚决云轻叹了口气。

她展开方叙语刚才递给他的纸条,纸条的正面是罂灵花的使用办法与来历。

方叙语的字就如他这个人,笔锋柔和,笔画与笔画之间没有一丝勾连,认真又漂亮。

「罂灵花第一次出现在两年前,那是大旱初见端倪的一年,有些穷苦百姓死在了羚仁村与其他村交界的路上,因为尸体放在那里也不是回事,就有人把这些尸体扔在了村子后山,准备有空集中掩埋。」

方叙语写道:「可大旱年实在太凶,后山的尸体越堆越多,我的父亲出头打断了这件事,他觉得不吉利,也怕尸臭味传到村子里,于是不再让人往后山堆尸体。」

「停止摞尸体半个月后,父亲叫了些工人去后山,准备把尸体掩埋,可后山的尸体竟然在短短数天内全部化为白骨,诡异的黑花从部分白骨的身体里长出。」

「有工人在凑近看花时突然死亡,父亲压下了这件事,回去后他辗转反侧,联系上了民间风水大师调查这件事,最后他得到了消息,这是一种叫做罂灵花的邪花,以怨气为食,花粉有毒,可溶于水,大量吸食可致幻,会上瘾。」

「不仅是花粉,这种花的花瓣也有毒素,一旦放火燃烧,浓烟所到处都会致幻,用石灰水捂住鼻子可以缓解,但不长久,必须尽快离开毒素范围。」

「风水师叮嘱父亲一定要消灭这种花,让他找几个犯了错的人进去,第一时间把那些花连根拔起,埋在没死过人的干净泥土里,再在土上盖几层厚厚的大理石板,几个月后黑花就会死亡。」

「这些都是我昨晚听巡逻队讨论时听到的。」

方叙语的字迹很从容,「看到这里你们大概也猜到了,我的父亲利欲熏心,并没有杀死那些花,而是杀死了所有看过那花的工人,他开始有意识地培养巡逻队手下,以利益诱惑,让他们往后山扔尸体。」

「罂灵花就被这么养起来了。」

方叙语道:「从那以后,后山悬崖下的山谷成了禁地,父亲每天都会派人巡守那里,因为那地方偏僻,与出山的路相隔甚远,根本就不会有人来,所以迄今为止还没被其他人发现。」

「或者说,即使有人无意间走到那里,也会被巡逻队杀死,扔进山谷里。」

看到这里,奚决云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视线迅速往下方掠过去。

果不其然,方叙语说起了这件事的保密程度。

「李老爷,刘老爷,还有何老爷,因为这三人都是半年前为躲战乱来的,他们手里的巡逻队也都是来羚仁村后培养的,都是父亲的人,所以他们并不清楚这件事。」

「王老爷知道父亲在后山有秘密,可他胆子小,很惜命,所以从不打听,父亲试探过他几次,他吓得屡次下跪,对天发誓,应该也是不知道的。」

方老爷在羚仁村有着高于所有人的地位。

他已经在羚仁村生活二十余年,简单点说,他就是这里最大的地头蛇,所有人做事都要掂量他的态度。

见这件事还没被人知道,奚决云下意识松了口气。

罂灵花该无声无息地被销毁,它的存在不该被任何人知晓。

她继续往下看。

后面是方叙语的一些自说自话,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比如,「那天水真的很冷。」

「兄长因为丧失生育能力把我推进村后的河里,要不是班主路过救了我,我真的就没命了。」

「其实按照我们父亲的性格,无论我是活是死,哥哥都已经没作用了。」

「他更愿意去收养一个姓方的健康儿子。」

比如,「我知道萧姐姐待我好,」

「有的小孩笑我留长发穿裙子,你都会帮我凶回去。」

「就是有时候表情太凶了,小孩子都要怕死你了。」

再比如,「我和月白姐真的认识好久了。」

「小时候父亲不要我和母亲,母亲就住在花街里,我到处乱跑,花街的姐姐们都不会养小孩,但把我养得很好。」

「我学着她们的样子穿裙子梳头发,每次都会被姐姐们打手心,她们说我是男孩子,这样以后容易被坏人笑话。」

「可我就是喜欢,她们很好,她们的一切都很好。」

「哥哥出问题后,我被父亲领回家,那时候母亲已经病逝了,父亲开始格外关照我,我吃过最贵的东西是寻常人几年都挣不到的,但我不喜欢,不好吃的东西就是不好吃,多贵都不好吃。」

「从被接回家起,我的头发越留越长,有时候我已经忘了这是喜好还是执念了。」

「父亲是否会爱这样的我呢。」

最后,方叙语写道:

「我知道烧春与雀儿都在昨晚死在了后山,有一件事或许可以祭奠她们的在天之灵。」

方叙语认真写道,「外敌即将入侵羚仁村,李老爷和刘老爷今天上午为避战乱,驱车前往后山,试图离开羚仁村,但被父亲派人杀死,连同两人的巡逻队也被父亲心腹尽数杀光,现在他们的尸体已经喂给了罂灵花。」

「更多的罂灵花盛开了。」

「一小时前离开的何老爷也是这个结局。」

「而现在轮到罪魁祸首,也是我的父亲。」

「我在花街长大,穿过花街的衣服,吃过花街的饭,我的母亲也深受花街众人照料,连她下葬的钱都是大家攒出来的,我有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我也将成为世界上最好的我。」

「最后,请大家半小时后带着刀剑前往方家。」

*

半小时后,众人如约出发。

因为戏园里有些年老的长辈,还有十几岁的孩子,为了保险起见,她们都在戏园等着,虞人晚也留了下来。

沈笑笑虽然在床上疼得难受,但想到沈欢欢是被方老爷的手下杀死的,还是挣扎地爬起来,把厨房里的菜刀用布包着揣进怀里。

等几人到达方家时,门外惯常站着的守卫不见了。

奚决云走上前,伴随着“吱呀”一声,制作精美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方家内部是园林设计,小桥流水,哪怕如今外边大旱,方老爷依旧有能力弄来新鲜的水源养着他昂贵的观赏鱼。

姜厌跟着奚决云往前走。

如今外部庭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地如同死地,连虫鸣声都消失。

临近内院了,姜厌终于听到些许痛苦的声音,奚决云把门轻轻推开一条缝,看到了倒在地上翻滚的男人们。

还有人在干呕,吐出来的全是加了罂灵花粉的咖啡。

“方叙语提起过。”

萧丛也低声道,“他一旦把咖啡煮多了,就会分给方家巡逻队的人,咖啡在这里很珍贵,方老爷觉得这是很好的收买人心的手段,于是从不阻止他。”

姜厌数了数地上的巡逻队成员,发现竟然只有八人。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

各家巡逻队都是方老爷的人,在三位老爷离开后,这些巡逻队本该都归属于方老爷。

但他太贪心了。

他想在明天离开前养出最多的罂灵花,于是把出逃的老爷们,连同非他直属的巡逻队通通杀光,今日的后山枪林弹雨,因为出其不意,方老爷几乎没有损失,对方却全军覆没。

现在去花街的四人全部死亡,方老爷手底下只剩下八名巡逻队成员。

但他无所谓。

因为他足够很自信,自信地觉得自己可以毫发无损地离开。

毕竟王老爷不足为惧,百姓们手无寸铁,而他有车也有枪,羚仁村根本就没有可以阻止他离开的人。

可他现在无法离开了。

姜厌顺着门缝看过去,看到了坐在餐桌前的方叙语与方老爷。

桌上布满了菜,全是山珍海味。

方叙语支撑着头坐在椅子上,眼睛没有焦距,看起来极为疲惫,方老爷的状态比他差得多,整个人瘫在椅子上,鼻腔止不住地往外流血。

他问方叙语为什么。

但方叙语没有回这句话,只是问他:“你还记得五年前吗?”

方老爷的眼里闪过困惑的神色。

方叙语自言自语道:“那年除夕我发烧,烧得神智不清,你怕大夫来得晚,背着我就往药房跑,急得话都说不清楚,只能不停掐手心。”

“那天你好像哭了。”

方老爷嗬嗬笑出声,他对方叙语的感性不屑一顾,他深知今天逃不过一劫,于是故意恶心方叙语道:“只要你活着就好。”

“你只喝了一口,你不会死的,只要你活着就会有孩子,那个孩子身上也有我的血,我们方家就不算绝后!”

方叙语不再说话。

他平静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眼里的情绪很悲伤。

片刻,他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可是我在三年前就结扎了啊。”

方老爷瞬间瞪大眼睛。

因为他把一杯咖啡都喝完了,所以现在副作用上来得很快,他的嘴角缓缓流出鲜血,身体止不住地哆嗦,他愤怒地指着方叙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半分钟后,他摇摇晃晃地努力站起身,拿起手边的咖啡壶,把剩余的咖啡全部泼在方叙语的脸上。

“砰!”

咖啡壶坠落于地,满地都是碎片。

花粉可以吸食,可以溶于水,如今泼在方叙语的脸上,流进他的鼻腔和嘴角。

方叙语闭上了眼睛。

萧丛也急忙就要上前,但奚决云拉住了她的胳膊。

“是他没有躲。”

奚决云轻声道。

刚才的动作其实很慢,是方叙语没有躲。

萧丛也停下了动作。

直接饮用比吸食的效果还要明显,几分钟后,方老爷从椅子上滑落,方叙语也瞳孔涣散地趴在桌子上,剩余那些喝得不多的巡逻队成员仍在地上翻滚。

奚决云这下把门彻底推开。

进门几步后,她手里拿着的鸳鸯剑直接捅穿了一个男人的脖颈,萧丛也拿着斧头砍断两人的手脚,沈笑笑被姜厌扶着半跪在地上,她拎着手里的刀砍向方老爷的胸口。

今月白走向方叙语。

此时他已经没有了呼吸,只是姿势有些奇怪,手是放在胸口的衣襟里的,像是在保护什么东西不被咖啡弄脏。

今月白把手探了进去。

几秒钟后,她从方叙语的怀里拿出一摞泛黄的纸。

今月白轻轻把这些泛黄的纸展开,为首第一页,便是自己签给方老爷的卖身契。

而后是楚楚的。

阿烟的。

小沉的。

花街所有人的卖身契都在这里了。

今月白眼眶一红。

她忍住翻涌的情绪垂下眸,手指紧紧攥住这些最薄的纸。

她们生前没有一天活得自在,在死后终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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