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刘子衿都把话说到份上了,陈桓再一意孤行未免就太不尊重人。

他回去之后进行了番深刻的自我检讨,或许是自己太心急,赶鸭子上架了。这么多年没见面,是不是应该先培养一下感情?起码得先让人接受自己,而不是越发厌恶吧。

弦绷得太紧,只会适得其反。

恰好工作上有需要,不如就趁这时间让刘子衿缓一缓,自己也该冷静冷静。

出差前陈桓召集公司上下开了个大会,听完各部门的汇报后,简单分析了下这次双方的谈判焦点。

他手上漫不经心地转着笔,说话却是掷地有声,“我知道大家从复工到现在都很辛苦,还请大家再坚持一下。对方公司的态度相信各位也有目共睹,所以我需要能够唱好白脸的人参与这次谈判。各部门自行协商后把名单提供给我,有什么问题及时反馈。”

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合上笔帽,“就这样,散会。”

工作上有烦心事的不仅是陈桓,刘子衿也焦头烂额。

之前病情就不太乐观的老奶奶,最近有恶化的迹象,肿瘤扩散的速度和位置都很危险。

显然保守治疗已经起不了什么效果了,前不久刚转进ICU,可看家属的态度,并不怎么像要配合的样子。

刘子衿全副武装穿好隔离服,给她例行检查。

奶奶难得清醒,看见是刘医生来,很费力地想抬起自己的眼角。眼周的褶皱堆叠在一起,却挤不出一个像样的微笑。

刘子衿作为一名医生再清楚不过,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况且在医院每天都上演着生离死别,他也见过不少。

可最多只是在走廊看到泪流满面哭到无力的家属,或是听见撕心裂肺的叫声,却还没有亲身经历过。

原本他以为医生的内心就应该是铜墙铁壁,这样才能让患者放心。但看到奶奶的表情,他瞬间破防了,心里酸涩的难受。

前两天奶奶还在普通病房,刘子衿每次查房的时候,奶奶都得拉着他唠上两句。家属大概觉得她年纪大了,完全是家里的负担,压根儿没来看过她几次。

这些刘子衿都了然于心,于是除本职工作之外,在生活起居方面还会多关照她。

比如翻身对奶奶来说已经算得上很费劲的事儿了,刘子衿如果恰好看到,就喊来护士一起帮忙。未了,语气轻松地活跃开气氛,“以后有事儿您就喊我,别客气啊,把我看作您儿子就成。”

奶奶会握着他的手,脸上写满慈爱,“哎呦,别这么说,刘医生人长得那么帅,脾气温柔,医术又高。我家那兔崽子难能和你比。”

转眼人就躺在重症病房了。

刘子衿心里再过意不去,也还是像往常那样冲奶奶笑,隔着口罩说,“这两天情况不错,您只要配合治疗,别有什么心理负担。”

医学没那么多奇迹,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各项指标都越来越低,这种无力的窒息感,大概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

其实从另一个方面看,既然人在ICU,说明还有逆转和抢救的可能性。

可真正令人窒息的并不是病情,而是人心。

病人家属只在医院出现过几次,最近的一次就是奶奶进ICU前需要签字的时候。

刘子衿当时不在场,事后何云川咬牙切齿地和他复述,大概意思是他们根本不对治愈抱有什么希望,不想再继续浪费钱了。

何云川好说歹说也没能把人劝动。

于是刘子衿亲自联系了老奶奶的家属,态度强硬希望他们今天能来医院好好谈谈。

来的只有一个男人,是奶奶的儿子。虽然个子不高,但脸上那表情拽的跟谁欠他钱,随时准备冲上去和人干架似的。

两条腿架在刘子衿的办公桌上,大声嚷嚷,“刘医生呢?敢情把我喊来就是用来放鸽子的啊?你们医生的时间宝贵,我们小老百姓就活该在这儿浪费时间呗。”

科室里只有两三个实习医生,哪见过这种来医院惹事的大刺头,自然没人敢上前。

“你也知道是在医院呢。”尽管是医院这么嘈杂的环境,刘子衿还是在走廊就听见了他阴阳怪气的嘲讽,“那劳驾您把腿放下。”

“呦!”男人闻声回头,不屑地打量着刘子衿,“既然刘医生都说了,我还得听话不是。”

刘子衿抽出好几张湿纸巾来回擦拭办公桌,他最讨厌和无赖打交道,脸上厌恶的情绪一览无遗,但他喊人来不是吵架的,还得说正事。

“废话我也就不多说,您母亲的病情到这个阶段已经是非常严重了,但还是有逆转的可能。”刘子衿看着他不屑一顾的表情,捏紧了手里的病例本,“我希望您能够相信医院,相信我。我向您保证,一定会尽我所能……”

“哎哎,打住打住。”男人掏了掏耳朵,“刘医生的医术我自然不敢怀疑,只是我们觉得没必要继续治疗下去了。今天来已经够给你们面儿,别再不知好歹。还有那IC什么。”

说到这,他往地上啐了口痰,凶狠地说,“简直他妈的贵的要死!那老太婆多一天也别想住。”

刘子衿觉得自己对他太过于仁慈了,听了这不要脸的发言,他几乎快要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起身走到男人面前,用拳头重重地砸了两下桌子,话里冒着火星子,“你给我听好了,依你母亲现在的情况,如果转移出ICU,那就是死路一条!”

男人被他的气势唬到,愣了愣,忽然轻蔑的笑了,“这么着吧刘医生,我就和您明说了。我已经人到中年,不像你年轻有为。太多地方需要用到钱,这东西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太重要了。这回如果不是怕里外亲戚说闲话,我压根儿就不打算把人送医院来。”

边说还边语重心长地拍拍刘子衿肩膀,“只是走个形式罢了啊,希望刘医生也别太较劲儿,因为这事儿坏了心情可不好。”

刘子衿自打出生以来,还没见过这么无耻的混蛋,要不是怕奶奶心寒,他真想现在就把人按在病房门口,让他好好看看,病人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

“配做个人吗你?她是生你养你的母亲,明明有希望你却不救,你这是谋杀你知道吗!!”

男人听到谋杀彻底被激怒了,他站起来抬头看着刘子衿,威胁道,“他妈的关你屁事,你他妈不就一个医生吗?我奉劝你乖乖拿钱办事,别再他妈的给我多管闲事了!”

一句话问候了李女士三遍。

科室里的另两位实习医生见状况逐渐失控,连忙准备劝架,不过还没轮到他们上前,就有人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把抓住了男人放在刘子衿肩膀上的手,用力把它压在桌子上。

“你他妈和谁这么说话呢!?”

这个人自然是陈桓。

别的刘子衿可能记不清楚了,但陈桓家教好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这种程度的脏话是绝对不可能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显然男人也懵了,一时间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个状况。

陈桓原本打算出差前来见见刘子衿,顺便拜托他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多留心一下林女士的情况,方便及时沟通。

没想到一进办公室就看见一个中等身材,甚至神色有点猥琐的男人竟然把手搭在刘子衿肩膀上,嘴里还说着不堪入耳的脏话。

什么狗屁绅士风度谦逊礼貌,瞬间荡然无存,脱口而出的就是那句“你他妈和谁这么说话呢”。

男人反应过来,想抽出被陈桓钳制住的左手,但没成功,干脆用另一只手猛推了刘子衿一把,“怎么都那么爱管闲事呢?这他妈的又是哪根葱啊?!”

“你再给我碰他试试!?”

陈桓混身透着股不好惹的劲儿,手下的力度简直快要把他碰过刘子衿的手碾碎。

“嘿怎么着,我打狗还得看主人不是。”大概因为疼痛,男人表情有些狰狞,说的话却越发欠揍。

几乎是下一秒,陈桓拳头就过去了,结结实实打在男人的脸上。

能把陈桓都气成这样,更别说刘子衿,要搁平时有人语气这么嚣张,甚至还动手,他绝对二话不说早给人干趴下。尽管他现在也很想直接冲上去,但这是在医院。

他身上还穿着白大褂。

他是医生。

刘子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上前把吵红眼的两人隔开,强压着怒火,“这是医院,别给我他妈他妈的,会不会说话?”

他握住男人的肩膀,微微向前倾,俯下身盯着他的眼睛,“我也和你明说了,我能救人,但还真不能叫醒一个无赖,作为医生我尊重你的决定,作为一个人。”

他顿了顿,带着狠劲儿说,“我希望您以后每晚都能睡得心安。”

那两个实习生在陈桓来了之后,立马跑出去搬救兵。

何云川还有一众医生赶来的时候,就看见陈桓和男人大眼瞪瞎眼的,后者脸上还有清晰可见的拳头印。看那咬牙切齿的样子,是两人都还不肯收手。

“干什么呢!要动手都给我滚出去!”何云川吼了一嗓子,上前想把陈桓压制住男人的手挪开。

显然没成功。

刘子衿看他还想往前冲的样子,皱眉低声喊他,“陈桓!”

陈桓听到他带着警告的声音,好像大梦初醒,下意识松开了手。

这时候何云川眼疾手快,趁男人还手前,赶紧从背后抱住他。

男人边被众人拖出办公室,两条腿还边使劲在地上胡乱地蹬,嘴里一直用方言骂骂咧咧,大概是在威胁陈桓。

陈桓理智逐渐回到了脑子里,愤怒的表情还没完全消失,又带上了点儿抱歉的意味,实在算不上好看,“抱歉,他这样和你说话,我实在忍不了。”

要说陈桓和人动手,这还是高中以来头一遭。他那股不要命的劲儿,刘子衿都有点儿看懵了。

听人现在这语气,还真没法和刚才的他联系起来。

“态度挺诚恳啊,陈桓。”

陈桓怕他生气又立马说,“我先动手打人的,是我没考虑周到,下次绝对不会这么冲动了。”

还没等刘子衿抠他话里的字眼儿,陈桓忽然握住了他的右手,“你的手怎么了?”

之前男人推刘子衿的时候,用了蛮劲,他一下没注意,撞上桌角前,下意识用手抵住了腰。当下无暇顾及,还不觉得疼,现在陈桓说了,他才后知后觉发现手腕处破了一大块皮,渗出了点血星。

刘子衿转动手腕脱离陈桓的控制,“大老爷们的,多大点儿事,过不久它自己就好了。”

“不行。”陈桓清楚医生的手有多重要,于是坚持要拿酒精棉球帮他消毒,“你们天天接触那么多病人,如果手上有伤口,很容易感染的。”

“成成成。”刘子衿真是怕了他的唠叨了,赶紧举旗妥协,“我自己来。”

陈桓欣慰地点点头,那表情简直像在说“我们子衿真听话”。

他见刘子衿消完毒把酒精棉球丢进了垃圾桶,又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手看看了伤口。

刘子衿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连忙抽回右手,放下袖子盖住了手腕,点了点陈桓面前的桌子,“你来找我不是就为了打架吧,说正事儿。”

要不是他提这一嘴,陈桓还真快把自己的目的给忘了,“下周我不得不出趟差,所以我妈身边就没人了。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帮忙多照顾一下。”

在刘子衿看来,陈桓说的完全是废话,就算他不来拜托,照顾林女士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刘子衿不想多说,干脆点点头示意他答应了。

这逐客令下得够明显,陈桓识相地准备离开,临走前他对刘子衿说,“那人要是再来闹事,你通知一声,我立马就赶来。”

陈桓这狠话放的,让刘子衿想起了以前自己中二时期和别人约架的样子,那时候打架这种事,陈桓可从来不参与。他的任务就是拦住刘子衿,不让他像野牛一样往前冲。

刘子衿很久没想起过去的事了,对比起眼前的状况,他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了解过陈桓,竟然还有点感慨,“你变得挺多啊。”

陈桓万万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重逢以来刘子衿几乎一直和他保持着,不太熟悉的礼貌的距离。可“你变得挺多”的另一层意思,难道不是他还记得自己之前是怎样一个人吗。

这和之前说的话相比,可亲近太多了。

陈桓忽然有点儿心跳加速,他摸了摸鼻尖,凑近刘子衿,近的俩人都快看出斗鸡眼儿了。

他很坚定地说,“我一点儿也没变。”

还挺奇妙的,刘子衿在陈桓黑色的眼珠里,看见了自己。他完全没有躲藏的意思,眼神过于专注和直白,把所有情绪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刘子衿面前。

不用多解释,刘子衿就能确信他说的没变,是指什么没变。

以前陈桓说喜欢他,刘子衿只觉得是欣赏,是有时间界限的喜欢,他没有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好哥们就心慈手软,而是像他常做的那样,快刀斩乱麻。

但这是第一次,他看着陈桓,好像突然明白了他对自己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陈桓说的喜欢,好像是一辈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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