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终电”的夜晚

住进八平米房间之前的一段时间,我在茨城县离父母家不远的地 方租了一个四十多平米的房间,到东京单程需一个多小时。房租不贵, 两室一厅约合人民币三千,厨房足够大,周围没有高楼遮挡视线和光 线,在大阳台上眺望远处、喝着饮料.很是惬意.骑车十五分钟有一 家公共游泳池,每周去个几次,游完一千米,回家路上在一家老铺买 和果子,过着健康快乐的生活。住了不到一年,我放弃了这个房间搬 回东京,主要原因是“终电”带来的烦恼。

“终电(shiiden)”指的是电车或地铁的末班车。住在茨城县的那 段时间,我经常去东京办事或见朋友,所有的活动必须在深夜零点之 前结束,不小心错过末班车只能在东京找地方过夜。

东京的“终电”那么拥挤也是有原因的。之前在海外生活,如上

咖崛店打工的同事是音乐人,偶尔出现在深夜进行“路上演出”。她住在附近,没 有“终电”的烦恼。

海或北京,末班车上的乘客并不多,有时候一个车厢内乘客寥寥无几, 估计首先是因为大家的生活习惯不同(我总觉得北京人比东京人睡得 早),另一•个原因是出租车的费用并不高,错过末班车还能打车回家。 但换到东京,坐出租车回家对我这种自由撰稿人来说可谓奢侈到极点。 东京23区(市中心)的起步费约合人民币二十八元/公里,之后每公 里约二十元,深夜时段(22点至次日5点)还要加2。%,距离稍远一 点辛苦赚的稿费都没了。

但万一错过了 “终电”,在东京该如何过夜?大部分人的首选是 胶囊旅馆,至今我也试过至少七八家。住宿体验虽然没有普通酒店舒 服,但休息和洗澡方面的基本需求都能满足.一个狭长的小空间只需 人民币两百元左右,有时还会送你一份早餐,唯一的问题是大家想的 都——样,等发现没有末班车的时候,东京热门的胶囊旅馆都被订满了。 女性的情况更困难一些,为女性提供床位的胶囊旅馆本来就不多(应 该是出于安全考虑),不少胶囊旅馆是男性专用。有几次我在网上好不 容易找到还有床位的胶囊旅馆,点进去却发现“男性限定”标志,那 只能改选B计划了。

我的B计划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漫画噢茶”(漫咖店),通宵 8 ~ 12小时套餐一般在人民币一百五十元上下,比胶囊旅馆便宜少许, 不过你只能躺在大厅的大班椅上。在漫咖过夜我试过两次,有的地方 还有女性专用楼层,但不能指望很完美的睡眠环境,只能说比在麦当 劳店里趴着睡好一点。因为我在漫咖没法睡着,索性看了好几本《黄 金神威》,数年后写了一篇关于阿伊努文化的文章,写稿的时候脑子里 闪现漫画人物为我加油,感觉错过末班车也不完全是坏事。

人生多一分选择,你就多一分自由。后来我找到另外一种过夜的 方式,就是看电影。据我所知,东京至少有六七家电影院到深夜都不 关门,大型影城和小众独立电影院都有,有的凌晨两点多才开始放映。 只要你体力充沛,一两百人民币(在东京吃一顿好一点的午餐的价格) 能观赏经典电影又能打瞌睡,其实挺不错。看完电影出来,外面天已 大亮,乘坐首班车回到茨城县,在车站附近的快餐店“松屋”吃日式 早餐,白米饭、味噌汤、纳豆和海苔,吃完回家好好补个眠。

漫咖内景“免费提供枕头、毛毯和拖鞋。漫画种类足够丰富, 图为漫画导览杂志《这本漫画真厉害!》

V!)推荐过的漫画作品专用书架。

如今居于东京中心地带,哪怕贪杯到深夜,总能想办法回家,基 本不愁过夜问题。但偶尔会有几个晚上不太想自己过,也不希望打扰 到朋友们,这时候我会去独立电影院"新文艺坐(Shin-Bungeiza)” 打发时间。

从JR池袋站(东京都丰岛区)东口往北走几步拐弯,脱衣舞剧 场“池袋Mikado”的斜对面就能看到大手弹珠,店MARUHAN1的大牌 子,新文艺坐就在这栋楼的三层。这家电影院名称中之所以有“新” 一词,和它的历史有关,其原型为一九五五年创立的“文艺坐”,作家 三角宽(Misumi Kan, 1903—1971年)是文艺坐的经纪人,吉川英 治、德川梦声、井伏蹲二等著名作家投资人股,是名副其实的文艺风 格电影院,附设电影相关的书店和地下剧场。

当时的文艺坐属于日本五大电影公司之一 “松竹”旗下的电影院, 到了七十年代转型成为“名画座(Meigaza)”。在日本,放映新作品 的影院别称“封切馆(Fiikirikan )”,大部分影城属于这一类。还有另

*弹珠:别称为“柏青哥"(源自日语,〈千3 /pachinko的读音),日本常见的 赌博游戏。

t MARUHAN :全称为Maruhan Corporation (株式会社"V/U•八),该公司由韩

昌祐在1972年设立,是全日本最大弹珠游戏连锁店。 外一■种电影院叫“名画座”,放映内容以小众而高品质的作品为主,新 作二轮或老片特集,几年前或几十年前的名作都有,票价比大型影城 便宜些,或采用一张票两片连映的“二本立”(罗马音:Nihondate, 英文:Double feature )o

影像租赁服务普及后,很多电影院的生意开始萧条,文艺坐也在 一九九七年一度关门闭馆,但三年后的二OOO年十二月十二日(也 就是导演小津安二郎的生日暨忌日)宣布重整旗鼓,改名为“新文艺 坐”,开幕当天上映黑泽明的《七武士》,这也表示新文艺坐有意继承 原来的文艺路线,至今它的放映内容以小众而高品质的作品为主。我 一直觉得一家名画座和弹珠店在同一栋楼里有点怪,后来得知其背后 有原因,这家弹珠店MARUHAN的会长韩昌祐先生是从赤手空拳到 成为大企业家的在日韩国人,年轻时喜欢看书看电影,得知文艺坐的 经济危机就决定伸手帮忙,知道了这段历史,我开始对MARUHAN 的大牌子和巨大屏幕有了一点好感。

新文艺坐有266个座位,采用杜比立体音响系统Dolby Digital EX,

新文艺坐的“二本立”节目表,这次集中介绍昭和时代的刑警题材电影。(摄于 2020 年)

这里一律禁止观众自带食品,不用担心看电影时被别人拆开薯片包装 的声音打扰,可以完全投入到电影的世界里。一张票(一千七百日元, 约合人民币八十五元)两片连映,和大影城的成人票价一千九百日元 相比,这二本立的形式还是非常划算的。这一点我和这里的资深员工 花俟良王(Hanamatsu Ryo )先生2聊过,他说二本立在西方比较普遍, 但在日本很多年轻人都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不说年轻人,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都习惯去复合式电影院(Cinema complex ),他们想都没想到看电影除了去影城或上网还有独立电影院 可以去。”他苦笑道。

二本立的一个特点是两部电影的组合,你对其中一部作品感兴 趣,而另外一部电影可能没听说过。但这也是强迫你去认识新导演 或电影类型的机会,而且新文艺坐专业人员挑选的作品都很有水平, 基本不会试错。有时候看似互不相关的两部电影,仔细想想还是有 一丝内容或视角上的联系,比如讲述故事的方式、同一个导演的新 旧作品等等,解读这些背景也是一种乐趣。现在我喜欢的导演们.

新文艺坐门口风景,附近的上班族常来这里看近期上映电影日程。

如法国的阿涅斯・瓦尔达和克里斯•马克,韩国的奉俊昊、李沧东和 洪尚秀,以及日本的小栗康平和内田吐梦,若没有这家独立电影院的 “指导”,应该一辈子也不会特意去看,从这个角度来看,独立电影院 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娱乐场所,而是成人学校般的存在,不停地为我灌 输新的经验和价值观,这也是它和所谓影城(其片源通常比较单一) 的不同之处。靠着对这家电影院的信赖.把听都没听过的电影作品花 两个小时看完,这也是隐形的社交和学习渠道。

花俟良王先生是言谈举止文雅得体的中年男士,他从学生时代经 常来这里看电影,自二OOO年新文艺坐重新开办以来一直在这里工 作,可谓“硬核”电影爱好者。平时比较少见到他,但偶尔在大厅浏 览电影介绍打发时间时,会遇见出来买咖啡的他。花俟良王先生说希 望更多的年轻人能够来到电影院看电影作品,因为来一趟电影院本身 会是很重要的生活经验和教育机会。

“在黑暗中和别人一起看电影,你会听到别人的笑声或哭声,慢 慢体会到什么东西叫作幽默,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人感动。若你在自己 的床上单独躺着看电脑(屏幕上的电影作品),这也是一种经验,却是 单向的,你不知道让自己发笑的场景,别人看了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反 应。再比如,在电影院里偶尔遇到吃东西声音很响的人,又听见——个 大叔骂了那个人,你就会知道自己发出的声音大到什么程度会引起别 人的不愉快。我们就是这样学会和别人共处的技巧。”

新文艺坐放映的电影作品每年有七百部以上,故此电影的放映周 期比较短,每一部作品在一周左右。花俟良王先生从放映助手的工作 起步,现在参与上映作品的挑选,还负责计划每周六的AU Night (通 宵放映)项目。通宵放映从晚上十一点左右开始,连续放映三四部作 品直到凌晨五点多才结束,票价约合人民币一百五十元。得知有了这 个项目,周六成为我最不用担心错过“终电”的一天了,直接到这里 欣赏韩国导演洪尚秀的作品,或初次认识法国的埃里克•侯麦,虽然 看到电影后半段脑子已不太清醒,但天亮的那一刻有独特的满足感。

几次All Night放映前我都见过花俟良王先生,他在台上向观众 们介绍当天上映的作品,包括导演的经历、编剧的性格以及曾参与过

新文艺坐大厅里陈列着大量的宣传单,大部分信息来自东京各地的独立电影院。

的其他电影。我跟他说起这事,他挥挥手说其实自己紧张得不行。然 后他又说了一段话,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们办通宵放映会的根本原因,其实还有一个重点,就是我们 想通过通宵放映跟年轻人说,每个人的人生都很有意思。你想想,有 人喜欢在周末的晚上出来看通宵电影,这种生活方式已经有一点与众 不同,他们很可能属于不那么容易融入主流社会的一群人。我是希望 新文艺坐能为那些人提供一个安心坐下来的地方,这里放映的电影也 许很小众、不主流,但我们就觉得这样很好,这才是人生嘛,每部电 影、每种人生都那么不一样,每个作品都那么好看。那你也一样,和 别人不一样没关系,这是好事。我也是过来人,吃过苦,遇到过很悲 伤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电影救了我。所以我相信电影是有力量的

他的话仿佛有人在深沉冰冷的黑夜里倒了 一杯热茶给你,原来 在这座大城市里,还有这么温柔的眼光。这感觉又像马来西亚导演 雅丝敏•阿莫的作品,用她温柔的眼神来看这个社会,听完之后,我 心中对东京风景又多了一丝亲切感。电影是一个捷径,让你透过荧 幕丰富自己的人生观,也能从不同的角度来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事和 各种各样的人。

喝完纸杯里的最后一门咖啡,花俟良王先生说道,各种社会环境正 在变化,他们的压力也不小,现在的社会里“干干净净的、被精心设计 过的文化”有点多。“所以我希望通过电影,尤其是面向年轻人,介绍 更多的文化形态和价值观,因为就像有不同的人一样,文化也不能那 么单一 J花俟良T先生的话刚好说明了独立电影院在城市里的位置, 它通过对主流的挑战确认自身身份,弥补了消费主义社会中的间隙“

错过“终电”的夜晚,独立电影院是打发时间的好去处。对独立 电影院来说观众是共谋者,一座城市文化的多样化不会从天而降,东京 的独立文化如此繁荣是人们协力争取和奋斗的结果。新冠肺炎疫情中东 京发表过几次“紧急事态宣言”,电影院也不得不宣布歇业,之后据我 所知至少有两家独立电影院不再开门。我深切感受到了一种文化危机, 疫情之后尽绵薄之力,开始了 “独立电影院巡礼”,至少每周看一场, 虽然杯水车薪,但总好过袖手旁观,这也是一种成为当地人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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