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三年四月八日 星期二

1

卡米尔在地铁里阅览了报纸。他的担忧,或者说,就像那些悲观主义者说的一样,他的判断得到了应验。媒体已经得知,此案件被证实与特朗布莱案有某些关联。这样的信息能以如此之快的速度被刊登到报纸上,既令人惊叹,又似乎有些合理。小报记者们被委派到各个警局间游走,况且,很多警察会给媒体泄露消息,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卡米尔还是花了点时间思考,从昨天下午到现在,这条信息到底是经由什么路径走漏出去的,然而实在毫无头绪。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媒体宣称警方已在库尔贝瓦案凶手和特朗布莱案凶手之间找到了某种关联,对于前者他们掌握的信息还十分片面;然而,对于后者,他们都掌握了十分翔实的材料。于是,报纸上出现了各种耸人听闻的头版头条,标题写手们显然是满心欢喜地使出了全力:《小皇冠区的开膛手》《特朗布莱屠夫重现于库尔贝瓦》,或者《继特朗布莱后,库尔贝瓦大屠杀》。

他走进鉴定部,朝指示的房间走了过去。

马勒瓦尔看问题的角度时常过于简化。在他看来,世界上的人总共分为两种,一种是牛仔,另一种是印第安人,这不过是在原始模式下,让传统区分变得更现代化,即粗暴地把人划分为外向和内向两种范畴。尼居杨医生和卡米尔,这两人都是印第安人,他们总是默不作声,富有耐心和观察力,总是全神贯注。他们从来不需要说太多的话,只消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

也许,这个越南偷渡客的儿子和这位微型警察,正是在逆境中建立起某种心照不宣的互助之情。

伊芙琳娜·鲁弗雷的母亲就像是乡下人进了城。她穿得奇形怪状,身上的衣物勉强贴合身材。卡米尔突然觉得她看起来比前一天更矮了。也许是因为痛苦吧。她身上散发出一股酒味。

“这要不了多久。”卡米尔说道。

他们走进了房间。桌上摆着的东西让人几乎难以想象,这曾经是一具完整的身体。所有的部分都被仔细地遮盖起来。卡米尔扶着这个女人一路走到这里,然后示意穿白大褂的家伙小心地掀开了头部的遮盖物,但他没有掀开太多,只停在了脖子的位置。

那个女人不解地看着这一切,眼神里空洞无物。摆在桌上的那颗头颅就像剧院里的仿造品,只不过那里面装着的,是死亡。那颗头颅既不像任何人,也不像任何东西。女人只说了声“是的”,然后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卡米尔一直扶着她,直到她昏倒过去。

2

走廊上,一个男人正在等人。

跟所有人一样,卡米尔会以自己的身高为标准去目测别人。对他来说,这个人不算太高,大概一米七。令他一眼就感到印象深刻的,是此人的眼神。他应该有五十来岁,是那种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有着良好的生活卫生习惯、不论寒暑每个周日早晨都要跑上二十五公里,还十分警醒的人。他穿着得体,却又不过分讲究,谨慎地拿着一个皮质挎包,耐心地等着。

“爱德华·克雷医生,”他边说边伸出手来,“我是德尚法官指派过来的。”

“感谢您来得如此迅速。”卡米尔边说边跟他握手,“我申请了您的协助,因为我们需要了解这些人的心理特质以及他们的潜在动机。我已经给您复印了几份初步报告。”他边说边把一个文件夹递过去。在医生匆匆翻阅前几页时,卡米尔更加细致地观察着他。“真是个英俊的家伙。”他心里这样想,却不知为何又联想到了伊雷娜。一股嫉妒之情瞬间涌上心头,但他马上就把它打发走了。

“需要多久?”卡米尔问道。

“尸检报告出来以后我再跟您说吧,”克雷回答道,“这取决于我能从中收集到多少信息。”

3

乍一眼看去,卡米尔就感觉此情此景不同寻常。在案发现场看到伊芙琳娜·鲁弗雷那令人害怕的人头是一回事,然而要对她进行尸检,参与一个毛骨悚然的拼图游戏,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克雷医生和尼居杨医生握了握手,这架势像是参加某项重要会议一般。疯狂的代表人向残暴的代表人表达了庄严的致敬。

尼居杨随即戴上了眼镜,确认了他的磁带录音机运行正常,然后选择从腹部开始检查。

“我们正在检查的,是一名欧洲女性,年龄大约……”

4

菲利普·比松也许不是最优秀的记者,但绝对是最死缠烂打的人之一。“目前事件还在调查中,范霍文警官不便与媒体交流。”这句话对菲利普来说,未曾引起任何不安。

“我不是让他发表声明,只是想跟他聊一会儿。”

他从前一天傍晚就开始打电话了。

这天一大早,他又打来了电话。到了十一点,前台总机明显不耐烦地通知卡米尔,这是他的第十三个电话了。

比松并不是个明星记者。尽管他身上缺乏一些伟大记者的重要特质,但也能称得上是个优秀记者,因为他在自己的领域当中,有着相当骇人的准确直觉。也许正是因为十分清楚自己的局限和优点,比松选择成为一个社会杂闻记者。事实证明,这样的选择是十分明智的。他显然不是个以文笔著称的人,他的笔墨却十分有信息量。他因跟踪报道几件轰动一时的事件而备受关注,在这些事件中,他曾成功地发现了一些新线索。线索不算新颖,却十分讨巧地获得了巨大收益。比松是个没什么天赋的记者,所以他仰赖于大量挖掘信息。剩下的,就纯粹是运气作祟了:英雄和恶棍似乎都是命运之神最爱眷顾之人。

比松刚好碰上了特朗布莱案,或许也是第一个嗅到其中有利可图的人:这将给他带来众多读者。他从头至尾跟踪报道了这则社会新闻。所以,在两起案件发生交集之时,他在库尔贝瓦的调查中现身,也就不足为奇了。

卡米尔从地铁里走出来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他。这是个高大的家伙,三十来岁,打扮时髦,嗓音不错,但稍显聒噪,是个魅力十足,却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的人。

卡米尔马上把自己封闭起来,并加快了脚步。

“我只占用您两分钟的时间。”比松上前攀谈道。

“如果我有两分钟时间的话,我会很乐意给您的。”

卡米尔疾步走着,只不过他的疾步,也只是比松这般身高的人的正常步伐罢了。

“督查,最好还是说两句吧,不然记者们该胡编乱造了。”

卡米尔停了下来。

“您可真是老派,比松。人们早就不用‘督查’这个称呼了。至于说胡编乱造,您想让我怎么理解呢?这是您的论据还是威胁?”

“都不是。”比松微笑着回答道。

卡米尔停下脚步,这已经是一个错误选择。相当于比松已经抓住了他的衣角。卡米尔马上就反应过来。两人相互对视了几秒钟。

“您知道,”比松继续说道,“得不到消息,记者们就会胡乱猜想。”

比松有自己的一套说辞,总是把错误归结于旁人,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他的眼神让卡米尔觉得,此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最坏的事都不在话下,甚至还能比这更糟糕。优秀的猛兽和伟大的猛兽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它们的直觉。显然,在这个行当中,比松拥有一种基因里自带的敏锐直觉。

“既然现在已经牵涉到特朗布莱案了——”

“消息可真灵通啊。”卡米尔打断道。

“特朗布莱案是我全程跟踪报道的,所以我对这次的案件很感兴趣。”

卡米尔抬起头,心里想道:“我不喜欢这个家伙。”且他马上就能感到,这种反感是相互的,不知不觉间,两人之间已经建立起一种无言的厌恶,也许他们都无法摆脱了。

“您得到的消息不会比别人更多,”卡米尔松口道,“如果您希望获取评论,请您找别人谈去吧。”

“您的意思是,去找您的上级吗?”比松垂下目光,问道。

两人简短地交换了眼神,方才失礼的话让两人都有些错愕。

“抱歉……”比松低声说道。

卡米尔松了一口气,有时候,轻蔑的态度反而是一种安慰。

“唉,”比松继续道,“真抱歉,刚才失礼了——”

“我没在意。”卡米尔打断了他。

然后,他继续走了起来,这位记者紧随其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明显不同。

“您至少给句话吧。现在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无可奉告。调查还在继续。您想要消息的话,去问勒冈警官,或者直接问法院。”

“范霍文先生,这些事件已经开始引起许多讨论。编辑部的人一个个兴奋得像跳蚤一样。我敢说,不出一星期,那些小报和哗众取宠的文章就会给您找出一些像样的嫌犯,然后提供一些画像,到时候一半法国人都会觉得另一半法国人长得像嫌犯。如果您不透露一些严肃的信息,将让一些人变成偏执狂。”

“如果我能决定所有事情,”卡米尔冷漠地解释道,“在凶手被抓到以前,就不应该通知媒体。”

“您会让媒体禁言吗?”

卡米尔再次停下脚步。现在已经不再是尊重或者策略的问题了。

“我会阻止媒体引发‘偏执症’,或者,换句话说,我会阻止他们胡说八道。”

“所以对于警局,我们什么也指望不上吗?”

“错了,你们可以指望警局抓住凶手。”

“所以您认为您不需要媒体吗?”

“目前来说,是这么回事。”

“目前来说?您可真是厚颜无耻。”

“有话直说而已。”

比松像是思考了片刻,接着说道:“听着,我觉得我可以帮上一些忙,如果您愿意的话。关于您个人的忙,只跟您有关的。”

“大可不必。”

“可以的,我可以对您进行宣传。这个礼拜我接了个人物专访,带头版大幅照片的那种。我已经开始采访一个家伙了,但是,这事儿可以再等等。所以,如果您感兴趣的话——”

“不劳驾您了,比松。”

“别啊,我是认真的!这是个礼物,可不能拒绝。只需要您再给我两三条比较个人的信息,我就能给您写出一篇轰动天下的专访,我向您保证。作为交换,您给我稍微提供一些这次案件的消息,这也不是什么有损名誉的事。”

“比松,我说了,不劳驾您了。”

“卡米尔,跟您共事可真难。”

“范霍文先生!”

“我建议您还是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范霍文先生’。”

“范霍文警官!”

“行吧!随您的意吧!”比松语气冰冷地说道。这让卡米尔犹豫了一下。

比松马上原路折回,就像来的时候一样,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有时,卡米尔被看作是个对媒体友好的人,但这显然不是得益于他的谈判才能。

5

鉴于他的身高,卡米尔总是保持站立的姿势。而因为他从来不坐下,没有人认为自己有坐下的资格,于是乎所有新来的人都默认了这一行为准则:在这里,开会的时候大家都得站着。

前一天,马勒瓦尔和阿尔芒花了不少时间收集邻居的证词。然而,他们并不抱什么希望,因为那里根本就没有邻居。尤其是在晚上,那个街区就好比开在天堂的妓院一样,几乎无人造访。若泽·里韦罗在等女孩们给他发出信号时,也没有看到任何人在附近经过。但也有可能,在他离开之后,有人去过那里。他们步行了两公里以上,才找到了几个活人,是几个在郊区独立房屋里做生意的人。他们也无力提供任何潜在来往人员或车辆的信息。没人观察到任何异常情况,没有卡车,没有小货车,也没有送货员,甚至连住户也没见到。要是只看这些初步信息,人们会以为那两个受害人像是变魔法般凭空出现的。

“显然,这家伙挑了个好地方。”马勒瓦尔说道。

卡米尔出神地看着马勒瓦尔,开始做起了比较:马勒瓦尔站在门边,从他的夹克里掏出一本饱经沧桑的记事本,而路易站在办公桌旁,两手交叉地拿着他的笔记本,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差别呢?

两人都十分优雅,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吸引别人,差别就在于两性生活。卡米尔的思维在这个奇怪的念头上停留了片刻。马勒瓦尔想得到女人,而且他身边也有一些,只是他从来不满足。他的所有行为似乎都以性生活为导向,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诱惑和征服的欲望。卡米尔想,他应该不想多多益善,只是无法专情于一人,因为总会出现另一个让他朝思暮想的人。实际上,马勒瓦尔追求的都是一些少女。只要发现任何潜在机会,他就会随机应变,休闲或是正式装扮,他总能信手拈来、随意切换,总是保持高效,为一切做好准备。他的情人就像即穿即走的成衣。而路易的情人,则跟他的衣物一样,只能是量身定制的。在今天的初春阳光中,路易穿着一件漂亮的浅色西装,好看的灰蓝色衬衫,配上斜纹领带,还有他的鞋子……“真是一等一的品位。”卡米尔这样想道。不过,关于他的私生活,卡米尔并不那么清楚,或者说,他对此根本一无所知。

卡米尔不禁疑惑这两人之间保持着什么样的关系。应该还不错吧。马勒瓦尔来警局的时间只比路易晚了几星期。他们之间的氛围很好,刚开始的时候甚至还偶尔一起出去玩。卡米尔之所以知道这事儿,是因为某次出游的第二天,马勒瓦尔曾对卡米尔说过:“路易总是一副纯洁的样子,其实他就是个爱故弄玄虚的人。贵族一旦放纵起来,简直荒淫无度。”路易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撩了撩头发。卡米尔想不起来他用的是哪只手了。

马勒瓦尔的声音把卡米尔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那幅人类染色体图的印刷画,”马勒瓦尔说道,“几乎所有的广告公司和出版商都做过,总之,就是个烂大街的货。那张假牛皮就更别说了。现在这东西已经没那么流行了,但是有段时间,这玩意儿就跟小面包一样总是卖断货。想要找出这东西的来源,恐怕……浴室的黑白墙纸似乎倒是比较新的,但目前也没有任何线索能指向它的出处。还得问问那些墙纸制造商。”

“可真是让人泄气啊。”路易说道。

“没错,至于音响设备,更是有几百万台的销售量,而且机器编码已经被凶手抹掉了。我把东西都送到实验室检测了,他们觉得这应该是被酸性物质腐蚀的。说得更清楚点的话,我们应该没什么机会。”

马勒瓦尔看了看阿尔芒,把发言权转交给他。

“我这边也没什么收获。”

“好的,谢谢你,阿尔芒。感谢你的建设性贡献,你可帮了大忙了。”

“可是,卡米尔……”阿尔芒的脸开始红起来。

“我开玩笑呢,阿尔芒,我开玩笑呢!”

他们已经认识超过十五年了,又是同一时期入行的同辈,所以两人总是以“你”相称。阿尔芒就像是他的同窗,马勒瓦尔更多地像个败家子,路易则是个高贵的皇子。“我对他们来说,又是什么呢?”卡米尔有时也会不禁如是自问。

阿尔芒的脸已经红了,他的手也很容易发抖。有时,出于一种对痛苦的同情心,卡米尔会忍不住想靠近他。

“所以呢?你也一无所获吗?”卡米尔边说边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

“还是有些东西,”阿尔芒稍微放下心来,继续说道,“但可能也很渺茫。房子里的床上用品是个常见的品牌,到处都有卖的,男士背带也是一样,但是,那张日式床——”

“嗯?”卡米尔说道。

“人们称之为榻米。”

“可能是叫榻榻米。”路易和蔼地说道。

阿尔芒慢慢地翻了翻他的笔记,这稍微花了点时间,却完全体现出他本人的优良品质。任何没有经过严格检验的东西,都不能被视作理所当然。真是个有条有理的人。

“对。”他终于抬起头来,隐约地向路易投去了钦佩的目光,“确实是叫榻榻米!”

“然后呢,这张榻榻米?”卡米尔问道。

“这东西是从日本直接进口的。”

“啊,从日本进口的。从日本进口日本货,这事儿本身也不稀奇。”

“没错,”阿尔芒说,“是不稀奇。”

屋子里突然陷入了沉默。所有人都了解阿尔芒,他做事总是踏踏实实,这一点无人能敌。他的一个省略号,有可能都代表着两百小时的工作。

“你倒是解释清楚啊,阿尔芒。”

“这事儿确实挺常见,不过这张床是京都的一家制造商生产的,他们主要做家具,尤其是用来坐或者躺的家具。”

“啊。”卡米尔说道。

“所以,这张——”阿尔芒又翻了翻笔记,“这张榻榻米是从那里来的。不过,最有意思的是,那张大沙发也是来自同一家生产商。”

众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那张沙发尺寸十分可观,所以卖得不多,而且它是今年一月份生产的,他们一共卖了三十七张。库尔贝瓦的沙发就是这个批次的。我已经列出了买主名单。”

“真是见了你的鬼,阿尔芒,你就不能直接说完吗?”

“马上就完,卡米尔,马上就完。在这卖出去的三十七张沙发里,有二十六张还在零售商那里,有十一张是直接从日本卖出的,其中有六张是被日本人买走的,剩下的则是通过邮购的方式。有三张是卖到法国的,第一张是一个零售商给他的一个客户买的,一个叫希尔万·西耶热尔的客户,就是这个——”

阿尔芒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沙发的电子打印照片,跟库尔贝瓦公寓的那张沙发完全一致。

“这是西耶热尔先生拍给我的。当然,我还得去现场验证一下,不过照我看,这条线索可能到这儿就断了。”

“那另外两张呢?”卡米尔问道。

“这个问题就更加棘手一点儿了。剩下的这两张是直接在网上被订走的。如果是个人买家直接购买的话,想要从虚拟信息中找到来源,就要花上很长时间。所有操作都是在电脑里进行的,得要找到对的联系人,还得凭运气找几个高手,去查看一些文件。第一张是被一个叫克雷斯皮的人买走的,第二张是被一个叫邓福德的人买走的,两个都是巴黎人。我没能联系上克雷斯皮,已经留了两条信息,但是他没给我回电话。如果明天上午还没有消息的话,我就去一趟。但是,如果你要问我的意见的话,我觉得这里面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收获。”

“这意见免费吗?”马勒瓦尔笑着问道。

阿尔芒沉浸在自己的笔记和思路中,完全没注意到马勒瓦尔的玩笑。卡米尔向马勒瓦尔投去厌倦的眼神,他可真是会挑时间开玩笑。

“但我联系上了他的清洁工,她说沙发就在他们家。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邓福德。这个家伙,”他边说边抬起头来,“我认为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我根本无法找到他的踪迹,他的支付方式只有国际支票或现金,我明天应该能有确切消息。他先是把沙发运到了热纳维利埃的一个家具仓库。据仓库的店家说,有个男的第二天就开着一辆小货车来把沙发取走了。他想不起有什么特殊的细节了。不过我明天上午要去记录他的证词,看看明天他会不会想起什么。”

“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就是他。”马勒瓦尔评论道。

“你说得对,但好歹我们还是有一点儿线索了。马勒瓦尔,明天你跟阿尔芒一起去一趟热纳维利埃。”

四人又沉默了片刻,但是显然每个人的想法都一样,这一切都太渺茫了。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点,那就是几乎毫无所获。这个凶手不只是深思熟虑,他应该进行了极度周全的准备,没有任何东西是偶然留在那里的。

“我们不能放过任何细节,因为没有别的办法,这就是游戏规则。但是,我们不得不做的这一切,都有可能把我们引入歧途,从而偏离重点。重点是什么呢?重点是先要弄清楚‘为什么’,而不是‘怎么样’。”他思考片刻后,又继续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此时路易边查看笔记边说道:“约瑟安娜·德伯夫,第二个受害者,她原来住在庞坦。我们去跑了一趟,公寓里空无一人。她一般在拉沙佩勒城门干活儿,少数时候也会去万赛纳城门。她是四五天前失踪的,没人知道任何消息,她没有认识的朋友。我们在这方面也不会有什么收获。”

路易把一张纸递给卡米尔。

“啊对,还有这个,”他戴上眼镜,若有所思地说道,“频繁出差的完美商务人士,他所需要的必需品。”他快速浏览了那张清单,上面写着的是留在案发现场的行李箱的具体内容。

“尤其是,这些东西都很奢侈。”路易说道。

“是吗?”卡米尔谨慎地问道。

“我是这么认为的,”路易继续说道,“而且阿尔芒刚才的话也印证了我的观点。从日本订购一张巨大尺寸的沙发,就为了谋杀两个女孩,这还算不上是最离奇的。现场留下的拉夫劳伦行李箱应该值三百多欧元,这也十分奇怪;还有箱子里的那些东西也是,布鲁克斯兄弟牌西装、巴尼家的鞋拔子、夏普的口袋打印机,这些东西已经价值不菲了;再加上可充电电动剃须刀、运动手表、皮质钱包、高档吹风机……所有这些可不是一笔小钱。”

“行吧,”沉默良久后,卡米尔终于说道,“剩下的还有指纹的事,尽管这是用墨水印章印上去的,但也是个极其特殊的痕迹。路易,你查证一下,是不是已经被提交给欧洲信息中心了,也许会有收获呢。”

“已经提交过了,”路易回答道,“二〇〇一年十二月四日,在特朗布莱案的调查过程中就已经提交了,最终什么也没发现。”

“好的。但最好还是重新申请一下。你把所有信息再重新提交给欧洲信息中心,好吗?”

“只是——”路易说道。

“只是什么?”

“这需要法官来做决定。”

“我知道,你暂时只需要负责重新申请的事,我晚点儿再去办手续。”

卡米尔把昨天夜里写下的简短备忘录分发给众人,上面总结了特朗布莱案的一些主要信息。路易被指派去重新收集证人证词,希望能重现那个年轻妓女的最后几天时间,再顺藤摸瓜找出所有可能出现的常客名单。卡米尔总是觉得,把路易派到那些阴森的地方去,是件别有风情的事。他能想象路易穿着油光锃亮的鞋子和优雅的阿玛尼西装,毫不费力地爬上黏腻的楼道,闯进乌烟瘴气的卖淫窝点时的场景,简直令人直呼过瘾。

“要完成所有这些任务,我们的人手可不算多。”

“路易,你的委婉精神令我敬佩。”

路易抬起右手撩起了头发,与此同时,卡米尔又心事重重地说道:“你说的显然没错。”

他看了看手表。

“好了,尼居杨答应我傍晚时会给我初步报告。老实跟你们说,这可真是及时。自从电视台八点档新闻播了我的画面,然后今天上午媒体又发表了那么多文章,法官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

“明确来说呢?”马勒瓦尔问道。

“明确来说,她召集我们所有人在下午五点去她那里汇报调查情况。”

“啊,”阿尔芒说道,“调查情况……那我们说什么?”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我们没什么可说的,少数能说的也没什么意义。这一次,我们要来玩个障眼法。克雷医生会提供一份凶手的心理分析报告,尼居杨则会谈论他的初步结论。不过,我们还是得抓住一条线索说一说。”

“你有什么主意吗?”阿尔芒问道。

接下来又是短暂的沉默,这一次跟前几次相比已经氛围大变。卡米尔就像个迷路的人,一脸迟钝。

“我一点儿主意也没有,阿尔芒,一点儿也没有。我认为,有一点我们大家都会认同,那就是我们已经掉进粪坑了。”

这话说得不太文雅,却完全代表所有人当下的心声。

6

卡米尔和阿尔芒一起赶往法官所在地,路易和马勒瓦尔则直接与他们在那里会合。

“德尚法官,”卡米尔问道,“你认识她吗?”

“我不记得她。”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她。”

他们在车流中穿行,直接走了公共汽车道。

“你呢?你记得她吗?”阿尔芒问道。

“我可忘不了。”

德尚法官享有十分清白的声誉,这倒是个好兆头。在卡米尔的印象中,她与自己年纪相仿,身材苗条,但不至于清瘦,一张不对称的脸上安着鼻子、嘴巴、眼睛和颧骨,所有五官单独来看都十分正常,但放在一起就像打翻了颜料盘,面相中既透出聪慧,又显出某种整洁的杂乱感。她的穿戴总是十分昂贵。

卡米尔和阿尔芒跟法医一起赶到的时候,勒冈正坐在办公室里。马勒瓦尔和路易也匆匆赶到。法官居高临下地坐在办公桌后,完全就是卡米尔印象当中的样子,不过她其实比卡米尔年轻,也比卡米尔想的更加瘦小。她的脸上透出来的更多的是修养,而不是智慧;她的衣服也不只是昂贵,甚至价值连城。

克雷医生几分钟以后也到了。他与卡米尔干脆地握了握手,给了个含糊的微笑,然后在门边坐下,像是不打算在这里逗留太久。

“我们需要大家都发挥出自己的聪明才智。你们已经看到电视新闻和报纸报道了,这起案件将成为所有人谈论的焦点,所以我们必须速战速决。我也十分清楚大家的处境,不会要求你们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我的信息需要得到实时更新,并且我要求大家对调查情况进行绝对保密。媒体肯定会对你们穷追不舍,但我坚决不会在保密命令上妥协让步。我希望我已经表达得够清楚了。看样子,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一定会被围追堵截,我必须透露几条信息给他们。但是我还得听听你们一会儿要说的,才能决定可以对媒体说什么内容。希望这样能让他们消停一会儿。”

勒冈狠狠地点了点头,似乎他就是这个团体的发言人。

“好了,”法官继续说道,“尼居杨医生,我们洗耳恭听。”

法医清了清嗓子,说道:“分析报告还要等好几天才能拿到,但是从尸检报告中已经可以得出一些结论。尽管这次案件造成的伤亡看起来十分惨重,但我们所面对的凶手似乎是独自作案。”

接踵而至的沉默令人心颤。

“凶手很有可能是一名男性,”尼居杨继续说道,“他使用了不少工具,先是使用了电钻,上面装配了一个直径很粗的水泥钻头,然后还有盐酸、电锯、钉枪、刀具和打火机。显然,我们很难还原事情发生的时间顺序,这些事有时看起来,怎么说呢……令人十分费解。总的来说,我们在两名受害者身上都发现了一些证据,凶手的这些行为看起来十分……放纵。对于这些罪行,我们掌握的信息甚少,所以还不知道是按照什么时间顺序发生的。但是,有些情况显然是可以排除的,这多少可以给我们一些指引。”

沉默的氛围开始变得凝重起来。尼居杨抬起头停顿片刻,扶了扶眼镜,继续说道:“两名受害者可能多次被喷洒窒息气体。她们先是被打晕过去,可能是用电钻或者钉枪的手柄干的,这只是一种假设,但可以确定用的应该是同一个工具。两名受害者都受到了同样的撞击,但是力度不足以使她们昏迷很长时间。换句话说,我们可以推测,两名受害者被催眠,被窒息,被打晕,但直到最后一秒钟,她们对自己的遭遇都是有意识的。”

尼居杨再次拿起笔记,犹豫片刻,然后继续说道:“您可以在我的报告中找到更多细节。第一名受害者伊芙琳娜·鲁弗雷嘴唇上的伤口可能是翘头尖剪造成的。她的腹部和两条腿也遭到切割。她的腹部有腐蚀的痕迹。在介绍约瑟安娜·德伯夫的情况之前,还有几个细节。”

“你还有很多要说的吗?”卡米尔问道。

“还有一些,”法医继续说道,“约瑟安娜·德伯夫被他用六对背带绑在了床边,我们在公寓里找到了这些背带。凶手先是用火柴烧了她的眉毛和睫毛,然后对她进行了侵害。还有一些难堪的细节,我就不一一赘述了。总之,凶手把手伸进过她的喉咙。正是用这名死者的血,凶手在墙上写下了‘我回来了’几个大字。”

众人继续沉默。这时勒冈发话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案子跟特朗布莱案有什么关联?”法官转向卡米尔问道。

“我昨晚对卷宗进行了研究,但还缺少很多印证信息。毫无疑问的是,两起案件的印章指纹是一模一样的。在这两起案件中,指纹似乎是凶手故意展示的签名。”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说明这家伙很想出名。”法官说道。

“到目前为止,他的行为都很典型。”克雷此时插话了。

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到讨论中来,所有人都转向了他。

“抱歉。”他接着说。

不过,从他镇定的语气中我们可以感觉到,这句抱歉是经过掂量的,且他并不打算乞求任何人的包容。

“没关系。”德尚法官回答道,似乎即便克雷已经发表了言论,她依然是那个批准发言权的人。

克雷穿着一件灰色西装,搭配一件开衫,风度十分优雅。卡米尔看着他走到房间正中间,不禁想到,克雷的名字是爱德华,一个优雅的名字。我们得承认,有些父母在取名字这件事情上真的很在行。

医生清了清嗓子,一边翻阅笔记,一边说道:“从心理学角度来看,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结构典型的案例,只不过在行为模式上有些不同寻常。从心理结构上来讲,凶手是个强迫症。与表象不同的地方是,他也许并不是个破坏狂,而是个有强烈占有欲的人。这种占有欲以破坏欲的形式得到体现,然而这并不是他所追求的第一要义。他想占有女人,只是这种占有并不能给他带来内心的平静,所以他才会杀死她们。但是杀戮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就算他占有她们,强奸她们,折磨她们,杀死她们,就算他继续杀红了眼,也不会得到任何平静。他所追寻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永远也无法得到安宁。于是他再也停不了手,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追求永无止境。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女性积累了一种名副其实的厌恶之情,他并不是讨厌她们本身,而是怨恨她们无法给自己带来平静。此人内心深处十分孤独,近乎悲惨。他不是个冷漠的人,并非对人类的痛苦没有感觉,只是个虐待狂,如果您更愿意这么说的话。这是个悲惨的男人,他对女人穷追不舍,而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不能放过自己。”

克雷医生说话十分讲究且语速很慢,显然对自己的解释才能十分自信。卡米尔观察着他从两侧一直秃到头顶的头发,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在四十岁以后,从未如此魅力四射。

“我的第一个疑问——我认为你们应该也跟我一样,是他对现场摆设所倾注的如同发丝般的细心。一般来说,我们会在这样的罪犯身上发现一些符号——没错,就是这个词的本义。这些符号被用来标记他们的‘作品’,且通常与他们的幻想有关,甚至经常与他们的初次幻想有关。印在墙上的指纹似乎也让我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我回来了’这几个字更是进一步证实了我刚才说的话,因为这是在明示他的罪行。但是,根据您发给我的初步结论看,”他边说便转向了卡米尔,“这样的符号太多了,实在太多了。物证、地点、现场摆设,无一不清晰指向这条理论:凶手会留下一些痕迹,单纯是为了给自己的罪行签上名字。我认为现在应该换个方向思考。现在我们能知道的,是他十分细心地准备了所有材料,显然他有一个经过精心谋划、反复思考的计划。在他眼里,每一个细节都很重要,甚至至关重要,但是如果我们要去思考每件物品出现的意义,那将是徒劳的行为。与其他类似案件不同的是,这起案件的关键,甚至不是去寻找每件物品在他的个人生活中占据什么样的位置。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每件物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整体。费尽心力地去思考每件物品代表着什么将毫无意义,这就好像我们试图弄懂莎士比亚戏剧里的每个句子。如果这么想的话,那我们永远也看不懂《李尔王》。我们应该寻找的,是这个整体的意义。但是——”他又转头看向了卡米尔,“以我的知识储备,也只能分析到这里了。”

“从社会学角度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卡米尔问道。

“是个有一定教养的欧洲人。不一定是文化人,但总归是个脑力劳动者。年龄在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独自生活,可能是鳏夫,或者离异人士,不过我认为他更可能是单身。”

“我们可以估算出这是他第几次犯案吗?”路易问道。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在我看来,应该不是第一次。我觉得他的罪行应该是逐渐渗透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从圆心扩散的,从轴心至外围。他应该是先从强奸妇女开始,然后开始折磨她们,最后再发展到杀死她们。这是个可预见的过程。他的固定作案对象可能不算太多。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目标是一些年轻妓女,先是折磨她们,然后杀死他们。除此之外——”

“他有没有可能有精神病史?”阿尔芒问道。

“有可能,也许有一些轻微的行为紊乱。但这是个聪明的男人,他已经习惯了欺骗自己,所以也能毫不费力地欺骗旁人。没有人可以给他带来安宁。女人就是他最后的希望。他狂热地要求这些女人提供她们无法做到的事。他投身于某种永无止境的登峰,除非你们抓住他,否则他再也无法停下来。他为自己的冲动找到了某种解释逻辑。而这种逻辑,就像我方才提到的那样,这种复杂的现场布置……正因如此,他的冲动才能化为行动。但是,在我看来,这种逻辑是没有尽头的。你们会说,这是所有连环杀手的情况。但是,他还稍许有些不同。他所展示出来的极度谨慎,表明了他对自己的行为具有某种高度认知。倒不是说他有某种至高任务,不是这样。不过,也可以说是同一层面的东西吧。一旦他感到自己投入这项任务中去,有两件事是几乎确定的:第一,他永远不会停手;第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犯罪力度将会不断升级。”

克雷看了看法官,然后又看了看卡米尔和勒冈,最后尴尬地扫了一眼所有人:“这个家伙有可能会犯下我们想象不到的惨案,又或者这样的惨案已经铸成。”他最后总结道。

众人沉默。

“还有别的事吗?”法官把两手按在桌上问道。

7

“真是个疯子!”

那天晚上,伊雷娜在餐厅吃晚饭时评论道。

自从她宣布怀孕以来,日子就过得飞快。她的腹部渐渐鼓了起来,继而是她的脸,然后是她的身形、她的髋部,还有走路的样子,一切都变了样,变得更加沉重,也更加缓慢。而在卡米尔眼里,这些变化的到来似乎不像想象中的那般缓慢,它们如同突至的浪潮,一阵阵地涌现。有一天回家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伊雷娜的雀斑突然间增多了。他温和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因为他觉得这很美,但也有些令人惊讶。伊雷娜微微一笑,轻抚着他的脸庞。

“亲爱的。这不是突然之间增多的。也许是因为我们已经十多天没有一起吃晚饭了吧。”

他有些不悦。伊雷娜丢给他一个陈旧过时的画面:男人在外工作,女人在家里等待。他不知道自己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是无法忍受现状,还是无法忍受自己的平庸。伊雷娜总是占据着他的思想,甚至他的生命,他每天都会想她一百次,想到孩子即将出生,每天都会被冲昏头脑一百次,这让他在工作时无法集中精神,让他以一种新的方式来看待自己的一生,就好像刚刚结束手术的白内障病人。所以,抛弃伊雷娜的指责让他难过。但是,在内心深处,他再怎么否认也无济于事,他知道自己错过了某个转折点。头几个月里,并没有遇到什么问题。伊雷娜工作也很忙,有时也工作到很晚。长期以来,他们为了适应这种不便,已经对生活做出了相应安排。有些时候,他们会不谋而合地在各自办公室的中间地点找到一个餐馆共进晚餐,他们互相打电话,然后气恼地发现已经快晚上十点钟了,然后赶忙跑到小区的电影院去看最后一场电影。那是一段简单的时光,充斥着各种简单的快乐。总之,他们玩得很开心。在伊雷娜不得不停止工作后,一切就发生了转变。她会整天地待在家里。“有他陪着我呢。”她总是一边抚摸肚子,一边说道。卡米尔则继续像以前一样工作,一样晚归,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生活已经不再同步。所以,这一次他可绝对不能搞砸。傍晚的时候,他犹豫了很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向路易寻求意见,毕竟路易在得体礼仪方面可称得上是个专家了。

“我需要找家合适的餐厅,你明白吗?一家非常好的餐厅。是为了庆祝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那我向您推荐‘米歇尔家’,”路易向他保证道,“绝对是个完美的地方。”

卡米尔正准备询问价格,但他的自尊心亮起了红灯,禁止他做出任何举动。

“不然的话,还有‘餐盘’这家。”路易继续说道。

“谢谢你,路易,‘米歇尔家’就很好,我可以肯定。谢谢!”

8

伊雷娜准备得如此充分,可以看出来,她早就准备好了。卡米尔正准备抑制看手表的想法。

“好了,”伊雷娜微笑着说道,“毫无疑问是迟到了,但是还能接受。”

当他们朝车的方向走过去时,卡米尔担心地看着伊雷娜的步伐。她的脚步更加沉重了,脚像鸭掌一样,腰弯得更加厉害,肚子也垂得更低了。她身上的一切看起来都很疲倦。于是卡米尔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伊雷娜停留了片刻,把手放在手臂上,意味深长地微笑,然后回答道:“我很好,卡米尔。”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伊雷娜回答的语气,甚至她的姿势中,都透出一股恼火,就好像他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却没有注意她的回答。他开始责备自己从来没有给伊雷娜足够的关心,并因此感到愠怒。他的确爱这个女人,但也许他并不是一个好丈夫。于是他们在沉默中走了几百米,两人都没有说话,感觉这沉默像没来由的斥责。经过电影院门前时,卡米尔瞥见了一个女演员的名字,格温德琳·普雷恩。打开车门时,他在想这名字好像在哪里见过,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伊雷娜默默地坐到车上,卡米尔不禁心想,这是个怎样的心结,他们又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伊雷娜心里应该也在想同样的问题,但是她表现得更加机智一些。在卡米尔准备发动车之时,她抓住他的手,放在了大腿上面,离紧绷的肚子很近的地方,然后她突然抓住他的后颈,把他拉过来,久久地吻了上去。然后,他们相互看着对方,震惊于这么快就从刚刚深陷的坏气氛中逃离出来。

“我爱你们。”伊雷娜说道。

“我也爱你们。”卡米尔边说边深情地看着她。

他的手指慢慢地滑过伊雷娜的额头,滑过她的眼周,最后停留在她的嘴唇上。

“我也爱你们。”

“米歇尔家”的确不错,是个很有巴黎风格的餐厅,到处都是镜子,服务生们穿着黑色裤子和白色上衣,人声鼎沸,如同在火车站大厅。餐厅的麝香白葡萄酒冰凉。伊雷娜穿着一条黄红印花裙,尽管她已经预先买了大尺寸,但随着孕期体重的增加,裙子还是显得有些紧了,当她坐下来的时候,扣子开始微微半开。

餐馆里的人不少,周围的噪声也为他们创造了完美的私密环境。他们开始谈论起伊雷娜不得不中断剪辑的电影,但她的几个朋友依然会告知她项目的进展,伊雷娜也向卡米尔询问他父亲的近况。

伊雷娜第一次到卡米尔家时,他的父亲接待了她,那场景就好像他们已经相识很久一样。吃完饭后,他送了伊雷娜一个礼物,是巴斯奎特的一幅作品。卡米尔的父亲有不少钱。他曾高价售出自己的药房,然后早早退休。卡米尔不知道他卖了多少钱,但是这笔钱足以让他维持一间显然过大的公寓,雇用一个并不需要的女清洁工,买下看不完的书、听不完的音乐,以及进行近两年开始的偶尔的旅行。有一天,父亲向儿子征求意见,希望能把他母亲的画作卖出去,自从画室关闭以来,很多画廊老板一直对这些画垂涎不已。

“这些画就是为了给人看的。”卡米尔回答道。

他只留了少数几幅画,而父亲则只留了两幅:第一幅和最后一幅。

“卖画的钱是留给你的。”他的父亲谈到想要出售的画作时,跟他这样说道。

“你把它花掉吧。”卡米尔一边这样说,一边又含糊地希望父亲不要动这笔钱。

“我给他打过电话了,”卡米尔说,“他很好。”

伊雷娜吃得狼吞虎咽。卡米尔则贪婪地盯着她看。

“你转告路易,这家餐厅真的很棒。”她边说边把餐盘轻轻推开。

“我会把账单也转交给他的。”

“小气鬼。”

“我爱你。”

“最好是这样。”

等到吃甜点时,伊雷娜问他:

“所以你的案子进展得怎么样了?我刚刚在广播里听到那个法官……叫什么来的?德尚,是吗?”

“是的。她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要紧的话,但我觉得事情好像挺恐怖的。”

看到卡米尔用眼神追问她,她继续说道:“她说有两个年轻女人在库尔贝瓦的一处公寓里被杀害了,是两个妓女。她没有谈论太细节的东西,但我感觉好像挺可怕的。”

“算是吧。”

“她还宣布这起案件跟另外一起旧案有关联,是特朗布莱案,对吗?当时也是你负责的吗?”

“不,本来不是我负责的,但现在是了。”

他没有什么心思来讨论这些,心绪十分复杂。没人会在结婚纪念日跟自己怀孕的妻子谈论死去的女人。但是,也许伊雷娜察觉到了,这几个死去的女人一直占据着他的思想,即便有时她们已经走出去,但总有人或事能再次将她们召唤回他的脑海里。卡米尔浅显地解释了事情的现状,吞吞吐吐的样子,显得笨拙不堪。有些话他不愿说出来,有些细节他不愿明示,还有些画面他不愿谈论,于是他的谈话间充满了各种尴尬的沉默、犹豫的句型以及环顾餐馆四周的眼神,他似乎试图在餐馆里找回他丢失的词语。鉴于此,他只是谨慎地开了个头,然后马上就开始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句子和词语,于是他无奈地摊了摊手。伊雷娜明白,他没能解释的东西确实是无法解释的。

“这家伙简直是个疯子。”她就自己的理解,做出了最后总结。

卡米尔解释说,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这样的故事可能只会发生在百分之一的警察身上,然而一千个警察里也挑不出一个愿意站在他位置上的人。在卡米尔看来,伊雷娜跟很多人一样,对警察职业的理解完全基于她看过的一些侦探小说。卡米尔这样跟她说的时候,伊雷娜回答道:“你什么时候看到我读侦探小说了?我讨厌这种类型。”

“你读过一些吧?”

“我只读过《无人生还》!当时我正要去怀俄明待一段时间,我父亲认为这是让我习惯美国思维的最好方式。他的地理一直很烂。”

“看来,你跟我也差不多,我也很少读侦探小说。”卡米尔说道。

“我更喜欢电影。”她的微笑如猫咪般乖巧。

“我知道。”卡米尔回答道,脸上挂着哲学般的微笑。

这语气中的责备透出夫妻间心知肚明的把戏。卡米尔用餐刀在桌布上不断画着树的轮廓。然后,他看着伊雷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方形的小盒子。

“纪念日快乐。”

伊雷娜应该在想,她的这个老公可真是缺乏想象力。两人结婚当天,他送了妻子一件首饰,在妻子宣布怀孕时又送了首饰。现在,才过去了几个月,他再次送了同样的东西。她并没有抱怨,因为她知道,比起很多只有在周末才能得到丈夫宠幸的女人,她已经十分幸运了,她已不再想太多。这时她掏出了一件巨大的礼物。方才坐下时,卡米尔看到她把这件礼物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你也是,纪念日快乐。”

卡米尔记得伊雷娜送他的所有礼物,每次都不一样,他感到了些许羞愧。在邻桌惊讶的眼神中,他拆开包装纸,从里面拿出一本书:《卡拉瓦乔之谜》。书的封面印着《老千》这幅画的细节,画面里有四只手,其中一只戴着白手套,另外一只拿着即将打出的牌。卡米尔知道这幅画,于是马上脑补出了全幅内容:一个戴着红帽子的女人,眼神瞥向一个女仆,桌上摆着一些硬币,给自己的警察老公送上一本凶手画家的画册,这确实是伊雷娜能想出来的主意。

“你喜欢吗?”

“非常喜欢。”

他的母亲也很喜欢卡拉瓦乔。他还记得母亲对《手提歌利亚头颅的大卫》这幅作品给出的评价。此时他翻着画册,刚好翻到了这幅画。他的眼神停留在歌利亚的脸上。确实,他这一整天满脑子都是被砍下的人头。

“人们肯定会说,这是一场善恶之争,”他的母亲这样说道,“你看大卫,他疯狂的眼睛,还有歌利亚,他痛苦而平静的表情。哪里是善,哪里是恶呢?这可真是个大问题。”

9

从餐馆出来以后,他们又牵着手散了会儿步,一直走到林荫覆盖的大街上。在外面或是在公众场合时,卡米尔从来都只能牵伊雷娜的手。他也想可以环抱她的肩膀或者腰,倒不是因为想跟别人一样,只是觉得缺乏一种标记所有权的动作。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样的遗憾也逐渐变得淡薄。如今他已经变得满足,简单的牵手也是一种低调的标记所有权的方式。伊雷娜缓缓地放慢了脚步。

“累了吗?”

“对,好累啊。”她喘着气微笑着说道。

她把手放在肚子上,像是在抚平一个不存在的褶皱。

“我去把车开过来。”卡米尔建议道。

“不用了。”

然而,这还是很有必要的。

当时天色已晚,林荫道上依然有很多行人。他们约好,伊雷娜在一家咖啡厅露天平台等卡米尔开车来接她。

走到林荫道的街角时,卡米尔回头看了看伊雷娜。他的脸色也变了,心里突然紧了一下,因为他感到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正迫使他们两人分离。伊雷娜把手放在肚子上,尽管她的眼神依然在好奇地打量着夜色里过往的行人,但是她已经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活在了她的肚子里,卡米尔感到自己被排除在外。他的忧虑最终还是平息下来,因为他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是因为感情出了问题,而是出于一个简单的理由:伊雷娜是个女人,而他是个男人。这才是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不管是昨天还是今天,这条鸿沟并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正是由于这种不同,他们才会相遇。想到这里,他不禁微笑起来。

当他陷入沉思时,伊雷娜已经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一个年轻男子跟他一样来到人行道边等待过马路,他的身影横在了卡米尔和伊雷娜两人中间。卡米尔发现自己的视线只能与他的肘部齐平,不禁想道:“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高得离谱。”等走到林荫道的另一头,他把手插进口袋里搜寻车钥匙时,追逐了大半个晚上的那条记忆链突然间蹦进脑海。刚刚在电影院瞥见的那个女演员的名字,格温德琳·普雷恩,让他想起的是《笑面人》里的主人公格温普勒,还有那句他本以为已经遗忘的话:“伟大的人可以成为他们想成为的一切,而渺小的人只能成为他们能够成为的一切。”

10

“用油画刀,我们可以控制颜料的厚度。你看——”

母亲并不经常花时间给别人提供建议。画室里弥漫着松脂的味道,母亲潜心画着各种红色。她在画作里运用了出人意料的大片红色:血红、胭脂红、暗如夜色的深红。画刀在压力的作用下呈现出弯折,母亲把大团颜料铺在画布上,然后慢慢推开。母亲喜欢各种红色,我有一个喜欢红色的母亲。她慈祥地盯着我说:“卡米尔,你也喜欢红色,不是吗?”出于害怕,卡米尔本能地往后退去。

凌晨四点刚过,卡米尔突然从梦中惊醒。他侧身找到了昏睡的伊雷娜,然后屏气凝神地听她缓慢而均匀地呼吸,听身怀六甲的她发出轻微的鼾声。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伊雷娜的肚子上。碰到她温热的皮肤,感受到她被撑开的光滑肚皮,卡米尔这才慢慢找回呼吸。他依然未从惊醒后的迷糊中缓过神来,两眼四处环顾着黑夜中的房间,看到光线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漫出一些散光。他试着抚平自己的心跳。“这完全不对劲啊。”他发现自己的额头上渗出大颗汗珠,流到眉毛上,继而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小心地起身,用冷水久久地按摩着脸。

卡米尔平时很少做梦。“我的潜意识从不来叨扰我。”他总是说着这样的话。

他去喝了一杯冰牛奶,然后坐在沙发上。浑身上下都非常疲惫,大腿十分沉重,背部和肩颈也僵硬无比。为了放松自己,他从下至上、从左到右地慢慢晃动着脑袋,尝试把库尔贝瓦公寓里两个女孩尸体的画面赶出脑海。他的思想一直在害怕中转圈。

“我这是怎么了?”他心里想道,“你得振作起来。”但是,思维仍然一团混乱。“深呼吸!想想你这辈子遇到的所有恐怖事件,以及所有残缺的尸体,这两具只是更恐怖一些,但它们不是你最先见到的,也不会是你最后见到的。你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仅此而已。卡米尔,这只是一份工作,不是一项任务。既然接受了这份工作,就要全力以赴。尽你最大的努力,找出这个家伙,但是,不要因为这件事毁了你的生活。”

然而,梦境的结尾突然间涌入脑海。母亲在墙上画了一个年轻女孩的脸,正是在库尔贝瓦死去的那个年轻女孩的脸。这张黯淡的脸突然活了过来,像花一样慢慢绽开,一朵重重叠叠的暗红色的花,就像一朵雏菊,或者牡丹。

卡米尔猛地停了下来。他站在客厅中央,意识到身体里正在发生某件他无法名状的事。他一动不动地等待着,肌肉再次变得僵硬,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他不想破坏任何东西,一条纤细而脆弱的线索正在他的身体中舒展开来。他纹丝不动,双眼紧闭,探寻着被钉在墙上的那个女人的头像。但是梦境里的关键不是她,而是那朵花。还有别的东西,这种确切的感觉在卡米尔身体里油然而生。他不再移动,思维如浪潮般涌现,然后在他身后远远退去。

思潮每涌动一次,这种确切的感觉就更进一步。

“见鬼!”

这个女孩是一朵花。是什么花?该死的,什么花?卡米尔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大脑以光速运转着。有很多花瓣的花,长得像雏菊,或者牡丹。

突然,思潮把这个词带到了眼前,显然这一切是如此清晰可见,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卡米尔终于明白他错在哪里了:他的梦境牵涉到的不是库尔贝瓦案,而是特朗布莱案。

“不可能吧——”卡米尔难以置信地想。

他匆忙走进书房,一边咒骂着自己的笨拙,一边暴力抽出特朗布莱案的犯罪照片。所有的照片都在这里,他一张一张地快速翻阅着,想找眼镜,却没能找到。于是,他把照片一张张举起来,凑到窗户的蓝光前。他慢慢凑近正在寻找的照片,终于找到了。照片里这个女孩的脸,嘴巴上的伤口从左耳连到了右耳。他又重新翻阅了卷宗,找到了那张尸体的照片。

“真是难以相信。”卡米尔边说边看向客厅。

他走出书房,直愣愣地站在书柜前。矮凳上堆满了这几个星期以来的书和报纸,他把这些书和报纸移开,同时脑子里一节一节盘点着那些链条:格温普勒,《笑面人》,带着“全开”微笑的女人的头像,笑面女人。

至于那朵花,牡丹花,代表什么呢……

卡米尔踩上踏步梯,手指在书背间游走。这里是几本西姆农的书,有几个英国作家的,有美国作家的,这里是霍勒斯·麦考伊,紧随其后的是詹姆斯·哈德里·切斯的《兰花的肉体》。

“兰花……肯定不是。”他最后在高处选中一本,把书碰落下来。是大丽花。

“这完全不是红色。”

他坐到沙发上,把书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书的封面画着一个年轻的黑发女郎,看起来像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肖像画,也许是发型的缘故吧。他机械地看了一眼版权页:

一九八七年。

在书的封底,他看到下面这段文字。

一九四七年六月十五日,在洛杉矶的一片空地上,人们发现了一具赤裸的尸体。死者是一名二十二岁的年轻女性,名叫贝蒂·肖特,外号又叫“黑色大丽花”。

他清晰地记得故事的情节。眼神在书页中快速游离,不时截获一些短小片段,然后他停在了第九十九页上。

地上躺着一具裸体女尸,遭受了损毁,部分器官不见了,所有伤口都深可见骨,但最可怕的还是女孩的脸。

“你在干什么,你不睡吗?”

卡米尔抬起头来,看到伊雷娜穿着睡裙站在门边。

他把书放下,走到伊雷娜身边,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去睡吧,我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伊雷娜就像一个被噩梦惊醒的孩子。

“我马上就来,”卡米尔又说道,“快去睡吧。”

他看着一脸倦意的伊雷娜摇摇晃晃地回到了房间。刚刚放下书的时候,他把看的那一页反过来盖在了沙发上。“真是个蠢主意。”他心想。但他还是坐回沙发上,再次拿起书。

他把书翻过来,找了一会儿,继续看起来。

这张脸完全被紫色的瘀伤覆盖,鼻子被打得深深内陷,嘴巴从左耳到右耳被割成了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像是在嘲笑身体遭受的其他凌虐。我知道我会把这个笑容带进坟墓。

“我的天!”

卡米尔继续翻了一会儿书,然后把它放下。他闭上眼睛,眼前又出现了年轻的曼努埃拉·康斯坦萨的照片,还有她脚踝上的绳索勒痕……

他继续看了起来。

漆黑的头发没有缠上血块,干净得仿佛杀手在弃尸前用香波给她洗了头。

他再次把书放下,想回到书房去,再看看那些照片。还是算了吧,仅凭一个梦。简直是一派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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