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案 五步必死

生命不可能有两次,但许多人连一次也不善于度过。

——吕凯特

1

我们的警车风驰电掣一般地赶回了龙番。按照小羽毛给的定位,我们直接把车开到了龙番市公交公司的大院里。

虽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但是公交公司的办公楼里,还亮着几盏灯。

陈诗羽和程子砚正坐在总经理办公室门口的长条凳上,一人抱着一杯奶茶,一边慢慢喝,一边聊着什么。

“我们晚饭都没吃,你们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喝奶茶?”林涛说道。

“居然还是一种品牌、一种口味的。”大宝看了看两人的奶茶杯,说,“你们口味都一模一样啊。”

“哈哈。”韩亮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陈诗羽白了韩亮一眼,说:“侦查员在里面拷贝录像呢。”

“等他们拷贝完了,我带你们看。”程子砚说。

“奶茶有多的吗?我都快低血糖了。”大宝说。

“没有。出现场都不带我们,还想喝奶茶。”陈诗羽说,“门口右转,自己去买。”

“你心还真大,你能喝得下去吗?”林涛皱了皱眉头。大宝倒是毫不在意,真的朝公交公司大门口走去。

“为什么喝不下?”程子砚好奇道。

“因为我们刚刚去的这个案子,死者喝了一杯来源不明的奶茶,就被杀了。好像就是这个牌子的。”林涛如实说道。

“别恶心我,你说什么我都喝得下去。”陈诗羽说,“和法医待久了,胃口都深。”

“不是故意恶心你,是真事儿。”林涛急着解释道。

“别扯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对程子砚说,“发现什么线索了?找到第一现场了吗?”

“第一现场还没有找到,不过应该快了。”程子砚比画着说,“具体的,我在这儿和你说不清楚,得看视频。”

因为拷贝和播放不能同时进行,为了让侦查员尽快固定证据,我们也只有等候侦查员拷贝完监控之后,再去看程子砚到底发现了什么。

低血糖的大宝倒是真的买了奶茶回来,不过他就买了一杯,而且还买了个鸡腿,自己吧唧吧唧地吃着,走到了我们身边。

“就买一份?你好意思吗?”林涛瞪了一眼大宝。

“出门右转。”大宝一边嚼着,一边说道。

“晚上不吃,减肥。”韩亮哈哈一笑,探头向办公室里看去。

“有大学做过研究,如果平时不注重热量摄入,只是晚上饿着,并不能减肥。”我说,“我深有体会。”

“那我去买了。”林涛站起身来。

“奶茶和炸鸡,都是高热量,吃一顿抵三顿。”我说。

林涛又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

“他们拷贝好了。”韩亮走进了办公室。

程子砚立即放下奶茶,站起了身。大宝也丢掉鸡骨头,想在林涛的身上擦擦手上的油,林涛“啊”了一声跳开了。

程子砚在电脑上一番操作,调出了一个视频画面。画面里,凌南背着书包,独自一个人从学校大门走出来。他低着头,但是脚步很快,甚至双手还捏着拳头。很显然,他不是在犹豫中行走,而是心里已经笃定了想法,朝着自己的想法行进。

“我先和你们说一下监控调查的进程。”程子砚说,“我们从学校门口的监控可以看见,事发当天下午2:01,凌南从学校门口匆匆走了出来。你们看,因为当时学校门口没有其他人,所以看得很清楚。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是紧绷着的,显然很不正常。他出校门后行走的方向,就是回家的方向。如果正常走回家的话,他需要15至20分钟的时间。只可惜,因为地处郊区,这期间连续三个道路监控,都因为在检修而无法使用。”

“也就是说,凌南走出了学校门口的监控范围之后,就失去踪迹了。”我说。

“对。”程子砚说,“一开始我们认为,他既然是朝回家的方向走,并没有犹豫不决、选择方向,所以他应该是要回家的,既然是回家,自然是因为那一些床垫下的画作。按照他回家的路途,虽然中间坏了三个监控,但在第四个道路监控中,应该可以看到他的踪迹。”

“可惜,并没有。”林涛猜测道。

“对,看了很久,一直都没有。”程子砚说,“所以我们就很奇怪,这中间,都是大路、商铺,白天人流量很大,不可能是我们分析的作案现场啊。那凌南在这期间,到哪里去了呢?”

“中途的岔路,都分析了吗?”我问,“有地图吗?”

“开始我们也分析了,但并没什么用,不过我们又找到了新的线索。”程子砚说,“在侦查员们分析岔路走向的时候,我和小羽毛就沿着凌南回家的路线逛一逛,没想到有了新的发现。我们发现,在这条路线上,有一个公交车站,车站的顶棚挂着一个监控头。所以,我们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开了介绍信来公交公司查监控,没想到,还真查到了。”

程子砚打开一个视频,调整到对应的时间,说:“你们看,这就是公交公司的探头。”

视频里,走进了一个穿着校服的男孩,从体型上看,就是凌南无疑了。凌南先是沿着人行道快步走着,经过公交站台的时候,突然像看到了什么,受到惊吓,停下了脚步。然后他一个箭步向旁边跳了出去,躲在了公交站台的广告牌后面。

“他在躲谁?”大宝也看出了端倪,眯着眼睛看着监控。

“应该是躲这个人。”程子砚指了指刚刚走进监控画面的一个穿着运动衫的男子。

这是个瘦高个儿,梳着分头,戴着眼镜,但面容看得不是很清楚。这个男人似乎并没有发现凌南,而是径直向公交站走来。

凌南一开始在公交站广告牌后面躲着,手扶着广告牌向外探视。当他看见这个男人径直走过来的时候,似乎还想继续躲避。可是公交站台是开放式的,他几乎躲无可躲,因此显得十分慌张。

正在这时,来了一辆114路公交车,凌南像见到救星一样,一个箭步就跳上了公交车。而那个男人似乎从头至尾都没有什么异常,而是径直穿过了公交车站,走出了监控画面。

“所以,监控看不到凌南,是因为他坐上了公交车?”我问。

程子砚点了点头,说:“好在现在公交车上都有监控,所以我们就有迹可循了。”

程子砚又打开了一段视频,用16倍速播放着,说:“这辆公交车的行驶方向,是向西走的,也就是说,越走越偏僻。公交车最后的终点站是山涧站,也就是龙番山脚下了。”

“嗯,车是沿着龙番河向上游走的,这个符合。”我说。

从监控中可以看到,凌南慌张地跳上了公交车,车门就随即关闭了。在车辆起步后,凌南和驾驶员说了几句什么话,就找到一个座位坐下,然后看起来心情十分低落,低头坐在座位上,过了一会儿,好像就睡着了。

“公交车的驾驶员我们也找到了。”陈诗羽说,“给他看了这段录像,他就想起来了。说是这个中学生上车后,驾驶员让他出示健康码,并付车费,他说自己没带钱、没带手机,以后补上。驾驶员见是个孩子,就让他到后面找个位置坐下,因为车有些颠簸,免得摔跤。直到车辆开到了番西村,车上的人都下光了,驾驶员喊他,问他是不是坐过了站,凌南似乎才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说没有过站,于是在番西村这一站下了车。这一站是终点前面一站,也是现场上游的一站。”

“感觉事情都要连起来了。”林涛摩拳擦掌。

“番西村也有个挺繁华的小集市,毕竟是城郊嘛,和农村不太一样。”程子砚说,“于是我们就赶到了番西村公交站,顺着公交站在各个方向找到了很多监控,并且按照凌南下车的时间,一一排查,最终我们找到了凌南的踪迹。”

“厉害!”我赞叹了一声。

沿着几个监控的画面,程子砚基本上还原了凌南的活动轨迹。凌南在下车后,就来到了对面的公交站台,似乎想等一班公交车,再折返回去。但等车来了之后,他又犹犹豫豫地没有上车。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一跺脚,沿着折返的路线向回走。

“我们分析,凌南可能是因为自己没有钱、没有手机,所以不太好意思再坐车回去了。”程子砚说。

“按照驾驶员说,他不仅没有怪凌南没钱,反而还关心他。”大宝说,“凌南应该不害怕再坐一次‘霸王车’啊。”

“监控没有声音,刚才说的只是驾驶员的一面之词。”程子砚苦笑了一下,重新调回驾驶员和凌南说话的场景,说,“你看看驾驶员的表情,显然不是关心他。驾驶员虽然没有把凌南赶下车,但是肯定说了难听的话,并不像他自己交代的那样。”

“是啊,出了这事儿,这驾驶员也战战兢兢,肯定害怕自己的言语刺激了凌南,自己要担责任。”林涛无奈地摇摇头。

“所以,凌南可能是被羞辱了。”陈诗羽说,“这样的富家公子,恐怕从小就没有因为钱被人家羞辱过吧?这也是他没有选择重新乘车回家的原因。如果他重新乘车回家了,也许现在啥事儿也没有。”

韩亮打断道:“不过也有点奇怪,凌南不是急着回家救画吗?为什么上了车就睡着了呢?”

大宝笑了:“这好解释,凌南怒气冲冲地出了校门,先是被什么人吓了一跳,逃上公交车,然后又被司机骂,情绪一下子就变成了沮丧。这时候,公交车摇摇晃晃的,嘎嘎吱吱的声音像摇篮曲一样,车上又没有多少人,这不很容易就犯困嘛——韩亮你不是自己开车就是坐私家车,从来没体验过公交车吧?”

“确实有些道理,人在激动、愤怒之后,一旦冷静下来,就会产生疲惫感,睡着也无可厚非。比如我们全身心投入案件侦破,回程的路上总是都在睡觉,就是这个道理了。”我深以为然,又问道,“这里距离凌南家,有多远?”

“也不是特别远,我用导航查了一下,大约7公里,步行1个小时50分钟就行。”陈诗羽说,“这时候是下午,大白天,如果他真的能够走回去,也没什么大事儿。问题是,这里不像是城里容易辨别方向,还有人可以问路。这条路线上,有不少人迹稀少的地方,而且路也不直,还有很多岔路,不容易分辨方向。”

“所以他迷路了。”我叹了口气,说。

“是啊,关键问题是路牌的问题。”程子砚说,“因为是城郊,监控不可能无缝对接,不可能追踪凌南的轨迹。所以,我和小羽毛继续试了试,从番西村公交站,向回走。”

“你们是真强!”林涛说。

“我们一边看导航,一边看路牌,找到了可能存在的问题。”陈诗羽打开手机,调出一张照片,说,“按照导航,凌南如果继续沿着大路走,是能回到市里的。但是在这个路口,有个路牌,上面指示了‘市区’的方向,可是路牌年久失修,居然因为路牌杆的转动,导致‘市区’的指示牌指向了进山的方向。后来我们调查了,这个路牌坏了好几年了,只是大家都认识附近的路,也没人报修。”

“我的天!可见公共设施的维护有多重要!这是血淋淋的人命啊!”大宝惊叫道。

“所以凌南应该是沿着这个路牌走上了小路,进了山?”我问。

“是的。”陈诗羽把手机导航放大,说,“我们分析了一下地图,进山后,就不好找了,很容易迷路。但是根据你们尸检时发现的线索,有樱花的区域,可能只有两个区域。而只有一个区域,附近有人住。”

“所以这里是嫌疑最大的地方?”我问。

“对!”陈诗羽说,“而且我们设想了一下,如果凌南真的是在这个区域被电击致死,电击器的主人很有可能会骑车沿着这条小路,来到番西村的村口,也就是龙番河边。这里人迹也很少,如果是晚上,根本没人。”

“在这里把尸体扔进河里,会沿着河流向下游漂流,在二土坡的位置搁浅,也很正常了。”林涛凑过去,滑动着陈诗羽的手机屏幕,看着现场的地理位置。

“这人也是,费这么大劲,还要移尸抛尸,直接扔山里,谁也不知道啊。”大宝质疑道。

“不管怎么样,侦查部门现在的调查如何?”我问。

“现在几名侦查员正在定位,寻找樱花树、寻找田地附近有零散住户的具体位置。”陈诗羽话还没说完,电话就响了起来。

她接完电话,说:“走吧,可能找到了!”

我们坐上了韩亮的车,开了大约10公里,来到了番西村附近的一座小山下面。

“车开不上去了,走上去吧。”来带路的民警示意我们下车,然后跟着他沿着山间小道,向山上爬去。

路上,民警介绍了调查的情况。

根据“有樱花”“田地附近有零散住户”的条件进行排查,民警很快就发现了这一户独居的村民。当事人叫胡彪,男,31岁,未婚,父母双亡,一个人生活。他家的土地一直都是在山里,主要是种茶,也有一大块地是种蔬菜。随着政府“移民建镇”政策的深入开展,他的邻居慢慢地都搬去了镇子里生活。但是性格内向的胡彪一直不愿意搬,首先是因为他平时就不爱与人打交道,其次也是因为不愿意远离自己的茶叶地。

经过初步调查,警方暂时没有掌握胡彪架设电网的证据,搜查了他的家里,也没有找到电击器。目前当地派出所因胡彪前几天参与赌博,将他暂时行政拘留了。

“不可能搜不到。”我说,“上警犬搜。”

“是的,我们考虑过了。”民警说,“当地派出所就配备了警犬,目前正在胡彪家和他家田地附近进行搜索。”

将警犬队的警犬和训导员下沉到最基层,是龙番市局最近在做的一项试点工作。原来警犬只是在警犬基地训练加待命的机制,变成了现在到各个派出所、基层刑警队以实战代替训练,同时也可以最大限度发挥警犬的效能。

尤其是这种辖区面积大的农村派出所,人少事多。警犬到了之后,还真派上了不少用场。那些酒后闹事、打人的醉汉,以前即便是警察来了,也依旧有恃无恐,该怎么闹还是怎么闹,可是看到警犬来了,顿时会收敛不少。如果哪家孩子贪玩跑丢了,以前全靠人力在山里寻找,现在则有了这个好帮手,找得也快。

没有想到,在这种重大刑事案件中,派出所的追踪犬也就近发挥出了作用。在我们爬了半个多小时山后,看见几名民警和一条威武的德国牧羊犬正在田地里慢慢地边走边搜寻。

“你每次看到警犬,不都有惺惺相惜的感觉吗?不都会去骚扰一下它吗?”我见大宝老老实实地跟在我后面,于是说,“今天怎么这么低调?”

“这个,德牧,太大,算了,算了。”大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体型大,不影响嗅觉灵敏。这种山地里的“细活儿”,“人形警犬”大宝就是完不成的。根据训导员的引导,我们来到了田地边缘的一个区域。

“刚才警犬在这里有反应。”训导员指了指地面,说道。

我点点头,示意大家都打开强光手电,照射这一片区域,让林涛好寻找痕迹。

林涛和警犬一样,趴在地上看了良久,说:“是的,这里曾经长期放置了什么东西,后来被撤走了。你们看,土地表层的压痕是有新鲜被擦蹭的痕迹,说不定就是电击器的位置。”

“这一片是蔬菜地,对吧?位置也符合。”我说,“有一些农民为了防止野猪来拱菜地,会设置电击器。”

“那为什么警犬会对电击器有反应?”大宝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警犬,问道。

“不是对电击器有反应,是对人体气息有反应。”训导员说,“我们是以尸体的鞋子为嗅源的。”

“也就是说,死者很有可能在这个位置躺了很久。”我说。

训导员点点头。

“可惜,天气干燥,土地干燥,看不出什么痕迹了。”林涛可惜地摇摇头。

“对了,经过我们的分析,凶手很有可能是利用交通工具运尸的,他家里有三轮车什么的吗?”我问。

“我们刚刚把田地里搜索完,现在一起去他家和他家院子里搜一下。”训导员说道。

我们一行人,走了10分钟山路,来到了一个破落的小村落。据说,这就是胡彪家所在的位置。原本这个小村落住着五六户人家,后来都响应政策搬走了,现在只有胡彪一个人住在这里。其他的房屋都已经废弃,有的时候山下村里的人会躲到这些废弃房屋里赌博,派出所还来抓过两次。

打开胡彪家的大门,先是一个有大约100平方米的院子。我一眼就看见院子的角落里停着一辆三轮车。

“嗅。”训导员对警犬下达了指令。

德牧收起自己的舌头,对着三轮车嗅了嗅,然后坐了下来。

“有反应。”训导员说。

“好!”我很兴奋,拿出强光手电,对着三轮车的车斗里照射着、寻找着。

我知道死者的尸体上并没有什么开放性创口,如果小腿处是电流斑,也不会有流血的现象,所以我寻找的重点是三轮车的夹缝处,能不能发现毛发。果然,在三轮车斗的拐角夹缝处,我用止血钳提取到了几根被夹缝夹拽下来的毛发,都有毛囊。我连忙把毛发装进了物证袋里收好。

德牧并没有因为发现三轮车有异样而停止工作,它鼻子贴着地面,沿着院子的侧围墙,绕到了屋子后面,在一堆有翻动痕迹的泥土附近,再次坐了下来。

“又有新发现了?!”我激动地说道。

这一处泥土周围有很多杂物,甚至还有一些杂草的覆盖,如果不是警犬,我们还真不一定能找到。

派出所民警也来了劲,从旁边拿起铁锹,就开始挖。

这一挖不要紧,还真挖出了东西。

电击器和一个书包。

“破案了!”大宝拎起了书包,兴奋地说道。

“别急。”我也是强压着激动的心情,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本《道德与法治》课本,上面明确地写着:九(3)班,凌南。

“行了,等检验结果出来,就是证据确凿了。”我说,“电击器上的电网送去进行理化检验,和死者的裤子上、皮肤上提取到的金属物质进行比对,认定同一。我提取的几根毛发,也送去进行DNA检验,确定就是凌南的头发。再加上他在自己家院子里藏的死者书包和电击器,加上现场泥土的痕迹,已经是完整证据链了。”

“好的,我们这就把胡彪移交给刑警队,转刑事拘留,开始立案侦查。”派出所民警说,“这个可以构成‘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了吧?”

“还有‘侮辱尸体罪’。”大宝说。

“那我们就等着审讯结果了。”我说。

2

第二天一早,案件侦破的捷报就传来了。

前一天夜里,龙番市公安局和省公安厅的实验室灯火通明,技术员们一起对我们从现场、尸体上提取回来的各种检材进行了通宵的检验。在一大清早的时候,各项检验结果都先后出炉,和我们之前的预想是一模一样的。也就是说,证据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证据链了。

当然,在这么多物证检验结束之前,因为在胡彪家找到了关键证据,所以他自己也就交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据胡彪交代,他家很偏僻,没人来,但是他家的田地,尤其是那一块蔬菜地,经常被野猪侵袭,让他苦不堪言。为了防止野猪侵袭,顺便打几头野猪卖钱,他就从镇子里搞来了电击器和电网。

这个电网已经架设了一个月了,还电死了三头小野猪。可是没想到,他这个偏僻的田地附近,居然突然出现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出现的时候,胡彪其实已经发现了,但是他想喊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孩子在被电网绊倒之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胡彪知道,出大事儿了。野猪都是碰一下立即死,更何况一个小孩子?

在电死凌南后,胡彪知道自己犯法了,他仔细观察了凌南的衣着打扮,知道他应该不是本地的孩子,于是心想警方怎么找,也不可能找到他家里来的。所以他没有去自首,而是选择了毁尸灭迹。

最开始,胡彪想把尸体、电击器一起掩埋在山里,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但是当他扛着锄头准备挖坑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前不久警察牵着警犬来旧房子抓赌的场景。他知道,警犬的嗅觉灵敏,如果他的地里埋着一个人,肯定会被发现。如果把尸体运到深山里去呢?那也容易被发现,毕竟电视里放的警犬,可都是不一般。

不如把尸体抛进龙番河,尸体会随着河水漂走,等到被发现的时候,早就距离他家十万八千里了。这是胡彪想出的最好的匿尸办法了。做出决定后,胡彪趁着夜色,用三轮车把尸体拖到河边遗弃,同时扔下去的还有凌南的书包。不同的是,尸体入水就沉了,看不见了。但是书包一直漂浮在水面上,沉不下去。胡彪知道,平静的河面漂着一个书包,太容易被人发现疑点了。于是他重新把书包捞了上来,回到家里,在院子后面挖了个小坑,将凌南的书包和电击器埋了起来,企图逃避侦查。

他万万没有想到,警犬不仅找得到人,也找得到书包。

不仅如此,警方还对胡彪的社会关系进行了细致的调查,确认了他架设电网还真的是为了电野猪的,也有很多人证明他这几天有用野猪换钱的经历。同时,警方也确认了胡彪最近一段时间除了卖野猪,就没有和其他人有过任何联系了。

事已至此,凌南死亡案的案件就是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了,没有任何疑点和漏洞。

“这真是一个悲剧,居然真的上演了‘一步错、步步错’的惨剧。”我痛心疾首,说道。

“是啊,为了躲避一个人,就不知不觉走向了鬼门关。这真的是不彻查的话,根本就不敢相信的结局。”程子砚也说道。

“就跟老秦在跳河那个案子里说的那样,如果排除了其他所有的可能,剩下的一个可能,即便再不可思议,那也是真相啊。”林涛说。

“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要搞清楚凌南躲避的那个人是谁。”我说,“至少得给家属一个交代。”

“这个工作也在做。”程子砚说,“面部不清楚,但是可以通过身形和步态来进行识别。只要能找到对这个人很熟悉的人,就肯定能认出来。”

“认出来又能怎么样?”大宝说,“总不能去找这个人麻烦吧?这个人也是无辜的。”

“我们都知道他是无辜的。”我说,“但是我们需要更多、更完善的调查,来确证他就是无辜的。搞清楚他的身份,是第一步。”

“嗯,这都是这个案子的扫尾工作了。”林涛说,“用以进一步补充和验证我们之前的勘查和调查结论。”

“总之这个人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大宝反驳道,“之前都说过,只要是不保险的杀人方式,一般预谋杀人都是不会选择的。这事儿的整个过程,那可不是用一个‘不保险’就能形容得了的!那是处处巧合,导致了悲剧的结果。”

“是啊。”陈诗羽附和道,“真的是一系列巧合。从遇见那个人开始,就是巧合;来了公交车,是巧合;凌南在车上睡着了,是巧合;遇见刺激凌南的驾驶员,是巧合;下车不愿意重新坐车,是巧合;走路遇见错误的指示牌,是巧合;进山碰见了电网,又是更大的巧合。没有人能够操纵这么多巧合来完成一个杀人的动作。而且,看一下凌南碰见那个人的视频就知道,那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凌南。”

“是,凌南遇难之前的全程,我们都有所分析了。刑警队也整理好了相关的材料,会在进一步核实证据、完善证据链、完成检验报告之后,通报死者的家属。”我说,“如果这个人的身份能查清楚,一起通报,说明原因,那更好。毕竟凌南上公交车的始因是遇见了这个人嘛。”

我继续说,“不管怎么说,这一起虽然是刑事案件,但也算是一种意外。这样的案子是最难的,不过我们就是最强六人组,最难的案子依旧破了,逝者也可以安息了。”

“估计等把这么多基础工作做好,通报家属应该得两三天之后了吧?”大宝问。

“是啊,警方肯定要完善工作才会通报嘛,两三天算是快的了。”我说,“希望别再出现这些稀奇古怪的案子了。”

“停停停!打住!”大宝上来捂住了我的嘴。

过了两天,已经四月初了,天气渐渐转暖,万物渐渐复苏。但是,法医们比较不喜欢的夏天又慢慢走近了。我们等候了两天,就在警方已经准备好了材料,向家属通报事实的时候,我们又接到了指令。

彬源市出事了。

这个山区的小城市,因为人口稀少,很少有重大刑事案件的发生。上一次去彬源市出现场,还是“口缚红绳” ㊟ 【见法医秦明系列众生卷第三季《玩偶》“口缚红绳”一案。】 的男孩的案件。

和上一次发生在别墅区里的案件不一样,这一次的案件发生在山里。

彬源市一中的一名初一学生,叫夏中阳,男孩,今年刚刚满13周岁。两天前的晚上9点钟的时候,他的母亲突击检查他写作业,却发现他正在打游戏。原本正在读初中的夏中阳是不应该有手机的,学校明确不能给孩子手机。但是因为他周末需要去补课,距离较远,得由他父亲接送。为了能保持联系,所以他父母还是给了他手机,但要求他发誓不能玩游戏。

小孩的誓言很难算是誓言,所以当夏中阳独自拥有一个安静的私人空间的时候,手机游戏强烈地诱惑着他。

于是他偷偷下载了游戏,趁着母亲在外面看电视的时候偷偷玩了起来。可能是因为太过投入,所以当他母亲打开他的房门的时候,他都没有发觉,于是被抓了现行。

可能是他母亲当天心情不好,她不仅上前没收了手机,还狠狠打了夏中阳两巴掌。

两巴掌似乎严重刺激了夏中阳的自尊心,他和母亲大吵了一架,说是自己必须有手机,没手机的话,补课之后联系不上父亲就会迷路。

他母亲也在气头上,于是说,迷路就迷路,走丢了正好,省得让父母天天操心。

于是夏中阳摔门而出。

他母亲见这么晚了,夏中阳又真的跑出去了,瞬间消了气。因为她当时穿着睡衣,于是赶紧披上一件外套,立即跟着追了出去。只可惜,可能是天黑而且岔路多,他母亲没能追得上夏中阳,甚至连他的背影都没有看到。

孩子一直在自己的羽翼下成长,离家出走这可是第一次。他母亲顿时没了主意,打电话让正在外面工作的丈夫赶了回来。两人知道未成年人走失,是可以立即报警的,于是他们报了警。

当地辖区派出所非常重视,立即组织警力对夏中阳进行搜寻。只可惜,当地的地形非常复杂,派出所的三名民警、三名辅警再加上夏中阳的十几个亲戚,有的分头看监控,有的搜寻他常去的地方,却一直没有下落。

搜寻工作持续了一天两夜,都没有进展,派出所于是请示了警犬队,带来了两条追踪犬。终于在这一天的清晨,在一座山里,发现了夏中阳。只可惜,年幼的夏中阳此时早已经没有了呼吸。

当地法医赶赴现场后,发现夏中阳的一侧臂膀高度肿胀、淤血,就像是被汽车碾过了一般。可是,在那种深山里,并没有能通过汽车的通道,法医一时对死因没了判断,于是在第一时间打电话请求省厅予以支援。

“又是在山里!”大宝在韩亮的车里瞪大了眼睛,说,“真的是一发案就发一种类型的。小孩子,在山里出事。你说,这回不会又是电击死什么的吧?”

“电击死怎么会导致一侧肢体高度肿胀加淤血?”我的沉思被大宝打断了,说道,“而且,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也没有那么多人敢违法拉电网啊。”

“高度肿胀、淤血,会是个什么样子的?”林涛问。

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现在看到的,只是内部传真电报里关于损伤的简单描述,具体是什么样的,还得去现场看。”

“看来又要爬山喽。”林涛用肩膀撞了下大宝,说,“经常爬山,也不长痔疮,对吧?”

大宝似乎没心情开玩笑,沉思着说:“山里,最常见的就是虚弱致死 ㊟ 【虚弱致死:人因为过度疲惫、饥饿、脱水或水电解质紊乱等原因导致的死亡。】 啊,要么就是遭遇了野兽,但不管是哪一种,都不会只有一侧肢体肿胀淤血啊。野兽攻击了人,没道理不去啃噬尸体啊。”

“别瞎猜了。”我说,“看传真电报上说,虽然这座山很大,但是尸体的位置并不深。从盘山公路的路边步行进去,也就10分钟的时间。哪有野兽敢跑马路边上来。”

上午10点钟的时候,我们下了彬源市的高速路口。我给当地的钱法医打了个电话,问具体的位置。

“尸体已经运去殡仪馆了。”钱法医的电话背景音很是嘈杂,“死者的母亲情绪非常激动,我怕对尸体造成二次损坏,就让殡仪馆的同志把尸体先运走了。所以,你们是直接去尸检,还是来现场看看?现场在山里,附近也没有什么可查看的痕迹物证。”

“那也得先看看现场,毕竟需要感受一下现场的环境究竟是怎么样的。”我说。

“对,先看现场。”林涛在一旁附和道。

“那行,我给你们一个导航位置。”钱法医说,“你沿着盘山公路开进山,路边停着好几辆警车的地方就是了。我在那里等你们。”

我们的警车按照导航的指引,离开了公路,进入了一条不宽的盘山道,又开了二十多分钟,就看见几辆闪着警灯的警车停在路边,而钱法医正戴着手套,站在警车的旁边。

“你们看我们这地方吧,要么就没案子,一有案子就是稀奇古怪的。”钱法医抱歉地笑笑,说,“辛苦你们跑一趟了。好在现场不远,不需要爬多少山。哦,对了,死者的父母已经被派出所送回家了,情绪很是激动。”

“那是肯定的。”我深表理解。

从停着警车的路边向山里走,根本是没有路的。但是警察、殡仪馆工作人员和死者家属来了几十号人,硬是把山体上踩出了一条小路。小路的周围有很多荆棘,钱法医一边在前面开道,一边引着我们向山里走。

“死者父母是什么人啊?”我见闲着也是闲着,于是问道。

“城里的人。”钱法医说,“哦,你们下高速后也看到了,从盘山道下去,向东走5公里,就是城里了。他们家就住在那里。死者的母亲张亚是一个国企的职员,父亲夏强是前不久一个爆雷的P2P公司的业务员。”

“P2P?爆雷?什么意思?”大宝对这些词有点茫然。

“就是网络借贷的公司。”钱法医解释道,“中国人有积蓄的习惯,可是存下来的钱,放在银行里,有些人又嫌利率太低。这些公司的业务员就会利用自己的关系,找一些人,用公司的名义和较高的利率来集资,然后再去做投资。虽然利率高了,但是风险大了。这不,夏强的公司,前一段时间就因为资金链断裂,爆雷了,没钱了,老板也跑了。借款的老百姓可不能容忍自己血本无归啊,都会纷纷去找业务员。”

“法律途径不能解决吗?”大宝问。

“可以解决啊。”钱法医说,“但是这种案子实在是太多了,判决程序要走很长时间,比如涉及刑事犯罪的,还得‘先刑事、后民事’的顺序,老百姓可等不及啊。而且,就算判决下来了,执行也是个难题呢。所以,既然业务员会以个人的名义给借款人写担保,老百姓自然也就会去找业务员的麻烦。可是这些业务员哪有那么多钱还,所以就四处躲着呗。这个夏强,和警方说是在参加一个什么培训班,所以最近销声匿迹,但大家都知道,他其实就是在躲债。”

“儿子死了,这才跑出来。”大宝点了点头,说,“看来我们没有积蓄的,也就没有烦恼了。”

说话间,我们就来到了现场。

3

现场已经被警戒带围了起来。

“这地面条件,啥也看不出来啊。”林涛失望地说道。

地面都是杂草,还有一些荆棘和灌木,地面土壤很坚硬,所以也不可能留下什么痕迹。

“喏,尸体就躺在杂草里。”钱法医说,“要不是动用了警犬,咋找也找不到这里啊。”

我顺着钱法医的手指看去,地面上有一堆杂草呈现出倒伏的姿态,隐约可以看得出来被压塌的杂草是一个人形的模样。人形的周围,还有很多灌木和枯枝,我蹲在地上仔细看了一遍,发现灌木和枯枝都没有明显的折断的痕迹。

“这现场,我们已经搜了好几遍了。”钱法医说,“本来还说能找到个什么遗留物或者足迹的,现在看,没戏。”

“孩子有随身物品吗?”我问。

“什么都没有。”钱法医说,“手机不也被收了嘛。”

“你说,有没有可能是自己跑到这里来的?”我问。

“侦查部门觉得是有可能的。”钱法医说,“他家离山里比较近,小时候夏强经常带他来山里面玩。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认为躲在这里没人找得到,是有可能自主跑过来的。”

“哦,那就要看死因了。”我说,“死因决定了性质。”

“是啊,现场就这样,除了一个被尸体压塌的人形轮廓之外,啥都没有。”钱法医说,“我们会继续安排人搜现场和搜外围,但是能找到线索的可能性不大。”

“不一定是命案,现在急着找线索还没用,重点还是要先搞清楚死因。”我说,“林涛,你留下来配合当地同志进行搜索,小羽毛和程子砚你们去研判一下视频。我们去解剖室,先明确死因再说。保持联系。”

分工完毕,我和大宝坐着钱法医的车,赶赴彬源市殡仪馆。此时,我还是信心满满的,无论多疑难的案件,死因问题我相信自己都一定是有能力解决的。

尸体已经停放在解剖台上了,衣服都已经除去。当看到尸体的那一刻,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毕竟,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状态的尸体。

尸体并没有腐败,很瘦小,毕竟是个小孩子。除去他左侧的胳膊之外,其他部位看上去都是很正常的。但因为左侧胳膊格外异常,使得整个尸体看起来都是异常的。

左侧胳膊高度肿胀,厚度甚至超过了胸膛。整条手臂都呈现出暗紫红色的颜色,上面还有青紫色的血疱和乳白色的水泡。如果不看整具尸体,而是单单看这一条手臂,就和恐怖片里的丧尸差不多了。因为手臂的高度肿胀,感觉就像是赤裸的尸体左臂上套了一个紫红色的棉袄袖子。

“我的天!”我惊叫了一声。

“这样的情况,我们也是第一次见。”钱法医说。

我连忙穿好了解剖服,说:“奇怪就奇怪在,似乎就是单纯的肿胀和淤血,表皮完全没有损伤。”

“虽然胳膊上有很多血疱和水泡,但确实,没有发现什么碾轧痕迹或者挫伤痕迹。”钱法医也连忙穿好了解剖服。

我用手按了按尸体的左臂,能感觉到他的皮下软组织内可能充满了血液,按起来就像是按在一块吸满了水的海绵上。

我观察了一下淤血的范围,从左侧的腋窝开始,一直到各根手指,整条左侧胳膊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左侧的腋窝处,淤血状况开始减轻,到胸壁的位置就几乎看不出淤血状态了。如此大面积、均匀的淤血状态,显然不是外伤可以形成得了的。

大宝和钱法医一边对尸表进行拍照固定,一边对尸体状态进行常规检验和描述记录。我见尸体表面几乎看不到任何损伤,于是拿起他的右手仔细端详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我觉得尸体的右侧手腕部位颜色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于是我赶紧从器材柜里找出了酒精,用酒精擦拭他的右侧手腕。

酒精可以带走皮肤内的水分,让皮肤更薄,更容易显现出皮下或者皮内的出血状况。我这么一擦,果然有一条隐隐约约的青色痕迹暴露出来。

“尸体的手腕部位似乎有一些轻微的损伤。”我说,“这个位置的损伤,有可能是约束伤啊。”

“没那么夸张吧?”大宝说,“这个小孩儿,看起来又不是外伤或者窒息致死的,别人约束他干啥啊?小孩子毛毛躁躁的,身上有一些磕碰伤很正常的。”

大宝说的也有道理,我就不再纠结手腕上的损伤。

“口唇、牙齿、鼻部都正常,眼睑没有出血点。”大宝一边检验一边说,“全身未见任何损伤痕迹,窒息征象不明显,基本可以排除机械性损伤和机械性窒息致死。”

“解剖吧。”我见大宝已经按操作规范提取了相应的物证检材,便拿起了手术刀,“一”字形切开了尸体的胸腹腔皮肤。

还没有等到把尸体胸壁皮肤和皮下组织进行分离,我就从手术刀切开的皮肤裂缝中看到了有出血的痕迹。

“不对啊!这胸壁皮肤完好无损,为什么皮下组织会有出血?”我说完,连忙开始分离胸壁的皮肤。

分离完皮肤,充分暴露出了胸大肌之后,我们才发现,死者的整个左侧胸大肌肌肉内全都是出血。

“我的天,这么大面积出血?皮肤还没伤?”大宝有一些意外。

“这可能就是我以前经常说的‘隔山打牛’功吧?”我笑着说道。

“那不都是胡扯的吗?”大宝说。

“不,不对!”我说,“胸大肌的出血是和左侧手臂的淤血相连的!只是左侧手臂的出血情况严重,而胸大肌出血较少,没有在皮肤上表现出来而已。”

“所以,左侧手臂,也是皮下组织出血,大面积出血。”钱法医沉吟道。

我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停止了对尸体的胸腹腔的解剖,转而检验那一条因为大面积出血而导致高度肿胀的手臂。

就像切开一块吸满了水的海绵一样,手术刀一划开尸体的左侧手臂,就有乌黑色的血液流了出来。而皮下的肌肉组织已经看不出肌纤维的形状,整个视野里都是黑乎乎的一片。我知道,这并不是因为出血污染了视野,而是肌肉组织发生了坏死!

如此大面积的肌肉组织坏死,基本印证了那种我只在教科书上看到,而没有实践经历过的死因。

我连忙从勘查箱里拿出了放大镜,从尸体的左侧腋窝开始,一点点地向手掌的方向观察皮肤的状态。很快,我就在死者的肘窝的位置,发现了两个很细小的洞。因为这两个小洞正好是在一枚大血疱上,所以如果不是非常仔细地观察,根本就不可能被发现。

“糟糕!”我暗叫了一声,连忙脱掉手套,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打了林涛的手机。

“怎么了?”林涛似乎仍在爬山,气喘吁吁的。

“快,集合所有同志,撤回来,不要搜了。”我说。

“咋啦?”林涛可能是觉得我的语气过于急切,不太正常,于是问道。

“死者是被毒蛇咬死的!五步蛇!你们搜寻的现场有五步蛇!”我叫道,“你们没有任何防护设备,五步蛇的保护色又很好,肉眼根本发现不了!太危险了!赶紧撤!”

“哎呀,我的天!”林涛吓了一跳,连忙挂断了电话。估计他开始指挥大家伙儿向山下撤离了。

“五步蛇?”钱法医和大宝一起瞪着眼睛看着我,见我挂了电话,异口同声地说道。

“对,尖吻蝮蛇,俗称五步蛇。”我说。

“这种蛇,我们这种山里不多见吧?我工作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钱法医说。

“几个原因。”我说,“一来是这种蛇不多见,是国家濒危二级保护动物。二来是人被这种蛇咬伤后,多半是能救回来的。虽然它被称之为‘烂肉王’,被咬伤后,救治不及时,会导致大面积肌肉坏死从而截肢,但是致死的不是特别多见。”

“五步蛇,不是说被咬伤后走出五步就死了吗?”大宝说。

“那是夸张的说法。”我说,“书上说,叫这个名字,可能是因为这种蛇比较懒,只有你进入它五步之内,它才会咬人。还有就是,进入五步之内,你才有可能发现它,因为它的保护色,确实很难被注意到。但是,它的致死率并没有那么高,好像有文献记载只有百分之十几。”

“百分之十几还不高啊?”大宝问。

“因为五步蛇的蛇毒主要是血循毒,和其他毒素相比,致死率真的不算高了。”我说。

毒蛇的毒,常见的分类有神经毒、血循毒等。神经毒的毒性都会比较强烈,而且不容易被发现或者重视。也就是说被含有神经毒的毒蛇咬伤,可能当时并不感到严重,所以并不会重视,等到发现身体有异样的时候,就来不及抢救了。而血循毒主要是让伤口处的肌肉组织坏死,毒素进入血液循环后,会随着血液回流向全身扩散,导致肌肉组织大面积坏死,从而累及各脏器,引起呼吸循环功能衰竭,最后导致死亡。这是需要一个扩散过程的。不过,因为血循毒内有大量溶血毒素,被这种毒蛇咬伤后,伤口处会流血不止,即便是压迫止血 ㊟ 【压迫止血:在伤口局部压迫出血的小血管和渗血的组织,以达到止血的目的。压迫止血可有三种方法,即指压法、包扎加压法和填塞加压法。】 ,也达不到止血的效果。所以伤者一般都会及时就医,被抢救过来的概率也就大了很多了。

“那五步蛇,究竟多长时间能导致人死亡啊?”大宝接着问。

“书上说,如果不进行任何救治,有可能在5个小时到几天之内死亡。”我说,“蛇毒致死也一样,是有个体差异的,有蛇的个体差异,也有被咬伤者的个体差异。”

“这就牵扯到死亡时间的问题了。”大宝说。

我点了点头,说:“其实五步蛇的蛇毒半数致死量,也就是LD50并不高,好像有研究说,五步蛇的LD50高达9.2mg/kg,也就是说,对于一个50公斤的人来说,五步蛇需要排出460毫克毒素,才能把人毒死。”

“这孩子应该没有50公斤。”大宝说。

“我刚才说的蛇的个体差异,就包括它的毒牙位置和单次排毒量。”我说,“很多蛇的毒牙长得比较靠后,不容易咬人,咬上了,也很难把所有毒液都注射进人体。但是五步蛇不一样,它的毒牙比较别致,只要咬上了,就一定能把所有的毒液全部注射入人体。而且,五步蛇的单次排毒量是所有毒蛇中排名靠前的,它甚至可以一次排出400毫克的毒液。”

“这样算,足以致死了。”大宝说。

“确定死者的死因是意外被五步蛇咬伤,这很简单。”我信心满满地说,“我们提取伤口附近的软组织,进入理化检验,可以轻松检验出五步蛇毒毒素的成分。”

“你说了这么多,说得我汗毛都立起来了。”钱法医说,“我们经常会出山里的现场,谁知道会不会遭遇五步蛇?如果真的被五步蛇咬着了,该怎么办啊?”

“不用紧张。”我看钱法医紧张的表情,笑了笑,说,“既然是血循毒,那么血液循环越快,扩散得就越快。所以在被五步蛇咬伤后,千万不能过于激动、紧张,或者急速奔跑。应该立即用绷带、绳子在伤口的近心端进行捆扎,然后拨打120,及时就医。如果不具备及时就医的状况,在伤口处,忍着痛,用烧灼的方式,摧毁毒素,因为毒素是蛋白质,蛋白质在高温下可以变性。但这只是现场急救的措施,还是得尽快就医。只有到了医院,注射抗毒素血清,才能挽救生命。”

“那我不认识五步蛇啊。”钱法医说。

“就是那种三角形脑袋的蝮蛇。”我想了想,说,“其实被蛇咬伤后,教科书的自救方法,应该是用工具拍死蛇,然后带着蛇去医院。医生知道了是哪种蛇,就会选择相应的抗毒素血清。救治及时,就可以痊愈了。而如果耽搁治疗,我刚才说了,轻则截肢,重则丧命。”

钱法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看来,这是一场意外的可能性大了。”大宝说,“小孩子乱跑进山,这样的危险是很多的。你看我刚开始就猜对了,蛇也算野兽。”

我没理大宝,开始继续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

死者的内脏都有明显的淤血痕迹,这更加证明了死者应该就是中毒致死的可能性。现在,只需要理化部门确定咬伤部位软组织内有五步蛇毒素,就可以确定这起案件的死因和死亡方式了。我也感觉轻松了不少。

大宝说得对,法医还需要对死亡时间进行判断,从而进一步验证死者的死亡方式。

因为死者的尸僵已经开始缓解,说明已经死亡24小时以上了,所以通过尸体温度下降的方式来判断死亡时间已经不是很准确了。但是死者进食的时间很确定,所以利用胃肠内容物来判断死亡时间成为这一起案件的黄金指标。

死者的胃已经排空了,我们只能清理死者的小肠,利用小肠内容物的迁移距离进行死亡时间的推断。这个课题,我已经和师父研究了十几年,实践利用数量已经达到了五六百起,所以经验丰富。

死者小肠内容物的末端,在距离十二指肠大约1米的位置,说明死者是末次进餐后7个小时死亡的。

“死者是晚上6点钟在家吃饭的。”钱法医说,“这个查实了。”

“那么,他应该是今天凌晨1点钟死亡的。”大宝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说,“你刚才说,被五步蛇咬伤后,死亡应该是5小时至几天之内,对吧?”

“文献上是这样写的。”我说。

“那他有点来不及吧?”大宝说,“就算9点钟离家,以最快速度跑到现场也得一个多小时,10点多钟被咬伤,凌晨1点就死亡,就两个多小时?”

“文献上记载的,只是大概率的事件。”我说,“因为个体差异,说不定死者的耐受力差,或者蛇比较大,排毒量多?”

我一边说着,一边沉吟着,感觉不太能说服自己。

“是啊,这孩子估计也有七八十斤。”大宝说,“如果碰见条大蛇,可能死亡会比较迅速吧。回去我来查查,最大的五步蛇,单次排毒量能达到多少。”

“所以,这案子差不多能结了。”钱法医说,“现场也确实什么都没找到,连搏斗的痕迹都没有。”

我听钱法医这么一说,立即抬头看着他。

“怎么了?”钱法医疑惑地问。

“没事。”我说,“我得捋一捋,把照片都给我拷贝回去,我下午在宾馆里,好好研究一下,顺便等候理化部门的检验报告。”

“那,专案组?”钱法医问。

“专案组不撤。”我说,“等我们确定了死因和死亡方式后,再说。”

“好的,收工。”钱法医拿起了针线,开始缝合尸体。

4

回到宾馆,我心事重重。

我想起了我们省有一个县级公安机关的法医,叫王兴。因为他的工作地区是南部的山区,经常会遇见蛇咬中毒的案件,加之南部山区又是五步蛇频繁出没的地区,所以他在人被五步蛇咬伤的研究领域,颇有建树,甚至当地的蛇毒研究所也有他的一席之地。我之前看到的那么多关于五步蛇蛇毒的文献,也几乎都是他写的。

这案子表面上看起来,确实就是一个普通的人被蛇咬中毒致死的意外事件。但是不知道是因为现场还是尸体,总有一种说不透的古怪,让我放心不下。为了保险起见,我决定还是寻求“蛇毒专家”王兴法医的帮助。

我带着全套案件资料,来到了彬源市公安局刑科所,用内网电脑,把资料发给了王兴法医。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我就接到了他的回话。

“怎么样,兴哥?”我用最快的速度接通了电话,问道。

“从照片上看,可以断定,这就是最为典型的五步蛇毒毒素中毒死亡的尸体现象。”王兴既然下了结论,那就说明这件事情板上钉钉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看来自己没有判断错。

“不过,从你发的照片上看,那两个咬伤的窟窿,是不是小了点?”王兴话锋一转,说,“距离嘛,倒确实差不多,应该和五步蛇毒牙之间的距离差不多,就是洞眼太小了。有多深啊?”

这一问,把我问愣住了。

“你看不出深度,也很正常。”王兴接着说,“五步蛇毒的毒液有很强烈的溶血作用,咬伤部位的软组织都会坏死得很严重,所以你无法看出深度也很正常。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照片上的差异,这两个孔洞大概直径多少?”

“直径0.5毫米。”这个我很清楚,因为是我进行测量的。

“那就太细了。”王兴说,“毒蛇的毒牙是圆锥形的,如果咬得浅,毒液注射就不会那么充分,如果咬得深,孔洞就不会那么小。”

“是啊,那是怎么回事呢?”我思索着。

“衣服上的洞呢?”王兴说道,“这个季节,不会穿短袖的吧?”

我这才想起,这一起案件,我并没有仔细寻找衣服上的痕迹。我仔细地回忆着,王兴后来说的话,我似乎都没有听进去。就听见他说了一些什么“提炼”“药用”之类的字眼。

挂断电话之后,我拉上大宝,重新赶到了殡仪馆的解剖室,从物证柜里,拿出了死者的全套衣服。

“你想想,龙番市二土坡的那个案子,死者隔着衣服被电击,皮肤上有电流斑,衣服纤维也就有被熔化的痕迹,只是因为被水浸泡得不那么明显罢了,但确实是很明确的。”我说,“可是,你看这个死者的袖子有洞吗?”

死者穿着一件长袖T恤,可能是因为他的手臂高度肿胀,导致软组织和衣服紧紧贴合,所以衣服无法从手臂上褪下来。钱法医他们是用剪刀沿着袖管剪开衣服,这才去除了衣服。

我把长袖T恤复原成原来的样子,观察着肘窝的位置。这个位置就对应了死者被咬伤的位置。

“没有洞。”大宝说,“但是有一种可能,就是死者因为跑热了,把袖管撸起来了。”

“蛇一般不是会咬腿吗?和电网电到人,一般都电到腿一样。”我说。

“谁说的?”大宝说,“蛇有的时候盘在树上,如果登山扶着树的话,是有可能惊到蛇,然后咬到胳膊的好吧?”

“搞得好像你被咬过似的。”我嘀咕着,但心里觉得大宝分析得有道理。

我又整理了一下死者的衣服,发现他的T恤和黑色的休闲裤上有很多血迹,只是因为衣服、裤子的颜色都深,所以血迹黏附在上面,不容易被发现。我们之前在解剖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血迹,所以对衣物检验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有血迹很正常嘛,你都说了,伤口处会血流不止。”大宝见我在观察血迹,于是说道。

“我知道。”我说,“虽然伤口很小,流血量不会特别多,但是……”

“但是什么?”大宝瞪大了眼睛。

“不对啊!我们得去现场!”我说。

“你都让林涛回来了。”大宝说。

“我们穿上防护服,防止被蛇咬,但也要去。”我说。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但是急切的心让我克服了对蛇的恐惧。我和林涛、大宝穿着厚厚的防护服,重新回到了现场的山野里。

现场还是被警戒带围着,中心现场还是平静的模样。

我蹲在地上看了良久,抬头对疑惑的林涛和大宝说:“两个问题。一、死者既然血流不止,衣服上都黏附了那么多血迹,现场为什么一点血迹也看不出来?”

“血流不止?”林涛不了解五步蛇毒的情况,说,“他身上不是没伤吗?哪来的血?”

“有伤,很小而已。”我说,“但是因为毒素影响,也会流不少血。”

“这我不知道啊。”林涛说,“不过可以保证,中心现场我筛查了几遍,绝对没血。”

“问题二,被五步蛇咬伤后,因为会发生肌肉坏死,这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中,死者当时的意识还是有的,他为什么不挣扎?”我说,“即便不去及时求助、就医,也会挣扎吧?可是倒伏的杂草和灌木,没有折断的痕迹,显然没有挣扎的过程。”

“你想说什么?”大宝问。

“不挣扎,没有血。”我说,“只有可能死者是在别的地方中毒、死亡后,才被移动到这里来的。”

“移尸?”大宝不解地说,“凌南那案子,是因为胡彪私拉电网不小心电死了他,为了躲避责任才抛尸。难不成这个案子,是有人饲养五步蛇,咬死人了怕担责?”

“不要合并同类项。”我说,“这两个案子是两码事。走,专案会快开了,我们去看看视频部门有什么发现没。”

当我们走进专案组会议室的时候,发现会议室里一片祥和的景象。

理化检验报告已经做出来了,确定死者的死因就是五步蛇毒中毒而死亡。绝大多数人,都已经认定了这是一起孩子离家出走、进山、遭遇毒蛇的意外事件。

程子砚此时已经坐在了会议室里,说明她已经有所发现,或者不可能发现什么了。

“在我们法医部门下结论之前,我想先听听视频部门同事的结果。”我说。

彬源市公安局分管刑侦的赵局长点点头,示意程子砚先说。

程子砚说:“我们对死者离开家之后所有可能途经路口的监控都进行了调取、观察,没有看到死者夏中阳的踪迹。”

果然,视频部门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也就是说,死者很有可能是从没有监控的岔路走的。”我说。

“我觉得不太可能。”程子砚说,“监控很零散,也许组成不了完整的轨迹,但是想完全绕开所有监控,那必须是要有预谋、有踩点的。”

“那你们是什么结论?”我问。

程子砚说:“这种情况,比较多见的是,出了门不久,还没走到第一个监控的范围之内时,就打车走了。”

“打车?”我说,“他什么都没有带,没钱怎么打车?”

程子砚耸了耸肩膀。

我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说:“我觉得,这是一起杀人案件。”

会场先是一片沉寂,随即开始嘈杂了起来,显然,大家不太相信我的判断。

“安静一下,听一下秦法医怎么说。”赵局长显然也是不太相信。

“我的主要依据就是,虽然可以确定死者夏中阳的死因就是五步蛇毒中毒死亡,但是,这个现场不像现场,咬痕不像咬痕。”我简短地说道。

说完,我打开投影仪,把现场过于平静、丝毫没有血迹的疑点,死者没有任何求救的动作的疑点,以及死者肘窝里咬痕过于小的疑点,陈述了出来。

“就这几点,是不是武断了些?”赵局长半信半疑。

“还有就是视频部门找不到夏中阳,这也是不好解释的。”我说,“还有,死者的肘窝位置对应的衣服是没有咬痕的。爬山把袖子撸到肘窝之上,又恰巧被蛇咬了肘窝,这也有点太过巧合了。”

“照你说,是怎么回事?”主办侦查员问。

“我觉得,肘窝的损伤,不像是咬伤,而像是……”我说,“注射!”

“你是说静脉注射?”赵局长问。

“不。”我说,“如果是静脉注射,那恐怕很快就死亡了。只需要普通的肌肉注射,也一样能达到这样的结果。 ㊟ 【静脉注射,就是要把针插到血管里(如打点滴);肌肉注射,就是直接把针插到肌肉里(如打疫苗);静脉注射会比肌肉注射吸收得更快。】 我是有依据的,据我了解,五步蛇是有药用价值的,所以也有人提炼五步蛇的毒素。如果有人居心叵测,搞来了高浓度的五步蛇毒,这就是杀人的利器。只不过,这种杀人,需要进行一系列的伪装:比如需要两个针孔来冒充牙印,比如需要把尸体毫无痕迹地运到山上。毕竟在城市里被五步蛇咬死,这就太荒诞了。”

“所以,你可以还原出大致案情吗?”赵局长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是的。”我说,“我分析,很有可能是有人想要对他们家人下手,于是驾车在他们家门口等候。结果碰巧遇见了孩子自己跑了出来,算是天赐良机了。凶手很有可能与孩子是熟识的,于是骗他上了自己的车,开车离开。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张亚披上一件衣服就追了出来,结果根本就没看到夏中阳的身影了。”

“嗯。”赵局长点了点头。

“这个时间应该是晚上9点钟左右。”我接着说,“凶手开车拉着夏中阳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就开始用暴力的方式,撩起他的袖子,给他注射五步蛇毒素。这也是我在死者右手腕发现了可疑约束伤的原因,他的左手因为高度肿胀、淤血,所以即便是有更严重的约束伤,也看不出来了。死者毕竟只是个小孩子,很瘦弱,肯定不是一个成年人的对手,所以就被注射了毒素。注射毒素后,夏中阳会有出血不止和疼痛的表现,会挣扎、呼救。只可惜,是在别人的车里,而且在偏僻的地方,所以并没有人发现。晚上9点钟左右注射毒素,到凌晨1点死亡,这也符合五步蛇毒素致人死亡的时间过程。”

“4个小时,嗯,差不多。”大宝低声道,“成年人最快要5个小时死亡,这是小孩子,4个小时差不多。”

“而且注射的毒素量,肯定比一条蛇的单次排毒量大。”我补充道,“在确认夏中阳已经死亡后,凶手又开车进了山,把尸体扔在了山里,伪造成一个意外被蛇咬中毒的现场。这也是现场离公路边比较近、现场又平静无血迹的原因。”

“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是又合情合理。”林涛点评道。

“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案子倒是不难侦破。”赵局长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觉得我说的应该不会错。”我倒是自信满满了,说,“首先说说车辆,这孩子只是生气离家出走,而不是有目的地去哪里,那么他出门就打车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更何况他知道自己没有钱。如果和视频部门的同事们说的一样,是有车辆带他走的,偶遇的概率太小,最大的可能就是本身就在门口蹲点踩点的车辆。13岁的孩子,已经有足够的认知能力了。不管他多么生气、多么激动,也不至于随便上人家的车。就算是生气、激动,上了别人的车,别人也没有理由害他啊。他一没钱、二没社会关系,会杀他的,只有可能是他父母的仇人。既然不是图财,而是报仇,那么一定是熟人。”

“所以,按照你的思路,我们现在只需要注意排查当天晚上有可能经过死者家门口的车辆就行了。”赵局长说,“哪些车辆的车主和死者的父母有关系,就重点排查。”

“对,我觉得他父亲熟人的可能性大。”陈诗羽说,“按前期调查的情况来看,死者父亲夏强因为作为担保人借了很多人的钱,最后上头的公司爆雷了,许多人这一年多来,都在寻找他的下落。他说是出去培训,实际就是躲债去了。不排除有那些被‘借’得血本无归的人,会因财生恨,用杀死他家人的方式报复他。”

“嗯,有道理。”主办侦查员在笔记本上唰唰地记着,“这个还需要视频部门的同事打头阵,摸出了线索,我们来办。”

“搜索证据,也比较简单。”我说,“第一,五步蛇毒素不是一般就能随随便便获取到的,他必须有这个获取的途径,比如网络,这样就势必会留下痕迹,无论怎么掩盖也是无法匿迹的。第二,我刚才说了,凶手在给死者注射了五步蛇毒素后,应该把死者滞留在一个他无法逃脱、自救的环境里,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在车里。既然五步蛇毒可以溶血,可以让伤口处流血不止,事实也证明死者的衣服上黏附了不少血迹,这就说明,在车里不断挣扎的死者,一定会在凶手的车里留下血迹。无论他事后怎么清洗,我们都能够发现潜血的痕迹,这就是铁证。”

“明白了,我们先摸出人来,然后首先扣押他的车辆。”主办侦查员收起了笔记本。

布置完一切,我们一起回到了宾馆。我在房间里,脑子里又过了一遍案件的分析经过,觉得没有什么疏漏了,这才满怀着信心和期待,睡着了。

和侦查员说的一样,既然有了这么多条件,案件破获起来也就快了很多。经过一夜的奋战,对可疑的17辆车进行进一步甄别后,侦查部门最终锁定了一辆白色的SUV,认为这辆车的运行轨迹,和我们推断的轨迹相同。更重要的是,这辆车的车主就是夏强曾经的“客户”之一。

在我们清早起床的时候,侦查员们已经依法对SUV的主人,冯将,进行了刑事拘留。因为在他的白色SUV的后排座上,发现了不少潜血痕迹,经过血痕预试验,确认了属于人血。

虽然DNA鉴定正在进行,但是冯将在被捕后,就立即崩溃了,几乎没有抵抗,就对自己预谋杀人并伪装现场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了。

其实这个案子的侦破过程对于警方来说是一点也不难的,难就难在死亡方式的判断。这一点,对于预谋犯罪的冯将来说,心里是非常清楚的。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误导警方认为这只是一起普通的五步蛇咬伤致死的意外事件。一旦警方识破了这是一起命案,他必然是逃无可逃的。

冯将其实和夏强是表兄弟的关系,而且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不一般。

夏强当上“业务员”之后,首先想着得从亲戚朋友开始下手,最先选择的就是冯将。冯将碍于情面,将信将疑地把自己的50万元存款放到夏强公司之后,公司果真如同夏强说的那样,每个月给冯将5000元的利息。冯将一看,觉得这确实是一个赚钱的好营生。于是冯将去找了自己所有的亲戚朋友,弄来了将近500万元的存款。在夏强书写了担保书之后,冯将把这一笔巨款交给了夏强。

开始几个月,很正常,夏强每个月给冯将55000元的利息款,冯将会把4万元的利息交给集资的亲戚朋友,自己则吃了剩下的利息。可是几个月之后,夏强突然不打利息了。冯将找他询问,他则说是公司资金周转困难,需要缓一缓,但肯定是安全的。

就这样拖延了两三个月之后,夏强突然就失踪了。

冯将的亲戚朋友们都来找冯将要钱,这个“二级业务员”顿时也没了办法,因为他甚至都无法联系上夏强的公司。后来冯将想尽了一切办法,去公安局报了案,公安局也立案侦查了,但是问题出在夏强的公司,所以得先调查他公司法人的犯罪行为。冯将又去法院,用夏强的担保书进行民事诉讼,法院却告诉他要“先刑事后民事”的原则,得等到公司违法犯罪的行为查处结束后,再进行民事诉讼。

然而,亲戚朋友们可等不了那么长的诉讼期,天天找冯将的麻烦。冯将联系不上夏强,情绪处在了崩溃的边缘。在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的时候,他决定杀人报复。

既然找不到夏强,冯将就决定报复他的老婆孩子。可是,杀人偿命他是知道的,于是他就设计了这么一出伪装意外的戏码。

他从黑市购买到了五步蛇毒素,装在注射器里,寻找下手的机会。他知道,他杀完人,还得把尸体移去山里,才能做到天衣无缝。于是,他就设计如何把自己的表侄骗上自己的车,如何作案,又如何抛尸。

没有想到,在进行踩点的过程中,夏中阳居然自己送上了门来。

他见夏中阳跑出了门,立即把他喊到自己的车上,就这样开车走了。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自己的表嫂追了出来,于是向夏中阳询问事情的原委。他装作一副支持夏中阳的样子,说自己在郊区有个住处,可以暂时让夏中阳住几天。夏中阳正在气头上,准备消失几天,让自己的父母着着急,于是就欣然答应了。

没有想到,在郊区等待他的,并不是温暖的住处,而是一支装满五步蛇毒素的注射器。

听完了审讯,我的后背冒出了一身冷汗,这样的作案手段实在是太恶劣了。不过,这个案子对我也有很大的鼓舞,因为无论手段再怎么恶劣,再怎么周密,其实都会有很多无法藏匿的线索。这也就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真正含义了吧。

同时,这案子也让我想到了“死亡教育”的重要性。我们国家几千年的传统文化观念里,对“死”字都是忌讳得很的。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只要是逢年过节,我千万不能说“死”字,否则会被掌嘴,认为不吉利。其实,不说“死”,就不用死了吗?这种传统的文化观念,让我们的孩子从小缺乏死亡教育,对于生命的可贵认识不足,对于可能面临的危险认识不足。

比如,离家出走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从我们法医的经验来看,离家出走导致死亡的事件可不少。毕竟是小孩子,不懂得如何面对危险、处置危险。在我的职业生涯中,遇到过的因为离家出走而死的孩子不少,有在山里遭遇野兽的,有在荒凉偏僻的地方冻死、饿死的。当然,也有这种在某个地方,被一个别有用心的人等待着取他性命的。

虽然说现在毒蛇并不多见,但是在这种山区里,总是有遇见毒蛇的概率的。这个案子中,即便是没有人要害夏中阳,说不定夏中阳也会因为真的遇见毒蛇而丧命。

所以,从小教育孩子警惕危险、珍惜生命是有多重要啊!当然,作为父母,我们也要善于关注孩子的情绪,及时发现叛逆期孩子有可能出现离家出走的倾向。及时发现、及时疏导,多沟通、多理解,这才是最好的教育之道吧。

在回程的车上,我不停地思索和叹息着。紧张的情绪,在破案后得以缓解,就像凌南上了公交车就立即睡着了一样,随着车辆的行驶,我们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直到临近高速公路收费站,我们才被减速带给颠簸醒来。

“我梦见凌南了。”程子砚突然嘀咕了一句,“和夏中阳不一样,凌南倒不是主动离家出走。可是他被动出走,也遭遇了同样的死亡悲剧,太可怜了。”

听到这儿,我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回头问道:

“对了,凌南那个视频里遇到的人,究竟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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