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我在车站前的小店里站着读完一篇名为“晰栩座·上野真幸与谜之二十岁美女同居?粉丝流失加速中”的报道。偶像所在的团体并不禁止恋爱,他在访谈里也说过“想要顺其自然地结婚”。报道里说粉丝很震怒,给他打上了偶像失格的烙印,不过,我倒是不生气啊。偶像戴着大大的太阳眼镜,手里拎着超市的购物袋,确实有些违和感。

远处传来小朋友嬉戏的声音,传进耳朵深处,仿佛正在沸腾一般。黄昏时分,各种声响总是格外聒噪。差不多要到偶像预告过的Instagram直播时间了。

我囤了很多鸡肉速食拉面,撕开包装,碎掉的面渣哗啦啦地散落在碗里。偶像直播时一般会吃饭,和偶像一起吃,多少能涌起一些食欲,我会准备好食物等他。偶像推荐的电影,我会租碟片来看,偶像提到有趣的视频博主,我也会去那些频道看看。深夜电台里,听见偶像说晚安,我就会乖乖睡觉。

忽然想到忘了烧水。水壶放在火上,被炉散发着一股怀旧的气味,脚刚伸进去,手机里的直播就开始了。

一开始是偶像的眼睛越贴越近,他喃喃自语着“看得见吗”。接着身体向后退,穿着卫衣的偶像故作严肃,却难掩害羞地摸了摸短短的头发。弹幕瞬间刷了起来——“看见了哟”“清清楚楚”“可爱”“看得见!”“信号没问题哦!”。偶像的一举一动就发生在眼前。此刻,某处的他正盯着手机屏幕。“剪头发了?”我也发送了弹幕。滚动的弹幕里出现一条“今天是我的生日”,偶像目光流转,稍有延迟地回应:“噢,生日啊。生日快乐。”“我在准备考证。”“真幸,我找到工作啦!”“请叫一下我的名字由香。”看着来势汹汹的弹幕,偶像皱起鼻子,露出了苦笑。直播画质实在不敢恭维,刚刚的表情一瞬便消失了。只见偶像举起一个塑料瓶说:“这个啊,没错,是可乐。”

“我还叫了外卖。寿司、沙拉还有饺子呢。”“会发胖啦哈哈哈。”“得花不少钱吧?”“确实很方便呀,最近我也经常点。”

偶像托腮看着屏幕。眼神稍显飘忽,似乎在犹豫该回复哪一条。茫然的表情未免太可爱了,我赶紧截了图。因为他时不时会闭眼,我瞄准时机,截了好几次。我注意到他身后的沙发上有抱枕和小熊玩偶,下意识地嘀咕:“怪了。”或许是因为小时候那次出演教育节目的经历,偶像说过,他对玩偶服有心理阴影。

“虽然不确定是不是当时留下的阴影,现在还是很抗拒呢,玩偶服。一般的玩偶可能也不行。”

我抽出以前记录的档案,标注着“不擅长事物”的活页本里,的确是这么写的。叮咚,门铃响了。“外卖到了,稍等一下。”偶像说着,刚站起身就听见啪嗒一声,貌似是碰倒了立着的手机,摄像头的视角漂移了,出现了墙壁和窗户的画面。“好险。”偶像轻叹一声,将手机重新扶好。“抱歉了。”突如其来的低音让我的心跳加速了一下。屏幕对面陷入了沉默。隔着耳机,隐约听见自己这边的声响。我摘下耳机,噗噜、噗噜的声响顿时变得清晰起来,跑去厨房一看,沸腾的水溢出了。我赶忙关火,往碗里倒热水时,右手差点没拿稳手机。回到镜头前的偶像非常少见地笑出了声音。我心一慌,糟了。没看到他为什么笑。虽然想倒回去看,但又不想错过实时的画面,必须结束后再看了。严格来说,直播也存在一定的延时,但还是与剪辑后的DVD、CD不同,仅仅相隔几秒,影像里依然残留着偶像的体温。因为开了暖气,我把窗户关实了。窗外,石墙上方渗着黑色的水痕,是傍晚的阵雨。

偶像回来后向我们展示外卖盒,里面全是炙烤三文鱼口味的寿司,随即弹幕里出现了好几条吐槽。偶像对于喜欢的食物向来没有节制。有弹幕问:“吃不腻吗?”他郑重地表示:“我只想用喜欢的东西填饱胃。”“炙烤三文鱼,好吃。”为了抑制心满意足的笑容,他又将嘴里塞得满满的。对待每一粒米都很认真,时不时就咀嚼着陷入无言状态。我坐在昏暗的起居室里,跟着咀嚼没完全泡开的面,忽然看见弹幕里出现“卖不出票,开始拼命媚粉了啊”这样的言论。同一个账号还连续发送了“可燃垃圾就老老实实地滚进垃圾桶吧”“只有脑残粉会去看这种家伙的演唱会呢”,想忽略都难。偶像以往都会冷漠地无视这类言论,今天不知为何,他居然说:“不想来的人不必来,我并没有为观众发愁。”在过去的电视、电台节目里,他从来没有过如此不耐烦的语气。偶像放下了筷子,弹幕栏的刷新速度也稍稍放缓了。

偶像反复挪动身后沙发上的抱枕,如同在安置自己的心脏,他似乎冷静了下来,深呼吸,然后说道:

“虽然,下次是最后一场了。”

偶像的话,听起来有一种发自肺腑的真诚。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弹幕里也接连出现感到迷惑的问号。或许有延迟,还有一些人在攻击黑粉。

“在这种场合说出来或许有些草率,但再过不久官网也会发布这则消息。我想,不如由我亲口告诉大家吧。”

咔嚓一声,偶像拧开了可乐瓶盖,一口气喝到标签的下方。

“退团?不,不仅是我。准确来说,是解散。”“欸”“???”“等等等等等等”“什么——”“骗人的吧”。

弹幕区一片混乱,弹幕飞快地滚动,其中混杂着不满的声音——“任性的真幸大人,真是一如既往地自私啊”“我也最喜欢真幸,但这样做太自私了吧?其他成员很可怜”“至少等到官方发布啊……”“别废话,赶紧解散算了”。

偶像看了眼时间,说:“其他的话,只能等到发布会再说了。”他沉默地注视着排山倒海般袭来的弹幕,轻声呢喃了一句“也是呢”。我想,这应该不是在回应特定的某一条弹幕。

“啊,真抱歉。但我确实想先告诉来我直播间的人。毕竟在发布会上,不会有这种对话的感觉。我实在很讨厌啊,那种单方面的宣告。”

“你这才是单方面的宣告吧”“不愿相信”“咋回事,你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笑)”“总之,发布会是明天吧?”“在哭了”“太突然了,要我们怎么办”。

“对不起。我,太随心所欲了吧?”

偶像苦笑着。他说:“我都明白。至今为止,谢谢你们了。追随我这种人。”

被淹没在大量的怨言中,我却在意偶像第一次说出了“我这种人”这种话。

说再见后,偶像也没有马上断掉直播,仍然注视着弹幕区。偶像在等待着某句话吧。我明明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过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得再等下去就没完没了,偶像深深地吸了口气,结束了直播。

结束后我才发现雨已经停了。我看见鸟笔直地穿过傍晚的天空,消失在石墙的另一侧,而我的身体仿佛停止了运作。

散发着清炖肉汤气味的残汁上,漂浮着一块又一块的油脂,倒映着日光灯。碎面黏附在碗的边缘,已经干巴巴地失去了颜色。三天后,整碗汤会变得黏稠;一周后,会开始散发恶臭;一个月后,会自然而然地融入房间。妈妈有时会来看我,逼迫我收拾好起居室和厨房,但很快又会脏起来。杂物堆积着,我光脚走路时,不小心踩到记不得什么时候扔在一旁的塑料袋,发黑的菠萝汁沾在了脚上。背上痒痒的,我决定冲个澡。我想直接从晾衣杆上扒下内衣和家居服穿,走到庭院里才稍稍回过一点神。

阵雨、洗过的衣服,明明都是我能辨认的要素,却无法将它们连在一起思考。已经记不得是住进这个房子后的第几次了。弯曲的晾衣杆上,淋过雨的衣服纠成一团,颜色变得很深。我想,这得重洗啊。我试图拧浴巾,水啪嗒啪嗒地滴落,回响在身体的空洞里。我感觉到水滴落在草地上的重量,彻底烦了,索性也拧了拧湿掉的衣服,再不愿多看一眼。就放在这里吧,迟早会干的。

这股重量没有放过我。搬来外婆家已经四个月了,说是要找工作,但该如何找,我完全没有头绪。随便在网上搜了几家附近的公司,在面试时被问到从高中退学的理由,我答不上来,被拒了。我也试着找了零工,面试时被问到同样的问题,还是答不上来,再次被拒。于是又将这件事搁置了。

忽然想买可乐,想像偶像那样一口气喝到标签下面,我将钱包塞进屁股兜,披上羽绒服走出玄关。每个人都在走着。小孩追逐婴儿车,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戴手套的手像是在肆意挥洒着什么,而随着年老,走路会越发与地面平行,仿佛在小心翼翼地搬运着什么,害怕它会洒出来。下坡后,正好撞见右边咖啡店的招牌亮灯。瞬间觉得天色暗了一个度。

钱包里连买可乐的零钱都没有了。国道旁的便利店门前是空旷的停车场,隐约能听见猫咪寂寥的叫声。我面朝ATM把卡推进去,想着取三千日元,却听见机器传来“请重新操作”的提示音,似乎是输错密码了。我慎重地再次输入偶像出生的年份。这张银行卡是专门为我申请的。妈妈汇过三次钱后终于不耐烦地说:“不会再给你钱了,你想办法养活自己吧。”“什么时候上班?”“不能没完没了地给你打钱。”“过段时间我会去你那边看看。”

这个月的生活费变少了。不过,还不至于走投无路。我在便利店买了可乐,猛地灌进嘴巴里,旁边的大叔正在抽烟,冻得肩膀都缩成了一团。融化在液体里的碳酸经过喉咙又涌了上来,胸腔里仿佛冒起了泡泡。我想,果然冷天不适合喝碳酸饮料啊。烟草的气味熏到了眼角,我松开嘴唇一看,只喝到标签的上面一点。

假如偶像变成普通人……我猜,偶像应该会这样说吧:“即使在街上偶遇我,也请别打招呼,我已经不是偶像了。”第二天,我就在新闻里听到了几乎一样的话。

这场记者招待会和道歉大会没什么分别。成员们都身着正装,唯独穿在里面的浅色衬衫依稀能辨认出是各自的应援色,这也是唯一不像道歉大会的元素。暴露在闪光灯下的瞬间,偶像的虹膜变成浅茶色的,他的脸上隐约出现了眼袋。全员鞠躬,角度却高低不一,最深的是明仁,最浅的是偶像,未冬的脸涨得通红,美奈和濑名的嘴角非常不自然地上扬着。

明仁拿起话筒:“今天,感谢大家聚集在这里……”开场白后,他们开始回答记者的提问。我翻开记事本,画出几个黑点打算分条记录。为了去往下一个人生舞台。各自做出了积极的选择。这是全员共同讨论决定的。记录着、记录着,我却总感觉没接近核心。白色长桌对面的五个人按顺序发言,不知不觉轮到了偶像……“此外,我,上野真幸,决定解散后退出娱乐圈。我将不再是偶像,也不再是艺人,今后如果在某处偶遇,希望大家把我当成一个普通人,不要上前打扰……”

他所说的话太贴近我的设想,我根本不觉得惊讶,令我慌乱的是那枚嵌在他左手无名指上的银色戒指。他左手覆盖着右手,看来并不打算隐瞒,更偏向于一种无言的报告。偶像自称“我”的违和感还残留在耳朵里,而发布会就这样结束了。

关于解散、关于最后一场演唱会、关于偶像的结婚疑云,掀起了比上次闹出负面新闻时更激烈的讨论,“上野真幸结婚”甚至一度登上热搜榜。“等等等等等等跟不上节奏了”“小未冬看起来并不接受这个结果,真可怜啊”“本想笑着祝偶像幸福,眼泪根本停不下来啊”“唉,不会是用于装饰的时尚单品吧,那个戒指”“想装作若无其事地出席偶像的婚礼,丢下百万礼金头也不回地走掉”“忽然解散是这家伙的错?”“就他退团不好吗”“太不把粉丝放眼里了吧???????有想过粉丝为你上贡了多少钱吗????哈???????至少瞒到底吧?????????”“某可燃垃圾的种种恶行→【殴打粉丝遭全网唾弃】【擅自提前宣布解散】【解散发布会散布结婚疑云】【与被殴打粉丝交往论浮出水面】不会还有人没脱粉吧”“饭都咽不下去,怎么想怎么想怎么想也想不通,为什么把明仁也卷进来,别自顾自地结婚好吧”“唉,值得恭喜吧,是喜讯啊”“曾经的偶像宅友对我说解散也无所谓,反正濑名还会留在演艺圈^^我呢,怪我瞎了眼,我的偶像再也不会以偶像的身份活动了^^”“偶像宅,现在去死说不定能投胎成真幸的孩子,下辈子见吧”“结婚对象,真的是之前殴打的那家伙吗?”我的大拇指持续划动着,整个人仿佛被吸进手机里,沉溺在各种声音中。这时,我回想起某次放学后去看偶像出演的电影试映,结果迷路了,在涩谷绕来绕去。地面上是绵延不绝的地砖和盲道,球鞋、皮鞋、高跟鞋,各种鞋子踏过,留下污垢,无休止地发出无迹可寻的声响。人们的汗水、手上的油泥不经意地蹭在建筑物的支撑柱和楼梯栏杆上,人们的呼吸弥漫于连接在一起的方形车厢中。通往高楼大厦的扶梯,人们如复制粘贴般一拥而上。在机械般的运作中,人们有着各自的表情和动作。无论哪篇推文都被限制在方形边框里,头像被统一截成圆形,字体完全相同,有人祝福,有人愤怒。我的推文、我本人,都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

愣在原地的我,好像被人猝不及防地撞到肩膀,也因此注意到了一篇推文。撞到我的人,背影在人群中无比醒目,上面写着“唔哇,住址扒出来啦”。我着魔般地点进跳转论坛的链接。

起因是几个月前,某外卖员配送外卖时去到了上野真幸的家,惊讶之余上传了Instagram动态。虽然迅速删除了,但架不住截图满天飞,根据该外卖员发布的其他动态,首先划分出了偶像所居住的区域。昨天的Instagram直播中,一瞬间意外地拍到了窗外的景色,由此锁定了偶像所居住的公寓。才刚说希望大家将他视为普通人,立刻就被扒出住址,实在有些倒霉。一定会有粉丝忍不住跑去见他吧。如果结婚对象也和他一起住,不仅是偶像处境不妙,那个人说不定也会遭遇什么危险。

从昨晚到今天接收到的信息,对我来说像做梦一样。直到此刻,我依然屏蔽内心的信号,假装接受了这件事。我根本无法承受偶像会消失的打击。

总而言之,我只能继续虐待自己,将一切倾注给他。应援是我活着的方式,是我的宿命。在最后的演唱会上,我要将我的一切都献给他。

⊙日本的传统取暖用具。

⊙之前真幸的自称都是“俺(ore)”,这里用了“僕(boku) ”,相对更显郑重、恭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