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湿润

这并不是一个儿子应该对父亲说话的语气。

但谢枫盯着谢以津的脸,半晌后竟然低下头,真的把手中的烟给灭了。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他身后的贺敏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再一次尖声开口道:“贺嘉泽!我再和你说最后一遍,现在把你的行李收拾好,和我回酒店,然后过两天——”

贺嘉泽抽噎了一下,小声地说:“我不想回去。”

贺敏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睛,提高了声调:“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贺嘉泽的身子一抖,嘴巴重新张开,对上贺敏的视线,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你到底回不回去?”

贺敏大哭起来:“你是不是要气死我?你从小到大我为你付出了多少的心血你知道吗?你的大学,你的那些文章,你挂科后我花钱打点的那些教授,我还能害你吗?结果现在你学会把胳膊肘往外面拐了?”

贺嘉泽麻木地站在原地,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是不是你偷偷联系了小泽?”

贺敏神色又是一变,指着谢以津的脸:“他从小到大一直都特别乖,是不是你背地里给他耳边吹了风?不然他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叛逆,怎么能想到一个人来伦敦这种地方!”

“够了!贺敏!”

谢枫看她疯癫的样子,忍无可忍地拽住了她的胳膊:“小时候和你说了让他按部就班地读书就可以,你不听,非要逼着他跳级,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谢枫你敢动我?你的实验室能有今天,你的项目你的资金,你的教授杰青你的每一个职位,哪个不是靠我家里的关系拿到手的?”

贺敏号啕大哭着喊道:“你再敢动我一下?”

谢枫的身子蓦然一顿,最后还是松开了手。

“我凭什么让他按部就班地读书?”

贺敏指着贺嘉泽的脸:“都是一个爸生的,贺嘉泽你为什么就是这么不争气?别人都知道谢教授有个不愿意回家的天才大儿子,凭什么二儿子就不能也是个天才!你为什么就不能比他聪明?”

“每次逢年过节那些娘家亲戚们议论的话,我听着真是想死,我真是不如死了!”她尖叫着说。

贺嘉泽毕竟是贺敏的亲生儿子,他听得了贺敏骂他蠢,但他听不了贺敏说“不如死了”这样往心窝子上戳的话。

“妈,你别说了,我回去……我跟你回去。”

贺嘉泽哭得声音都哑了,上前想要拉贺敏的手:“我……我不闹了,我现在就买机票,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行吗?”

贺敏:“你现在亲口和我发誓,你回去之后——”

“他不可能和你回去。”

屋子里骤然寂静了一瞬。

谢以津实在是安静了太久,因此在他突然开口的一瞬间,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贺敏愣了一下,尖声开口道:“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算什么东西?你一个外人凭什么——”

“贺嘉泽本人确实和我没关系,但是他签了条约,从S大交换到了U大基因所的实验室,现在算是我老板乔纳森的学生。”

谢以津淡淡开口道,“他占了我们实验室今年的交换生名额,这个节点不可能再招新人,如果他走了,影响的是整个实验室的进度,耽误的是我的课题和我未来的前途,那么就和我有关系了。”

贺嘉泽蒙了。

因为他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说法,他和谢以津的课题是相互独立的,根本不存在什么共享进度的事情。

贺敏也愣在了原地,因为她完全听不懂谢以津在说什么。

她是国内知名药企老总的千金,是高校教授的夫人,但是她从来都不懂科研,更不了解一个实验室的运作方式。

她在国内习惯使用自己的权利来走捷径,但U大和伦敦是她的能力与手段触摸不到的地方。

谢枫始终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的手指捻在口袋里烟盒的边缘上,似乎烦躁地想要抽一支烟,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

“所以不是他想不想回去的事情。”谢以津声线平静道,“是他现在不可能回去。”

“他签了交换生的合约,占了每年独一份的名额,有了交换生的学籍,他就有义务履行他作为学者的责任和义务。”

谢以津说:“这是信誉问题,如果现在毁约回国,那么他在U大的学术档案上就会留下记录,未来在海外深造的机会也会受到限制,至少同领域内的海外高校和工作机会,他以后就不用再考虑了。”

“当然,如果你不在乎的话,那么请便。”他看向贺敏的双眼。

贺敏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

她看向贺嘉泽,颤抖着问:“贺嘉泽?是这样吗?”

贺嘉泽看了眼谢以津的神情,咽了口唾沫:“是,我确实……确实和他们签了合约了。”

贺敏有些慌神了,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片刻后她盯着谢以津的脸,咬着牙说:“谢枫,你这个儿子真是和你一模一样的聪明,聪明得让人生厌。”

窗外传来一阵闷雷声,雨点子开始沉重地敲打在玻璃窗上。

这场雨还是来了,比预期之中早了一点。

谢以津的眼眶烧灼起来。

呼吸在无声无息间变得急促,血液中席卷而来的熟悉灼烫感让他感到轻微的眩晕。

“不。”谢以津轻声开口道,“聪明也好,科研天赋也好,我的人生经历和现在已有的成就,都和你的丈夫没有一点关系。”

“如果你一定要用遗传学来解释,”他平静道,“那么我也是随了我的亲生母亲,不是他。”

谢枫的身体猛地一震。

“我和贺嘉泽体内另一半的血液不同,所以我们注定是不一样的个体。”

谢以津回答着贺敏的话,看向的却是谢枫的双眼:“你们在要求他成为我甚至超越我之前,有没有问过他自己想不想比,有没有想过这对他是否公平?有没有试着过问过他哪怕一次……他自己想学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贺嘉泽嘴巴微张,眼睛红红地盯着谢以津的脸。

贺敏的气势很明显比刚才弱了不少:“贺嘉泽是我的儿子,我再怎么要求他,那也是因为我爱他!”

她看着谢以津的侧脸,看着他身旁的谢枫,心里的怒火又一次烧了起来。

她咄咄逼人地问道:“倒是你,你的母亲呢?你口中的那个聪慧过人的亲生母亲,她现在人在哪里呢?”

谢以津的身子在瞬间颤了一下。

谢枫再也忍不住开口呵斥道:“住嘴,贺敏!”

“没记错的话,也是像现在这样的雨天吧。”

贺敏死死地盯着谢以津的脸,冷笑了一下,轻飘飘地问道:“你既然那么地像她,那她为什么会选择把你一个人丢下,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呢?”

窗外的雷声骤然响起,雨声沉重而压抑。

低烧让谢以津的眼前有些发白,他已经看不太清眼前的事物。

只有声音被无限地放大,雨声,雷声,贺敏尖锐的嗓音,贺嘉泽抽噎的哭声,所有声音都交杂一起,混乱而刺耳。

贺敏还没有说完,她身旁的谢枫突然有了动作。

他不由分说地将贺敏拽起来,拉着她的胳膊,直接向门口走去。

贺敏尖叫着想要挣脱:“谢枫你放开我!你干什么——”

“够了,先和我回酒店!”谢枫神色厌倦地开口道,“你闹够了吗?我明天还有演讲,你现在在这里疯疯癫癫的,这个家还有个样子吗?”

贺敏也没有力气反抗了。

她任由着谢枫拽着自己往外走,边哭边笑地说道:“这个家究竟是因为谁变成的现在这个样子?一个儿子不随你姓,一个儿子不肯认你,你现在叫我疯疯癫癫,到底谁活得才是一塌糊涂……”

“砰”的一声,贺嘉泽的公寓门被重重地甩上。

谢枫带着贺敏离开了。

屋内一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清晰可闻。

贺嘉泽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抹了抹脸上的眼泪。

他不敢看向谢以津的脸,低下头,胡乱地沙哑开口道:“对不起,我……当时我太慌了,实在是脑子一热,下意识地就打电话给你。”

谢以津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实在是太安静了,贺嘉泽忍不住抬起了头,却刚好看到谢以津的身子轻轻晃了一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这给贺嘉泽吓了一跳,连忙下意识地伸手一扶,紧接着就是一愣。

谢以津的手腕…… 竟然是滚烫的。

贺嘉泽蒙了,盯着谢以津的脸色,察觉到了他状态之中的不对:“你怎么了?你发烧了?怎么回事,你是来之前就——”

“……没事。”谢以津声音很轻地打断了他,“扶我下楼,我要回家了。”

他要回家。

贺嘉泽的大脑也还没从刚才的闹剧缓过神来,听到谢以津发令,下意识地跟着照做,扶着他下了楼。

直到走出公寓楼的时候,贺嘉泽才发现外面的暴雨已经大得不成样子。

谢以津已经快要站不住了,皮肤滚烫到让贺嘉泽心惊。

贺嘉泽感觉他的状态太不对劲了:“哥,现在下大雨了,先和我回去吧,一会儿等雨停了再走也不迟。”

他看到谢以津摇头:“……帮我打车,我要回家。”

贺嘉泽不明白他为什么执拗地一定现在就要走:“可是雨太大了,先回去吧,一会儿再——”

贺嘉泽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只手从天而降,将谢以津直接从他的怀里拽了过去。

贺嘉泽先是一惊,借着路灯昏暗的灯光,在凶猛密集的雨点之中,看了好久才勉强看清这人的脸,又是一愣。

秦灿举着伞,面无表情地站在公寓楼下。

为什么又是他?贺嘉泽感到难以置信。

好像有谢以津在的地方,这个高大的混血青年总是会高频率地出现,简直是…… 无处不在一般。

贺嘉泽下意识地想把谢以津抢回来:“你干什么?你从哪里找到这里,你放开他——”

秦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天色太黑了,阴暗的路灯光线下,秦灿的眼底没有一点笑意。

他冷冷地注视着贺嘉泽的脸,混血的眉眼本就深邃,只是因为秦灿平时经常笑着,所以才淡化了他极其深刻的轮廓。

此刻的他搂着谢以津,肢体语言中透出了对贺嘉泽毫不掩饰的攻击性,那神情……近乎是冷淡凌厉的。

贺嘉泽被震慑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灿转过身,撑着伞,搀扶着谢以津走进了雨幕之中。

谢以津的意识在此刻已经有些不清了,他喘息着勉强抬起了头。

“……秦灿。”他小声喊秦灿的名字。

秦灿没有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雨声太大没有听见,还是不想说话,秦灿只是举着伞扣紧了谢以津的腰,搀扶着他一步一步地走着,然后拦了一辆路边的出租车

他们下车的时候,谢以津已经完全走不稳了。

雨太大了,他快要软在秦灿的怀里,秦灿必须双手扶着他才能不让他摔倒。

根本撑不了伞,所以他们最后都淋了雨。

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秦灿全程始终都没有开口,谢以津也没有说话。

进了屋,灯还没来得及开,秦灿便察觉到怀里烧得滚烫的人微微动了一下。

屋子里一片漆黑,秦灿看不清谢以津的脸,但他察觉到谢以津像是抬起了手,似乎是想抱一下秦灿,又有可能是想摸一下他的胸口。

秦灿却再也忍无可忍了。

“……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解释的吗?”

他双手捏着谢以津的肩膀,将人直接抵在玄关的墙上,呼吸急促地质问道:“你就只想摸我是吗?我对你而言,只是一个人形玩偶的存在是吗?”

谢以津没有说话,黑暗之中,只有雨水急促敲打窗户的声音。

秦灿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他不知道这一晚上发生了什么,但是对谢以津的担心,发现自己被谢以津欺瞒后的失望,以及贺嘉泽出现之后长久以来积攒下的怒气,这些情绪此刻正交织着在他的胸膛里剧烈翻涌着。

他忍得实在是太难受了。

他根本放心不下在暴雨降至的夜晚放谢以津一个人待着,哪怕是在家里。

和实验室里的一行人到了餐厅,秦灿连菜单还没看完就直接打车回了家,一下车,刚好看着谢以津拿到雨伞重新走出了公寓楼。

他继续一路跟着谢以津来到了一座他从未见过的公寓楼下,眼睁睁地看着谢以津走了进去

秦灿就在外面一直等着,等到天彻底黑了,等到雨下了起来,越下越大,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看到贺嘉泽搀扶着谢以津从楼里面走楼出来。

“……谢以津。”

秦灿的嘴巴微微张开,他庆幸此刻屋子里是黑的,因为他已经没有办法调整自己的表情:“我知道你的性格很特别,我也知道你有很多秘密。”

“之前每次问你的过去或者是家庭,你都回答得很简单,我知道那是因为你不想答,所以后来我就再也没有问过。”

秦灿沙哑地开口道:“我和自己说没关系,只要我让你看到我的心就好了,所以我带你见了我的父母。”

“我不想逼你,因为我觉得有一天,你会愿意亲口告诉我的。”

他干涩地说:“但是…… ”

胸口深处有什么烧得越来越旺,秦灿不愿意承认。

但他知道那是妒火。

“但是自从贺嘉泽出现了之后,我发现原来我的心胸……比自己想象中的要狭隘太多。”

他近乎自暴自弃地说:“我不断地告诉自己,他反正没有我高,胸也没有我大,摸起来没有我好,只要你现在最喜欢的是我……就足够了。”

“可是我能感受到你对他的不一样。”

秦灿酸涩地开口道:“我无法说服接受这种不一样,我告诉自己要大度,但是我……我做不到。”

将胸口积压已久的情绪抒发出去后,秦灿感到无与伦比的轻松。

黑暗之中,他没有再开口说话,因为他在等待谢以津回应自己,他期盼着自己能够得到一个解释。

但是谢以津一直都很安静。

“……算了。”秦灿牵强地扯了扯嘴角,低下头,仓皇地开始为自己找补,“现在雨这么大,你应该也听不进去了吧。”

他说:“来抱我吧,先等雨停了再说。”

秦灿强行压抑着胸腔里酸涩和失落,想要摸索着拉起谢以津的手,像之前每一个雨夜那样覆盖在自己的胸口。

然而下一刻,秦灿感觉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一开始秦灿以为是谢以津发梢上的雨水,但是后来又有一滴两滴砸了下来,越来越多,秦灿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些液体是温热的。

秦灿顿时感觉那里不太对。

他一瞬间怀疑是谢以津因高烧而出的汗,但又感觉汗不应该流这么多才对,于是他立刻抬起手在摸索着身旁的开关,终于打开了玄关的灯。

屋内亮起的一瞬间,秦灿睁大双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他的声线颤抖:“谢以津,你…… ”

谢以津脸色苍白,虚弱地靠在墙上。他侧过了脸,胸膛无声而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快要呼吸不过来一样。

他的眼睫随着呼吸抖动,眼睛睁得很大,但是目光的尽头却没有焦点,他好像已经听不到外界传来的声音了。

透明晶莹的液体安静地从他的眼眶里滚落,顺着脸颊滑落到下巴,随着重力,一颗一颗地砸到秦灿的手背上。

谢以津在哭。

那些滴落在秦灿手背上的温热液体不是雨水,不是汗水,是谢以津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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