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塔

1

六年前,我认识朱小嬛的时候,她叫我老师。她在一家行政单位办公室工作,负责写写简报总结之类。她偶尔写些小散文,发到我们主办的内部杂志上,看得人心里一动一动的。有一天夜里十一点多,朱小嬛来敲我家房门,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惊慌失措。原来,她跟单位领导下乡,被人安排到了山里的私家别墅,荒山野岭之中,只有她和领导两个人。房门被人反锁,她是跳墙逃出来的,十几里山路,鞋子都踩烂了。

“他不就是看我离婚了欺负我么。”朱小嬛的眼里窝着两泡泪水,不停用手背去抹,脸上的神情瞬间从惊恐转换成了激愤。“他以为我离婚了就好欺负,他瞎了眼!”

我给朱小嬛倒了杯白开水,想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她的单位领导我也认识,那么小的县城,谁跟谁三天两头都能见个面。我印象中,那个领导是一个敦厚的人,白白胖胖,大耳垂轮,断断想不到他会打朱小嬛的主意。

朱小嬛穿着淡灰色的休闲衣裤,袖肘、衣襟都有污浊的痕迹,显见得她在这之前确实历尽艰辛。朱小嬛殷殷地看着我,问我怎么办,是不是要告发那个老流氓?他打朱小嬛的主意已经很久了,还有某次下乡,还有某次外出开会,还有某次他尾随朱小嬛到家门口,都曾经对朱小嬛动手动脚,但最后朱小嬛都逃脱了。有一次,朱小嬛甚至在他的手臂上咬了一口,险些咬掉一块肉。说到这里,朱小嬛突然笑了一下,露出来一口细碎的芝麻牙。那牙可真叫白,看得人心中一凛。我崇敬地看着朱小嬛,朱小嬛的大眼睛圆润饱满,纤尘不染,从这里似乎能看到她的灵魂。我不是朱小嬛的亲人,但我愿意像亲人一样给她提建议:“此事还是不声张的好,他不是没得手么?以后多注意就是了。宣扬出去可能对他没什么,但对你不好。”

我的潜台词是,你是个离婚的女人,以后还得找对象呢。

朱小嬛叹了一口气,“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如果打算告他,早就告了。告发了他,可能都没人相信他那样,倒不知有多少人编排我。”

我说:“你这样想倒是多虑了。不会有人编排你,是你奈何不了他……现在这世道,没人把这种事情当回事了,何况你既无人证,也无物证。”

朱小嬛突然挺了下腰身,眯起眼睛说:“我一路也在想证据的事,我想制造点证据,让人抓他个现行,您看怎么样?”

我吃惊地问:“制造?证据怎么制造?”

还能怎么制造,旋即我就明白了,我连连摇头,不好不好。你千万别胡思乱想,好好睡个觉,明天一切就都过去了。其实我心里想的是,你还能逃出来,就证明对方没下死手。有了今晚这一回,说不定以后就相安无事了。说句不好听的话,领导身边都不缺女人,他也不需要非得找棵歪脖树,吊死自己。

朱小嬛垂下眼帘发了会儿怔,说:“陆老师,我听您的……我今天不能回家了,能在您家沙发上睡一会儿么?”

朱小嬛说,她家里母亲陪着儿子大概早就睡了,他们有早睡早起的习惯。他们都知道朱小嬛今天出差了,要住到外面,若是这么晚回家去,会把他们吓坏的。

我二话不说就去收拾客房,客房的床上堆放着许多换洗衣服。朱小嬛追过来说,陆老师不要麻烦,我在沙发上眯一会儿就行。我说,你跑了这么远的山路,肯定累坏了,睡个好觉吧,明天就什么都好了。

我从衣柜里拿新的床单枕套,朱小嬛尾巴似的跟着我,我铺好床直起身来,朱小嬛突然把我抱住了,说:“陆老师,您是好人!”

我笑了笑,拍了拍她的后背,说:“你也是好人。”

2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夜晚以后,朱小嬛就不叫我老师了,改叫姐。有一天我在马路对面的柿子树底下等人,朱小嬛从那里路过,从老远跟我招手说:“姐,等车哪?”

这一声姐,叫得我心里多少有点异样。毕竟,她叫我老师已经多年,习惯了。说不上的一种感觉,多少有点不适应。其实社会上叫我姐的人很多,但似乎都不像朱小嬛那样硌生。

她住的小区离我住的小区只有一条马路之隔,我们上班下班偶尔能见个面。有时候,为了把某个话题说完,她会从小区西门口一直陪我走到北门口。我家在北门口附近,而朱小嬛住的翠微小区还要从北门口折回来,她为了陪我,要绕百米左右的远。我们谈得最多的是她的婚姻问题,谁给她介绍了什么人,她一定会告诉我,然后让我给她拿主意。比如,有个大夫,长她十几岁。有个年轻时的花花公子,在我们这座城市里很有名。还有一个是大机关里的科长,妻子因病去世,家里有一对双胞胎儿子。林林总总,她说我听。她总是让我表态,我开始还谨慎,毕竟不是亲姐妹,有些话说多了不好。后来我发现,我们考虑问题的角度大致相同,我能想到的,基本上也是她的想法。她表面拿不定主意的事,其实是想我说出来,支持她一下,她就可以痛下决心了。

朱小嬛的第一次婚姻,是四川的一位网友。两人在网上热恋了两年,男方扔了工作跑来跟她结婚生子,婚姻维系了七年,朱小嬛提出了离婚。朱小嬛的妇科病经年不好,她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她,她的病是男人传染的。男人也提出了一个新名词:阴冷。当时几乎成了城市流行语。朱小嬛给我的解释是,妇科病还不是离婚的全部理由。男人过来以后一直没有正经工作,其实很快就后悔了。他一直想说服朱小嬛跟他走,回四川。朱小嬛对我说,他把工作都踢了,混得这么惨,我要是也把工作踢了,将来儿子靠谁?

我注意到,朱小嬛说不愉快的话题的时候,习惯皱鼻子,这让她的鼻翼两侧的皮肤时而拱起时而扯平。当年与千里之外的网友结婚,这举动足够惊世骇俗,我问朱小嬛哪来的胆气,朱小嬛说,人在恋爱的时候都是傻子。这一点我赞同。我说,离婚的时候,智商是不是就高出很多了?

有一晚,朱小嬛给我打电话:“姐,我能到你家坐会儿吗?”

我说:“来吧。”

朱小嬛说:“我不是一个人,还有……他。我想让你帮我参谋参谋,你不会说我不懂事吧?”

我呵呵地笑,说:“怎么可能呢!”

若是朱小嬛一个人来,习以为常,我是不会刻意准备什么的。多了一个“他”,我就忙乱了那么几分钟。沙发巾抻整齐,茶几抹干净,不单准备茶水,还得准备水果。可没容我收拾妥当,门铃响了。朱小嬛的身后,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穿了身海军制服,满面春风的不等朱小嬛介绍,就抢着先叫了我一声姐。

我幸福得有些发蒙。一个军人,准确地说,营职干部周刚坐在我家沙发里,我都有点喜不自禁,甚至不吝惜最好的词语褒奖他。英气,儒雅,五官周正,皮肤是一种浅棕色,刚好是男人很衬体貌的一种肤色。短暂的寒暄,我发现周刚有惊人的口语表达能力。他管朱小嬛叫嬛儿,亲昵却不失淳朴。那时还没有《甄嬛传》这部电视连续剧,所以周刚没有模仿之嫌。起初我还有些听不入耳,可看朱小嬛笑得殷实,我便把耳朵慢慢放低了。

见到周刚,连我都觉得踏实了。朱小嬛就应该找周刚这样的,能够把她收到行囊里,背到背上。

这一晚,我们聊了三四个小时。周刚起初在部队当通讯员,写些新闻稿。因为喜欢摄影,经常自己写稿自己配图片,军队报社的编辑很喜欢他,连年把他评为优秀通讯员。他也因此荣立两个三等功,后又考了军校。老家就在山里一个叫红花峪的村庄。我惊奇地说:“红花峪?我们每年都到那里去采桑葚啊!”周刚说:“对,就是那个红花峪,漫山遍野都是桑园。”朱小嬛说:“姐下次去采桑葚想着叫上我。”我给他俩倒了茶,说:“小嬛这话说得不科学,以后我吃桑葚该由你负责。”

周刚看了眼朱小嬛,拍着她的膝头说:“听见没有?姐吃桑葚你负责,你是红花峪的媳妇了。”

朱小嬛亲昵地挑了他一眼,拉长声音说:“知道了——”

连我心里都是油里调蜜的感觉。

相比天南海北的外省人,周刚被信任的砝码在迅速增加,我在心底一点一点地接受了他。再看他和朱小嬛并排坐在沙发里,鼻梁下面都是刀削似的平整,眼睛都略显鼓凸,居然还有一点夫妻相,现在社会上大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女多男少。三四十岁的男人甚至都可以娶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周刚这样的王老五,实在是奇货可居。

在这之前,朱小嬛从没跟我提起过周刚这个人,显见得是想给我个惊喜。在周刚滔滔不绝说话的时候,朱小嬛始终手托腮帮子静静看着他,心无旁骛。周刚的有些话,其实就是说给朱小嬛听的,就像一幅油画,这时如果我起身离去,丝毫不影响这幅画的完整。

可我愿意分享朱小嬛的幸福。她信任我,我也愿意对得起她这份信任。

我问他们认识多久了。周刚认真地对朱小嬛说:“两个月零八天吧?”

朱小嬛看了看表,说:“马上就要零九天了。”

两人相视而笑。

三杯绿茶已经淡尽了颜色,周刚站起来告辞,说难怪嬛儿说陆老师就像亲姐姐,怎么说话都说不够。我有一件事不知道能不能麻烦您,我在这座城市没有亲人,有事情了都没人可以拜托。他笑得有些难为情,还用一只手去摩挲后脖颈。我赶忙说,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周刚说:“我有个战友叫刘万福,几年前复员了,过得不太好,他如果有什么困难找到姐,还希望姐能帮个忙。”

我大受感动,觉得这个男人有情义。只是……我难为情地说:“大事我可办不了,咱先丑话说在头里。”周刚赶忙说:“他就是一个老百姓,守着一个包子摊过活。万一有什么事情找到姐,姐能帮就帮一把,不能帮就算了。”

我这才尴尬地笑了笑,说你放心吧。

“啪”的一下,周刚给我敬了个军礼,慌得我不知怎么才好。我送他们到门外,夏夜清凉,星光熠熠。俩人走出几步就手牵了手。朱小嬛的白裙裾一飘一飘,像天上的仙女一样。我不由嘴角漾出了笑,三十五岁的朱小嬛开始谈恋爱,这滋味几多好。

后来听朱小嬛说,周刚有过一次婚姻,但没有孩子。妻子的老家在河北,与他结婚五年,总是源源不断跟他要钱。他成了穷光蛋,妻子却在他的眼前失踪了。

那女人就是个骗子。朱小嬛重复了周刚说的话。

3

胖子谢福吉从老远就把手伸了过来,嘴里说:“陆老师你好,我们真是缘分不浅哪,在城里碰不到,却在这海拔最低的地方碰到了。今天在这儿我可不显个子矮了。”

谢福吉的几句话,说得我们一行人都笑了。

看着那张圆白胖大的脸,我嘴里手里应付着,却一下就想起了朱小嬛。那一晚,朱小嬛就是从谢福吉的魔爪底下逃出来的。可眼下的谢福吉是一脸敦厚朴实的笑,他的那只手像小棉被一样厚实温暖。我很难把眼前的这个胖子同那些丑行联系起来。谢福吉不修边幅,一双旅游鞋,一对肥裤脚,衬得两条腿又粗又短。稀疏的头发在脑顶翩翩起舞,宽大的额头锃光瓦亮,闪着银质的光。

从大的范围看,我们这座城市北高南低,从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峰,一直低到海拔零点几的洼里去了。那里是一大片泄洪区,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还是一片汪洋泽国,到了七十年代,政府找专家论证,说降雨量逐年递减,遂从山里搬出来十几个缺水的村庄,安顿到了洼里。我们就是来这里下乡的。午餐一大桌子人,有农工委的,有检察院的,乡镇三四个,谢福吉带了俩,还有我们编辑部的另外两个人,一个摄影,一个录像。男人大张旗鼓喝酒,谢福吉对我说:“你吃菜,甭管他们。”口气就像个老大哥。谢福吉问我此次下乡带了什么任务,我说:“这里的吉祥庄有唱大鼓的民间艺人,我们刊物给她做个专访,顺便收集一下她的资料。”谢福吉说:“所有的工作中你们其实是最有意义的,这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吧?失传了可不得了。”我说:“盲艺人已经八十多了,后继无人,她会一百多首曲目,随便唱哪支曲目,也许都是最后一次了。这些曲目要整理出来出版,刻印光盘。”谢福吉说:“文化人干点事情不容易,有困难么?有困难找我,我如果能帮助你们,也是幸事。”

胖子谢福吉的几句话,让我很受感动。过去我只是跟他认识,没怎么打过交道。他们那层干部中,有几个年轻时做过文学梦,谢福吉算一个。按照镇里领导的安排,他坐在我的上席,一身蒸腾的热气,让我的脑子里忽而闪现那晚的朱小嬛,以及朱小嬛说的那些话。他似乎是有点感觉,龇着两只兔牙笑,说自己就是个大火炉,挨着谁烤谁。我倒了一杯酒,敬他,说起我们刊物的经营状况,人手少,资金短缺。财政困难,经费还是十几年前的标准。可印刷成本都已经翻几番了。我见他听得认真,顺便又奉承了两句,说如今像他这样理解文化人难处的领导不多了,主动帮忙的更是少而又少。如果各部门的领导都像谢主任这样有文化,我们的工作就好做了。一杯酒喝下,谢福吉眼见长了豪情。他说明天我让会计开好现金支票等你。你可以随时来取。

转天上班以后,我故意在办公室慎着,去得太早怕人家说我心急。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左等右等茶不凉,我骑着自行车上了路。路上我走得很慢,又故意绕远走了玄武大街,大街两侧都是柿子树,把整条路都遮出了浓阴。此时的我很幸福。我每年都为办刊经费跑东跑西,那种化缘的滋味又忐忑又难受。一栋七层的办公大楼坐落在外环线的路边,这里是新规划的行政一条街,与老城区不同,到处干净得不染纤尘。走进办公楼大厅,电梯就要往上运行了,我按了下按钮,两扇门又无声地打开了。里面是打扮得有点卡通的朱小嬛与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子。朱小嬛惊奇地说:“姐……你怎么来了?”我迟疑了一下,说,找谢主任办点事。朱小嬛略显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介绍我,又介绍身旁的同事。到了三楼,我和朱小嬛一起下了电梯,朱小嬛扯了我一下,把我牵到了楼梯拐角处,说:“姐找他啥事?”

我说:“有点公事。”

朱小嬛抱着一个蓝色的文件夹,像抱着孩子一样紧了紧,负气似的说:“公事是啥事?”

我笑了笑,说:“公事就是公事……你就别打听了,快去忙你的吧。”

朱小嬛孩子气地看着我,白眼仁一闪一闪地。我转身要走,她又慌忙拉住了我,朝我身后看了眼,叮嘱说:“我跟姐说的话姐可不要告诉他。”

我怔了怔:“你说了啥话?”

朱小嬛说:“那天晚上……”

我“哦哦哦”地点头,说你放心吧,你说些什么我早忘了。

朱小嬛说,姐多加小心……死胖子不是好人。

我拍了下她的肩膀,朱小嬛做着鬼脸往走廊左边走,我则向右走。那副装修了的门框是整栋楼里唯一的,我知道谢福吉应该在那里办公。

可我并没有找到谢福吉,他去市里开会去了。我只得去找朱小嬛,让她问下会计,谢主任临走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吩咐?会计就是刚才一同乘电梯的女子,脸白得像敷了一层面粉。她的屁股像被钉在了椅子上,勾着头跟我说话,却不舍得抬下屁股。她大模大样说,谢主任一早就走了,什么话也没说。我失望地从那幢大楼里走了出来,朱小嬛一直把我送到外面,说:“谢福吉一句实话也没有,你信他,除非高山低头河水倒流。”朱小嬛孩子气的话让我哑然失笑,我挥了挥手,告辞。

转天,谢福吉主动把电话打了来,问我全年经费差多少,我说了一个大概的数目,三十万左右。这个数字显然惊着了谢福吉,他长长地“哦”了一声,随后简单地说:“你来吧,带上收据。”我忐忑地推开了谢福吉的房门,先发制人说:“三十万都能支持我们?这可是破天荒了。去年我找了十多家,才凑齐了这个数目。”我注意看谢福吉的表情,谢福吉说:“我是谁,要么不支持,要不全支持,绝不让陆老师再去为难。”几句话说得我险些掉了泪。

这个上午难得清闲,我坐在谢福吉阔大的办公室里听他谈了半天这座城市的历史和人文掌故。那些常识我都知道,可我不得不频频点头,做出受益匪浅的样子。他重点谈到了玲珑塔,说我们这一方风调雨顺,玲珑塔功莫大焉。明清之交本城三次被屠,全城人聚集塔下,拼死保护,故城虽屠,塔无恙。后又历经大小无数次地震,周围民房皆夷为平地,玲珑塔却有如神助,屹立至今。谢福吉问我:“你信因果报应么?你信冥冥之中有股神秘的力量么?”

我点头:“我信。”

谢福吉做心有灵犀状:“我也信。”

说起小时候听到的一些鬼怪传说,谢福吉津津乐道。又说自己如何乐善好施,凡是遇到的乞丐,都要送一餐饭钱。他还即兴朗诵了自己年轻时写的诗,情诗。酸溜溜的句子,配着他的略显尖细的小嗓门,很可笑。很难想象胖子的嗓门是尖的,还带一点颤音。像冬天的风刮过松软的柴禾垛,是一种酥麻的感觉。我使劲咬着嘴唇,没让自己笑出声。他朗诵完,遭到了我的严重夸奖。不得不承认,我此时的夸奖言过其实,若是在这里写出来,自己都要脸红。可谢福吉很得意,欢喜得就像小年儿的灶王爷一样,甚至坐不稳屁股。当然,我们也谈起了朱小嬛。是他主动提起来的,说自己善待下属,爱惜有才的人,比如朱小嬛爱写作,就在办公室专门给她配了台电脑,有些科长都没有朱小嬛的电脑配置高。我问:“朱小嬛工作怎么样?”谢福吉说:“还行,就是人有点格色。”

格色是土话。在我们这里的方言中,就是你与人不一样,不合群,不随和,等等等等,反正不是什么好词儿。

我说:“她单纯。”

谢福吉龇着兔牙哼了声,说:“不单纯的时候也复杂着呢。”

我问咋个复杂法,心里却在说,难道你是指她那天晚上跳墙?那也是让你逼的。

谢福吉说:“心眼儿比筛子都多。”

哈哈,我开心地笑了。

外面有人敲门,我趁机拿起了自己的包,重复说了那些感谢的话,告辞。谢福吉却说你等等。先对门外说了声,进。然后从书橱拿出来厚厚一本书,是本城县志,1985年修订的。有一枚象牙书签夹在那本书里,他打开,左下角的图片是本城标志性的建筑,一座玲珑宝塔。

“听说老县志的玲珑塔图片是手绘的?”他偏着头看我。

我一惊,脱口问:“你怎么知道我手里有?”

他哈哈大笑,笑得我直发傻。

我问他怎么对这座宝塔感兴趣。谢福吉说:“不是我感兴趣,是我的朋友感兴趣,他是大学历史系的教授,专门研究古代建筑的。听说我们这里有一本老县志,就让我代他寻找。这不,我都想了很多法子了。你不找我,我也正想找你,你是文化人,一定能帮我这个忙,对不?”

我的心有些慌。我手里的这本民国年间的志书是丁兆和老人的。老先生是北大的高材生,当年反右下来的。我和丁兆和老人在一间办公室工作七年,他得肺癌去世,把手里的资料全部留给了我,包括这部志书。

图书馆和档案馆都曾找过我,让我把这部书捐出来,我拒绝了。我拒绝的理由是:这不是老人的遗愿。

我说的是真话。丁兆和老人要是愿意捐献,就到不了我手里了。

谢福吉说:“能借给我看看么?”

我笑得脸上的肌肉是僵的,说:“这——”

他兔牙一龇,说:“我是最爱惜书的人了,你借一回就知道了。”

4

夏天跟秋天就隔一层纱,纱捅破了,秋风就钻出来了。这座城市大街小巷都是柿子树,秋天柿子黄了,叶子红了。蓝天白云,甚是打眼。外地客人到这里总会夸赞这座城市和这座城市的人,满大街的柿子金光闪闪,挂在枝头唾手可得,却一个柿子也不丢。这一座城市的人都温良恭俭,每每听到这些,我都不由衷地笑,不知道别人如何,我是对柿子不感兴趣的。生的熟的软的硬的都不喜欢吃。有一句俗话,说柿子专拣软的捏,为什么?因为软的柿子好吃。记得小时候,山里的亲戚用麻袋送来柿子,我们用面盆捂,用温水泡,甚至放到被窝里暖,都没能让它完全脱涩。后来到城里工作,才发现山里的乡亲会驮着大筐来卖脱涩的柿子,那种涩脱得干净,一星不适的口感也没有,又脆又甜,可我还是不喜欢吃。这些年柿子的价格一路下滑,不知道是不是大多数的人跟我一样的缘故。雪天去山里走,发现那些柿子都还高高挂在枝头,身上披一点残雪,打远处看,像梅花一样艳丽。问老乡咋不把柿子摘下来?老乡说,价格太低,不够工钱。

我在朱小嬛的婚礼上认识了刘万福。他就坐在我的邻桌,周刚经过时,把他拽过来匆忙给我介绍,说这就是刘万福,我还想让姐帮他的忙呢。刘万福憨憨地笑着跟我握了下手。他骨节粗大,脸色苍黑,颧骨很高,一看就是经常沐雨栉风的。周刚介绍完就去忙了,我和刘万福聊了几句。大厅里太吵,说三句也不见得能听到一句。他说,他们是一年的兵,周刚这个家伙能折腾,是他们那批兵里混得最好的。

我隐约记得刘万福是做包子的,问他生意咋样。刘万福闪着耳朵听了半天,方说:“能过,能过。”

婚礼上的周刚,浓烈得像一杯烫好的白兰地。他的脸上脖子上除了汗就是油,人兴奋得就像要蒸腾了一样。他一会儿照顾来宾,一会儿跑到台子上摆弄花,调试话筒音量,摆放香槟酒瓶,如果不是衣服上别着新郎的标志,肯定会有人当他是司仪。我撒目了半天,才发现穿着婚纱的朱小嬛坐在大厅的角落里,落寞地望着参加婚礼的人。我绕过十几张桌子走了过去,由衷地说:“朱小嬛,你今天真漂亮!”朱小嬛却恹恹地站起来,靠到了身后的暖气管子上。朱小嬛说:“我觉得我是在参加别人的婚礼。”我说:“你是新娘哎,大家都是冲你来的啊。”朱小嬛把脸别过去看窗外,窗外是一棵梧桐树,硕大的叶片间,十几只麻雀探头探脑。我说:“连麻雀都在羡慕你,快别东想西想了。”我把头上的满天星给她重新戴了下,把婚纱的裙带往颈上提了提,我说:“高兴点,你这个样子会让人觉得你不幸福。”

“我是不幸福。”朱小嬛眼圈红了。

我连忙站在前边挡住她,拿出纸巾给她拭了拭眼睑,我说有什么事回头说,大喜的日子可不许不高兴。你不知道你今天多漂亮,你是天底下最好看的新娘!

我说的是真话。朱小嬛有点卡通的脸型,化了妆以后显得精致典雅。白纱裙两肩堆出的褶皱高耸,衬托着雪白的一段脖颈。说真的,她可一点不像三十五岁。可我的话一点作用也没起,朱小嬛茫然地看着大厅中间百合花插的月亮门,眼神遥远而又隔膜。

“我不想结婚。”

朱小嬛突然用手捂住脸,抽噎着哭了。

事后我才知道,朱小嬛走进这场婚礼十分不情愿。周刚多少有些心理问题,比如,坐出租车,司机多看了朱小嬛两眼,周刚在马路上就跟人干吵子。平时稍有言语不合,周刚就大发雷霆,不单砸家里的东西,还对朱小嬛施以暴力。朱小嬛提出分手,周刚在她家门口不吃不喝坐了三天三夜。他让朱小嬛原谅他,他脾气不好,是因为感情受过伤害。

朱小嬛逃不掉的婚礼,也与父母有关。她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愁嫁愁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周刚的军官身份,又没孩子,是父母眼里的硬件条件。“要是再没点脾气,人家也不可能看上一个十岁儿子的妈妈。”他们这样说服朱小嬛。

我好长时间没有见到朱小嬛,但有关她的消息张开耳朵就能听到。城市小,谁跟谁拐上几个弯也许就能攀上同学、朋友、新旧邻居、拐把子亲戚。很多新闻传得比风还快。总之,新闻都是负面的。朱小嬛经常红肿着脸去上班,那上面有鲜红的手指印。周刚的工资一分都不交给她,两人一起逛菜市场,买根葱也得朱小嬛花钱。春节了,朱小嬛给母亲买了件羊绒披肩,周刚也大发雷霆,说朱小嬛是败家子。他逼着朱小嬛的儿子叫爹,不叫就让孩子脸朝墙站着,不许上桌子吃饭……每次听到这些我心里都很痛,这些信息勾勒出的周刚与我印象中的周刚相去甚远,完全是一个自私的变态狂形象。闲暇的时候想起朱小嬛,我自己都跟自己较劲,我自诩看人从没看走过眼,只有这个周刚,让我无话可说。

有时候下班,我会下意识地看一看西边的路口,我想见到朱小嬛,又怕见到她。见不到她还惦记,见到了又不知该说点什么。也许朱小嬛也不想见我,因为有多半年的时间,我们连一次也没碰到过。

那天朱小嬛给我打电话,我正坐在办公室发呆。电话铃音突兀地响起,吓了我一跳。我用最快的速度抓起听筒,就听里面吞吞吐吐地喊了声:“姐……”

我大声说:“朱小嬛?你怎么了?”

也许我的声音太大了,反把她吓了一跳,停顿了一下才带着哭腔说:“姐有空么?能到我单位来一趟么?”

我看了下表,已然到了下班时间。我什么也没问,就慌慌张张跑了过去。来到三楼办公室,一眼就看到周刚在沙发上斜倚着,一只胳膊肘支到沙发扶手上,快把自己放平了。他明显喝了酒,脑袋像是安在脖子上的,转得有气无力。他竖着一根指头,一声一声地点着名骂谢福吉,说你如果再敢打朱小嬛的主意,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朱小嬛说:“人家早就下班了,你骂人家,人家也听不见了。”

我问朱小嬛是怎么回事,朱小嬛告诉我,今天周刚的几个战友聚会,一场酒从中午喝到下午四点多。喝醉了的周刚径直来到了朱小嬛的单位,见门就踹,问谢福吉在哪里。谢福吉过来看了下,说有事情回家去解决。周刚一下薅住了谢福吉的衣领,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朱小嬛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

整幢大楼都很安静。我走到周刚面前,问:“你认识我么?”周刚咧嘴一笑:“是陆老师,您怎么来了?”他站起来要跟我握手,我佯装没看见,躲开了。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腻歪,眼前的周刚,再不是初次到我家的那个人了。从某种程度说,他身上已经有了符号,负面的。我冷着脸说:“这里是朱小嬛的单位,不是你家里。你是部队干部,在这里闹,自己觉得合适么?”周刚看了看朱小嬛,无辜地说:“我闹了?我闹什么了?”朱小嬛说:“你别装傻充愣,闹什么了自己清楚!”周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夫人生气了。夫人生气了不好,还当着陆老师的面,真让人不好意思。”他过去挽朱小嬛的胳膊,要用衣袖去给朱小嬛抹眼睛。朱小嬛一挡,把他推开了。周刚更加无辜地说:“我怎么了么,我怎么了么。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好吧,嬛儿……”

朱小嬛厉声说:“你现在回家不?”

周刚说:“回家。”

朱小嬛没好气地拖着他朝外走,回头对我说:“我劝他半天他都不肯跟我回家,现在是冲姐的面子。周刚你说是不是?”

周刚朝我挤了下眼,说:“姐不来我不跟她回家。”

两人像演双簧一样。

我在楼道里看着他们上了电梯,周刚在电梯口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朱小嬛赶紧扶住了他,周刚顺势搂住了她的脖子,在脸上亲了一口。电梯门合上的一刹那,朱小嬛跟我摇了下手,说:“姐,我们先走了。”

转天上午,朱小嬛给我打来电话,说周刚睡了一宿好觉,回部队了。“他特意嘱咐我转达他的歉意,说让姐费心了,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我说:“谢福吉打你主意的事,他怎么知道的?”

朱小嬛说:“我告诉他的。”

我说:“你这是干什么!”

朱小嬛说:“我就是想知道他在不在乎我。”

我叹了口气,说:“朱小嬛,你以为你十八啊?”

5

春天过去了许久,柿子树干还是皴黑的颜色,连一点春意也没有。后来像猫耳朵一样冒出嫩芽,迎春连翘之类早开的花朵都谢了。新辟的公园就叫如意园,里面移植了许多高大的柿子树。新移的树木知春更晚,有些外地游人走到这里,就以为那些树已经死了。

城北原来有一段护城河,没有水,河底被附近的人家种了庄稼,再早一些,我在附近遛弯儿,看见三只野兔在下面竞相奔跑。一只突然站住了,伸着耳朵听动静。另两只像是双胞胎,赛跑样地耸着身子蹿动,怪有趣。如今,护城河也成了公园的一部分,上面铺了草皮,隔出的菱形块里,有野花摇曳。每天晚上来散步的人,都比赶大集的还多。公园有一方正门朝北,但还留了一道门方便护城河边的人出入,那条巷子名叫成衣巷,连接了如意园与整个城市。有一天我突发奇想,从那里信步进城,才发现这个城市的边缘地带有种说不出的韵味。在这里居住的土著居多,房屋参差不齐,但家家门口花团锦簇,草茉莉、金达莱、曼陀罗在墙根石缝里随意生长。随处可见属于文物的马槽、石臼、磨盘、碑刻残片,各家门口供人小坐的那些石凳莫不与文物有关。玲珑塔的塔影映在一串人家的屋脊上,仰起脖子看,也只能看到塔上三分之一的高度。这是一座辽代的塔,纯白色,八角。每个角都挂着风铃。塔是整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朱小嬛最近的一篇散文就是写这座白塔的:“白塔的周围,都是烟火百姓的房屋,似是在地上匍匐——那座塔实在是太高了。与塔同等高的,是各家烟囱里的炊烟,借着风力扶摇直上,在空中与塔厮守纠缠,于是这塔,分明也食了人间烟火……”

这天走到这里,也是炊烟升起的时分,才发现朱小嬛文里的炊烟早已不见踪影。我左看右看,方知朱小嬛的文字愚弄了我,还别说这里已经是城市了,就是在乡村,炊烟的景致怕也成为历史了,朱小嬛文字里的意境,大概只在她的梦里。我正在自嘲,有人喊了声陆老师,我扭回头一看,刘万福吊着一只白胳膊从一株柿子树下走了过来。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不小心摔的,在建筑工地上从三米高核桃板上掉了下来,摔劈了骨头。我依稀记得他是卖包子的,说:“你不是卖包子么?怎么又跑去建筑工地了?”刘万福说:“早不卖了。”我说:“上次朱小嬛结婚的时候,你不说生意还好么?”刘万福不好意思地说,那时人多不得说话,也是顺口搭音儿的事,包子早不卖了。我追问为啥,他指了指墙体外的一块空场,说原来的包子铺就在这里搭了棚子,没税,也没人收管理费。后来城市规划把这些临建拆了,把这些摊贩赶进了市场,卖包子就不挣钱了。

我说,市场里卖包子卖大饼的都有,人家肯定挣钱。

刘万福说,各有各的道儿,想挣钱我也挣得了,可我昧不了良心。

我笑了,想起社会上传的那些商贩的小手段,大概是真的。左不过在油、面和斤两上下工夫。那些食品闻起来芳香,却是添加剂的功劳。

我留意到旁边的一处老房子,低矮陈旧,还是两扇木门,上面落着麻花锁。我走近看了眼,麻花锁外表锈迹斑斑,但锁孔油渍渍的。这样的锁我还是几十年前见过。我用一只指头触了触那门,那门严丝合缝,我用了点力气,那门岿然不动。我说,这地方还有这么老旧的房子,真是稀奇。这样的锁头都几十年不见了。刘万福介绍说,这房子主人一直想卖,却没人买。我问为什么。刘万福说,几年前的凶杀案你记得么?有人租住这个房子,一家四口都被杀了。

我说,记得记得。有仇家杀了人,把四个人一起埋到了院子里,还在上面种了棵树,过了很久才被人发现。

刘万福说,这座房子现在也不安静,里面经常传出哐当哐当的声音。附近的人都说,那一家四口都还住在那里,他们一到夜晚就闹动静,有的时候,还能听见拌嘴声呢。

我怕冷样地抱住了肩膀,情不自禁寒噤了一下。有暮色水样地漫上来,把刘万福的高颧骨弱化了。刘万福客气地让我到他家吃饭,我摇了摇手,告辞。

刘万福说,真巧。今天朱小嬛也来这里了,你来的时候,她刚走。

6

周刚右手捂着腰眼到我家来,斜倚在沙发上,一条腿木杠一样伸出去,朱小嬛赶紧把靠垫给他塞到了背后,还顺带拍了拍他的肩。我问周刚这是怎么啦?朱小嬛说,周刚假日去陪她做个采访,结果遭遇了车祸。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朱小嬛说两周多了。拍了X光,骨头没碍事,可他的腰总是不舒服,还查不出啥毛病。城市这样小,周刚出车祸的事我也没听说。我问朱小嬛去采访什么,朱小嬛说,他们去采访一个护林人,那人在山上生活了十七年,听得懂各类鸟叫。这座城市有百余名文学爱好者,朱小嬛算勤奋的,总有各类文章在报刊上发表。

沙发是布艺的,有一个月牙似的弯儿。周刚就靠在那里,隔几分钟朱小嬛就为他捣鼓一下靠垫,或者,捏捏他的肩背。这会儿,朱小嬛又变成一个幸福的女人了,周刚无论说什么,她都专注地倾听,像第一次他俩到我家来一样。看来那些关于他俩的传言也不尽准确,或者,他们已经过了磨合期,彼此重新找到了感觉也未可知。其间,周刚去了趟洗手间。我吃惊地发现,他起身很利落,一点也没借助朱小嬛扶过来的手。只是腰背有些僵硬,似乎不怎么敢放松走动。机会难得,我抓紧时间问:“你们怎么样?”朱小嬛坐得很端庄,翘着嘴角说:“陆老师,我们现在蛮好的。”陆老师?我格愣了一下,有点回不过神来,不知怎样华丽丽地一转身,自己又变回了许久以前。好吧,我就是陆老师。既然是陆老师,我就不能再过问人家夫妻之间的事了,诸如家庭暴力,工资卡,买根葱也要朱小嬛花钱,等等。而且一下子我还找不到话说了,脑子里转了半天,才想起一件可说的事。我问,谢福吉怎么样,那次周刚骂了他,他没找你的麻烦吧?

问这话时,我心底忽地一沉,想到了借出去的那本志书。丁兆和老人行为严谨,从不说一句对社会对他人不满的话。但有些信息,我能从他的眼神看出来,当初他把报纸包的包裹交给我,是轻轻放到桌子上的,却什么也没说。我打开包裹,见是本古旧的书,大十六开本,用蓝色的绘图纸包着书皮。我知道这是本民国年间的志书,有人出价五百想买,丁兆和老人却不卖。他当时的工资只有一百四十元。单位的领导也找过他,让他把这本书“贡献”出来,他也婉拒。问题是,丁兆和老人是一个极其“听话”的人,听领导的话,从不会让领导“难堪”。自从知道癌细胞钻进了他的肺里,丁兆和老人一直在按部就班地处理后事,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把这部志书留给我。

这部书,跟别的志书不一样。里面的建筑物都是手绘作品,精致到哪怕一个榫件都能换算出面积或体积。现在我知道了,这本书的价值远远超过谢福吉对我们刊物的资助,每每想起这些,我心里都不是滋味。

提起谢福吉,朱小嬛却打开了话匣子。说他几年前又开矿,又办厂,又养女人,借了不知多少高利贷,钱没赚来,那些高利贷却来吃人了,整天焦头烂额忙于应付。我说,谢福吉办厂、开矿怎么能赔呢?他那么有能量。朱小嬛说,他有能量,架不住他运气不好。人家开矿都能淘来金子,只有他,上千万的投入打了水漂,连传说中狗头金的影子都没见着。他的水泥构件厂原本效益不错,可被河南人骗了一下,又接连出了两次大事故,至今还有个植物人在医院躺着,像个无底洞一样。据说他把厂子兑了出去,只把一屁股饥荒留给了自己。

听到这里,我的心又格愣了一下,谢福吉不会把我那本志书当文物卖掉还债吧?

说到谢福吉的饥荒,朱小嬛倒笑了一下,她的嘴角有黄豆粒大的一个涡,笑的时候就往深里旋,就像美人痣落在了井里。“他是顾不得刁难我了。”朱小嬛得意地一指洗手间方向:“谢福吉要是敢碰我,周刚会杀了他。我就是这么对谢福吉说的。”

我扯了一下嘴角,没有表示什么。朱小嬛说的这一切,我姑妄听之。谢福吉骚扰她是可能的,但因为骚扰而产生对谢福吉的误读,也是可能的。

我说起那天碰到刘万福,刘万福告诉我朱小嬛刚刚离去。朱小嬛看了眼洗手间的门,小声说:“我是去打听点事。”迟疑了一下,告诉我说:“周刚过去结过婚,这个我知道。可他还有个儿子,却一直没有告诉我。在这件事情上,他一直在骗我。”

我很吃惊,这可不是小事。我问他为什么要隐瞒,隐瞒的动机是什么?

朱小嬛说:“他太爱我了,他怕失去我。”

我说:“你确定?”

朱小嬛说:“确定。”

我问那个女的是哪里人,做什么的。朱小嬛说,是部队附近村庄的,村姑。当初她主动追求周刚,周刚看她可怜,就和她结了婚。她总是以各种名目跟周刚要钱,为娘家盖起了一座大房,房子盖好了,就提出跟周刚离婚了。周刚等于是被她既骗了钱,又骗了感情。

我问儿子判给了谁,朱小嬛说,周刚想要孩子,但女方不给他。孩子是个筹码,女方还想继续要挟。

这其中缺少最起码的逻辑。想起周刚甚至在乎一棵葱钱,我试探着问:“这些话你信?”

朱小嬛说:“我不信周刚还能信谁?现在我们已经把疙瘩解开了,周刚说,他告诉了我,他也轻松了。不过周刚心里总是有阴影,夜里经常做噩梦,所以才会把钱看得重,把感情看得重,他怕再被骗。我告诉他不会了,我的家就是他的家,我的儿子就是他的儿子。他们父子的关系很好,跟亲生的没啥两样。”

就在这个时候,周刚从洗手间出来了。我盯着周刚的那张脸看,发觉这是一张陌生的脸,眉目混沌,脸上都是暗影,一点也没有当初见到他时那种良好的感觉。周刚看着两盆盛开的米兰使劲吸了吸鼻子,说:“嬛儿,咱家就是缺植物,总觉得眼前干巴巴的。你喜欢什么花?部队附近有个花市,下次休假我捎几盆回来。”

朱小嬛说:“大老远的费那力气干啥,赶明儿我去花店买几盆,不对心思你可别抱怨。”

周刚说:“我怎么能抱怨呢?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朱小嬛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周刚没有坐回来,而是向朱小嬛伸出一只手,说:“让陆老师早些休息吧,我的腰也累了。”

朱小嬛顺势站了起来,说:“陆老师,我们走了。”

7

早上醒来,望着屋顶发了会儿呆,突然想起夜里做梦了。我好像梦见丁兆和老人了。但是梦中什么情境却迷迷糊糊想不起来。与老人在一起做同事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每天早晨负责给办公室打水。办公室一共六个人,谁喝水都理直气壮,只有丁兆和老人总是谦逊地说,谢谢小陆了,没有小陆我们就只能渴着了。那个时候,我们这个编辑部是个临时机构,大家都是从各个单位抽调上来的,为了写一本有关本城历史的书。丁兆和老人不单是活字典,还是活辞海。谁遇到什么问题,总是向他请教。他是唯一没有公职的人,每个月只有别人三分之一的工资。可他从不抱怨什么,总是浅浅淡淡地笑,不单置身事外,甚至置身人外。终年一件蓝布中山服,衣领总是整洁干净。望着对面这张干瘦清癯的脸,我甚至怀疑他不食人间烟火。反右把他反到了乡下,他就在乡下结了婚。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了,也看不出他对老婆孩子有感情。

他住在城西的一间出租屋里,出来进去要低着头。这种房子都是寄居在大房底下,简陋阴暗。房门是岁月中叫风门的那种,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上半部是小格子窗,下面是木板衔接而成,刷的红油漆已经褪尽了颜色,一看房门与门框就是搭配的。我来给丁兆和老人送单位发的月饼票。要过中秋节了,老人身体不舒服,在家休息。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小的房子,两步就能从房的这一端,跨到那一端。床头顶着的小柜子上放着盘碗,下面,被一块肮脏的布帘遮着,横枨上露出了一只旧鞋子的后跟,鞋帮都踩塌了。床脚下堆放着许多古旧和残破的书。这都是丁兆和用他微薄的工资从地摊上买来的。屋里一股霉变和油腻混合的味道,让人不敢深呼吸。我没敢在那里驻足,就迅速逃掉了。后来老人身染肺癌,我一直在想那个小屋里凝固的空气,不知道有多少致癌物质。

那本民国年间的县志也是从地摊上买来的,花费六十元。丁兆和老人告诉我这些时,我打了个激灵,想不到一本书会这么贵。我的反应落在了丁兆和老人的眼里,老人解释说,这应该是孤本,眼下这本书值六十块钱,将来也许会价值连城。因为手绘建筑的明善大师是僧人,就在盘山的千像寺出家。明善大师是高超的手艺匠人,外出云游时,就把那些古代建筑用写实的手法临摹,然后结集成册,其中一部分,被收录到了志书里。这个版本的志书,只在明善大师的朋友之间传阅,并未广泛刊发。

丁兆和老人净了手,才来翻这本杏黄色的志书。竖版,古体,墨字,饱含着一股书香。路过玲珑塔,丁兆和老人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指着这座通天彻地的宝塔说:“你看,这七层。斗拱,双重栏杆,仰覆莲花,方形门簪,雕刻的神兽、舞伎和舞伎手持的琵琶、拍壶板、方响、横笛、毛员鼓,和八角上的硬朗汉,哪一个不栩栩如生!更可贵的是,他还把地宫的内置画了下来,虽然地宫从没启封过,明善法师却像亲眼目睹了一样!供桌,神龛,佛器,就像在眼眉前儿一样!”

我说:“地宫没有启封,谁知道里面什么样?”

丁兆和老人说:“明善法师知道,因为他有一双透视眼。还也许,悟道之人心性也是透明的。在他们面前,世界没有屏障。”

丁兆和老人说这话时,心情有些激动,干枯的手指显见在发抖。我则带一点悲悯地看着他,一点也感受不到来自那本志书的分量。

后来,那个报纸包被我单独放在了一个抽屉里。我其实并不很懂它的价值,因为是老人的临终馈赠,既觉得它很珍贵,又觉得怪怪的,所以我一定要知道它在抽屉里,但几乎没有翻动过它。

那本民国年间的志书成了我的一块心病。转眼就是一年过去了,在这一年里,我碰到过谢福吉四五次,还曾在一起吃过饭,但他一直没有提还书的事。我经常排练怎么跟谢福吉张嘴讨书,给他个什么理由,既轻描淡写,又达到目的。过于郑重,我怕别人说我轻视人家。但是一直也没找到那么一个妥帖的理由。有一天,我对着镜子刷牙,白色的泡沫在口腔里越聚越多,“噗噗”漱干净了口,我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你今天就去找谢福吉,他还能吃了你?

房门虚掩着,我敲了敲,顺便就把门推开了。那个脸上敷着面粉的会计正在给谢福吉掏耳朵,见我来,会计停了手,顺走了桌上的一份文件,说过会儿再来。我说,我来得不是时候?谢福吉说,是时候,永远都是时候。他嬉皮笑脸朝我笑,两颗兔牙像是在顶牛,边角都有点向两边翘,特别可爱。我紧张的心情一下放松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干脆开门见山:“谢主任,你还记得借我的那本书么?一年多了,我可是来讨了。”谢福吉说:“记得,咋会不记得。那本书真是好,我的朋友如获至宝。”我说:“没在你手里?”谢福吉说:“我当时说得很清楚,是为朋友借的。我字眼儿浅,那些繁体字根本认不了几个。”我说:“这么长时间,你的朋友也该看完了吧?要不,你打个电话问问?”谢福吉不看我,整张脸朝向窗外,脸上仍然是笑的,但似乎只剩下了一层皮肤。再说话,谢福吉多少有点不耐烦:“陆老师,我的朋友是做学问的,你再容我一段时间好吧……今天中午哪也不许去,喝酒!”说完他就动静很大地摁电话,拿起听筒先问我吃不吃海鲜。我只能说,吃。他对着电话说:“海鲜楼定一桌,范围要小,水酒要好。蟹要七两一个的,就说我说的!”

事已至此,我仍然不死心。他打电话的时候,我走到了他的身后,查看他的书橱。我知道领导干部的书橱都是装饰,书都是簇新的,成套的,许多都是没拆封的。谢福吉也不例外。我从上到下看了个遍,没找到那本书。我心里想,别让我看到,看到我第一时间就装进包里,一点都不会客气。可是没有。又看了一遍,还是没有。我甚至动手拉开了一个抽屉,里面有一个金黄色的布包,显见得不会包那本志书,厚度不够。我用身体挡着,让那个抽屉复原。我厚着脸皮说:“那本书真的没在书橱啊!”谢福吉咕嘟咕嘟漱口,一下喷到了万年青的花盆里。谢福吉说:“这里的书都是没用的,有用的书都不会放在这里。”

“哦。”我说。

不好再追问,我就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你当初怎么知道我手里有本老志书啊?”

“啊?哦,”他说,“我就是随便那么一说,谁想你手里真有?天下的事就是这么巧,在这之前我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心里暗暗叫了一声苦。

一顿饭,吃得强颜欢笑。同座的几个人不时向他献殷勤,其中就有给他掏耳朵的那个会计,谢福吉叫她丫头。他们喝酒调闹,开心得不得了。谢福吉不时露出两颗兔牙,嘴角都要咧到耳叉子上了。多亏有朱小嬛坐我旁边,局面才稍显不那么尴尬。我主动跟她聊天,是为了掩饰我心底的郁闷。朱小嬛说,她想怀孕了。她想生一个她与周刚的孩子。周刚喜欢女孩,那就生一个女儿吧,名字都起好了,就叫周一。这名字奇特吧?

我说:“你们都有自己的孩子,何苦再生。抚养一个孩子得多大的精力?”

朱小嬛说:“我们都有自己的孩子,却没有我们两个人的孩子,这生活还是不完美。”

我说:“他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

朱小嬛果断地说:“那不一样。”

我想起她过去说过的话。“你说过,他和你儿子的父子关系很好,跟亲生的没啥两样。”

朱小嬛环视了下周围,小声说,周刚又要升职了,我不得拽紧点?

我明白了。朱小嬛所谓的“拽紧点”是想把孩子变成秤砣,压住周刚这杆秤。

我呵呵笑了,说:“朱小嬛,我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想法。我一直以为你单纯无邪。”

朱小嬛也呵呵笑说:“陆老师,我还是蛮单纯的。”

别人都敬谢福吉的酒,唯有朱小嬛浅浅淡淡的样子,谁的酒也不敬,什么话也不说。谢福吉反过来敬朱小嬛,朱小嬛端起饮料抿了口,都没怎么挑眼皮儿。

8

刚入秋,一场薄薄的雪粉撒下,霜冻提前来了。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提着相机照相的人。对,不是照相,是摄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城都为摄影发起烧来,器材从几万到十几万不等,有人甚至航模拍摄,听说哪里有种奇特的鸟,驾车几千公里都不在话下。雪粉挂在柿子树上,实在是单薄,太阳一出来,只是潮湿了一片叶子。但树下的月季明显受了霜冻的影响,花蔫了,叶子卷了。我从旁边的小卖店现买了手套,骑车去了印刷厂。这期刊物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专辑,里面收录了盲人铁板大鼓说唱艺人的百余篇作品,反复采访多次最终完成。那些曲目都是口口相传传下来的,作者是谁,已无从考证。封面就是这位名叫李秀芬的老人,虽是八十高龄,但灰色的头发,每一根都抿得很整齐。关于这则封面照片,也跌宕起伏。主管刊物的领导说,人家刊物都是美人玉照,偏是我们要恶心读者。我当然不同意他的看法,美人玉照当然养眼,但李秀芬的形象,养心。

走在玄武大街上,潮湿的空气有一股清凉的味道,吸进鼻子里,喉咙和胸腔都是凉浸浸的。路上的三马车如过江之鲫,左突右撞。有好几次,都险些与我的车轱辘相撞。我走神了。回想起第一次下乡,在那个海拔最低的乡镇,遇到谢福吉一行。如果不遇到,就想不起让他资助经费。不开口向他求援,也不会把志书外借。这些东西,总是在我心里咕咕哝哝,不干不净。其实我一再宽慰自己,不就一本书么,在你手里也没什么用。这么多年,你又何曾翻阅过呢。也许,在别人手里才是它发挥效力的时候。它有用处,丁兆和老人也会欣慰的。从谢福吉,我又想到了朱小嬛,有一次,朱小嬛告诉我,周刚的副团批下来了,也费了许多周折。光朱小嬛就往部队跑了三趟。我问,你去部队能干啥?朱小嬛说,送礼。两个人去比一个人去好说话,可以少很多尴尬。我留意地看了眼朱小嬛的腹部,还很平坦。我问,送礼是你的钱还是他的钱?朱小嬛说,当然是我的钱,周刚的钱还要养儿子,男人在外用项多,他几乎没啥富余。其实我想说,你不也有儿子么?可我没有说。这些事情实在跟我没关系。朱小嬛主动告诉我,她也没花多少钱,钱都是她父母的。她对父母说周刚提职要送礼,父母二话没说,就把唯一的存折给了她,十万块。

“其实我也觉得挺对不起他们的。”朱小嬛的话说得很冷静,“周刚说以后要好好孝顺他们,他们的钱不会白花。”朱小嬛补充。

我有点九曲回肠的感觉,可还是没忍住想说的话。“周刚这样想当然好。”

朱小嬛马上叫了起来说:“不是想,他会做的。陆老师!”

我就不知怎么接朱小嬛的话茬了。我没觉得我的话唐突,倒是朱小嬛的反应过激让我觉得不适应。冷了会儿场,就有西北风穿了过来,像一条冰河在我和朱小嬛之间横亘。薄薄的雪粉落在了朱小嬛的鼻尖上,卡通脸孔如同蜡人。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场面有点难堪。朱小嬛大概也觉出了什么,嘴巴鼻子一个劲地挪动。她把肩上的包松了松带子,下决心似的说:“陆老师,我走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晚上十一点多,突然有人摁门铃。我开门一看,朱小嬛站在外面。这样晚的时候,我想周刚肯定在后面跟着,探出头去看,黑森森的楼道里空无一人。家人还在客厅看电视,我把朱小嬛请进了卧室——她这样晚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端来的水杯还没来得及放下,朱小嬛搂住我“哇”地哭了。我轻拍她的后背,抚弄她的头发,等她。但也不无恶意地猜想。果然,朱小嬛的第一句说的就是:“姐,我离婚了!”

她的大眼睛盛满泪水,等待我石破天惊的反应。我在床边坐了下来,也让她坐。她的手石头似的凉。我让她别着急,慢慢说。朱小嬛却抽噎着平静不下来。我去客厅端水果,顺便跟爱人老许打了个招呼,让他烧些热水,把新毛巾烫软。朱小嬛慢慢平复了,她把热毛巾整个敷到脸上,过了好久,突然把整张脸露了出来,说:“姐,我好无奈啊!”

朱小嬛说,有一天,周刚回来突然给她跪下了。“朱小嬛,我爱你。”朱小嬛吓了一跳,“男儿膝下有黄金,有话好好说,你跪的是哪门子!”朱小嬛把他拉起来,周刚说,他遇到难处了,逃不过去了,眼下只有朱小嬛能救他。经过再三追问,周刚才吞吞吐吐告诉朱小嬛,他的前妻听说他提了职,找到了部队,要求复婚。他哪里肯答应。前妻就爬上了部队办公楼的楼顶,要往下跳。当时军区领导正好来检查工作,前妻在楼顶大呼小叫,说周刚是陈世美。军区领导气坏了,说部队哪能容忍道德败坏的人。你或是复婚,或是上军事法庭。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

周刚哭着对朱小嬛说:“你说我怎么办?若是上军事法庭,我这一辈子就完了。”

我把纸巾递给朱小嬛,这才有些吃惊:“就这样离了?”

朱小嬛说:“姐,我总不能送他上军事法庭吧?”

她既然叫我姐,我就无法掩饰我的愤怒了。我说,朱小嬛,你没觉得周刚在演戏?你没觉得你受骗上当了?你哭啥用也没有,你应该给他两条路:还钱,或是上军事法庭!

朱小嬛吃惊地看着我,好像没想到我这么大的反应,支吾着说:“周刚,周刚没有骗我。”

我说:“连根葱都不给你买的男人,你居然还为他说话!”

朱小嬛说:“姐,你误会了。周刚爱我。你看他给我发的短信,没有感情的人根本说不出那种话。”

朱小嬛打开了手机收件箱,我毫不客气地看了几条。都是嘘寒问暖的真挚关怀,真让人随时受不了!再看发信日期,居然都是最近两天的。其中有一条这样写道:嬛儿,今天天儿凉,多加件衣服。你我的腰都不好,你保护好了你的腰,就是保护好了我的腰。

我问他们离婚多久了,朱小嬛说,半个多月了。

我说,他这是在稳住你,怕你闹到部队。

朱小嬛正色说:“姐你怎么这样说话。周刚知道我不会闹到部队,所以他用不着稳住我!”

这样说,倒是我有小人之心了。我实在不想面对她,起身去了外间。老许大概听到了动静,早就把电视声音调小了,此刻问我:“怎么回事?”我烦躁地说:“甭打听,没事儿。”我掐腰站在客厅中间喘粗气。老许端了果盘递给我,把我往屋里推。我长出一口气,回了卧室。朱小嬛正在发呆,灯光在她的背后,她的整张脸上都是阴影。我把水杯递给朱小嬛,她摇摇头,没接。我又找了个话题:“你那次去找刘万福,他都说了些什么?”

朱小嬛说:“我就是问问周刚的前妻是怎么回事。刘万福讲的跟周刚说的差不多。”

我问朱小嬛下一步怎么办。朱小嬛说,还能怎么办,现在家里连周刚的一个线头儿都没有了,就像他从没在我家出现过一样。我叹了口气,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大概也该着有这个坎儿。

朱小嬛说:“没想到我又变成了离婚的女人。找个人一起生活怎么就那么难!”

9

屋脊上有几片瓦碎了,肯定是小偷蹬踏的。刘万福一直想买新瓦代替,但都没着落。那种青灰色的小瓦还是上个世纪的产物,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刘万福的房子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他父亲建的,那时他们这里就寸土寸金。因为挨着玲珑塔,游人、香客络绎不绝,旁边的许多户人家,都做起了各种各样的生意。刘万福复员回来,身无长物,就跟老婆蒸起了包子。开始蒸的包子不是碱小就是碱大,馅儿干得吃在嘴里像是在嚼沙子。后来终于找到了诀窍,用粉条和五花熟肉做包子馅,再配以适当的青菜,大包子香喷喷、软和和的。包子摊就在自家的院墙外,他们用石棉瓦搭起棚子,用大铁桶砌起炉灶。时间不长,正赶上玲珑塔周围清理违章建筑,棚子和炉灶都被人囫囵个儿地端走了。刘万福的老婆哭了一个中午,两口子合计,是进市场卖包子,还是另谋个别的职业呢?思来想去,老婆去一个家政公司入了股,刘万福每天早晚管玲珑塔附近两条街道的卫生。他的大扫把拴了红布条,就在门槛里面戳着。收入虽然不高,但固定,不累。

这天,刘万福在玲珑塔院里的一个墙角发现了十几片小瓦,显然是当年搞工程时遗落的,小瓦排着队站在一个石臼后面,身上长满了青苔。经跟人协商,刘万福把小瓦宝贝似的抱回家,当即借了梯子爬到了房顶。他们家的房子,比左邻右舍都矮。左边是小二楼,右边是四破五的高房大屋,墙体上都贴着瓷砖。相比之下,他家的房子就像委身在人家的屋檐底下。站到屋脊上,刘万福发现自己有玲珑塔的两层高,一点也不比左邻右舍矮。这个发现让他很开心。前面是那个大院落,刘万福从打一落草就能听见塔上的风铃声,认识几个字,就会背塔身上的偈语。“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认识是认识,但刘万福从来也不知道这几句话是啥意思。有一次,寺里来了个住持,刘万福经常听他说经讲法,刘万福问他那几句偈语是啥意思。住持说了半天,刘万福仍不知所云。

换几块小瓦分分钟的事。所以刘万福不急,他先举目四望,整座城市尽收眼底。空气中氤氲着一层雾霭,因为角度不同,很多熟悉的景物,反而变得陌生了。比如,一座建筑物头上戴了三顶大草帽,刘万福辨认了半天,才搞清楚那是家星级宾馆。刘万福的眼睛像镜头一样从远处往近处摇,一下就摇到了眼皮底下,右侧路边那座古旧的房子,木质门,麻花锁,曾经发生过凶杀案,想卖都没有买主,大家都叫它凶宅。房身正好与玲珑塔在一条水平线上,从这个角度望,前院后院,尽收眼底。刘万福揉了揉眼睛,看清楚了那座房子的后院与周围人家不同,是一座大院落,怎么高出许多。对,都是湿土。湿土的颜色是一种金黄色,与整座城市的颜色都有色差,甚至堆出了一座土丘。好大的一座土丘,倚着西北东南两面墙,就像工厂矿山堆放的散石碎料那么大。刘万福甚至能看清那土丘有一个明显的坡面,上面滚动着一只白色塑料袋,在风的吹拂下,且起且落。刘万福忽然对这个院落生出了兴趣,小心地在屋脊上坐了下来,细细研究这座无人居住的院落是怎么回事,难道这里居住着传说中的仙女?

眼睛左移到玲珑塔上,刘万福几乎想跳起来,脚下一滑,半个身子出溜到了瓦垄上。他使劲扒住瓦楞,才让身体保持了平衡。顾不得摔疼的屁股,刘万福慌慌张张从房顶上下来了。老旧的房子依然大门紧锁,就像亘古无人一样。他想,坏了。这座院子里的工程肯定与玲珑塔有关,否则哪里用得着这样偷偷摸摸?

刘万福打通我的手机时,我正和老许在菜市场买菜。刘万福在电话里急切地说:陆老师,您马上到我家里来一趟!

眼下正是做晚饭的时间,我有些踌躇,问他什么事。刘万福紧张地小声说,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您最好亲自来一趟。

我说:明天行不行?

刘万福说:不行,您最好快一点来,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我慌了,也不管往市场深处走的老许,扭头就往市场外面跑。自行车在马路牙子上停放着,我搬动车子时,甚至撞歪了停在路边的一辆婴儿车。我骑上车子走了。边走边想刘万福找我会有什么事,难道与周刚有关?

我从马路南口拐进了成衣巷,成衣巷的石板路呈上坡状,疙疙瘩瘩,我拼尽力气蹬车,却一点也没有速度。我第一次觉出那条巷子那么长,像神仙的一只袖筒,越走越觉得路程只加不减。

刘万福看见我,就迅速从自家大门里搬来了一架木梯。看得出,他不光等在这里,还在为等在这里做了准备。他把木梯支好,就来接我的自行车。刘万福说:“陆老师,你快上墙,看一眼,只看一眼。”我奇怪:“我上墙看什么?”刘万福把车支好,来帮我扶梯子。刘万福说:“您上去就看一眼,看一眼就赶紧下来。”我越发狐疑,刘万福急了:“您上去看一眼不就明白了?”我多少有点恐高,战战兢兢登上了木梯,走一枨,又走一枨,头刚与墙齐,刘万福就焦急地问:“看见了没有?看见了没有?”

又登了一枨,墙头就只有齐胸高了,院里的一切尽收眼底。那些湿土在我的眼里似乎冒着热气。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回头,玲珑塔劈面撞上了我的眼睛,我有些眩晕,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从木梯上下来了。

10

玲珑塔的地宫被盗很快成了旧闻,因为表面什么也看不出。那条盗洞是从屋里往玲珑塔的方向挖过来的,据说只比一个人的腰略粗。有关消息上过全国几乎所有的媒体,所以一段时间里,玲珑塔的门票收入出现了一个小高潮。塔是辽代的,地宫里面的物品至少是辽代以前的,每一件都应该是价值连城。这些消息在市井发酵,一段时间以后,那些流失的物品是什么,都有鼻子有眼了。

刘万福挥着扫帚扫街,经常被游人追着问起发现地宫被盗时的情景。开始,刘万福总是不厌其烦地指着屋脊上那几块新换的瓦,喋喋不休。领他们去古旧的那所宅院去看究竟。那里仍是木质门,麻花锁,门楼上瓦缝里的草越长越高,然后像长发一样披了下来。里面的情景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但刘万福会告诉他们,所有的土已经回填,地宫重新放了镇物,又被封死了。其中就有一颗玉白菜,是寺里的住持开了光的。那些游人会给刘万福一支烟、一瓶水,然后合个影,然后满意离去。

人们远道而来,都要围着塔转几圈,发现玲珑塔一点被盗的痕迹也没有,多少有点失望。那条盗洞深藏在地下,连影子也看不见。来的人满足不了好奇心,那些不来的人,似乎都有了先见之明。有关玲珑塔的热议,很快就冷却了。那些一拨一拨的客人,很多都是不买票的,被公家单位的头头脑脑领着,拿着事先开好的免费条。到这里转一圈,就直接去饭店了。早早晚晚,到这里来遛弯的多是本城人,人们从北面的如意园打了太极跳了舞做了操,宁可拐路也要弯到这里看个究竟。咒骂几句该死的盗墓贼,说挖坟掘墓尚不可善终,你盗镇城的玲珑塔,不断子绝孙才怪。

朱小嬛请人画了符,偷偷到这里烧了纸。她是当作隐秘告诉我的,还告诉我千万别告诉别人。我理解朱小嬛的心理,都是公务人员,信这些好像有点不应当。但朱小嬛说,那个仙师很灵验的,能破解很多灾祸。举了很多例子,有的我有耳闻,有的闻所未闻。我问朱小嬛,你想破解什么?朱小嬛说:“玲珑塔动了真气,需要一段时间聚拢。我请仙师画符咒,玲珑塔躲过这一劫,从此千秋万代,永远太平。”

我差点笑出声,觉得朱小嬛天真得可以。我说:“你相信有永远这回事么?”

朱小嬛翘起嘴角说:“我相信。”

朱小嬛翘起嘴角的样子,是最好看的,那里会窝出一个豆粒大小的旋,就像美人痣落到井里。“不愧是在这座城市出生的,你们对玲珑塔有感情。”我不想再说别的。

朱小嬛说:“当然也不完全为玲珑塔,也为我自己。”

我说:“说说看。”

朱小嬛说:“我这前半生都不顺,我不想后半生也不顺。”

我说:“你才多大,说什么前半生后半生的。”

朱小嬛落寞地望着天空:“我已经老了,我做梦都梦见自己不停地掉牙齿。”

我想起她写的有关玲珑塔的文字,说炊烟与塔在空中纠缠,塔就有了烟火气。这意象不错。我说:“烟火气的塔,也能保佑人么?”

朱小嬛叹了一口气:“我也是有病乱投医。”

11

我就是听刘万福说朱小嬛失踪的。那天我陪客人去看玲珑塔,夜里下了场大雪,通往玲珑塔的路都还连脚印都没有。北方的旅游城市冬天都冷清,何况这样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客人有一位是古建专家,对古寺古塔多有研究。他刚考察了应县木塔,对本城这座有古代印度建筑风格的砖结构玲珑宝塔很有兴趣。一行六人踏雪施施而行,有位女士的高跟鞋踩在雪地上,被取笑留下了小兽的足迹。女士一再惊呼雪柿子好看,粗粝的枝头被雪裹了半个身子,红柿也在雪窝里探头探脑。那点点红艳点缀了半个天空,让灰扑扑的世界都明亮起来。远远就看见刘万福在扫雪,手头不单有扫帚,还有把铁锹,他不时轮换着使用工具。看见我他很惊奇:“陆老师,您怎么那么早就来了?”我告诉他有客人要赶飞机,所以不能等到玲珑塔的工作人员上班时间。我说如果不遇到你,我们就想在外面看一眼。遇到了你,你肯定有办法让我们进去吧?刘万福急忙放下了劳动工具,跑到那扇铁门跟前去拍门。我则对客人介绍刘万福这个人,若不是他上房换瓦,也许到现在也不知道地宫被盗。有人问我破案有没有线索,我摇了摇头。这起案件已经上报到公安部,截至目前,连一点消息也没有。

大门被刘万福叫开了,我千恩万谢了开门人。客人们加快脚步往塔跟前走,我站下来跟刘万福说话。刘万福说:“前几天周刚来电话,打听朱小嬛,说朱小嬛的手机一直打不通,让我去她单位打听。你猜怎么着,朱小嬛一直没上班,单位的人说,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

我说:“我也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

刘万福问我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候,我想了想,是她烧符咒的时候,初秋。

“她能去哪呢?”刘万福关心地问。

因为是替周刚打听朱小嬛,我便对这件事情有了戒备。无论怎么说,周刚都不应该再打扰朱小嬛,朱小嬛躲起来,肯定也是为了躲周刚。

她能躲周刚,我倒觉得是一件好事。我对刘万福说:“甭担心,她没事。”

刘万福说:“我倒不是担心她有事,周刚总来电话打听她,我没法向他交差。”

我说:“这有什么不好交差的,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嘛。”

刘万福说:“周刚这个人不是一般的人。一般的人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周刚是,你越不知道他越跟你打听。打听不到,倒像是我不尽心。”

这话信息量有点大,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客人们从塔后转了过来,大声地彼此探讨。我把刘万福拉到了大门外,站定。我对刘万福说:“他干嘛一定找你打听啊?”

刘万福笑了下:“他不是一定找我,他肯定是熟的人都找了。”

我说:“他没找过我。”

刘万福说:“他大概不好意思吧?”

我想想刘万福的话也有道理。交往下来,我觉得刘万福倒是一个实诚人。我试探地问:“你觉得周刚对朱小嬛真有感情吗?”

刘万福突然憨厚地笑了笑说:“人家两口子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啊?”

我觉得自己问得多了,只好笑着点了点头。

正好客人招呼我,让我指认地宫被盗的位置,我让刘万福给大家做个介绍,刘万福热心地从墙的位置,用脚画了一根雪线,连到玲珑塔。作为有功之臣,刘万福被允许从盗洞进入过地宫,所以最有发言权。刘万福说,地宫的门有半个人高,是两方石头门,被盗贼用撬棍撬开了。供桌、神龛、佛器,能拿走的都被盗贼拿走了,初步估算也有一两百件。有人见到过盗贼装车,光麻袋就有好几个。

一行人啧啧有声,说不出的惋惜。刘万福又说:“有个叫明善的和尚画过这个地宫,收录到了县志里,据说跟这个地宫里面一模一样,和尚都有法眼。”

古建专家正从多角度给玲珑塔照相,听了这话,走过来问:“现在还能找到这本志书么?”

刘万福说:“哪能找得到。都是上上辈子的事了。”

就像戳了我的心尖子,我骤然感到心口一阵剧痛。我急忙岔开了这个话题,念起了那些偈语:“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诸法从缘起,如来说其因。彼法因缘尽,是大沙门说。”解释说,这几句话说的是缘起缘灭,诸行无常。此有彼有,此无彼无。生者必有尽,无生则无灭。无有诸苦,故名为乐。

客人说:“没想到陆老师对佛法还有研究啊。”

我赶紧说:“没研究,没研究,我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别人”就是丁兆和老人。那时,我经常跟他到处跑资料,有一天来到了玲珑塔下,他举目看了半天,对我说了那些话。我还听不太懂,丁兆和老人说:“你还年轻,到了我这个年龄,可能就都懂了。”我还远没到丁兆和老人的年龄,但是我感觉好像懂了一点点。

春节前几天,我知道了朱小嬛出车祸的事。那天,县里召开年终总结表彰大会,被表彰的就有谢福吉。他笑成了一尊弥勒佛上台领奖,胸前别着大红花,双手捧着大镜框,一溜领奖人中,他站在中心的位置,给他颁奖的是县委书记。谢福吉领奖,是因为他在城市改造中发挥了突出作用,敢打硬仗,冲锋在前。我领奖是因为“非遗”项目,因为谢福吉的援助,几个“非遗”课题做得都很顺利,尤其民间铁板大鼓艺人李秀芬的所有资料,都得以出版,她留下的二十几个唱段,都刻印了光盘。事实证明这些资料都是抢救性的,我们结束采访不久,她就去世了。如今她把最后的影像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出版物和光盘,成了历史的见证。

从会场出来,谢福吉在门口站着。见我走过来,谢福吉说:“朱小嬛出车祸了,陆老师知道情况么?”我忙问怎么回事,啥时出的车祸,人有没有大碍。谢福吉告诉我,朱小嬛有段时间腰不好,想去北京看专家门诊,结果路上遭遇了车祸。人一直住在北京的某个医院,应该说,问题相当严重。我说我一点也不知道,她一直没有跟我联系。谢福吉说,她只给单位打了个电话,从此就再没音讯。单位想去看看她,都不知道她住在哪家医院。我问车祸是什么时候的事,谢福吉想了想,说,好几个月了。

我忍过了春节,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朱小嬛打电话,不通。她的两个手机号不是停机就是关机。然后有一段时间,我不再跟她打电话。隐隐约约地等她的电话,也没电话来。然后有一天,我翻电话号码,一下子翻到了她,就又拨了一下,竟然通了。我喊了声“朱小嬛”,声音都有点不自觉地高了。朱小嬛那边倒是很平静,她说:“是陆老师啊,我在家养病,一直没去看您,您还好吧?”我问她怎么样,她说她还好,让我别担心。我说你告诉我门牌号码,我去看看你。朱小嬛说,这样吧陆老师,我现在能出去了,哪天我去单位看您,我也想出去走动走动。

又是过去了好久,朱小嬛终于出现了。她坐在我的办公室里,我发现她白了,胖了,气色很好。外面的柳树叶都绿了,春已经很深了。朱小嬛穿着别致的小唐装,居然是小桃红的颜色,坎袖,抹肩,说不出的韵致。我盯着她看了一眼,说:“你都返老还童了。”朱小嬛说:“陆老师取笑我。我整天在家里猫着,人都成卷子了。”我问她到底伤到哪里了,有没有留下后遗症。朱小嬛说,别处还好,肋骨断了三根,早就长好了。就是腰总不舒服,坐时间久了就会痛。我马上赶她走,怕她累着。朱小嬛噘着嘴说:“那么久不见,陆老师一点都不想我。”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朱小嬛说:“我这段也没闲着,看书,写东西。改天我把写的文章拿给陆老师看,看我进步了没有。”

我说:“从打发了那篇《玲珑塔》,就再没看到你的文字。早就等着看你的作品呢。”

提起玲珑塔,自然谈起了地宫被盗的事。朱小嬛问我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我说没有。朱小嬛说:“社会上早就有传言,说出口缅甸的货物中发现了几件文物,可能与玲珑塔的地宫有关。警方一直蛰伏,大概就是在等待着文物浮出水面。否则这样一个没头没尾的案件,到哪里去找线索。”

我说:“你整天在家潜伏,消息倒比我灵通。缅甸货物的事,我从来没听说过。”

朱小嬛说:“我也是听周刚说的。他关心玲珑塔,总给我发手机短信,打听玲珑塔的被盗情况。最近他告诉我案件终于有线索了。”

我说:“你们还有联系?”

朱小嬛淡如墨菊,浅浅地扯了下嘴角,说:“我早就无所谓了。就像一个长长的梦,总会有醒来的时候。”我问周刚怎么样。朱小嬛神情一暗,说:“他好得很,跟部队一位首长的女儿结了婚。”我沉默,想起当初周刚离婚的理由是因为前妻。朱小嬛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我也没再说什么。临走,朱小嬛握着我的手说:“谢谢,陆老师。”

朱小嬛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来串门了。是个老大姐作者,跟我认识快三十年了。她只看到了朱小嬛的背影,问我:“朱小嬛的事,都解决好了?”

我以为她指的是朱小嬛的车祸,把她让进屋,说:“我没仔细问,应该解决好了吧。”

大姐说:“她还真挺勇敢,这年月,还敢自己生孩子。”

我愣了一下,说:“她去年出了车祸,断了三根肋骨,一直在住院休养。”

大姐说:“不是那么回事。她住院肯定不是因为车祸,而是因为生孩子。离婚的女人还要自己带孩子,太可怜。”

我突然激动了,大声说:“你说得不对!”

大姐笑了笑,宽容说:“你没我清楚,我亲眼看见她在北京的一家医院待产,当时我们还说了话,她还让我保密。”

我说:“她怀了孕离婚的,还是离婚以后发现自己怀孕了?”

大姐说:“她的事神仙也弄不清楚,想一想都伤脑筋。”

我张口结舌。这个朱小嬛,她这是要闹哪样!

12

央视的一条新闻让老许抹汗脖子的一只手停了下来。画面一共有七个人,其中一个白白胖胖大耳垂轮。镜头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主持人说,本城玲珑塔地宫被盗案件告破。警方历时一年多的时间,多省市协同作战,截获了运往境外的五十三件文物,其中大部分属国家一级文物。多名犯罪嫌疑人落网。主犯系某大学历史系教授,伙同本城一名县处级领导干部,利用职务之便,与社会闲散人员相互勾结,将玲珑宝塔地宫内千年宝物盗挖一空……

我听见了“历史系教授”这几个字。

老许把毛巾搭到肩膀上,“哎哎哎”地喊我:“快来看快来看,你的志书就是借给那个人了吧?”

我从厨房钻出来。那则新闻我看到了尾巴,镜头正摇向玲珑塔,蓝天白云底下,玲珑塔高大巍峨庄严神圣,塔身雪白,真叫个七窍玲珑。见我有些发蒙,大概是为了宽慰我,老许又说了一句:“即便是那本志书帮了他们的忙,此事也与你无关。”

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知道了盗塔事件与谢福吉有关。不独我知道,全本城人民都知道。那天正在开乡镇局领导干部会议,宾馆的服务员来到了谢福吉面前,躬下身子对他说,外面有人找。谢福吉匆匆走了出来,却被蹲伏在门口的警察一下摁住了。肥胖的谢福吉立时魂飞魄散,是被几个人合伙拖进警车里的。可这件事情官方一天不报道,我一天不相信玲珑塔失窃案与他有关。怎么可能是他呢。谢福吉官不小,权不小,钱不少,怎么会想起盗玲珑塔呢?话又说回来,千年古塔是镇城之塔,都成精了,即便警方不破案,他也不怕有报应么?记得他也是相信因果的人,他对历史文化有研究,还是写过诗的人呢。但还有一种声音不这样看。我记得朱小嬛也跟我提过,他们说谢福吉这些年总是穷折腾,把单位折腾穷了,把家也折腾穷了,他现在除了一屁眼子饥荒其余什么也没有。别看他表面天天乐呵呵的,心里愁得都长虮子了。还有传言说有黑社会老大扬言他若再不还高利贷就要卸他一条腿,横竖他也没个好,若是这次盗挖文物能得手,他这辈子才算是高枕无忧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确证了,谢福吉参与了盗塔事件,他迟迟不肯归还丁兆和老人的那本书,原因应该就在这里。老许说,此事与我无关。我想他肯定是安慰我。要是真的没有关系,他就不用啰唆这么一句了。

晚上躺在床上,我不停地思想整个事件的过程。哪里出了问题?这是一个什么因缘?谢福吉怎么就那么慷慨,赞助了我三十万元?我们用它抢救了铁板大鼓艺术的“资料”,为此我搭进去一本书。即使他不赞助,他如果向我借这本书,我会拒绝吗?想来想去,我觉得除非没有这本书,或者没有我这个人,事情才确定不会发生。但是前一个晚上想通的事,第二个晚上,我又开始从头想,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丁兆和老人送我那本书时的情境不时地浮现出来,有时候我以为这是梦中的场景,但想想我根本没睡着。有一下我想到,要是老人送我这本书的时候郑重地说两句什么,我会不会就有理由拒绝谢福吉了,至少我不会这么轻易地外借了。他为什么只是轻轻地把书放在我的面前,好像送我一盒平常的麻花一样。但是连档案馆索要这本书,他都没给,这书对他绝对不是一盒麻花那么平常啊。想着想着,我的心忽然抽了一下,我想起来老人那副谦卑的样子,我一直把这当成是老人的学问修养,其实,他可能真的是自感卑微,那个年代过去了,而心里的阴影还深藏着。以至于对他来说这么重要的东西要托付给一个人,都不会说出一句重话。

他是想让我感悟?

13

我背着家里最大的一个包出门。

老许惊讶地看着我说:“你要出差?”我说:“不是。”

老许说:“秘密?”

我摇摇头,说:“回来告诉你。”

我先步行到里正街的一家天堂用品超市,买了若干纸钱,然后坐上了通往十棵树的公共汽车。这个村名在我的脑海里存储了若干年,就是因为当年丁兆和老人偶然提起过。说村里的第十棵树,是他的爷爷种活的,村庄也因此而得名。那是盐碱滩上的一个耳朵眼儿,丁兆和老人说得形象,所以我若干年不忘。

我在午饭前赶到了那座村庄,小得就像一顶柴禾垛,歪歪扭扭地坐落在大洼深处。稀疏的树木怎么也长不大,都被盐碱拿住了。我前后问了三个人,一个女人两个男人。女人不知丁兆和是谁,男人不知道丁兆和埋在哪儿。这让我原来的计划落了空。我只得打听丁兆和老人的儿子住在什么地方。巧了,就是我左边的这座宅院,青灰色的砖瓦,一看就是几十年前的老房。一家人在堂屋正在吃饭,丁兆和老人的儿子迎了出来,身量,眉目,连走路的方式我都熟悉。他问我找谁,我说是从城里来的,来看看丁兆和老人。他埋在哪了?老人的儿子马上变得敏感,上下打量着我,问我为啥来看一个死了很多年的人。我实话实说,我们曾经做过同事,他是我的师辈,我最近老想到他,所以想给他烧些纸钱。老人的儿子笑了下,说烧纸钱你哪里用得着跑这么远,早就世界大同了么。我说,我也不多耽搁你,你就告诉我坟墓的位置就行,我自己去找。那儿子胡撸一下头发,说当初骨灰没回家,就地扬了。看见我吃惊,他又紧跟着说了句:“这是我爸的主意,是他不愿意回到老家来,不是我不愿意掩埋他。”

我在村前的一个十字路口烧了那些纸钱。因为是正午,前后左右一个人也没有。我没有找到丁兆和老人,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回家,他连个坟都不想立。

回家以后,我昏天黑地睡了好久,直睡得浑身的筋骨都是散的。

14

好在烧过纸后,我的心真的平静下来了,不再整宿整宿地思想那件事了,对好多事我也有了新的看法。

有天晚上,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到了我的手机上。我不想接,可那个手机不屈不挠。老许把手机摁通了递到我手里,里面说:“陆老师,您能不能帮帮我,让朱小嬛把孩子抱回去吧。一个孩子要挟不了我……再不抱走我要送去孤儿院了。”

我听出了对方是谁,平静地说:“哦。”

周刚说:“朱小嬛的孩子,扔到我这里就不管了,都快八个月。”

我说:“不也是你的孩子么?”

周刚说:“陆老师,您可能误会了。孩子如果是我的,我养着就是了,眼下我有这个条件。可我和朱小嬛结婚那段一直在避孕,她赖不上我。她如果不相信,我可以去做亲子鉴定。”

我说:“朱小嬛一直都想要个孩子!”

周刚呵呵地笑了,说:“我当然知道她想要孩子。就是因为她疯了似的想要孩子,我才在她的水里饭里放避孕药,陆老师,我是真的让她逼得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摇了摇头。朱小嬛一直渴望怀孕,想借此拴住他。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朱小嬛真是碰到了对手。此刻我一句话也不想再对这个人说,可有一句话卡在了我的喉咙里。我问:“那……孩子到底是谁的?”

周刚说:“您看一眼就知道了,虽然是个丫头片子,可跟谢福吉长得一模一样。”

15

玲珑宝塔要“申遗”,周围的房子都拆迁了。那天我从如意园出来,又信步走到了那里,发现周围已经辟出了广场,那座隐匿了盗挖者的古旧房子被拆除了,同样被拆除的还有刘万福以及他的左右邻居家。视野开阔了,玲珑塔尤其显得巍峨。香客莫名其妙多了起来,有人捐了一鼎香炉,院子里整日青烟缭绕。香炉两侧有两棵翠柏,身上挂满了游客系上去的护身符,传说都是这里的住持开了光的。刘万福家房子的位置,修了凉亭,下面有石凳。我在如意园散完步,经常走到这里坐一坐。我坐到这里,就想闭着眼睛听一听风铃声,那种响声可真像天籁一样。玲珑塔已经在这里屹立千年了,不知还能屹立多久。我经历的人和事,它看到了。它经历了什么,我却全然不知。薄雾和暮色氤氲而来,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手机响了,是朱小嬛。朱小嬛在电话里说:“陆老师,我想找您待一会儿,您有空么?”知道周刚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就想一辈子都不再见朱小嬛。我不愿意看她那张清纯的脸。可眼下,我心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一对蝙蝠在空中翩翩起舞,我对朱小嬛说:“我在看玲珑塔,你也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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