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直取天下

三大世家占据东京棋院要职,但受压三十年,人才不足,棋院学员主要还是本音坊子弟,棋院后勤人员也还是本音坊一门的人。前多外骨回来,看似一切照旧。

十番棋记录员名额,被三大世家子弟分摊。前多外骨找上门,每家大吵一架,方争到一个名额。

回棋院的路上,有位老者在桥下卖刀,草帽压住整张脸。前多外骨想起孩童时听过的传说——虾妖蟹鬼会变成人形,在桥底下卖从龙宫里偷出的宝物。

恶作剧的心态,令前多外骨上前。刀柄缠线脱线,鞘上漆剥落,露着陈腐木色。抽刀,满是锈斑。老人说是三百年前战国时代的工艺。

前多外骨:“可惜生锈了。”

老人:“一把好刀的锈是可以磨掉的。”

前多外骨:“你为何不磨?可卖价高点。”

老人:“我只卖给识货的人。”

* * *

买下此刀,像白日梦,回想老人递刀,右手犹如虾爪,没有作为人类特征的拇指……真是虾妖蟹鬼?

价格倒便宜,掏尽随身的钱便够。或许是名惯偷,卖的是赃物。如此安慰自己,走入棋院三号对局室。棋院初立时,为妇女下棋修建,采用传统茶室样式。因其典雅,长期为素乃专用,没入过妇女。

广泽之柱在里面,左手捧棋谱,右手打棋子。小臂超出他年龄地粗壮,这是一个有力的少男,复兴本音坊需要强者。

前多外骨喘着气,在棋盘旁坐下:“棋战的记录员,我为你争取到了。”

广泽之柱:“我不做记录员,他俩中的一个肯定是我将来的对手,我不能自降身份。”脖颈血管偾起。

年轻血液有着晨时的草木之香……

前多外骨:“一把真正的好刀,生了锈是可以磨掉的。本音坊一门正如这把刀。”旋指打开刀鞘暗扣,刀弹出半分,犹如人眼。

前多外骨:“如果你将俞上泉和大竹当作你将来的对手,就不要对他们有敌意。你要将他们当作你最亲的人,关心他们。”

广泽之柱:“关心?”

前多外骨:“对,素乃师父指导过你多盘棋,但他不是你最好的老师。你最好的老师是你最强的敌人。”

广泽之柱:“我想我不能平静地坐在他俩身边。”

前多外骨:“刀的真意,在于隐藏。你只有先平静地坐在他俩身边,才能在日后击败他俩。”刀放于广泽之柱腿旁。

前多外骨出了对局室,院中是片翠竹,有根破土而出的笋,笋头浅白。想起杜甫《兵车行》中的诗句:“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肺病令自己避过中日之战,否则正在中国某处行军吧?

战时,女人尚能找个残疾的男人出嫁,健康的男人只能死在战场,如果不是倒在野草里,而是秀丽的竹下,便是幸运吧?

滑下颗泪,肺病之人总是容易流泪——“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杜甫怀念李白的诗句,正合自己怀念小岸壮河的心境。

自己与小岸才华横溢,凌驾于一代棋士之上,不料数月间便一亡一病。天给了才华,又匆匆收走。所有的春风得意,皆为不祥之兆。

白润的竹笋,令人无端起恨。

前多外骨抄起园丁留下的铁铲,奔至竹笋前,要将其拍烂。铁铲抡起,停在半空。前多外骨自语:“我是棋士。”向竹笋作礼致歉,将铲子立回墙边。

* * *

林不忘蹲在茶室外的洗手池前,装束未改,仍是蒙面盘头。顿木乡拙在茶室内与三大世家磋商大竹、俞上泉的棋战。三大世家是村上家、川井家、林家,这是林家茶室。

茶室是幽秘之地,空间狭小,两张半的榻榻米上,紧紧坐着四位老人。一面为泥墙,三面拉门,仅开小方天窗,垂光在茶炉上。

泥墙前卧放刀支架,支架上无刀,横置截枯枝。顿木乡拙:“将供刀的支架,供奉大自然,真是雅致。”

林家长老浅笑:“是我十年前旧作,现在觉得刻意。企图用一截枯枝代表自然,真是狂妄。如果是今日,我会空着支架。支架之形,已十足美感。”

他开始涮茶,竹刷划在陶碗上的音质,不知触动哪一丛神经,血液里似有无数雨伞撑开。日本的饮茶延续大唐,不是沏茶,而是打碎茶叶,以热水涮之。茶碗内一片纯绿,如夏季池塘。

林家长老:“棋品就是茶品,能下出脱俗之棋的人,茶道必非等闲,如果是俞上泉,他该如何摆设?”

茶室内的摆设,是茶道重要部分,饮茶者常在摆设上比拼品位高下。顿木乡拙:“看我另一位弟子的创意吧。”

林不忘被唤入茶室,背贴纸门坐定。他的进入,令空间紧促,也令人紧张。室内坐着林家长老,林不忘是林家叛逆,棋界均知他拜入顿木门下,是为了给自己家族难堪。

顿木乡拙:“林不忘,看刀架。”

林不忘:“俗不可耐。”

顿木乡拙:“是林家长老十年前创作,现今他有了新意,去掉枯枝,仅剩支架。支架之形,本已完美,不需再添一厘一毫。”

林不忘:“俗气更重。”

林家长老低喝:“不要在众人面前,羞辱你的长辈。”

林不忘:“茶室内没有长辈,只有主客。”

顿木乡拙:“他便是茶室主人。讲出你的道理,否则便违反了主客之道。”

林不忘:“自然之道,是万物共生共长,相互契合。枯枝不能与刀架契合,两者都成丑物。空置刀架,更无契合——尤显人为造作。”

林家长老喝道:“拿出你的创意!”

林不忘:“刀架,是要放刀的。”

林家长老叹服,将竹刷递给身旁的村上家长老:“拜托您照顾大家,我先走了。”

村上家长老:“您不用这样,我们在这里的正事是谈棋,不是茶道。”

茶室门低矮,不及人高,林家长老矮身出室。川井家长老叫道:“这等大事,不能少了林家。”室外回应:“林家已有一个人在。”

会议开始,村上家长老发言:“俞上泉和大竹以十番棋定一生荣辱,正像古代悬崖决斗的剑客——为配合这样的意境,该在高山上、大海旁吧?”

川井家长老赞同:“嗯,应该是这样的吧。林家长老走前的意思,是让林不忘代表林家谈,请他表态。”顿木乡拙应许。

林不忘:“棋在中国是文人雅士的余兴游戏,在日本是武道。武道最高经典,宫本武藏的《五轮书》、柳生旦马守的《兵法家传书》均引入佛理,宫本武藏以唐朝密法的‘地水火风空’的名词立章节,柳生旦马守以禅法解释剑术。”

村上家长老:“明白您心思。俞上泉和大竹下棋的地方,该在佛门古寺。”川井家长老应和,此事定下。饮罢茶,散席出门。

行出三十多步,顿木乡拙回望茶室,对林不忘言:“茶室暗光、低门的设计,是为与庞大纷乱的世界区别,坐入棋室,便是回归内心……但内心是多么可怕。”

林不忘面无表情地点头回应,腕上的方刀受惊女人般颤抖。

* * *

三个月后,日军南入武汉,北近西安。日本廉仓县建长寺,俞上泉与大竹减三开始十番棋。

对局大殿原供奉药师佛,木雕移走,改为棋室。大殿东西各开一间禅房做休息室,俞上泉和大竹减三分居,为避免平日相遇,决斗者只应出现在决斗地。

引领俞上泉入对局室的是位十五岁棋院生,环廊之路练习走过百次。走至拐角处,被林不忘拦下:“退下吧,由我引导。”

棋院生止步,脸色通红。

林不忘低语:“师父怕影响你备战,有些话要我现在告诉你。从中央向四面进展的新布局法,尚不成熟,但大竹为维护第一人尊严,一定会用新下法。你将如何应对?”

俞上泉:“我和他有约定,十番棋都用新布局法。我会遵守约定。”

林不忘:“新布局是他发明,这个约定,置你于必败之地。”

俞上泉微笑:“下传统布局,我也赢不了他。我和他以前的对局纪录,是三胜十二负。”

林不忘摘下口罩,鼻梁挺秀,狭细双眼:“让他用不成熟的新布局,你用成熟的传统布局!临阵变招,是师父制定的取胜之道。”

院中,两位黑色袈裟的和尚拎水桶走过,有水溅出,落在灰白土路上,如婴儿身上的胎记。俞上泉:“胜负如此重要?”

林不忘语音严厉:“此战不是你一人荣辱,是顿木一门的荣辱,请您遵从师命。不要忘记师父多年来对你家人的照顾。”

俞上泉目光渐暗,继续前行。林不忘没跟,遥望他进对局室,感到上午充沛的阳光变得阴寒。

* * *

对局室内横坐一排人,为三大世家长老、报社记者、两位军界人物,广泽之柱作为记录员也在其中。俞上泉用手帕擦棋盘,棋盘干净,本不必擦,是向对手表示敬意。

大竹减三闭目诵佛经,腿旁放十把竹骨折扇。下棋时他有边思考边掰扇子的怪癖,一局棋往往会坏三四把扇子。备下十把,说明对此局的重视。

顿木乡拙任裁判长,轻走到棋盘前,以护士对卧床病人的口吻,柔声说:“时候到了。”

事先约定,第一局大竹减三执黑棋。四十二分钟后他才张眼,在棋盘右上角打下一子。棋子轻晃,如低飞的蝙蝠。

坐回裁判席的顿木乡拙变脸。出乎意料,大竹减三不用直取天元的新布局,用从角部发展的传统下法,黑子落于低位,远离中央。

两位陆军人物面面相觑,陆军策划十番棋,是要以直取天元的新布局迎合陆军在中国大陆“直取天下”的战略,大竹采用传统布局,令十番棋失去宣传意义。

棋室内禁止对话,备有笔谈字条。两位陆军人物互递字条,上写:“大竹甘愿对军部违约,看来对于他,胜负更重要。”

横席末端坐着位僧袍老者,是素乃的师弟炎净一行,代表本音坊一门观战。没人给他递字条。三大世家长老间互传字条:“大竹采取他最能掌握的下法,看来新布局是华而不实的把戏,经不起胜负考验。”

广泽之柱发现棋盘中央多出颗白子,不知何时,俞上泉已落子。

众人目光回到棋盘,两位陆军人物面色稍缓。棋盘上有了新布局,总算对总部能做出交代。他俩同时想到什么,彼此对视,眼神略苦——下出新布局的是中国人,还是配合不上陆军的宣传。

顿木乡拙断了指望。大竹用成熟的传统技法,俞上泉用不成熟的新布局,正与自己的谋划相反,是最坏情况。

大竹减三神色坦荡,无一丝违约的愧疚之色。炎净一行暗中称奇,想起三十年前素乃夺去自己本音坊名位时,也是这股坦荡神色,虽对其恨之入骨,每次面对,却觉得理亏的是自己。

大竹减三掰着扇面,连响七下,突然一记脆响,扇骨折断。

* * *

第一天棋局下到下午六点四十分。大竹减三的下一手棋未落棋盘,写在纸上,封入纸袋——此规矩,为避免对手利用暂停时间思考。

下了八十余手,黑棋守住三个角,中央则是广阔白阵。黑棋虽大局落后,但在白阵中打入一子后,便显出白阵弱点。这颗黑子有多条退路,难以围杀。如杀不死,黑子发展起来,可割去一半白地。

落于棋盘上的最后一手棋是俞上泉的白子,虚虚的一手,距离打入的黑子相隔较远,看不出是要驱赶还是要封杀。

广泽之柱交出对局记录本后,高烧病倒,前多外骨指挥人将他抬出寺院,送往医院。寺院外,搭了片帐篷,他们是围棋爱好者,不求入寺,也不向棋赛工作人员打探棋局内容,觉得与自己心仪的棋手共度对局时间,便满足了。

帐篷面上绣上各自心仪的棋手名,写大竹减三的有九人,写俞上泉的达三十人。来自异国的丧父少年,自小得大众关心,战争也未能改变。

前多外骨从山下医院归来,发现卖刀老人自一顶帐篷走出,行进树林。前多外骨暗叫:“水怪!一定不能受蛊惑!”还是禁不住好奇,小跑跟上。

树林深处有片空场,悬五只灯笼,站着位矮小老头,拎五尺二寸长刀,长过他身高。卖刀老人嘿嘿笑道:“老妖精,是你呀。”矮小老人回应:“世深顺造,又能见你,真太好了。”年少玩伴的亲切。

卖刀老人叫世深顺造!前多外骨感到被女人从身后抱住,咽喉压上刀。

五只灯笼有着节日的喜庆,世深顺造掏出匕首:“你的身材不适合用长刀,你的刀拔不出来,我的刀就不短了。”

身材矮小的人总爱用长大东西,潜意识补偿。矮小老人:“开始吧。”话音未止,世深顺造跌出,左腿裤子破散,裂口延伸到小腹。

矮小老人的刀鞘终端镶一片刀刃。他找到了最简捷的拔刀方式——不拔刀。

伤口的深度,令世深顺造不敢起身,手捂小腹,后背蹭地,退出三尺。矮小老人刀扛上肩,手抓刀柄,整个人向前跳去,像悬崖上振翅起飞的老鹰,拔刀出鞘。

世深顺造翻身,滚向长刀。

长刀抡圆。

匕首插入矮小老人右肋。

* * *

抵在前多外骨咽喉处的“刀”移开,身后的女人走到身前,将“刀”安入发髻,原是把木梳。梳齿细锐,令人产生刀锋的错觉。

和服的花饰,表明是已婚妇女。她边走边发出动听的语音:“老妖精,你还活着么?”长刀拄地,矮小老人缩在刀上,不倒而亡。

世深顺造艰难翻身:“不出我所料,你嫁给了他。”

女人嬉笑:“世无英雄,不嫁他,又能嫁谁?你么?”

世深顺造:“我太老了……”

女人:“不老。”展臂抱来。

世深顺造任她搂上脖子:“我看你出生,不想再看你死。”女人手上现出支尖锥:“知道你厉害,但我想试试。”

世深顺造:“我一日老似一日,精神越来越难以集中,你会有很多机会。”

女人:“现在不是机会?”

世深顺造:“流血,让人清醒。”

锥尖缩回袖中,女人起身,摘下只灯笼离去。对于前多外骨,她始终是背面。

* * *

世深顺造叹道:“买刀的人,你看不出我不能动么?”前多外骨忙跑出,致歉:“我以为您没事。”

世深顺造:“愚蠢,你又不是女人!”

世深顺造拒绝去医院,前多外骨背他回建长寺,安置在自己房间。躺上床,世深顺造即睡去。

刚晚上八点,前多外骨远未困,为不扰他,拉门出屋,想寻个可聊天的和尚消磨时光。四下无人,行至第三重院,听见人说话。

“广泽之柱看了一天棋,能把自己看病了,这样的人据说还是本音坊一门的希望。”

“广泽君不是弱,而是超乎想象的强。看棋看病了,说明他领悟到什么,生完病,他会变个人。”

是三大世家的子弟在闲谈,前多外骨现身,他们便住了嘴,知道慑于自己的权威,有一丝酸楚的得意。

第三重院主殿供文殊菩萨,侧殿是藏经楼,积放历代经书古董,传说存有黄金丝线的唐朝袈裟。藏经楼一层开着扇窗。前多外骨忽生恶念,想入楼窃袈裟。

自嘲愚蠢,脚却行到窗前。

上到二楼,环廊里立着一人,无五官,一片白。看到这张脸,前多外骨反而镇定,是戴口罩的林不忘,呵斥:“你到此做什么?”

林不忘:“你又来做什么?”口罩后泛起笑容。楼梯响,走上第三个人,是本音坊一门的最尊者炎净一行,见已有二人,叹声:“犯禁之心,是雅兴。”

三人撬门入室。金丝袈裟是唐朝末代皇帝哀帝旧物,以黄金为线,绣出七条长方框,每一框内绣两大一小方格,共二十一块,称为“七条二十一区间”,是最高级别的袈裟样式。

每一方格绣一朵折枝莲花,黄金光彩沁入胸骨,似能治愈肺病。前多外骨的父亲教育他重义轻利。观念里总觉得黄金恶俗,没想到这般美!父亲不该欺瞒真相,让他对世界产生误解。

乡下老人认为,一个东西用过四十年,便有灵魂。一尊瓷壶、一方糠皮枕头,都会神灵般保佑子孙。林不忘:“我不信万物有灵……黄金或许例外。”

楼梯又响,走上一人,高额大头,竟是大竹减三。他行到金丝袈裟前,合十行礼,念诵:“嗡,所瓦坡瓦、舒陀,洒瓦达磨,所瓦坡瓦、舒陀,憾!”向诸人作礼,不待回礼,转身而去。

炎净一行:“他诵的是忏悔真言,看来他对自己骗俞上泉使新布局的做法,也有愧疚,夜里不安宁。”随即否定自己,“他有着我师兄的特质,这种人决定了,便永不后悔。如果是忏悔,也不是为了俞上泉,是为自己的封手之棋。”

落在棋盘上的最后一手棋是俞上泉的白子,而大竹减三封入纸袋的,才是今日真正的最后一手。设定此制度,为避免对方利用休息时间思考,明日打开纸袋,字条上写的招法不可更改,必须按照记录打棋。

前多外骨:“俞上泉的最后一手过于软弱,大竹的封手应该不会有难度吧?”

炎净一行:“他在白阵里深深打入一颗黑子,是做好了遇到最强攻击的准备,但俞上泉没有压迫力的一手,反而令他很不舒服。他的杀力天下一品,对俞上泉这手弱棋,难免失控!”

林不忘:“你是说大竹意识到自己的封棋之手,过分了!”

前多外骨:“俞上泉的坏棋,反而是好棋?”

林不忘:“观棋和对局是两样事。观棋是绝对的技术标准,对局则有个性和心理,俞上泉这手棋的确是坏棋,但它能引发对手更坏的棋,便是好棋!炎净先生,我的理解对么?”

炎净一行:“还要考虑到一个因素——新布局还不成熟,或许这手弱棋,并没有那么深的心计,只是俞上泉不成熟的表现。棋,从来是三分人算,七分天意。”

三十年前,他败于素乃,失去本音坊继承权,从此隐遁山林,心里明明已放弃一切,却失眠半年……

炎净一行的沉默,令前多外骨感到必须说点什么,多年来跟随在素乃身边的场面化生活,令他养成不能忍受冷场的习惯,问:“既然没有绝对的好坏,下棋岂不是失去意义?”

等了许久,听到炎净一行回答:“是,这便是我不下棋的原因。”

* * *

俞上泉未眠,在盘腿静坐。静坐之法是五岁时父亲所教,双手置膝,拇指横于掌内,如倒置母腹的胎儿。

其余四指代表四季,指头的高矮,正是春夏秋冬的盈亏变化。食指为春季;中指为夏季,夏季阳气充足,所以最长;无名指为秋季,万物在秋季成熟,毕竟有收获,所以略高于食指;小拇指为冬季,因而最短。

四季循环的关键,在于冬季转为春季,两季之间有个奇妙的变化,便是大拇指。大拇指缩于掌内,表示这个关键的季节不能形成一个明显的时间段落,是隐秘的第五季。

雪花山的理论,将这个隐秘季节称为“人”。“人”字一撇一捺,正是左右两个朝向,表示交汇分化。“人”是冬春之变,人生也是乍寒乍暖。

十一岁时,父亲死去。当时理解的死亡,是父亲像缩在掌心的大拇指一样,缩入家里某个角落。从此,俞上泉开始静坐。

在异地谋生,与强手对决,是极易崩溃的人生,处乱不惊的镇定,来自静坐。每当双手抚膝,直腰正对前方,他总是心存感激。这个坐姿,便是父亲……

响起轻叩窗棂声,两手大拇指从掌下展出,俞上泉张眼,窗外是师父。

顿木乡拙眼中常年有血丝,或许血丝也会老化。棋赛规矩,为避嫌受支招,对局者不能与人接触交谈。

顿木乡拙是发呆神情,自俞上泉的第一手棋开始,他就是这副神情。必败的预感击溃了他,所输不是这一盘棋,是他接俞上泉来日本的全盘计划,耗尽心机的五年,还有他与素乃抗争的二十年……

俞上泉:“师父?”

许久,顿木乡拙说:“打下去。”转头离去。

* * *

第二日上午九点,装封手的纸袋用刀裁开。作为裁判长的顿木乡拙,对照纸上记录,将一颗黑子打在棋盘上,道:“时间到了。”

新打上的棋子,是大竹减三昨日最后一手,对此众人已猜了一夜。

不出所料,大竹减三下得过分了。炎净一行感到身旁射来视线,转头见顿木乡拙看着自己,两人从未有过交往,但都以对抗素乃而闻名天下,早互知其人。

作为被篡位的本音坊,自己在棋上有权威。回视顿木乡拙的眼,他点了下头。顿木乡拙流露欣慰。

* * *

距离对局室三百米,一间抄经堂开辟成议棋室,不够级别入对局室观战的棋士在那里观棋,对局室内每下一手,便由服务人员抄在纸上,快跑送来。

能入议棋室,也是高级棋士,不过二十人,室内有十副棋具,供他们摆棋研究。对局室内禁语,此处人声鼎沸。前多外骨和林不忘在这里。

有人评说,大竹减三的封棋之手是爆发杀力的前兆,按以往战绩,到比拼杀力时,俞上泉的灵巧棋风总会在大竹减三的执着追杀下,渐露疲态,终被击溃——局势已步入大竹步调。

前多外骨:“明知种种不利,俞上泉为何还要用新布局?”

林不忘:“或许为了气势,放弃新布局的大竹,看到俞上泉用新布局,内心多少会有些震撼吧?”继而自嘲,“我的想法太滑稽了。棋士的第一素质便是不受情绪影响……但真想不出其他理由。”

前多外骨:“或许俞上泉已找到新布局的秘技,之前和大竹下棋,故意隐瞒?”

林不忘:“他俩之前的几盘棋,俞上泉思维连贯,没有故意输棋的迹象。一个出乎意料的冷僻招法,可带来一时扭转,但棋的进程很长,凭借的还是综合素质。俞上泉明显差大竹一筹,不是输在一两招上。”

前多外骨浅笑:“我的想法,也很滑稽。嗯,反正现在,俞上泉以一招占据优势。”

* * *

棋盘上,在白棋封锁线内的黑棋反攻,吃下六颗白子,白阵的范围缩小一半。大竹减三显出的杀力,令两位陆军人士绽放笑容,他俩得到军部最新批示,虽然不是大竹下新布局,但日本棋士赢中国棋士,仍有宣传价值。

大竹减三开口:“阳光太亮。还是夜里下棋好啊。”

工作人员在十五分钟办妥:以两寸厚的黑绒封住窗户,架起三盏灯,达到夜间下棋的效果。

大竹减三掏出墨镜戴上,开始长考。

他是以长考闻名的棋士,最高的纪录是一手棋考虑了三小时四十一分钟。长考时戴墨镜是他的习惯,是德国军用墨镜,乘摩托车时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