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西域记/兰州•酒泉•敦煌•柳园•吐鲁番•乌鲁木齐

西安火车站的购票人龙,永远那么长,永远不会移动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我那天下午要离开西安到兰州去,上午才去买票,而且还想买软卧票,真是天真得很。毕竟,我在资本主义社会养成的一些习惯,还没有完全改过来。当时,乘坐国内火车的经验还浅,而且前几次买票都还顺利,便以为软卧车没什么人坐,不必急着去买票。

清早一走进西安火车站的售票厅,才发现人龙很长,而且也见不到任何出售软卧票的窗口,但我还是不以为意。前一晚,已翻查了我那本旅行“圣经”《全国铁路列车时刻表》,知道第二天下午2点40分,会有一列275次火车,从西安始发,开往青海的西宁。我正好可以乘坐这班车到兰州去。

我想起可以先上车后补票这回事,于是先买了一张硬座车票。然后,把行李寄存,便到西北大学的历史系去,拜访了两位研究唐史的同行专家,又到英文系去找了一位研究庞德的教授。中午吃过饭后,才回到火车站,准备告别西安了。

走上第五站台,那列275次车早停在那里等待。我找到软卧车厢,问那位站在车门前的女列车员:

“请问我可不可以补一张软卧票?”

这位女同志,长得很文静,清清瘦瘦,年纪有三十多岁。她听了,也不答话,只是嘟嘟小嘴,把头微微一倾,示意我上车。有些神秘。

火车准时开了。这一节软卧车厢,没有几个乘客。我那间卧室只有我一人。

过了一会儿,清秀的女列车员走进来问:

“你自己去补票,还是要我帮你补?”

她问得有些奇怪。记得上回在岳阳站上车补票,那位列车长是坐在卧室中给我开票的,并不存在谁去补票的问题。我想,可能这位女同志只是列车员,并非列车长,身上没带票,所以要去其他地方补。于是我把钱交给她:

“请你帮我补吧。”

她回来时,把零钱交还给我,并且给了我一个小小的号码铁牌子。

“票我替你保管。”她说。

我知道,软卧和硬卧票在上车后都由列车员保管,快下车时才发回,而那个小铁牌子就是凭证。所以,我也不以为意,收好牌子,便靠在窗上欣赏外面的风景。

我庆幸自己又一次享受到软卧的舒适。还以为,这可能是因为在那年九月初,火车票价上涨了一倍以上,没人乘搭软卧了。万万没想到,这几乎是我此行的最后一次软卧了。这以后,逐渐发现软卧的许多“奥秘”,而随着这些新发现,软卧也从此离我越来越远了。

一整个下午,火车沿着渭河南岸行驶,横切过关中大平原。傍晚到了宝鸡附近,才开始出现一条条光秃秃的黄土台塬。有人形容这些台塬和台塬上密密麻麻的窑洞,像人造的玩具,不很真实。一片远古的泥黄色,干巴巴的,好像整个世纪没有下过雨了。

晚上10点左右,到了天水,才有两个人拉开我那间卧室的门走进来。他们也是先上车后补票的。提着大包小包,好像个体户,出门办完货回家的样子,也不多说话,把东西摆好便倒头睡了。

深夜中乘火车穿过中国大地,有一点兴奋又有一点伤愁。伤愁恐怕是因为独自旅行,奔驰在这一片辽远美好的土地上,没有人可以分享其中的欢乐。这样的心情最好喝酒了。我打开那瓶在西安买的西凤酒,香醇的白干把我熏得微微醉了,又一次在睡梦中,睡在中国的土地之上,奔向兰州的黄河。

大清早5点半,女列车员就把我们叫醒。“兰州,兰州快到了!快点起来吧。”我发现她不是昨天那位清秀的女列车员。换了另一人,可能是换班了。她替我们整理好铺盖,便来替我们换回车票。我这才发现,我那张票上,始发站那一栏,写着天水而非西安,票价也比我付的少。我以为是弄错了,拿了别人的票。

“恐怕弄错了吧。这张票不是我的。我是在西安上车的。”

那女列车员看了看铁牌子。“没错,你是下铺一号。这张票是你的。我怎么知道你哪儿上车的。你是跟谁补票的?”

“上车补的,跟昨晚那位列车员补的。”我说。

“那你去找她。”说完,她便走了。

我开始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了。看来,是昨天那位清秀的女列车员耍的伎俩。她收了我西安到兰州的车费,却补给我一张天水到兰州的票,中间的差价便入了她的口袋。我想起她文静的样子。

想不到,过了一会儿,她竟走进卧室来了。大概是刚才那位列车员通知她的。

“请问你的票要不要报销的?”她问。

“我不属于什么单位,不能报销。”我说。

“那就没关系啦。”她开始露出一点羞涩的笑容,“这样我们的收入不就可以增加一些吗?”她很平静地说。

显然,她也知道我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而且,她知道,我其实并没有损失什么。我付了钱,现在火车不是把我送到目的地了吗?我看着她那羞涩的笑容,也觉得不便再追究下去了。

“哦,那就没什么了。”

隔了许久,每当我想起这件事,想起这位“女同志”那羞涩的笑容,和她那句“这样我们的收入不就可以增加一些吗”,总觉得这一切好像都那么自然,仿佛每天都发生一样。没错,这样她的“收入”确是可以“增加一些”。最触动我内心深处的是,她说这句话时,语调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自然,好像在说着一件稀松平常的柴米油盐事。而且,她真坦率,没有掩饰什么。“这样我们的收入不就可以增加一些吗?”或许,正是她那出奇的坦率,和她用的这些如此“奥妙”的字眼,使我没有再追究下去。

清早6点多出了兰州火车站,无意中回头一望,一座光秃秃的山就像秃鹰似的盘在空中,瞪着我看。山上一根草、一棵树也没有。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光秃的山。这座皋兰山,好像一件奇怪的物体,硬生生地闯入兰州市。如此接近市区,仿佛是兰州城建成后,它才闯入的。

十多年前,在美国普林斯顿,当刘子健老师跟我说,西安南部被终南山包围着时,我想象中的景象,正像今天在兰州所见到的。当然,这种高山包围城市的景象,在西安是见不到的,不料却在兰州碰上了。

“来啊,洗脸啊!洗脸吗?”

兰州位于大西北,用的却依然是北京的夏令时。清早6点多,天还黑得很。我看不清她们的脸,却可以听见她们在喊:“洗脸啊!洗脸啊!”

终于,我见到了。她们一字儿排列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十来个老年妇女,站在那儿。每个人面前的地上,都摆放着一个洗面盆,旁边一个热水瓶。她们手拿着面巾,向路过的旅客招呼:“洗脸啊,洗脸!”

她们应当都是个体户,可年龄、衣着、站立的姿势、拉客的方式,却出奇的相似。甚至,她们所用的“生产工具”(面盆、热水瓶和面巾)花纹图案都一模一样,好像是同一个牌子的。而且,她们的热水瓶,都摆在面盆的右边,好像有一种默契。她们站在那里,像一支受过训练的军队。

不久,从火车站涌出的人群当中,就有几个旅客,在这些老妇人面前蹲下,就地洗起脸来了。看来,她们的生意还很不错。那盆水好久也没换,面巾也不必换。一个洗完,另一个又接上来,很自然的样子。比较讲究的,便从随身携带的那个北京牌黑色小包包中,取出自己的毛巾来。

后来,在西北的好几个火车站前,比如西宁和格尔木,我也见到同样的场面。甚至,两年后重游西安,也在解放路上见到有人在街头出售洗脸水——一种罕见的商品。

太早了,兰州火车站对面好几家宾馆和招待所,都还没有开门营业。我走到火车站旁的一家小食摊,吃了一碗热辣辣的“正宗兰州牛肉拉面”。然后,把行李寄存,跳上一辆7路公车,在市内、市郊转了一圈。

下车后,步行了好长的一段路,到白塔山去。终于,我第一次见到黄河了。就在山脚下,古老的黄泥色,向东流去。

从白塔山走下来,穿越黄河铁桥回火车站。黄河看得更真切了,就在桥下。翻滚的黄河水流得很急。有几根树枝,在河上漂啊漂,一会儿就在一圈圈的漩涡中沉没不见了。从这里,如果有羊皮筏子,倒是可以漂流到中卫去。那儿离杜甫所说的“五城何迢迢”中的“五城”起点不远了。

黄河铁桥建于清末。曾经见过一张20世纪30年代的照片:一大群羊,整整齐齐地列队经过铁桥。如今,它已年迈,桥墩不胜负荷,禁止机动车辆通行了。我站在桥中央,呆呆望着黄河之水,幻想有一头羊的浮尸,浮在水面向东流。好一会儿,才沿着庆阳路慢慢走回兰州站。在路上,几个回民妇女,蓝布衣、白头巾的装扮,在清扫街道。兰州的确比许多其他内陆城市干净。

兰州黄河铁桥上所见的黄河

但我和兰州似乎没有什么缘分。后来曾经三次路经兰州,然而三次都没有停留一宿,只是在市区转了几个小时就走了。这一次,我原本打算住一晚再走的,但见到了黄河,回到火车站后,突然觉得心满意足了。兰州好像已经没有其他地方可以留恋。临时决定,在当天,乘搭上午11点19分到站的143次列车,到酒泉去了。

我终于尝到在国内挤火车的滋味了。143次列车从西安始发,开往乌鲁木齐。在兰州站买票时,只能买到硬座票了,而且是不对号入座的。我开始感到有些不妙。果然,这一列车开抵兰州时,全车爆满,还有不少站立的旅客。我提着两个兰州名产白兰瓜上车,只能勉强在车门边,找到一个立足点。穿着蓝布衣的乡下农人,老是想往门边推挤。他们随身带着一袋袋的谷物、长豆、花椒,甚至母鸡,好像去赶集,又像刚从集上回家。有的累了,半躺在地上睡觉。

我把随身那件行李,塞到一个硬座底下,便走向第九车厢,找列车长去,看看能否补到一张卧铺票。软卧是别想了。上车前我已问过。列车员说:“都满了,都满了。”我最大的希望是补一张硬卧,否则就得站立几乎二十个小时,站着度过漫长的一夜,才能到酒泉。

第九车厢上的列车长席前,永远围着那么多人在补票。两名办事员,或许见惯了,一点也不急躁。一个收钱,一个慢条斯理地开票,很有涵养的样子。补票的人,多是乡下农夫。他们可能是在某个小站上车,还没买票,或者没买票被查出来的。大家挤成一团,没有排队。谁的手伸得最快,谁就最先补到票。

看看这光景,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轮到我。还是再过一小时后回来看看。午饭还没吃。我取出随身携带的水果刀,把一个白兰瓜切了当饭吃。这瓜甜美多汁,和美国的白蜜瓜有些相似。在闷热的车厢里,有缘吃到这种兰州名瓜,确是一大享受,也是很大的安慰。

一小时后,再回去第九车厢看,补票的人还是那么多。两小时后,还是没办法。后来遇到列车长,他说:“还在点算空的硬卧铺,迟点再来看。”直到三个多小时后,我才补到一个硬卧。后来才知道,在国内火车上,这也是很够幸运的了。稍后,我从乌鲁木齐返回兰州,就连硬卧也补不上了,在硬座上坐了两天两夜,度过了一段将近两千公里的难忘旅程。

下午,火车开始进入狭长的河西走廊,一大片、一大片荒凉的戈壁滩。偶尔有一小群牛羊,在比较肥美的草地上放牧,像风景明信片上的画面。祁连山脉一直在火车窗口的西南边上出现。那么近,仿佛伸手可以触摸。远古的长城废墟,点缀在戈壁滩上,像牧民遗弃的羊圈。

初秋穿越这一片风景,所有色彩都是低沉忧郁的。甚至连下午的阳光也仿佛酷热不起来。这里一棵树也没有,无法衡量秋叶的颜色。我泡了一杯茶,默默坐在窗前,想起一千多年前,经过这条走廊到西域去屯田的唐代士兵,和他们的死敌回纥及吐蕃军队。他们当年所见到的景物,恐怕和我现在所见的,一模一样。

列车在一片金黄的夕阳下,奔向武威,又在一片黑夜中到站。汉代曾经在这里屯田,居延汉简也在此出土。我走到站台上,买了一袋子小笼包当晚饭。

晚上11点多,列车员催促大家就寝。灯全熄了,只留下走道上一盏小小的夜灯。硬卧一点也不“硬”,和软卧一样,都是一张棉褥。其实,硬卧少了软卧铺上的那张靠背,床上的空间反而比软卧的大一些。

我补到的硬卧,在最上铺,离车顶极近,令人觉得窒息。辗转难眠,我起来坐在走道的小凳上,看着火车在黑夜中驶过狭长的河西走廊,在两座高山的峡谷中穿过去。最动人的时刻,是火车在徐徐转大弯的时候。可以见到火车头前的大灯,射向戈壁滩上的铁轨。前面几节是硬座车厢,一个个小小的方形窗口上,依然亮着灯光,有人影。硬座车是不熄灯的。在戈壁滩的黑暗中,有一盏牧羊人的灯火,幽灵般地在空气中飘浮着。火车转过大弯后,它就消失了。

列车在半夜2点多驰过张掖站。这儿便是陶渊明诗所说的“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的张掖。睡在下铺的一名年轻的出差军人,夜里起来上厕所,见我睡不着,竟主动地把他的下铺,和我换上铺。终于,张掖以后,我又一次在火车上,睡在沉沉的中国大地上,在睡梦中奔驰在西北的大漠上。夜里气温越降越低。风在紧闭的车窗外吹着。我把火车上的毯子都盖上了。

清早7点16分抵达酒泉,天还很黑。火车站建在茫茫大漠中一个无人烟的地方,四周全是戈壁滩,离县城至少还有十公里。一辆公共汽车,斜斜切过一个大戈壁滩,缓缓地把旅客载进县城。穿过南关的城楼时,天都快亮了。我在北大街的县汽车站下车。

一走出站门,第一个印象是,酒泉出奇的干净。马路上打扫得一片纸屑、一块果皮也没有。连路两旁的黄泥地上,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或许,其他内陆城市太脏了,一到酒泉这个清洁的塞外小镇,感觉和对比便分外强烈。或许,这是因为酒泉多回民。穆斯林对洁净的要求,在城中处处表现得特别明显。

后来读易君左的那本1954年初版《祖国山河》,发现四十多年前,他在1947年夏,初到酒泉时所见到的酒泉,也是十分干净的。他写道,“酒泉虽只有几条大街,但清清楚楚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看来,这个大漠上的绿洲小城,很久以来就是这么洁净的了。

晨曦下,路两边那一排古旧的矮小老店屋,一点也不显得破落,反而一尘不染的样子,有一种动人的简朴魅力。几个回民妇女,在路边摆卖瓜果蔬菜。我沿着这条北大街往南走,再转个弯,拐进一条小巷,到酒泉宾馆投宿。

或许旅游旺季已过,宾馆冷冷清清的,格外寂静。一走进客房,祁连山就在窗口上,仿佛被窗子框了起来,像一幅画挂在那儿。房里的摆设像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古拙的书桌、旧式的玻璃橱,老式竖立的衣帽架,令人兴起一种怀旧的心情。地上铺着地板,厚沉沉的,散发出一种木质的温馨气息。

从西安西行以来,我已经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没洗澡。一大早,宾馆还有热水供应,再迟些就没了。我赶紧去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然后,又像刚抵西安那样,先睡它三个小时的“早觉”,补充两夜来在火车上不足的睡眠。

九月中的酒泉,已经很有些秋意了。睡醒时,有一种秋高气爽的舒畅。我决定去看嘉峪关,从县汽车站搭公车去。

站在嘉峪关高高的城墙上,见到一列载货的蒸汽火车,喷出白烟,驶过关外北面的大漠,往西域奔去。火车走后,那条白烟仍久久不散,像一根柱子一样浮挂在空中。真是个“大漠孤烟直”的景象。

嘉峪关游人不多,寂寥得很。驻守在关外附近的一连解放军,集体乘坐了七辆大军车来玩。年轻的军人,大概难得有一天的假期,好像一群出门远足的小学生,蹦蹦跳跳。

中午,在一棵树下的小吃摊前,等班车回酒泉,吃了一碗关外的麻辣凉面皮。有几名解放军也在吃。面皮做得像个圆鼓鼓的白色大年糕,足足有四五寸厚,直径两尺左右。摊主用一个特制的小铁器,随手在上面轻轻转个圈,就有一条条的面皮被刮了下来,再淋上一些油和调料。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

酒泉是个理想的中途栖息站。这干净的小镇,只有东、西、南、北几条大街。镇太小,连公车也不必要了。下午,我租了一辆自行车,在温暖的秋阳下,不到半小时,就绕完小镇一周,觉得好悠闲自在。从酒泉公园回来,时间依然多得很。一整个下午,我便在镇上逛一家又一家的国营商店,补充旅途上的一些必需品。

我先到东家去买了一条“祝君早安”的洗脸毛巾,又到西家去买了一卷卫生纸,再往南门市场,买了一瓶山西汾酒,最后才到北关车站去,买了明天早上到敦煌的班车票。这真有些像古乐府诗中所写的,当年花木兰代父从军前所做的事,只是她买的东西和我买的不太一样。她是“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傍晚,回宾馆的餐厅吃饭。偌大的一个餐厅,只有一桌坐满人。

“请问您几位?”服务员迎上来问。

“一个人。”

“那不如包餐吧,一个人十元。”她笑着说。

“好,那就包餐。”我在那一桌人对面坐下。看样子,那似乎是一位厂长,在宴请一批十几岁的少年男女工人吃饭,庆祝什么似的。菜一道一道地上,有洋芋焖肉、青椒炒肉、红烧牛肉、蒜苗炒肉、排骨花生汤,还有主食大米饭和馒头。馒头堆得高高的,像座小山。

包餐来了。我发现,我吃的正和对面那桌的一模一样,只是分量少一些,盛在一个一个比较小的碟子里端上来。原来这就叫“包餐”,像台湾所说的“和菜”。十元人民币吃了四菜一汤,用香港的消费标准来说,太便宜了,而且这是酒泉最好一家宾馆的餐厅,师傅的水准恐怕也是酒泉市最好的,吃得我非常满意。晚上回到房里,摸摸肚皮,把那瓶山西汾酒开了,对着窗外星月下的祁连山,一个人自酌独饮。

一直觉得,敦煌的地理位置很奇特。远在唐代,它就好像偏离通往西域的主要驿道,有点寂寞地孤立在西南一角。可是,从瓜州(今苦峪城附近),却又有驿道通往敦煌。旅客从东面来到瓜州,有两个选择。他可以经常乐县(今安西),折北往伊州(今哈密)出塞,完全不必经过敦煌。但他也可以沿着另两条南北驿道,到敦煌去,再从敦煌西面的玉门故关出塞。然而这样一来,好像绕远路,路程比较长。所以,玄奘当年到天竺取经,走的便是第一条路。他就没有到过敦煌。

事实上,今天的敦煌,依然偏离主道,既不在兰新公路上,也不在兰新铁路线上。乘搭火车,顶多只能到柳园站,便需转换班车,往南走一百二十公里,才到得了敦煌。这样的转换太麻烦了。所以,连我这个“火车迷”去敦煌,也不坐火车了。坐火车也到不了敦煌。

酒泉有定时班车直达敦煌。我前一天已买好了票,说是豪华空调旅游车,票价人民币十八元,比普通客车的贵几块钱。上车对号入座,很有秩序。车子是扬州车厂出产的旅游车,高背座椅,确比普通客车“豪华”许多,也干净许多。这以后,我见到扬州车,都比较有好感,也比较放心。

7点半准时开车。沿途是看不尽的祁连山和戈壁滩。原以为,到了西域,路必定不好走。但建在戈壁滩上的兰新公路,却出人意料的平坦宽畅,而且经常是笔直的,很少拐弯。中午在玉门镇停车吃过午饭后,下午经安西,5点左右便抵达敦煌了。

敦煌用的是北京时间。下午5点,阳光依然十分猛烈。如果中国有时差,敦煌这时应当才下午2点左右。县里没有公车。我在宾馆租了一辆自行车,骑到城南去看鸣沙山和敦煌故城。回到城里吃过晚饭,晚上9点钟了,天才开始暗下来。

晚上回到我住的飞天宾馆,有一名中国台湾同胞,在三楼的服务台,“教训”那名服务员。

“你们这是什么服务态度!客人等了十几分钟,还没拿钥匙来!”

那位年轻的女服务员,也不答辩,脸上没有表情,把钥匙掷给那名台湾旅客,便转身到柜台后的小房去。

敦煌市郊的沙丘

整丘的沙好像大海,和蓝天连成一线

这样的场面我见多了,好像也越来越麻木了。通常,责骂服务员的,绝大多数是国外或境外的旅客。内地同胞往往出奇的有耐心,出奇的容忍,不太生气。我第一次回内地,也常常生气。第二次再来,面对这种场合,我发现自己也变得越来越有耐心了,仿佛逐渐被“同化”了,不再轻易生气了。毕竟,这些服务员的待遇,每月可能还不到人民币两百元,生活刻板,职位别无选择,心情恐怕是很郁闷的。怎么还能对她们苛求“服务态度”呢?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在县汽车站乘了一辆专线车,到莫高窟去。其实,莫高窟我最想看的,倒不是壁画。这些书上都有了,画册也不少。十多年前,我在普林斯顿大学的考古艺术系图书馆,也见过罗氏夫妇在20世纪40年代拍下的那一整批详细照片。我最想看的,倒是那个藏经洞第十七窟,当年斯坦因(Mark Aurel Stein,1862—1943)与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偷窃经文的地方。

敦煌石窟沉浴在清晨的阳光中

正巧,敦煌文物研究所的人员,最先带我们一行人去看的,便是第十七窟。洞室很小,很低矮,又不透光。原本应当是漆暗一片的,现在装上了一个小灯泡,方便游人参观。敦煌那一大批稀世文书,便从这里流出来,像花果飘零那样,散落到世界上好几个国家的图书馆。我见过一张照片:法国汉学家伯希和,当年躲在里头,点着蜡烛,工作了几天几夜,把最好最有价值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挑选出来,劫运回法国。给他这么一挑,剩下的就只是些佛经抄本,没有太多版本价值的。

如今,洞里一片安详寂静,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里面空空洞洞的,只留下悟真和尚的一尊塑像和一通石碑。洞里如今的安详与寂静,与伯希和当年在里头点着蜡烛,疯狂挑选文物,形成的对比太强烈了。一直到离开第十七窟,往其他洞窟去参观时,我仿佛还可以见到,伯希和的幽灵,还点着蜡烛,在那洞窟里“工作”,依依不舍离去的样子。这意象恐怕也将永远玷在敦煌的历史上,洗不净了。

中午从敦煌乘班车来到柳园时,才下午3点多钟。从北京开往乌鲁木齐的69次特快列车,要到晚上8点14分才到站。无端端多出整整五个小时,在柳园这个荒凉的小镇,不知该如何打发。然而,我也知道,这种无端端多出来的时间,往往是独自一人旅行最佳的时刻,因为那等于无端端捡到了多余的“自由”时间,可以更加逍遥一些,也可以更深入地去看看一个小镇。于是,我先买好了一张到吐鲁番去的硬座车票,再把行李寄存在火车站内,便到镇上去逛了。

柳园是个典型的“火车拉来的市镇”,显然特别为了到敦煌去的旅客而建。镇上的居民,十之七八属于铁路局的员工。像中国许多小镇的火车站一样,柳园站也建得很有特色。低低矮矮的单层建筑物,呈长方形,为了配合铁轨,建在一个高墩上。建筑物的外表漆上一种很奇特的绿色,不像中国惯有的颜色,倒让人想起了欧陆或北美某些小镇的火车站。

我在唯一的一条大街上行走,突然被路边一个小摊子上的葡萄干吸引去。

“吐鲁番的葡萄干,很好吃。”摊主说。他是维吾尔人,留一把山羊胡子,戴一顶瓜皮小帽。

一大袋一大袋的葡萄干,分成几个等级,发出诱人的金黄或翡玉色泽。最上好的一级,也才不过两块多钱一斤。我忍不住买了一斤。边走边吃,果然很好吃,甜中带点甘甘的滋味,和美国加州的产品很不一样。但没想到葡萄干是那么轻的东西,一斤有好大的一袋。我后来一直吃到乌鲁木齐,吃到北京,吃到洛阳,还没有把这一斤吃完。

在镇上走了不到一小时,便把大街两旁的商店都逛完了。它们的生意都很冷清,售卖的物品也大致相同。最显眼的,经常是那几十个搪瓷漱口大杯,整整齐齐地摆在架上。在比较大的国营商店里,老百姓最喜欢背着手,痴痴地盯着玻璃橱中的物品,往往看得入了神,许久许久,一动也不动,仿佛在仔细欣赏一件稀世的古董。几个售货员则坐在那里,聊天,打毛线,或者看报。大家互不干涉,相安无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我也感染了内地同胞的这种购物习惯。我也喜欢上这些国营商店去“欣赏古董”,像香港人所说的,去“八”一“八”,觉得真是旅行中的一大乐事。售货员不来招呼,再好不过。这样一来,大家就有更多的时间,更多的闲情,去慢慢观赏物品,慢慢比价钱了。

对我来说,内地的好些商品,有时真的是古董。我想,我那么喜欢去“八”,恐怕是因为这些商品,常常会勾起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美丽回忆。比如,这次在柳园的国营百货商店,我就见到一盒盒上海出产的“英雄牌”钢笔,真有如睹故人般的喜悦,因为在几乎整个小学和中学时代,我在学校写字,用的就是这种中国内地的“英雄牌”钢笔。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这是中国销到国外赚取外汇的商品,售价极其便宜。当时,中国香港地区和东南亚许多国家和地区的穷学生,用的恐怕都是这种中国钢笔。想不到,隔了二十多年,我竟然在大西北的边陲小镇,见到我年少时用来写字的工具,而且款式还一模一样,一样老土可爱。二十多年没变。

可惜,当时不知怎地,我竟忘了买下这一种“英雄牌”钢笔,留作纪念。现在回想起来,仍不免觉得是一大憾事。我想,下回有机会一定要去买一支“英雄牌”。否则,再过几年,这种笔就要被淘汰掉了。

下午5点多,无所事事,提前吃晚饭。火车站对面只有一家餐厅,像是铁路局员工合开的。六七张小木桌和长板凳,疏疏落落地摆在一个大厅里。地上什么也没铺,还是原始自然的泥沙地。仿佛走进了中古世纪,或古装片的一个拍摄场景,一切全像是道具摆设。我在门前的柜台,翻看那本沾满油渍的“菜谱”。几乎全都是蔬菜炒肉的,没有鱼。点了莲花白炒肉,外加一碗蛋花汤。买了餐票,从大厅后墙上的那个小窗洞,把票子传到厨房去。

在内地行走,碰到各地吃的用语的不同,有趣又有点混乱。台湾所说的“菜单”,到了西北一带,全变成“菜谱”。卷心菜变成“莲花白”,有些地方干脆叫大白菜,极易和台湾的大白菜搞乱了。长豆和豆角的分别,许多地方也不一样,有时甚至正好完全相反。所以,点菜时得问服务员:

“长豆,是不是这么长的?”还得比个一两尺长的手势。要不然,极可能吃到我不喜欢吃的短豆角,即我们家乡所说的“乌龟豆”,或美国人所说的“法国豆”。至于四季豆?“对不起,没听过!”

菜来了,得自己去后墙那小窗洞处领取。我的莲花白炒肉加了不少花椒。蛋花汤黑乌乌的,加了不少黑醋。原以为,只有湖南人吃辣。跑遍几乎整个中国大地后,才发现中国的吃辣区分布极广。连云南、四川、贵州、湖北、山西、陕西乃至整个大西北,炒菜、煮面都喜欢加进许多辣子。

吃完晚饭,还不到下午6点。在候车室等车,写了几张明信片,拿到火车站对面的小邮局去寄。晚上8点多,69次特快车终于到站了。这是一列“过路车”,我买的硬座票当然不对号入座。我原准备上车再补一张卧铺的,但列车到了柳园,许多旅客都下车转往敦煌去了,硬座车上的位子多得很。在我那节车厢,只有寥寥十几个乘客,座位却有整百个,每个人几乎可以占有五六张位子。于是,有人索性倒在那些三人座的长椅上,把它当睡铺了。

我看位子多得是,也懒得再去补卧铺了,准备就在硬座上睡一觉。在我对面,坐着一位20世纪50年代移居新疆的干部。五十多岁,爱聊天。谈起来,他热情地告诉我怎样去游乌鲁木齐的天池,还在我的记事簿上写下:

“从乌市火车站坐8路车,到黄河路口,青少年宫下车,找去天池的班车。”

后来到了乌市,我果然就凭着他提供的这点珍贵资料,自己找到班车去游了天池回来。凌晨1点多到了哈密,站台上仍然闹哄哄的。铁路局的员工,推着小车在叫卖香烟、啤酒、饮料,还有哈密瓜。这回进新疆,在九月中,正好赶上了葡萄和哈密瓜的季节。但那位干部说:

“哈密的瓜不行。要买好瓜,还得到吐鲁番或乌鲁木齐去。”

然而,站台上卖瓜的叫卖声太诱人了。“一块钱一个。”我终于忍不住,伸头伸手出车窗外买了一个,取出随身带着的水果刀切开一尝,平淡无味,恨不听他的话。这时,干部又有话说了:

“买哈密瓜,要看它表皮上的那些裂痕。裂痕越多越密,瓜就越甜。”

细看刚买的那瓜,光溜溜的,的确没有什么裂痕。往后到了吐鲁番和乌鲁木齐,我都谨记着他的话,果然吃到又甜又脆的好瓜。

半夜两点过后,我伏在硬座的小茶几上,朦朦眬眬地睡了。凌晨醒来,手臂都麻木了。整个车厢的人东歪西倒地熟睡着。车顶上的风扇,不知何时都关了。看着列车奔过漆黑的戈壁滩,过了一会儿,我又沉沉睡去。

清早抵达吐鲁番,乘了一辆毛驴车,到吐鲁番宾馆去投宿。赶车的维吾尔年轻小伙子叫沙立,一见毛驴跑得慢,就往驴身上抽一鞭,口中不断在喊:“嗨啊!嗨啊!嗨啊!”

吐鲁番尘土飞扬,路两旁种着高耸的白杨,似乎也阻挡不了什么风沙。一到宾馆大门,有伊斯兰式的蓝白圆顶,也有中国传统的红色柱子,高高矗立在广场上。付了钱,沙立用生硬的普通话问我:

“去不去,游高昌故城?交河城?我的朋友开出租车,可以载你去。”

“多少钱?”

“租车一天两百元。”

“让我想一想,等我办好住宿再说。”

“好,我在门口等你。”

吐鲁番宾馆看来长期住着不少外国人。办理住宿登记时,见到一叠英国、德国、法国和美国寄来的航空信,给住在宾馆里的老外。外国人来中国玩,好像都喜欢吐鲁番和西藏这些有所谓“异国情调”的地方,好比中国人游欧美,喜欢去唐人街一样。大家都在寻找彼此熟悉的东西。

一个很年轻的日本人,十七八岁的高中生模样,手里把玩着一把新疆小刀,用生硬的英文问我,要不要参加他组织的一个临时旅游团,去高昌故城等名胜。他说,租车太贵,他付不起,要找十几个人,租一辆小面包车去,大家平分费用。

看样子,吐鲁番很少有国内游客,没有西安等大城市那种“一日游”的组织。还是秋凉了,国内游客都不来了?然而,这个日本人太年轻了,我对他没有什么信心,不晓得他的旅行团是否真的可以组成。后来还是找回那位赶车的维吾尔少年沙立。

“这样好吧,”他给我出主意,“你今天下午先去看交河故城、苏公塔、葡萄沟、坎儿井,我朋友收你一百二十元。明天一早,再去看高昌故城,那里比较远,回来顺路去看阿斯塔那墓、火焰山和柏孜克里克千佛洞。中午12点左右就可以回来了,也是一百二十元。怎么样?”

我犹豫不决。

“你看,现在才9点多,”沙立又跟我出主意,“不然我先载你去巴扎转一圈。中午你吃了饭,先睡个午觉,下午2点钟我朋友就来带你去交河城,怎么样?”

他给我安排得倒很周到。“好吧,就这样办。”

又坐上沙立的驴车,到几条街外的巴扎去。“巴扎”跟马来文的“巴刹”同一意思,指的都是市场,也同一语源,都源自波斯文。这里随处飘扬着印度和中亚音乐,竟有些马来西亚那些马来和印度巴刹的气氛。

午睡后,沙立的朋友果然在宾馆的门口等着。“我叫小马,回族。”他自我介绍。他年纪很轻,不到二十岁,开着一辆老旧的波兰制小轿车。

交河故城浴在一大片明亮无比的阳光中。黄泥色的废墟染上白花花的骄阳,发出一种奇异的亮光。一片空寂。除了小马和我外,没有其他游人。我一直走到故城街道的尽头。城北,有一条小河静静流着。河岸两旁种着白杨。

吐鲁番市郊的交河故城遗址

交河故城中一座神殿的遗址,依然宏伟。

在葡萄沟,小马帮我选了一大串“红珍珠”,只要一块钱。他把葡萄拿到附近的一条小溪去冲洗,然后我们俩人分吃了。我来得正是时候,吐鲁番的葡萄熟透了,一串一串地从架上垂下来,伸手可以采摘。当年,柳宗元初抵柳州,发现原始树林上悬挂着的蛇,正像葡萄一样:“阴森野葛交蔽日,悬蛇结虺如蒲萄。”这意象很妙,唐代的其他诗人当中,好像还没有如此高远的想象。如今看着这些倒悬的葡萄,我觉得它们倒真像柳宗元诗中的真蛇一样,挂在那里,随风轻轻摆动。“红珍珠”无核,甜美多汁,又清脆。吃完后,又央小马去买了一大串绿色的马奶子葡萄,带在车上吃。

第二天一大早,在前往高昌故城的途中,小马把车停在一个葡萄村中一家维吾尔人的小吃店前,买了两个维吾尔族当主食的大饼“馕”。他和那位卖饼的维吾尔族妇人有说有笑,看来相熟。“这家的好吃。昨天你请我吃葡萄,今天我请你吃。”他回来时说。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大饼。这饼直径足足有一尺,热腾腾、黄澄澄的,刚出炉,香气扑鼻。一口咬下去,烤脆的面饼随着奶油溶在舌面,真是入口即化。那天一早,宾馆的餐厅还没有开市,我早点还没吃就上路了。现在吃下这块饼,我摸摸肚皮,觉得自己幸福极了。

柏孜克里克千佛洞

高昌故城比交河故城更为壮观。晨曦中,一名满面风霜的维吾尔族老头,赶着他的两头骆驼,往废墟的大街走去。还有一名维吾尔族妇人,头上系着一条红色的头巾,驾着马车,驰过故城平静的沙地。尘土在她车后扬起。我后来在火焰山下,也见到这种古老而简陋的马车,在一大片红砂岩的色彩中,往西驰去。

吐鲁番站有火车通往乌鲁木齐。然而,为了看看汉唐古驿道的风景,我还是决定改搭长途汽车前去。这辆车颇残破,坐满了人。车上有几个老外。他们的大背囊太大了,无处可放,弄得好不狼狈。吐鲁番和乌鲁木齐两地相距约一百五十公里,半路上已经可以见到天山的雪峰,挂在车窗外,好像浮在戈壁滩上。车子行了将近五个小时,在下午5点多才抵达乌市。

一到乌市不久,我那件在香港刚买不久的长袖毛衣就不见了。抵达时,见到街上的人已经都穿起秋装了。于是,从宾馆出外时,也把毛衣带上。不料,等我挤上那辆开往火车站的公车时,才发现披挂在肩上的毛衣不见了,不知被谁顺手“拉”去了。

一辆小驴车,途经吐鲁番近郊的火焰山。

从吐鲁番前往乌鲁木齐途中所见的天山雪景

九月中的乌市,早晚很有些凉意了。幸好我还有一件无袖的羊毛背心,可以暂时应付着。但新疆以后,我就要沿着“五城何迢迢”的路线,到内蒙古的大草原去,那里的气温肯定在零摄氏度以下。那件毛衣原本就是为内蒙古准备的,没想到却在乌鲁木齐弄丢了,真不知怎么办才好。而我为了旅行轻便,连一件外套也没带。然而,转念一想,拿我毛衣的人,恐怕比我更需要它来过冬吧。

我垂头丧气地走在街头。突然一抬头,见到路边堆积着哈密瓜,又肥又大,像一条一条的小乳猪。摊主刚好切开了一个瓜在零卖,粉红色的瓜肉,晶莹欲滴,十分诱人。我要了半边,摊主也懒得称,手掂了掂就说:“算五毛钱好了。”这半边至少也有一公斤。

咬了一口,又脆又甜又多汁,远胜在火车上买的那个瓜。遗失毛衣弄坏的心情,这才好转起来。傍晚在华侨饭店的餐厅吃饭,发现每张餐桌上都摆着一小碟小月饼,才想起今天是中秋了。两岁的棠儿和她妈妈都远在美国,而我一人独自在西域。大节日,餐厅人手不足,我点了三样菜,只来了一道冷盘。等了半个多小时,其他的菜还是没来,最后取消算了,回客房去,把刚买的那半边哈密瓜吃了当晚饭。

第二天早上6点钟起来。太早了,还没有公车和出租车。我从华侨饭店步行了半个小时,到青少年宫,找车上天池。半路上,见到老百姓提着篮子在排队,买刚刚出炉的油条和烧饼,香气四溢。我还没吃早饭,也凑上去想买。排了一会儿,才知道要粮票。那年,粮票恐怕早已经在中国其他内陆城市绝了迹,没想到乌市还在使用。我当然没有粮票,不肯定可不可买,走了。后来才知道,没粮票,再多补一点钱也是可以买的。

火车上那位乌市干部给我的资料没错。青少年宫公园门前,每天有班车到天池。这次回到中国内地,经过一番大力的“改善”,我的衣着已和国内同胞无异了,一样老土,查票员也看不出来,没说什么。车上还有两名日本人,衣着也和国内同胞相似,而且他们都没有背着老外喜欢背的那种大背囊,很低调,看来很懂得在中国旅行的窍门。我起初也以为他们是中国人。直到查票员问他们去哪里时,他们不会说中文,才露出原形来,得补买外宾票。

这天池,比起西安翠华山上的天池大得多,但却没有那么幽静深邃,那么耐人寻味。翠华山的天池,仿佛藏在深山人未识,而新疆的天池,已经有游艇在池上航行了。池中央,映着博格达峰的冰川倒影。哈萨克族人,骑着马在云杉林间的小路上来回奔跑,炊烟从他们山下的帐包升起。班车要到下午4点才回返乌市。我坐在天池边,吃茶叶蛋,看了一整个下午的碧蓝湖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