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尊严

眼前飞过蒲公英的绒毛。绒毛乘上了微风,越过围墙飞出去了。廉太郎捶着腰,目送它远去。

打理院子总要不断站起坐下,让腰腿负担很大。他正按照杏子教的方法,给蔷薇疏芽。

蔷薇出芽时,同一个地方会发出好几茬新芽,这时要留下最强壮的芽,摘掉其他的芽。虽然有点可惜,不过这样一来,养分就能集中在剩下的芽上,让枝条抽得更壮,花朵开得更艳。

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得照办。杏子满心期待着蔷薇开花,那当然要给她看到更多的花。

这样差不多了吧。廉太郎扎起垃圾袋,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临近黄金周,这几天一直阳光灿烂,白天在外面干活已经会出汗了。他身上散发着阳光和泥土的气味。

回头看向外廊,杏子靠坐在护理床上,隔着敞开的窗户看着他。廉太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

等到腹腔积水有所消退,杏子就回家了。他们在二十四小时出诊的居家姑息治疗诊所和上门护理站进行了登记,由医生和护士上门诊疗。而且,“熊医生”还介绍了如何申请看护保险,并手把手教他完成手续。

四十岁以上的癌症晚期患者就能申请看护保险,但是这种服务以老龄看护为主,所以响应有点慢。毕竟老化过程很慢,但癌症晚期的病情发展非常快。

他与看护主管面谈时,得知确认需要看护的认定得一个月才能开出来。廉太郎等不下去,便自费租了看护床,放在面朝外廊的起居室,将其改装成了杏子的卧室。

在这个位置,只要摇起床头,杏子就能欣赏到庭院的景色。遇到阳光灿烂的日子,连绿油油的杂草都显得格外漂亮。每当有蝴蝶或蜜蜂飞进来,杏子就会高兴地眯着眼,静静眺望。

廉太郎用户外的水龙头洗了手,筋疲力尽地坐在外廊上。不知名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划过空中。这个季节的天空蓝得柔和,就像一幅粉彩画。

“老头子,谢谢你。”

杏子在背后向他道谢。她的声音很小,但已经竭尽全力。

“客气什么,侍弄花草还挺好玩的。”

廉太郎努力用开朗的话语回答了她。春天到来,植物的长势的确喜人,到处都在欢快地抽芽,几乎能听见它们时刻在生长的声音。他照顾得越细心,得到的成果就越显著,所以廉太郎甚至对院里的蔷薇产生了几分喜爱之情。他都有两个女儿了,却直到现在才初识养育的喜悦,说出来实在有些羞愧。

“蒲公英也长了不少啊。”

好不容易贷款买的独栋小家,廉太郎工作时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悠闲地眺望过庭院。因为他实在没那个心思。只要一停下来,别的同事就会超过他。这让他难以忍受。

杏子轻笑一声。

“老头子,你肯定以为开黄花的小草都是蒲公英吧?”

“难道不是吗?”

“只有那边的两株是蒲公英,其他都是苦荬菜、黄鹌菜,那边那种大花叫苦菜,全都是菊科植物。”

“你好清楚啊。”

“是你太缺乏兴趣爱好了。”

“也对。以前哪里有空记花名,不如多花点时间做产品。”

他在通勤路上也从未留意过路边的野花,每天脚步匆匆地来去,转眼就到七十岁了。如果多知道一些花名,说不定能在工作中派上用场。是他视野太狭窄了。

“不过你很清楚鱼的名字。”

“因为我经常去钓鱼啊。”

“就是这个道理。”

他又回过头,发现杏子闭着眼,可能有点累了。最近她只要多说几句话,都会给身体造成负担,甚至没力气阅读自己喜欢的时代小说,整天只能睡觉。

“也对。那我以后得多记点花花草草的名字。”

只要多打理庭院,自然而然就能记住。

廉太郎不禁苦笑,看来他又多了一个爱好。不知不觉,他已经做起了独居的准备。

二楼传来下楼梯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小女儿惠子就拉开了起居室的门。

“中午饭吃乌冬——啊!”

惠子见杏子睡着了,便没有说下去。廉太郎脱掉鞋子走进家中,轻轻关上了窗户。

在大阪工作的惠子申请了看护假,三天前回到这边,准备全力看护母亲。家庭中每出现一名需要看护的家人,就能申请共计九十三天的看护假期。

“别因为我的一点任性牺牲你自己的工作呀。”杏子表示了反对。

“但我已经请到假了。”惠子淡然回答道。

“大学毕业后,我一直在心无旁骛地工作,公司把我派到人生地不熟的大阪,我也二话不说就去了。这时候可以利用的制度,你就让我利用吧。”

早在廉太郎和杏子决定换成居家姑息治疗前,惠子就一点点做好了准备,甚至申请好了能够拿到正常工资百分之六十七的看护假工资,不可谓不周到。

“而且居家看护算什么任性。妈妈已经让我们任性了那么久,不准跟我客气!”

杏子虽然嘴上说“不要”,但是看到远在他乡的女儿回来了,心里一定很高兴。因此虽然还有点犹豫,她还是微笑着说了“谢谢”。这人真的不擅长依赖别人。

“冰箱里有乌冬?”

廉太郎顾虑杏子,刻意压低了声音。

“没有,我打算出去买。”

仔细一看,惠子没穿家居服,而是换上了黑色衬衫和长裤。就算只是去趟附近的超市,不,也许正因为要在附近走动,她才不好意思穿高中时的运动服吧。

“是吗?那我也去。你等等。”

廉太郎与惠子擦身而过,要去洗手间洗手。

“啊,嗯。”

惠子给出困惑的回应时,他已经走远了。

距离最近的超市走路要花十五分钟。平时买大米和液体调料等沉重物资,杏子都利用了送货上门服务。除此之外,她一直都步行往返,声称可以顺便运动。

廉太郎记得,美智子和惠子还小的时候,杏子在自行车前后各装了一个座椅,经常带着两个女儿到处去。大概六十岁过后,杏子就不再骑车了。因为有一回她没能越过一个很小的坎,差点摔下车来,因此感到了体力的衰退。

“没想到我能跟爸爸一起上超市,真是太新鲜了。”

父女俩走在路上,惠子干笑了两声。见女儿戴着黑帽遮太阳,廉太郎也摸了摸脑袋,后悔没戴帽子出门。自从开始秃顶,他深刻体会到了头发的隔热防寒效果有多好。

“妈妈生病前,你可能一次都没进过超市吧?”

“一次都没有就过分了,只是很少而已。”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没走一半他就开始出汗了。现在这个时节倒还能忍受,真到了盛夏,一来一回肯定很痛苦。买房子的时候,真应该听听杏子的意见。

“要手帕吗?”

“嗯,谢谢。”

惠子可能注意到了他脑袋上的汗水,从包里拿出一块手巾递了过来。女儿让他收着,他就擦了一把汗,然后将手巾盖在了头上。这样多少能凉快一些。

又走了一段,廉太郎停在自动售货机前,问女儿要喝什么。惠子说要喝奶咖,他就买了奶咖算是手巾的回礼。接着,他也给自己买了一罐咖啡。听说甜咖啡会放很多糖,他就买了黑咖啡。

“你请假到什么时候?”

廉太郎打开拉环喝了一口,然后问道。惠子则啪地拧开了瓶盖。

“我先请了四十天假。”

“是嘛。”

居家姑息治疗诊所的医生告诉他,杏子可能只能支撑三个星期到四个星期。他伤心地想,四十天完全够用了。

“工作那边没关系吧?”

“什么?”

“会不会影响评估?”

这话若是在家里说,杏子也许会听到,所以他一直等到跟女儿出门的机会,才问了出来。廉太郎曾经也是社会人,自然会关注这些。

他知道惠子对工作很上心。也许她明白自己组建不了普通人眼中的家庭,才会更加注重自己的社会价值。可是现在,她却为了照顾母亲而请了这么久的假,廉太郎很担心女儿会错失晋升的机会。

“从规定上说,企业不能以申请看护假为理由阻碍员工发展。”

“这样啊。”

廉太郎那一辈都把不休息当作美德,所以他不太了解休假制度。既然不会造成影响,他也就放心了。

“但这只是表面说法,实际肯定会降级。”

“什么!”

廉太郎瞪大了眼睛。女儿好不容易当上了部长,这受到的影响也太大了。惠子的处境很不妙。

“那你还请什么假,万一回去被安排个闲职怎么办!”

他目睹过好几个类似的例子。若想保持晋升,就不能得重病、受重伤。工作履历上不能出现空缺,这是混职场最重要的原则。

“没关系。如果真的那样了,大不了跳槽。”

“你说得倒轻巧,跳槽了还能得到这么好的待遇吗?”

“既然要跳槽,肯定要往高处走嘛。”

廉太郎直担心女儿得不到与现在同等的待遇,惠子则完全相反。只不过廉太郎生在为公司奉献一辈子的年代,很难理解这种候鸟迁徙一样的工作方式。

“社会可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混。”他忍不住挖苦道。

“也许吧。不过我也专门为此练就了一身混社会的本领。”

惠子叉着腰,仰脖喝完了奶咖,一脸不卑不亢,坦然自得的表情。

“再说了,我的职业人生还有二十多年呢。请四十天假怎么了?一转眼就能补上。”

惠子很有信心,知道区区四十天休假不会给自己的履历造成任何影响。也许正因为她坚持磨炼自己,拥有了到哪儿都能适应的能力,才会像现在这样。相比廉太郎投身工作只为了“不让同事超过”,二者的视野显然不一样。

“而且,现在妈妈比工作重要。爸爸也是这样想的,才辞掉了工作不是吗?”

“啊,嗯。”

这个跟那个不一样。廉太郎只是感到工作走到了尽头,再也没有被别人需要的感觉,最后连假装空虚都做不到,才以杏子的病为借口退下来了。

如果杏子在他退休前发病,自己真的会请看护假吗?也许他会认为这个时候不能休息,依旧坚持工作。他会担心请了看护假,上司对自己印象不好。

比起长年相伴的妻子,他还是会选择工作。想到这里,廉太郎露出了自嘲的微笑。

他父亲去世时,也正值工作繁忙的时期。他记得自己抱怨过一句“怎么不能挑个别的时候”,结果被姐姐狠狠抽了一巴掌。

团块世代人口众多,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被卷入了竞争的狂潮。进入社会后,竞争会变得越来越激烈,每个人都被逼着上进。他完全可以将一切归咎于那股风潮,指责时势造就了他现在的思想。

尽管如此,他依旧是个烂人。

难怪美智子会讨厌他。以往那些歇斯底里的话语,如今尽数沉入了心底。他真心以为自己在为家人努力工作,到头来满脑子只想着自己。

“爸,怎么了?”

见廉太郎停下脚步,惠子关心地问了一句。无论作为社会人还是单纯的人,这个女儿都比他做得好。廉太郎猛然意识到,其实轮不到他这个没出息的父亲为女儿操心。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厉害。”

他如实道出了想法,听得惠子疑惑地皱起了眉。不是她说要把心里话原原本本说出来嘛。

“快走吧,我饿了。”

廉太郎扔掉空罐,走了起来。

也许因为超市的广告歌曲调简单,听上几遍就会在脑子里萦绕不散。现在每天都要逛一遍,廉太郎早已把副歌部分记得滚瓜烂熟。他推着小车,下意识地跟着哼唱起来。

超市是个蛮有意思的地方,在这里可以观察到物价的动向、气候的变化和季节的迁移。这家超市周边没有竞争对手,所以定价比较强势,但也很讲究新鲜程度。

“竹笋好便宜啊。你会做竹笋饭吗?”

廉太郎扫了一眼蔬果区,目光停留在附赠小袋米糠的竹笋上。他想起来,今年好像还没吃过竹笋饭。杏子教他做了味噌汤和简单的炒菜,另外就是煮粥,然而他不知道如何处理竹笋。

“我会做,不过去涩很麻烦。”

“是吗?”

竹笋饭、炖春笋、土佐煮、青椒肉丝。每到竹笋的季节,杏子就会变着花样做这种料理。不仅如此,她还会煮很多竹笋做成罐头保存起来。现在回想起来,做那些应该很费功夫。

“如果爸爸愿意帮忙,我可以考虑。”

“哦?行啊。”

廉太郎点点头,拿起竹笋放进篮子里。只可惜这种食材膳食纤维太多,不能给杏子尝尝。中午给她做乌冬面,晚上就用鸡小胸做粥吧。

他边走边想,在面食区停下了脚步。三个装的乌冬比单个装的乌冬划算,他毫不犹豫地拿了起来。

“买两个就够了吧?”

惠子拿着一袋茼蒿追了上来,又拿了一袋鱼糕,一同放进篮子里。

“妈妈吃不了太多,把我的分一点给她就好。”

杏子的食量越来越小了。像乌冬这种粗面,只需挑出三根夹断成好入口的长短,便足够应付一顿。

吃这么少真的好吗?不会让她更衰弱吗?廉太郎很不放心地询问过医生,却得到了“其实相反”的回答。

“是因为病情恶化导致身体衰弱,食量才随之下降了。”

所以杏子吃得很少,也不怎么需要喝水。她的身体已经消耗不了那么多营养,打点滴补充只会徒增身体负担,反倒让胸腔和腹腔的积水恶化,令其全身肿胀,痰也变多。

眼看着杏子日渐衰弱,廉太郎实在心疼,很想给她打点滴维持营养。然而医生说这样只会加剧患者的痛苦,他也只能放弃了。也许,这就是迈向死亡的过程。

不过,杏子今天正好不怎么难受,也许能吃下半块面。廉太郎凝视着三块装的乌冬,心中暗想。

“还是买这个吧,剩下了也能冷冻起来。”

也许乌冬最后还是会剩下一块,几个月后被他从冻柜里找出来,最终独自吃掉。虽然能预料到这个结果,可他还是忍不住产生一丝希望。

惠子呵呵笑了,声音酷似杏子。

“笑什么?”

“没想到爸爸有一天竟然会说出那么家庭主妇的话来。”

“要你管。”

“最近爸爸总是语出惊人,太好玩了。”

廉太郎哼了一声,推车走开。

“我在夸你呀。”惠子耸耸肩跟了上去。

他听见惠子在后面哼歌,是超市的广告曲。廉太郎此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哼着同一首歌。

进入五月,杏子全身疼痛和倦怠的感觉越来越频繁了。

有时保暖和按摩能够缓解疼痛,但医生判断一般镇痛剂已经无法控制疼痛,还是给她开了阿片类镇痛剂。

光听“阿片”这个词,廉太郎有些害怕。但是医生给他解释,在疼痛状态下使用这类药物可以抑制多巴胺释放,但不会中毒。他拿到的处方是口服药,本以为要在关键时刻才用,没想到竟与普通口服药一样,是每天定时服用。

开始用药后,杏子每天都异常困顿,不过三天后好像就适应了。接下来的日子,她就不再困得睁不开眼,身体的疼痛似乎也有所缓解。

“真的不痛吗?你可别忍着。”

眼下正在放长假,美智子却跑了过来,守在母亲的床边。廉太郎正在厨房清洗早饭的餐具,没听见杏子的回答。

“那就好。妈妈你太能忍了,搞得我特别担心。”

他把洗好的餐具倒扣在沥水篮上,擦干了双手。其实他很注意不让杏子勉强自己,然而美智子并不信任他。就算他说没问题,也只能换来一声嗤笑。

自从改为居家疗养,美智子也经常过来。工作日会来上两三次,等孩子差不多放学回家了再离开。

以前,她周末总有一天会带外孙过来,不过三个男孩子凑在一起实在太吵,最近就不怎么带了。杏子之前应该说过,让美智子放长假期间跟家人待在一起,但是她从惠子那里听说妈妈开始服用阿片药物,还是放心不下,赶了过来。

“哲君带孩子们去铁道博物馆了。嗯,我们去赶海了,还搞了烤肉,玩了水上运动。”

应该是杏子在问几个外孙的情况。“我都累死了。”美智子笑着回答道。她的脸颊和鼻头都有点发红,就是这几天太阳晒的。原本她皮肤很白,这么一晒反倒更显眼了。

美智子一来,廉太郎就坐立不安。因为外孙不在,他不需要去隔壁家回避。但美智子依旧不跟他说话,应该还在生气。若是有话要说,她都会假装对杏子或惠子说。

就像这样:

“妈,惠子去哪了?哦,你不知道?她到底去哪了呢呢?”

“她出去晨跑了。”

“啊?妈,惠子以前有那么爱运动吗?”

她始终不看廉太郎,一直保持跟杏子对话的姿势。廉太郎觉得女儿这样做实在太阴险了,却连指责的气力都没有。

他快速收拾好厨房,穿过起居室走进院子里。

由于担心杏子的病情突然恶化,这段时间他既不敢钓鱼也不敢去下棋。现在每天唯一的乐趣,就是数数蔷薇冒出了几个花苞。

也许惠子的慢跑也属于这种性质。虽说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每天看着母亲渐渐衰弱,她自己也会感到越来越疲惫消沉,所以要积极运动身体,打消抑郁的情绪。

就算有两个人轮班,那也是不分昼夜的看护。惠子竟然还有余力出去跑步,看来还是年轻好。

廉太郎也想练练空手道的架势,但又担心年龄大了练出什么毛病来。辅助移动、辅助入浴、翻身、按摩,这些看护工作大多是力气活,他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弄伤自己。

如果只是打理蔷薇,就不用担心那么多了。杏子说蔷薇要等到黄金周结束后才迎来花期,但不知今年花期会不会延后。因为藤上虽然长了花苞,但都紧紧闭合着,看不出要开的样子。

也许因为每天都翘首企盼,才会感觉花期变迟了。加上医生提醒过,杏子可能随时陷入昏迷状态,这下廉太郎更焦急了。

如果疼痛进一步加剧,医生就要使用镇静药物降低意识水平,让杏子难以感知疼痛。一旦那个状态持续下去,就算花开了,她也无力欣赏。

请你们快点开吧。他很想对着这一墙的花蕾合掌祈祷。

尽管如此,廉太郎还是没找到含苞欲放的花蕾,只能气哼哼地往回走。

“啊!”

就在那时,杏子发出了一声惊呼。

他慌忙跑进起居室,发现杏子已经不在床上,通往走廊的拉门敞开着。

他又跑到走廊,只见杏子由美智子搀扶着,呆立在那里。

“怎么了!”

他还没开口,就闻到了一股异味,随即发现杏子脚边多了一摊水,散发着温热煎茶的气味。她的睡衣裤裆已经湿透,还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啊,啊啊啊……”

杏子深受打击,口中只剩下了哀叹。

原来她要上厕所,但是没赶上。意识到情况时,廉太郎顿时感到胸口发闷。

之所以选择起居室作为杏子的病房,本来就是因为那里离厕所最近。如果住在二楼的房间,她来来去去可能会不方便。

换到起居室,上厕所就只需横穿一条走廊。虽然杏子的行动能力大幅减弱,但在家人的搀扶下,此前一直都没什么问题。

终于还是发展到这种地步了吗?廉太郎深感自己的无力,紧紧闭上了眼睛。

“妈,没关系,没关系的!”

美智子最先回过神来,抓着杏子的肩膀鼓励道。

“是我太磨蹭了,对不起。”

女儿情急之下的温柔深深打动了廉太郎。杏子都被打击得说不出话了,如果家人不振作起来,她肯定会更不知所措。

“我们慢慢来。能走动吗?去冲个澡吧。”

美智子牢牢扶着杏子的腰,领她走向更衣间。总被廉太郎嘲讽越来越胖的手臂,此时看起来无比可靠。

“爸,剩下的拜托你了。”

“我、我知道了。”

廉太郎像被人解开了定身咒,用力点头。

抹布,抹布呢?振作点,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

他像个强忍着眼泪的迷路孩子,打开了洗手池底下的储物柜。

与手忙脚乱的廉太郎不同,美智子的动作非常麻利。

她帮杏子冲了澡换好衣服,接着就开动了洗衣机。随后,她把杏子交给廉太郎,吩咐他“带妈妈去床上躺下”,自己则去走廊打电话了。

过了一会儿,惠子晨跑回来,手上还提着药店的袋子。里面是贴在内裤上的尿垫,应该是美智子让她买回来的。

“妈,你先贴上这个就放心了。嗯,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嫌闷着难受,咱就不贴了,好吗?”

如果直接买纸尿裤,可能会让杏子更难受。不过女性早就习惯了生理用品,见到是贴在内裤上的款式,杏子也不怎么抗拒。

“姐,还好你在。”等杏子睡下了,惠子便坐在餐桌旁,手肘撑着下巴,感慨地说,“要是换成我,肯定吓得不会动了。”

惠子习惯了职场,从未遇见过无法自主管理排泄的人。顶多是喝醉了酒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她跟廉太郎一样,面对下半身的失控无所适从。

“我毕竟是三个孩子的妈呀。”

美智子往不锈钢碗里敲了个鸡蛋,拿起打泡器搅拌。她准备做点布丁,看杏子能不能吃下去。

廉太郎看着她的动作,喃喃道:“了不起。”

看到母亲失禁,她也能立刻行动起来,甚至照顾对方的感受。也许正是在这种场合最能体现美智子的力量。

“怎么突然夸起人来了。”

美智子一边做焦糖,一边笑了起来。自从刚才情急之下喊了一声爸爸,她好像就不再无视廉太郎了。

白砂糖的焦香味弥漫开来,廉太郎想起了杏子常在星期天早晨做的松饼。

其实他想多睡一会儿,然而房门挡不住楼下飘来的香气和女儿们欢笑的声音。他真想回到过去告诉那个烦得捂住脑袋睡回笼觉的自己:其实这就是幸福。这么些年,他丢失了不少宝贵的东西。

“美智子和惠子都很厉害。”

廉太郎一辈子都为自己活着。跟他比起来,两个女儿简直温柔又强大。她们沐浴在杏子毫无保留的关爱中,都长成了无可挑剔的大人。母亲的爱就像飘荡着甜香的星期天早晨,融入了满满的蜂蜜里。

“要感谢妈妈啊。”

杏子曾哭着向他道歉,说要抛下他一个人了。然而,他并不是一个人。他之所以没有被孤独压垮,而能勉强支撑,全都多亏了美智子和惠子。

“哎呀,你怎么突然这样说话了。”

“喂,你可别这个节骨眼上痴呆了呀。”

虽然他不指望这种时候还能得到原谅,但女儿们的反应还是太呛人了。不,也许她们也有点适应不过来。

“你看你,说什么怪话,我焦糖都做坏了。”

刚才还馋得人直流口水的甜香变成了一股焦臭。美智子气得直哼哼。

“你这是在找借口。”

廉太郎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今后每次把食物烧煳,他一定会想起这个场景。

他悄悄把很快就要变成过去的“这一刻”,存留在了记忆中。

那一夜,廉太郎被护理床的吱嘎声吵醒了。

为了防止意外,屋里一直留着灯。昏黄的灯光中,他看见了杏子坐起来的身影。

“怎么?上厕所吗?”

廉太郎也起了身,半跪在床边问道。

廉太郎和惠子每晚轮流睡在起居室,一是为了搀扶杏子上厕所,二是随时应对突发情况。

也许因为精神紧绷,廉太郎每次轮班都睡不熟。如果没有惠子,他恐怕早早就累垮了身体。此时此刻,他非常感激女儿请了看护假。

杏子攥着护理床的扶手,想把双脚挪动到床边。廉太郎担心光线太暗发生意外,就开了大灯,然后伸手撑住杏子腋下。

“好,慢慢来,慢慢来。”

他帮助杏子一点点挪动身体,总算站了起来。动作如此缓慢,也难怪她会来不及走进厕所。

“能站稳吗?”

仅仅是换了个方向,杏子已经累得倒在了廉太郎身上。她说美智子做的布丁好吃,晚饭时吃了三口。仅靠这么一点热量,也许站起来都很困难。

“如果受不了,就在这里解决吧。”

惠子听了美智子的推荐,给杏子贴了尿垫。包装袋上说,一片可以吸收两次尿量。

“不,那怎么行。”

杏子扶着廉太郎的肩膀,然后紧紧握住。

她的力量变得十分微弱,但还是坚持要站起来。

“知道了,准备好就告诉我。”

杏子的腋下有点烫,兴许是发烧了。如果硬拽起来,她有可能会不舒服。于是廉太郎弓着身子,配合她的呼吸准备发力。

他等了一会儿,杏子还是坐在原地喘气。由于姿势不太自然,他觉得腰有点痛了。

“不好意思。”

他松开杏子,抻直了身体。眼角余光瞥到时钟,现在是夜里两点四十五分。

“杏子啊,别太勉强了。”

他说这句话是为了关心杏子,而不是因为自己很困。体力衰退得这么厉害,万一走不稳摔跤,那就得不偿失了。他听说接受过抗癌药治疗的人骨头很脆,本来就生命垂危,再闹个骨折出来,肯定凶多吉少。

然而,杏子扶不到廉太郎的肩膀,便去扶病床护栏,硬要站起来。

“喂喂……”

他忍不住把杏子按了回去。

她已经瘦得一点肉都没有了。凸起的颧骨上只绷着单薄的皮肤,满脸都是不甘心的表情。

“请让我再勉强自己这一次。”

“你嗓子都哑了,还说什么呢。”

这女人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倔强得很。

廉太郎不禁叹息。紧接着,杏子抬起显得异常大的双眼瞪着他说:“我心里清楚,就算再怎么逞强,到最后还是要用纸尿裤。”

此时此刻,她的生命力也在不断流失,但是目光格外有力。

她正在燃烧生命的内核。尽管已经时日无多,但她正在散发着最后的光辉。

“但我还是想坚持,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舍弃作为人的尊严。”

杏子心意已决,蹙着已经变得稀疏的眉头。

廉太郎也跟着皱起了眉。

杏子拒绝延命治疗,就是为了守住为人的尊严。她不希望自己被连接在一大团管线上,只为那一口气活着。

可是,人的身体和头脑总有一样会先行衰退。如果能同时断电迎来死亡,那当然是好事,然而那种人十分罕见,只是虚幻的理想。

“你说,有尊严的死究竟是什么?”他并非出于什么意图,而是真的不明白,所以才发问,“人不就是带着浑身秽物降生,又带着浑身秽物死去吗?”

就算变成那个样子,也不会损害杏子的尊严。她是廉太郎最棒的妻子,是女儿们伟大的母亲。这样的死绝不可怜。

“那你愿意给我换纸尿裤吗?”

“嗯,只要你不介意。”

“骗人。你连孩子的纸尿裤都没换过。”

杏子艰难地笑了起来。也许因为说了太多话,她的目光渐渐失去了力量。

“‘只要我不介意’,我当然介意啊。这么丢人,谁受得了!”

杏子攥着护栏的手回到了腿上,人也松懈下来。她已经到了憋尿的极限。

“算了,我就在这里上。大半夜的这么吵,真不好意思。”

“等等,你再憋一会儿。”

“啊?”

杏子露出惊讶的表情,廉太郎已经搂住了她的腋下和膝下。如果只用腰力有可能受伤,于是他用全身的力气抱起了杏子。

“哇!”

杏子被他打横抱起来,慌忙搂住了廉太郎的脖子。

“你干什么呀,弄伤了腰怎么办?”

“你这么轻,怕什么。”

这不是哄骗,是杏子的身体真的很轻。廉太郎甚至怀疑,他每次钓鱼回来拎的冰盒都比她重。

“这不是公主抱吗?好害羞呀。”

“有什么好害羞的,这里又没别人。”

他在这辈子唯一的婚礼上都没做过这种事。当时出席的同事对他起哄,要他去抱,他也只不过反驳了一句:“谁要抱啊!”

没想到现在七十岁了,他反倒这样抱起了妻子,心中还有一丝快乐。

“你放心,我会守护你的尊严,直到最后。”

此时此刻,廉太郎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他抱着杏子,好不容易打开了拉门。

“哎?”

走廊亮着灯。奇怪,他睡前应该关了灯。廉太郎左右环顾,发现惠子站在电灯开关旁。

“啊——”

他没想到女儿竟会站在那里,一时间尴尬得脖颈发烫。

“不好意思,我听见说话声了。”

惠子看到年老的父母如此亲密,好像也有点尴尬。为了缓和气氛,她露出了含糊的笑容。

“不,你别多想,是你妈妈要上厕所。”

他辩解的声音略显尖厉。惠子一言不发,走在前面打开了厕所门。

“请吧。”

女儿转过身,示意他进去。杏子过于害羞,已经把脸埋在了廉太郎的肩膀上,气愤地说:“真是的!”

也许刚才的愤怒和害羞让她耗尽了心力,杏子上完厕所便昏睡过去了。

廉太郎只留下一盏昏黄的小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杏子的呼吸异常缓慢,但还算平稳。幸亏她没有呼吸困难的症状。

惠子也回房睡了,二楼没有任何动静。

廉太郎已经彻底清醒,便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厨房。

他想喝点什么平复亢奋的神经,就在杯里放了一点冰块,从橱柜里拿出威士忌。

他又顺手拿出了菜谱架上的护理用品图册,走到餐桌旁落座,然后开始翻阅。

很快,他就找到了移动式厕所的页面,于是拿起桌上的老花镜,仔细阅读起来。

月租费用是二千一百六十日元,用于接排泄物的桶必须买断,同样是二千一百六十日元。两者加起来也不算贵。看护保险还能报销一成的费用,只不过他们还没等到看护认定通知。

廉太郎暗骂这个制度真没用,接着抿了一口酒。烟熏的香味穿过鼻腔,安抚了兴奋的神经。刚才他做了这辈子从没做过的事情。虽然脖颈还有些发热,但他决定归罪于酒精。

他实在不好意思当着女儿的面抱杏子走路,因此才想起了产品图册上的移动式厕所。

把这个放在床边,就不用发愁移动问题了。只需要稍微搭把手,就能让杏子安全地完成那个动作。

问题在于,必须有个人将排泄物拿去厕所冲掉,然后清洗容器。廉太郎自然不在意做这些事,但杏子可能会抗拒。

杯里的冰块融化,发出了悦耳的轻响。他用别人送的巴卡拉水晶杯喝单一麦芽,脑子里却在想这些问题,真是可笑。

决定了。家里备着这东西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等白天上班了就打个电话咨询吧。至于要不要用,杏子可以自己决定。

送货需要一周时间。廉太郎将移动式厕所那一页折了角,合上图册。

然而,厕所最后还是没能派上用场。

从第二天起,杏子就起不来床了。又过了一天,她开始说胡话,上门看诊的医生轻声告知廉太郎:“也许只剩下一周了。”

这是晚期癌症的患者在临终时极易产生的谵妄症状。医生离开后,杏子一直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口中不时念念有词。入夜后,她突然大喊一声:“我要做咖喱!”

“咖喱,我要做咖喱。甜口的咖喱!”

杏子平时都做中辣的咖喱,只在女儿们还小时做过甜口的。也许她在幻觉中回到了往年的生活。

她的胡话渐渐变成了“我想吃咖喱”,尽管很怀疑杏子能否吃下去,惠子还是做了咖喱。给小孩子吃的甜口咖喱。廉太郎扶着杏子坐起来,但她已经拿不起勺子,于是他又喂她吃了。

吃了两口,杏子像孩子一样微笑着说“真好吃”,接着就吐了出来。

不一会儿,杏子又说“上厕所”。廉太郎顾不上害羞把她抱了进去,但也没出来多少。第二天,美智子就把家里的事情托付给婆婆,回到了娘家。

最后那几天,父女三人一直陪在杏子床边。杏子的意识水平已经严重下降,甚至用不上镇静剂了。虽然她一直处在昏昏沉沉的状态,可是惠子一放古典音乐,杏子的表情就会缓和一些。

“就算病人不能做出反应,心里也知道大家陪在身边,请轻声对她说说话,或是轻轻抚摸。”

听了护士的话,一家人干脆都挤在起居室陪杏子一起睡了。这样的人口密度堪比上大学时的合宿,女儿们也在廉太郎面前罕见地露出了放松的表情。美智子带来了薰衣草香味的乳霜,三人分头为杏子涂抹了全身,杏子则露出了舒适的表情。

杏子稍微恢复一点意识,他们就会给她喂苹果泥,杏子也会吃下一些。如果嘴唇干燥,就用脱脂棉蘸点水润湿。这样就足够补充水分了。

他们按照护士的推荐,给杏子穿上了粘贴式的纸尿裤。但是因为吃喝极少,几乎没什么排泄物。看来,杏子至少保住了她所谓的尊严。

“选在家里真是太对了。如果住院,我们肯定不能一直陪着。”

惠子靠在看护床边,面容远比实际年龄要年轻。面对母亲的临终,两个女儿都没有表露出伤感,反倒十分平和。廉太郎也一样。无论昼夜,他心里只有对杏子的感激。

他们一家四人何曾相处过这么长的时间呢?现在,他们就像包裹在羊水中,过得平静而温暖。这温馨的一刻,定是杏子留给他们的最后的礼物。

虽然她对呼唤没有反应,但听力尚未衰退,于是他们就尽量对杏子说话。记忆中的杏子,总是带着温柔的笑意。

“你知道妈妈为什么选择了爸爸吗?”

美智子突然问了一句。廉太郎的确不知道。

“可能是她上司推荐的?”

惠子似乎也知道问题的答案。两个女儿对视一眼,呵呵笑了起来。

“你们相亲后,第二次约会不是去了套餐店嘛。”

是吗?他只记得当时肚子饿,随便选了一家店。

“妈妈见你把鲹鱼干从头到尾都吃了,觉得你这种人一定能长寿。”

“什么意思啊?”

他觉得这是玩笑话。因为这种理由选定结婚对象,未免太无欲无求了。她若是有意,肯定能找到带她去高档饭店吃饭的对象,或是能聊得来的对象。

“你们这个妈真是笨蛋。”

“嗯,我也觉得她选男人的眼光有问题。”

听了美智子的挖苦,廉太郎并不生气。因为大家都在笑。他们虽不是关系亲密的父女,但此刻都有同样的心情,希望送杏子快快乐乐地上路。

杏子卧床不起的第六天早晨,廉太郎察觉到异常,醒了过来。透过院子一侧的纸门照进来的亮光,他知道现在还是清晨。

美智子和惠子躺作一团,还在睡梦中。他搞不清究竟哪里有异常,便撑起身子想接杯水喝。他不经意间看向护理床,接着心里一惊。

杏子躺在床上,双眼圆睁,定定地看着合上的纸门。

“怎么了?”廉太郎问了一句,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站起来拉开纸门,却见杏子颤颤巍巍地露出了笑容。

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恢复意识。

杏子的呼吸越来越浅,越来越凌乱。当天傍晚,她被两个女儿一人握着一只手,安静地离开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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