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北京 17岁(13)

暴雨仍未停歇,但伞下的世界干燥而温暖。

文安怕叶庭淋到,往他跟前凑近了点,明知故问:“你们不是还没放学吗?”

叶庭耸了耸肩:“接下来是自习课,没关系。”

“自习课就不算逃课吗?”

“那怎么办?”叶庭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我记得你没有带伞。”

叶庭搂得很紧,文安能感受到他身上肌肉传来的热度,带有青春勃发的力量感。

这已经不是叶庭第一次为他逃课了。四年前,他第一次去特校,因为陌生的环境恐慌不已,叶庭就翘课过来陪他。冯诺一被叫去开了好几次会,开始还想干预,但耳根子太软,文安一耷拉脑袋就放弃了。

雨滴从侧面扫进来,打湿了叶庭放在文安肩上的手。

“走吧。”叶庭说。

文安转过头去,看到程启元还站在楼梯口,望着外面的大雨,手里攥着文安给他的那幅画。孩子们一个一个被接走,他沉默地看着墙角,隔着玻璃盯着办公室的时钟。

指针一点一点移动,好像是在一点点拧紧他大脑的发条,烦躁愈发明显。

文安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迈不动腿。老师觉察到了他的目光,解释说:“他妈妈刚刚打电话来,说今天有事,等会儿他哥哥会来接他。”

叶庭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出校门的时候,看到他哥哥了,他在校门口跟一个男人吵架。”

老师困惑地皱起眉毛:“吵架?”

“可能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了。”

老师叹了口气:“那可就糟糕了。”

一旦约好了时间,就相当于在程启元脑子里设定了倒计时炸弹。如果不及时赶到,时间归零,后果是毁灭性的。

果然,时针一到五,程蒙恩忽然挥起了手臂,生气地大声叫喊:“五点了!”

老师赶了过去,向他解释哥哥迟到的原因。程蒙恩大喊:“那他什么时候来?”

老师顿住了。她知道不能说“过一会儿”“马上”这种模糊的时间词,程启元不接受,他需要有一个明确的锚点,让脑内翻腾的信息海洋平静下来。

但她不能随便给出精确的时间点,要是程蒙恩没到,就更麻烦了。

老师还在斟酌用词,远处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急促、迅猛,时不时踩到水洼里,响起水花四溅的声音。

程蒙恩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了。他站在走廊下面,伞还没收起来,喘得像锅炉的风箱。

程启元立刻跑了过去,大声说:“五点五分了!”

“我知道……”程蒙恩长吸一口气,“我……”

“五点你没到!”程启元挥舞起手臂。

程蒙恩站直身子,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经年日久的无奈:“你就不能等一会儿吗?”

他说完立刻意识到失言,“一会儿”这个词惹恼了程启元,程蒙恩在他尖叫之前,迅速捂住了他的嘴。

文安抬头看向阴霾的天空,雨点还在永无休止地下落。

四个人一起走向校门口,叶庭问程蒙恩怎么回去。“如果顺路的话,可以拼车。”

程蒙恩刚要开口,突然蹙起眉,看向远处驶来的一辆灰色奥迪。那辆车在他们面前停下,一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男人打着伞下车,在雨中跑到他们面前,拍了拍肩上的水珠,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我送你回去吧,这么大雨。”男人对程蒙恩说。

“我说过不用了,”程蒙恩说,“以后别到学校找我。”

他推着程启元,想从男人身边绕过去,但程启元没有动,直勾勾地看着男人,大声叫了一句“爸爸!”。

男人恍若未闻,仿佛程启元在他眼里只是透明的雨丝,粘在人身上潮湿又麻烦。他全副注意力都放在程蒙恩身上,伸手拦住他:“别这样,爸这些年过得也挺难的。”

程蒙恩扫了一眼他额头上的皱纹:“关我什么事。”

叶庭和文安察觉到这是别人的家事,走远了一些。但两大一小的身影纠缠着,还在他们视线范围内。

“我自己的儿子,看一眼都不行吗?”男人的手颤抖着,伞上的水珠甩出来,溅在了程启元身上,“这么多年,你们的抚养费我一个月都没断过!”

这句话把程蒙恩点着了:“钱?你觉得每个月花点钱就万事大吉了?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我妈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吗?”

程启元还在旁边喊:“爸爸!”但没有人理会他。

“那还不是因为他!”男人指着程启元说,“本来我们一家人好好的,就因为他,整个家都毁了!”

程蒙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把责任推到孩子身上?他不是你要生的吗?你生了就可以不管吗?”

“谁说我没管?”男人的音量不自觉地增大,“我供他吃供他喝,哪点对不起他?都是你妈惯的!什么心理咨询、多感官训练、语言教程,花了多少钱?有一点用吗?他根本治不好,你妈还非要给他报什么班,搞什么专业辅导,这不是往水里扔钱吗?”

程启元又叫了一声:“爸爸!”

程蒙恩说:“他没病,只是他理解世界的方式不一样。”

男人嗤之以鼻:“这话都是那些老师为了赚钱哄你的,他就是有病。”

男人一直不理程启元,程启元的不满转化为肢体冲动,开始尖叫,握紧拳头冲上来,使劲往男人身上砸,男人一把推开他,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别叫了!”

然后。然后在场所有人看到了。

怒火原来是可以有实质的。

在体育馆那天,程蒙恩根本没有发火。生气的程蒙恩不是那样的,盛怒之下的他不会大吼大叫,是阴沉的、恐怖的,随着步伐逼近,手上每一个关节都嘎吱作响。

他把伞塞到程启元的手里,照着男人的脸上揍了一拳,男人被儿子打得踉跄两步,单手撑在了车顶盖上。暴雨倾泻而下,很快把他从上到下淋透了。

程蒙恩看着他:“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打他?”

男人狼狈不堪,但没有反击,只是直起身,看着尖叫的程启元。“你跟你妈脾气太好了,”男人说,“他就是欠揍。”

“你再敢动他试试,”程蒙恩攥紧拳头,“你才养了他几年?你他妈知道什么!”

男人叹了口气,也没管身上湿透的西装,伸手搭在程蒙恩肩上:“我知道,我理解,你这么多年很辛苦,爸以后会补偿你的。”

程蒙恩冷笑:“你的良心来的太晚了点吧。”

“之前是爸不好,但爸也是没办法,没钱没房子,不好意思回来找你,”男人的语气很诚恳,“现在不一样了,爸熬出来了。你不是想打职业篮球吗?爸支持你,你要参加什么训练营,请什么营养师,爸给你出钱。你马上就十八岁了,也没什么监护权不监护权了,从你妈那搬出来,跟爸一起住吧。”

程蒙恩没有回应。

但也没有拒绝。

肉眼可见地,他周身的怒火一点点下落。

雨水从四面八方灌下来,在水潭里激起涟漪。

他犹豫了。

他回过头,看着身后的程启元,程启元的信息过载结束,已经停止了尖叫,沉默地看着他,脸上毫无波动,似乎他的选择与自己无关。

自闭症患者很难感受到他人的情绪,程蒙恩的痛苦,程蒙恩的纠结,甚至程蒙恩的爱,程启元也许根本不明白。

“别管他了,”男人指着后面的程启元说,“你还要被他拖累到什么时候?你是他哥,又不是他妈。”

好像程启元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只是母亲擅自留下的一个累赘。

“跟爸走吧,”男人说,“我已经把卧室都给你收拾好了,只要你愿意来……”

程蒙恩转过身,用这个动作打断了男人的话。

“别来掺和我们家的事,”程蒙恩说,“滚。”

文安远远地看到男人的脸色由红转白,看上去像是要爆发了,但他攥紧了拳头,又逐渐平息下来。他捡起丢在地上的伞,抖了抖水收好,坐回了车里。临走前,他从车门上方看了程蒙恩一眼,说:“没事,你再想想。”

车子开走了,溅起了一路泥水。

程启元举着伞,走到程蒙恩身边。他和程蒙恩身高差的太多,要直直地举起手臂,才能把伞举到哥哥头顶。

雨吹进了伞下的空间,程启元的半边肩膀全湿了。

程蒙恩低头看着他,他朝程蒙恩伸出手,手上有张折起来的纸。

程蒙恩接过来,展开,纸上是一幅画。

画上是自己的肖像,一半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人脸也有些模糊不清。

程蒙恩看着自己的弟弟,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他没道谢,没夸奖,没对这个举动作出任何反应。他只是把画随意地塞进口袋,从弟弟手里接过了伞,远远地看向还没走的两个人。

文安在旁边目睹了整出家庭伦理剧,此刻尴尬又彷徨,恨不得变成路边的消防栓,让自己的存在自然合理一些。

叶庭沉默良久,还是走向兄弟俩,问了一句:“要拼车吗?”

他们还是拼车回了家,文安把自己的餐巾纸拿出来,让兄弟俩擦干了头发上的水。程蒙恩跟他道谢,但眼神飘忽,好像心思远远地飘着,停在什么事上。

他们比文安和叶庭住得远,等到了小区门口,文安和叶庭先下了车。

晚上,文安跟方夜谈起这件事。

“我觉得,”文安说,“他是想走的。”

方夜凝视着前方,久久不语。

“我问过我姐姐一个问题,”她说,“我问她,是不是更愿意要一个健康的、正常的妹妹。”

这个问题本身就很残忍。“她怎么说?”

“她说,当然了,”方夜说,“没有丝毫犹豫。”

这句话挺伤人的,但方夜看上去并不介意。

又或许,她介意过,只是现在释怀了。

然后方夜从包里掏出一本书:“太巧了,我今天刚好带了这本书。这是绘本,我觉得正适合你读。作者的女儿是脑瘫,他画了这本书,记录自己的心路历程。”

文安看着书,书上凸起的标题触目惊心。

“再翻过来。”方夜又说。

文安又把书翻到背面。

“我姐姐说过同样的话,”方夜说,“在她说完‘当然了’之后。”

文安突然感觉脑中云开雾散。

原来是这样。

原来人的感情,人的心思,可以用这么简单的语句表达。

语言的力量果然强大。

他握住那本书,问方夜:“可以给我吗?我想把它送给另一个人。”

“当然可以,”方夜问,“你要给谁?”

文安低头,把下巴靠在绘本的硬壳书套上:“跟这个世界挣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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