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66

银行劫匪回到公寓。地板上有一摊血,但是炉火在炉膛里噼啪作响。卢欧坐在沙发上吃比萨,逗茱莉亚笑。罗杰和房产经纪人在争论户型图上标注的尺寸,这并非由于罗杰打算买下这套房,而是因为“提供正确的信息非常重要”。扎拉和伦纳特站在窗户旁边。扎拉在吃一片比萨,伦纳特开心地看着她一脸嫌恶的表情。她好像并不喜欢他——事实的确如此,但她似乎也不讨厌他,而且无论如何,伦纳特觉得扎拉很棒。

安娜-莱娜独自站在一边,拿着盘子,但里面的比萨一点儿没动,已经开始变凉了。首先注意到安娜-莱娜的自然又是茱莉亚,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过去问:“你还好吗,安娜-莱娜?”

安娜-莱娜瞥了罗杰一眼。自打兔子出了厕所,她和罗杰就再也没交谈过。

“是的。”她撒谎道。

茱莉亚握住她的胳膊,更像在鼓励她,而不是安慰。

“我不清楚你究竟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老实说,为了让罗杰有成就感,你雇了伦纳特,这是我听说过的最疯狂、最古怪、最浪漫的事情了!”

安娜-莱娜试探地戳了戳盘子里的比萨。

“罗杰本来应该有机会升职的,我总是想,明年就轮到他了。可时间比你想的过得快多了,那么些年一眨眼就过去了。有时候我觉得,假如你们在一起生活很长时间,而且又有孩子的话,生活就有点儿像不停地爬树,上去再下来,上去再下来,你试着应付一切,做个好人,不停地往上爬,几乎顾不上看看对方。年轻的时候你是不会注意到这些的,但当你有了孩子,一切都会改变,有时候你甚至完全看不见跟你结婚的那个人。你们首先是家长和队友,婚姻伴侣关系成了最不重要的。总之你们就是……不停地爬树,只是偶尔会互相瞥一眼。我一直觉得,人生就应该这样,而且不得不这样,要把各种事都经历一遍。我经常告诉自己,重点在于我们爬的是同一棵树,因为那时候我觉得,我们迟早……听起来可能有点儿自命不凡……我们迟早会爬到同一根树枝上,然后就可以坐在那里,手拉着手,看看风景——我认为这就是我们老了之后的样子。可时间过得比你想象的快,永远都没轮到罗杰。”她说。

茱莉亚依然握着安娜-莱娜的胳膊,更像在安慰她而不是鼓励。

“我妈总是说,永远不要为自己道歉,永远不要为自己擅长的事表示抱歉。”

安娜-莱娜怀疑地咬了一口比萨,然后嚼着满嘴的比萨说:“明智的妈妈。”

两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然后,外面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又是一声。过了几秒钟,哨子般的呼啸和炸裂声接二连三地响起,犹如密密麻麻的雨点那样急促,数都数不过来。伦纳特站在离窗户最近的地方,他大声叫道:“看!烟花!”

吉姆找了个年轻警察买来烟花,然后亲自跑到那座桥边把烟花点燃。伦纳特、扎拉、茱莉亚、卢欧、安娜-莱娜、罗杰和房产经纪人来到阳台上,惊奇地站在那里。那是货真价实的烟花,绝非只能零星响几声的便宜小爆竹,五颜六色,跟下雨一样,半点儿都不含糊,因为今天就是这样的一个幸运日——吉姆碰巧也喜欢烟花。

银行劫匪和艾丝特尔站在厨房里,手挽着手望向窗外。

“克努特会喜欢的。”艾丝特尔点点头。

“我希望您也喜欢。”劫匪哽咽道。

“我很喜欢,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谢谢你!”老太太说。

“非常抱歉,给大家带来这么多麻烦。”银行劫匪抽着鼻子说。

艾丝特尔不高兴地噘起嘴巴。

“也许我们可以跟警察好好解释解释,告诉他们这是个误会?”她问。

“不,我觉得不行。”劫匪说。

“也许你可以逃出去?藏在什么地方?”她问。

艾丝特尔身上有酒味,眼神有点儿涣散,银行劫匪本想和盘托出,但随即意识到,艾丝特尔知道得越少越好,这样老太太接受警察的讯问时,就不用为劫匪说谎了,所以银行劫匪只是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不,我觉得不行。”

艾丝特尔紧紧握住劫匪的手。虽然她无能为力,但是烟花很美,克努特会喜欢的。

看完烟花,银行劫匪走进客厅,其他人也从阳台回来了。劫匪悄悄地向房产经纪人示意,表示想跟她谈谈,可房产经纪人正忙着跟罗杰争论茱莉亚和卢欧该付多少钱才能买下这套房。

“好吧!好吧!”最后,房产经纪人叫道,“我可以再降一点儿,但这只是因为我必须把另外那套公寓在两周之内卖出去,我不希望出现两套房子互相拉价的情况!”

罗杰、茱莉亚和卢欧朝同一个地方歪了歪头,三颗脑袋撞在了一起。

“另外那套……是哪个?”罗杰问。

房产经纪人哼了一声,显然为自己说漏了嘴感到恼火。

“隔壁那套,在电梯的另一边,我还没挂到公司的网页上呢,要是同时卖,两套都卖不出好价钱,称职的房产经纪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另外那套看起来跟这套一模一样,就是壁橱稍微小一点儿,但不知道为什么,那边信号特别好,对现在的人来说,这一点似乎非常重要。房主是一对小情侣,两人准备分手,还在我办公室大吵一架。他们把所有家具都搬走了,只留下一个榨汁机——我能看出他们为什么不想要它,因为那个颜色真的是一言难尽……”她说。

房产经纪人絮絮叨叨地讲了半天,但已经没人真的在听了。罗杰和茱莉亚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他俩同时看向银行劫匪,又看了看房产经纪人。

“等等,你说你要把隔壁的房子给卖了?电梯另一边那套?而且……里面现在没有人住?”为了确定某个事实,茱莉亚问。

房产经纪人终于停止唠叨,开始不停地点头。茱莉亚看向银行劫匪,她俩想到的当然都是同一件事——解决问题的可行方案。

“你带着另外那套公寓的钥匙吗?”茱莉亚充满期待地笑着问,她觉得这是十拿九稳的事儿。

不幸的是,房产经纪人扭过脸来看着茱莉亚,好像这个问题非常荒谬。“我为什么要带着那套房子的钥匙?我还没开始卖,还有两个星期呢!你觉得我会为了好玩,随身带着别人家的钥匙吗?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房产经纪人了?”她说。

罗杰叹了口气。茱莉亚更加无奈地叹了口气。银行劫匪连气儿都没了,深深地陷入了绝望之中。

“我有过外遇!”这时,艾丝特尔在公寓的另一头开心地叫道,因为她又在厨房里发现了一瓶酒。

“行啦,艾丝特尔。”茱莉亚说。老太太没理她,不能否认的是,她喝得有点儿醉了,因为壁橱里的酒对这位上了年纪的女士来说已经够多的了。

“我有过外遇!”她嘟囔道,眼睛定定地望着银行劫匪,劫匪突然感到有些紧张,担心假如老太太接着讲下去,会泄露出什么不堪入耳的细节。艾丝特尔挥舞着酒瓶子,继续叫道:“他喜欢看书,我也喜欢,但我丈夫不喜欢。克努特喜欢音乐,我觉得音乐也挺好的,可那不一样,对吧?”

银行劫匪礼貌地点了点头。

“没错。我也喜欢看书。”她说。

“我一看见你就猜到了!你好像也是那种认为大家不仅需要新闻报道,也需要童话故事的人!你一进来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你知道吗?你是搞砸过事情,抢银行什么的,可谁没搞砸过事情呢?有趣的人至少都做过一次傻事!拿我来说吧,我有过外遇,背着克努特,跟一个像我一样喜欢书的人来往,现在无论我读到什么东西,都会同时想起他们两个!他给过我他家的钥匙,我从来没告诉克努特我留下了那把钥匙!”艾丝特尔说。

“拜托,艾丝特尔,我们正在……”茱莉亚说。艾丝特尔还是没理她,只见她伸出一只手,沿着书架摸了过去。她最后一次在电梯里遇到那位邻居时,他给了她一本很厚的书,是个男人写的。在这本书好几百页的某个地方,他画出了一句话:直到相爱,我们才会醒来。作为交换,艾丝特尔给他一本女人写的书,因为是女人写的,这本书不需要几百页的篇幅就能说清楚作者的意思。在开头没几页的地方,艾丝特尔画出了一句话:爱是希望你存在。

她的手指抚摸着书架上的书脊,眼睛却根本没有看着它们,好像是在梦游。突然,一本摆在书架正中的书掉到了地上,它不是故意要掉下来的,而是艾丝特尔的指甲恰巧碰到了它的书脊。它平摊着落下来,显露出其中的几页,一把钥匙从书页之间弹了出来,然后“当啷”一声,落在镶木地板上。

艾丝特尔的胸口急促地起起伏伏,虽然有些口齿不清,眼睛却亮亮的:“克努特生病之后,我们把这套房子给了女儿。我以为她或许愿意带着孩子搬到这里,可这个想法显然很蠢。他们不想住在这里。他们有自己的生活,在他们自己的地方。从那以后,这里就只有我了。呃……你们能看出来……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太大了,不适合独居。所以最后我女儿说,我们应该卖掉这里,然后给我买一套小的,那样更好收拾,她说。我给好几个别的房产经纪人打过电话,他们都说,快过年了,不适合安排看房,可是我……我想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找人说说话……所以,这位房产经纪人过来之前,我先躲了出去,然后假装成看房的,跟你们一起进来。因为我不想把公寓卖给自己完全没见过的陌生人,它不仅仅是一套房子,也是我的家,我不想把它交给那些只是买下来过一过手就卖给别人赚差价的二道贩子。我希望住在这里的人能够像我一样,也喜欢在这里生活。对年轻人来说,理解这些也许有点儿难。”

这不是真的,因为在场的每个人都非常理解她的意思。可就在这个时候,房产经纪人清了清嗓子。

“原来……您女儿委托我卖房之前,你们还联系过别的房产经纪人?”她问。

“噢,不,她只是想先给别的房产经纪人打电话试试,看看他们有什么反应!最后肯定还是要联系你的。”艾丝特尔笑着说。

房产经纪人终于认命地拂掉了她外套上的灰尘和她的自负。

“所以,这把钥匙是……”银行劫匪开口道,她盯着地上的钥匙,依然有点儿不敢相信。

艾丝特尔点点头。

“我的那位老相好——他家就在隔壁,电梯的另一边。他也是在那里死掉的。他的公寓挂牌出售时,我站在书架前面,心想,要是我在克努特出现之前遇到了他,会发生什么?当你老了的时候,就会经常这样放纵一下自己的想象力。一对小情侣买了他的房子,他们一直没换锁。”她说。

茱莉亚清了清嗓子,显然很吃惊。

“可是……抱歉,艾丝特尔,您是怎么知道他们没换锁的?”她问。

艾丝特尔尴尬地咧咧嘴巴。

“我偶尔会……呃,我其实从来没真的打开过那扇门,我又不是小偷,但我……会把钥匙插进去试试。那对小情侣分手,对我来说并不奇怪,因为我在壁橱里抽烟的时候,经常听到他俩吵架。壁橱那里的墙很薄,什么都能听见,这么说吧,有些声音连斯德哥尔摩人听到了都会吓一跳。”她回答。

银行劫匪把那本书放回书架,紧紧握住钥匙,然后低声告诉其他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都不用说,直接去那套公寓里躲着吧,等风头过了再出来,然后你就能回家找你的女儿们了。”艾丝特尔说。

劫匪松开拳头时,钥匙在她掌心跳起了舞,她几乎握不住它。

“我没有家可以回。付不起房租。我不希望你们为了我向警察说谎。他们会问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躲在哪里,我不想让你们为了我撒谎!”她叫道。

“我们当然会为了你撒谎的。”卢欧大声表示。

“不要担心我们。”茱莉亚轻声说。

“其实我们谁都不用撒谎。”罗杰说,“只要装痴卖傻就行了。”

“没错,这很简单!因为对你们来说,装痴卖傻根本算不上什么挑战!”扎拉叫道。她说的话头一次听起来不再像是侮辱,反而挺真诚。

安娜-莱娜若有所思地冲着银行劫匪点点头。

“罗杰说得对,我们只需要装痴卖傻就行了。我们可以说你从来没摘下过面罩,所以我们没法描述你长什么样。”她说。

劫匪试图抗议,但他们没给她机会。随后有人敲门,罗杰走进门厅,趴在猫眼上一看,吉姆站在外面。这个时候,罗杰才意识到真正的问题是什么。

“该死,那个警察守在楼梯间里!你没法在他眼皮底下溜进那套公寓!我们刚才没想到这个!”他叫道。

“也许我们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茱莉亚建议。

“我可以往他眼睛里滋柠檬汁!”卢欧点点头。

“也许我们可以试着跟他讲理?”艾丝特尔满怀希望地说。

“除非我们一起跑出去,扰乱他的视线!”安娜-莱娜大声思考道。

“最好是全都脱光!一丝不挂的迷惑性更强!”伦纳特从专家角度发表了经验之谈。

扎拉就站在他旁边,他这么说,很可能就是为了听她骂他“该死的白痴”的,然而扎拉却说:“也许我们可以贿赂他。那个警察。因为大多数男人都是可以收买过来的。”

伦纳特当然注意到,她本可以说“大多数人”,不用非得说“大多数男人”,但他忍不住觉得,这说明扎拉还是愿意加入他们这个小群体的。

银行劫匪拿着钥匙站了半天,虽然很想把吉姆的计划告诉大家,但最后她还是非常谨慎地说:“不,如果你们知道了我的逃跑计划,就只能对警察撒谎了,但要是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走出这个门之后,完全可以和警察实话实说:你们出去之后,就关上了公寓门,把我留在这里。至于后来我怎么了,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看起来似乎想要反对(扎拉除外),但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甚至连扎拉也点了点头)。艾丝特尔给吃剩的比萨包了保鲜膜,放进冰箱,又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一张小纸条上,塞进银行劫匪的口袋里,小声说:“请在安全的时候给我发短信,否则我会担心的。”劫匪答应了。然后所有人质走出公寓。罗杰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他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直到门锁发出闭合的“咔嗒”声。吉姆引导众人走下楼梯,等在楼下的杰克会护送人质登上警车,让他们前往警察局接受讯问。

吉姆独自在楼梯间里等着,过了一会儿,杰克上来了。

“银行劫匪还在里面?你确定?爸爸?”杰克问。

“百分之百确定。”吉姆说。

“很好!谈判专家很快会给劫匪打电话,劝他主动投降。否则我们就得破门而入了。”杰克说。

吉姆点点头。杰克环顾四周,趴到电梯旁边,捡起一张纸。

“这是什么?”他说。

“好像是幅画?”吉姆说。

杰克把画装进口袋,看了看表。谈判专家打电话的时间到了。

那个“像是电话的玩意儿”塞在一只比萨盒子里,是卢欧发现的它,可她当时很饿,所以看到比萨盒里的电话,她只是稍微觉得有点儿奇怪,就随手把它搁到了一边,决定先吃饭再研究这是怎么回事。吃完比萨,她就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因为还有许多事让她分心,比如欣赏烟花。假如你不认识卢欧,很可能想不到她有多么的心不在焉,但你大概能想象出,吃完自己那份比萨之后,卢欧是怎么掀开其他所有比萨盒子,吃掉别人留下的饼皮的——就在这个时候,罗杰转过身来,劝她不要担心,因为他现在确信她会成为一个好家长,因为只有合格的父母才会像她这样吃掉别人比萨盒子里的饼皮,这样的评价对卢欧而言意义重大,于是她哭了起来。

因此,那部特殊的电话就这样留在了沙发旁边的那张三条腿的小桌子上,无人过问,像一只趴在冰块上的蜘蛛,随时都有可能从晃晃悠悠的桌子上滑下去。所有人质离开后,银行劫匪仔细地擦了擦她的手枪,这才把它放在电话旁边,因为罗杰看过一部介绍警察如何在犯罪现场寻找指纹的纪录片。她还把滑雪面罩扔进了火堆,因为罗杰说,警察也许能从各种各样的东西上提取到罪犯的DNA。

然后,银行劫匪走出公寓大门。吉姆独自站在楼梯平台上。两人彼此对视,银行劫匪感激万分,吉姆忧心忡忡。她给他看了钥匙,他松了一口气。

“快点儿。”他说。

“我只想说……我没把你帮助我的事告诉任何人,因为我不希望他们接受讯问的时候为我撒谎。”她说。

“很好。”他点点头。

劫匪用力眨着眼睛,徒劳地想把里面的泪水挤掉,因为她当然明白,自己其实已经是在要求某一个人为她撒谎了,而且他从来都没有为了别人撒过这么大的谎。然而吉姆不打算给她道歉的机会,所以他只是把她往电梯门的另一边推了推,低声说:“祝你好运!”

银行劫匪走进隔壁那套公寓,锁上了门。吉姆独自在楼梯间里站了一分钟,想了想他的妻子,希望她能为他感到骄傲——至少不会真的生他的气。全体人质安全地坐进车里,前往警察局。杰克急忙跑上楼。谈判专家拨打电话联系劫匪。那把枪掉到了地板上。

67

回到警察局,吉姆告诉了杰克真相,全部真相。他儿子想要发火,但是已经没时间发火了,作为一个好儿子,杰克决定先想办法应对目前的情况。安排人质从警察局的后门离开之后,杰克朝前方的警局正门走去。

“不需要你来承担这一切,儿子,还是让我去吧。”吉姆沮丧地说。但他把后面那句话咽了回去:对不起,我对你说了谎,但你应该明白,我做了正确的事。

年轻警察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爸爸。你就在这儿待着。”他说。

杰克也咽下了一句话:你已经惹了够多的麻烦了。他来到警察局大门口的台阶上,告诉等在那里的记者:他本人,杰克,为警方的全部行动负责,他们没有抓到罪犯,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有的记者开始大喊“警察无能”,其余的记者则只是边做笔记边幸灾乐祸地笑,准备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用新闻报道和博客文章把杰克送上绞架。耻辱和失败都将是杰克一个人的,责任由他一个人承担,不会有其他人受到指责。警察局里,他的父亲两手捂脸坐在那里。

第二天一大早,斯德哥尔摩的警探们来到了镇上,这是新年的前一天。读过了全体证人的证词、跟杰克和吉姆谈了话、察看了所有证据之后,这群斯德哥尔摩人轻蔑地哼了一声,用比洗洁精广告片还要目空一切的腔调宣布,他们已经没有资源再做更进一步的调查了,所以案子到此为止——反正没有人在劫持人质事件中受伤,劫匪抢银行的行为也没造成实际的财产损失,没有真正的受害者。作为斯德哥尔摩人,他们得把资源用在真正需要的地方,更何况现在是新年的前一天,谁会愿意留在这个小镇上过年呢?

他们急着回家,杰克和吉姆会看着他们驱车离开。那些记者也不见了,甚至比斯德哥尔摩人消失得还要早,显然已经再次出发,奔向他们心目中的另一个大新闻——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下一个即将离婚的名人。

“你是个好警察,儿子。”吉姆低着头说。其实他还想再添一句:更是个好人。可他说不出来。

“你并不总是一个好警察,爸爸。”杰克笑着仰起脸,望向远处的云层。他也想再添一句:但是除了做警察,其余的我都是跟你学的。可他说不出来。

不过,接下来他们会一起回家,一起看电视,一起喝啤酒。

这就够了。

68

警察局后门的台阶上,艾丝特尔轮流拥抱了每一个人。(当然,扎拉除外,她用挎包成功格挡住了来自老太太的拥抱,敏捷地跳到一边。)

“我得说,如果非当人质不可的话,没有谁比你们更适合做伴的啦。”艾丝特尔笑着告诉大家——包括扎拉。

“您想和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吗?”茱莉亚问。

“不,不,我得回家了。”艾丝特尔微笑着说。接着,她突然严肃地看向房产经纪人:“非常抱歉,我改了主意,不打算卖房了,那里毕竟是我的……家。”

房产经纪人耸了耸肩。

“我觉得,您这么做其实很可爱。人们总以为房产经纪人就知道卖房子,但那些不打算卖掉的房子……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说。

伦纳特帮她找到了合适的字眼:“不打算卖掉的房子自有它们的浪漫之处。”

房产经纪人点点头。艾丝特尔快活地一连深呼吸了好几次:她马上就要跟茱莉亚和卢欧做邻居了,她们的家就在同一个楼梯平台的两边,她和茱莉亚可以在电梯里换书看。艾丝特尔首先要把她最喜欢的诗人的书拿给茱莉亚看,她会在其中一页折个角,把她觉得最美的句子画出来。

一切都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不,我在说什么

一切都必须发生在你身上

那将会是多么的美妙

作为交换,茱莉亚拿给艾丝特尔的书类型截然不同,是一本斯德哥尔摩的旅游指南。

卢欧会失去她的父亲,她每周都会去看他,虽然他的身体还在地球上,但灵魂属于天堂。卢欧的妈妈会找到力量应对这个损失,因为另一个男人会向她证明生生不息的道理——茱莉亚会紧紧握着卢欧的手把他生下来,因为握得太用力,护士会为两个妈妈分别准备止疼药——孩子出生之前给茱莉亚,出生之后给卢欧。

卢欧会睡在孩子旁边,身下铺着白床单,却一点儿都不害怕,因为她曾经为了他翻山越岭,将来也会为了他做任何事,假如有必要,甚至还会抢银行。卢欧和茱莉亚会是好妈妈——反正已经足够好了。

茱莉亚还是会把糖果藏起来,但她同意卢欧留下那群鸟。猴子和青蛙会喜欢上这群小东西,每天都去看它们,就算茱莉亚给她俩很多钱,她们也不会像别的小孩那样敞开鸟笼子,然后拔腿就跑。茱莉亚和卢欧还是会吵架,然后和好,只要你更擅长和好,就不用害怕吵架——她们会先大声吆喝,然后更大声地笑,两人和好的时候,墙壁会跟着摇晃,连坐在壁橱里的艾丝特尔都会替她们感到害臊。她们的爱会持续下去,永远都像一家花店。

警察局外面,扎拉飞快地窜下台阶,生怕还会有什么人试图拥抱她。伦纳特着急地跟在后面。

“你想拼个出租车吗?”他问,好像还嫌扎拉不够心烦似的。

从扎拉的表情来看,她以前似乎从来没拼过车,至少很久没干过类似的事了,不过,沉默了半天之后,她喃喃地说:“你必须坐前面,还有,不能拦那种后视镜上挂着一大串垃圾装饰品的车,这是原则。”

安娜-莱娜依然坐在台阶上,罗杰也在旁边坐下来,尽量跟她靠在一起。安娜-莱娜伸出手指,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指头。她想说声“对不起”,他也想跟她这么说,但有时说出这个词比你想象的要难,尤其是当你们已经一起爬了很久的树之后。

她抬头望着天空,天早就黑了下来——铁石心肠的十二月。但她知道宜家还在营业,有盏灯始终在远处等着他们。

“我们可以去看看你上次说的那种厨房台面。”她小声说。

看到他摇头的时候,她崩溃了。罗杰很久都没说话,因为他在不断地改变主意。

“我觉得,也许我们可以干点儿别的。”终于,他嘟嘟囔囔地说。

“什么意思?”

“看个电影什么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幸亏安娜-莱娜早就坐下来了,她现在要是还站着,肯定已经站不住了。

然后他们去看了一段编造出来的东西,因为人们有时候也需要听听故事。在黑漆漆的观众席,他俩手牵着手,安娜-莱娜感觉自己像是走在了回家的路上,罗杰则觉得他已经做得足够好,再也不用证明什么了。

艾丝特尔赶回她的公寓。她在路上打电话告诉女儿,不要为劫持人质事件担心,也不用为妈妈一个人住在那套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担心,因为她再也不会孤单了。艾丝特尔会被迫把烟戒掉,因为跑到她家租房的那个年轻女人连她躲在壁橱里抽烟都不让。

确切地说,这个年轻女人是从艾丝特尔女儿那里租下了整套房子,然后把其中一个房间转租给艾丝特尔,租金也是六千五百克朗。公寓的冰箱上,挂着一张有猴子、青蛙和麋鹿的皱巴巴的画,趁吉姆出去倒咖啡时,艾丝特尔把它从警察局的讯问室偷了回来。每隔一周,猴子和青蛙就会天天在艾丝特尔的厨房跟妈妈一起吃早餐。此后的许多年里,每逢岁末年终的最后一夜,她们还会在厨房的窗前一起看烟花。最终,艾丝特尔人生中没有克努特的最后一夜到来的时候,大家也会陪伴她度过那个晚上。

在艾丝特尔的葬礼上,卢欧会提议在墓碑上刻下这样的铭文:“这里躺着艾丝特尔,她非常喜欢她的酒!”茱莉亚会踢卢欧的小腿一脚,但没那么用力。她们的儿子会拉着两个妈妈的手离开墓园。在茱莉亚的余生中,她会一直保留老太太的书,还有她的那些酒瓶子。猴子和青蛙长成青少年的时候,还会躲进艾丝特尔的壁橱里偷偷抽烟。

在类似于天堂的某个地方,艾丝特尔会和一个男人听音乐,跟另一个男人讨论文学。这是她应得的。

噢,对了,离这座公寓楼不远的地方,另一座公寓楼的地下室里——某位做过银行劫匪、有两个小女儿的母亲在这儿睡过觉,当时的她既孤独又恐惧,劫持人质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她用过的那箱毛毯还放在这儿。因为她拿走了毛毯底下的那把枪,新年过后,别处的某家银行免除了遭抢的命运,藏手枪的那个家伙把地下室翻了个底朝天,怎么都想不明白,什么样的王八蛋会专程跑到这里来偷枪呢?

一定是白痴才会这么干吧。

69

办公室外面的窗台被积雪压歪了。心理医生正在和她父亲通电话。“亲爱的纳迪娅,我的小鸟。”他用家乡的语言说,因为“鸟”在那里是一个听上去更美的词。“我也爱你,爸爸。”纳迪娅耐心地说。他以前从来不会跟她这样说话,可就连程序员步入老年之后也会变成诗人。纳迪娅一遍又一遍地向他保证,第二天去看他时,她一定会非常小心地开车,但他还是更希望亲自过来接她。爸爸始终是爸爸,女儿始终是女儿,连心理学家都无法完全和这样的现实达成妥协。

纳迪娅挂断电话,听见了敲门声,敲门的人似乎不想触碰门板,在用伞尖敲门。心理医生过去敞开门,只见扎拉站在外面,手里拿着一封信。

“你好?对不起,我记得……我们今天这个时候好像没有预约?”纳迪娅纳闷地说,她先是翻了翻工作日志,又拿起手机看时间。

“不,我只是……”扎拉看似平静地说,可雨伞的金属辐条柔和地颤抖着,出卖了她的内心——纳迪娅注意到了。

“进来吧,快进来。”她不安地说。

扎拉眼睛下方的皮肤满是细小的纹路,似乎被里面的东西挤压得马上就要裂开。她盯着“桥上的女人”看了几分钟,然后问纳迪娅:“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是的。”纳迪娅犹疑地点点头。

“你快乐吗?”扎拉问。

纳迪娅想伸出手去碰碰她,但是忍住了。

“是的,我快乐,扎拉。虽然不是一直这样,但我知道,一个人没必要时时刻刻都快乐。不过我已经……足够快乐了。你来这里就是问这个的吗?”心理医生回答。

扎拉望向纳迪娅身后。

“你曾经问我,为什么喜欢自己的工作,我说那是因为我很擅长。可是最近,我会突然不由自主地想,我之所以喜欢自己的工作,是因为我相信它。”她说。

“这是什么意思?”心理医生用专业人士的语气问,尽管她想非常不专业地表示,她很高兴能见到扎拉,而且经常想到她,担心她可能会做出想不开的事。

扎拉伸手指向墙上的那幅画,尽量不碰到画中的女人。

“我相信银行的社会作用,我相信秩序。我向来都不否认,我们的客户、媒体和政客其实全都讨厌我们——因为这正是我们的目的。银行是经济体系的压舱石,把整个体系变得迟钝低效、官僚主义和难以操纵,从而阻止世界陷入太多的困境。人们需要官僚主义,这让他们在做傻事之前有时间三思而后行。”她说。

扎拉沉默了。心理医生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请原谅,我可能是在瞎猜,扎拉,不过……听起来,你好像变得跟以前有点儿不一样了。”她说。

扎拉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着纳迪娅的眼睛。

“房地产市场会再一次崩溃,就算不在明天,那也是早晚的事。作为银行,我们很清楚这一点,可我们还是往外借钱,当借钱的人失去一切的时候,我们就说这是他们的责任,这是游戏规则,全都是他们自己的错,因为他们太贪婪了。可这当然不是事实,大部分人并不是贪婪,而是……就像我们讨论这幅画的时候你说的那样:他们需要找到可以抓住的东西,可以为之争取的东西——他们只是想要有个住的地方,在那里抚养孩子和过自己的生活。”她说。

“我们上次见面之后,你遇到什么事了吗?”心理医生问。

扎拉心烦意乱地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她再一次答非所问地说:“现在无论什么事都好像变得轻松简单了,纳迪娅,银行也不再是压舱石。一百年前,几乎每个在银行工作的人都知道他们是怎么赚钱的,可是如今的每家银行里面,清楚这一点的不会超过三个人。”

“所以你是质疑自己在银行的作用吗?因为你觉得再也看不懂银行的盈利模式了?”心理医生猜测。

扎拉的下巴从一边移动到另一边。

“不,我辞职了。因为我意识到,我自己就是这三个人的其中之一。”她回答。

“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纳迪娅问。

“我不知道。”扎拉表示。

心理医生终于有了重要的观点想要表达,虽然这句话不是她从大学里学来的,可她知道,每个人也许都需要明白这个道理。

“一无所知是个很好的开始。”她说。

扎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不停地搓手和数窗户。纳迪娅的办公桌很窄,但要是中间没隔着这张桌子,两个女人很可能不会坐得如此靠近。有些时候,我们需要的并非距离,而是障碍。扎拉的举止很谨慎,纳迪娅也小心翼翼。沉默良久之后,心理医生终于鼓起勇气再次开口。

“还记得刚开始咨询那阵子,你问过我一个问题吗?什么是‘惊恐发作’?我觉得我当时回答得不怎么好。”她说。

说到这儿,心理医生摇了摇脑袋,扎拉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纳迪娅用她自己的话解释了什么是“惊恐发作”,没有借用她在心理培训中学到的定义或者从其他人嘴里听来的理解,她说:“你知道吗,扎拉?教科书上说,谈论惊恐发作有助于缓解这种症状。遗憾的是,在我看来,大多数人都对它缺乏了解——假设某天早晨,他们来上班时显得无精打采,被同事和老板问起原因的时候,与‘我得了焦虑症’相比,‘我昨天晚上喝多了’这种回答也许会获得更多的同情。但我认为,我们每天在街上碰到的许多人,其实也会有着跟你我差不多的感受,他们只是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而已。由于莫名其妙的呼吸困难而四处求医,却一连几个月都弄不清病因的男男女女十分常见,他们只觉得自己的肺有毛病,很难承认是别的地方出了问题,比如……精神方面的崩溃。那是一种灵魂的疼痛,是血液中无形的铅块,压在胸口的难以形容的巨石——然而大脑只会欺骗我们,吓唬我们:你快要死了。可是,扎拉,我们的肺没毛病,我们不会死,你我都不会。”

这些话回荡在两个女人之间,在她们的视网膜上跳起了隐形的舞蹈。我们不会死。我们不会死。我们不会死,你我都不会。

“可人都是要死的!”扎拉终于忍不住提出了异议,心理医生哈哈大笑。

“你知道吗,扎拉?也许你可以把撰写幸运饼干的签语当成自己的新工作?”纳迪娅调侃道。

“爱吃甜点的人只配得到一种签语:‘这就是你变成胖子的原因’。”扎拉反唇相讥,接着她也笑了,可这一次颤抖的鼻尖出卖了她的内心——她先是尴尬地往窗外瞥了一眼,然后悄悄移回视线,打量着纳迪娅的手、脖子和下巴,就是不敢看向她的眼睛。随之而来的沉默是她们历次咨询之中最长的。终于,扎拉闭上双眼,抿起嘴巴,她眼睛下面的皮肤终于自暴自弃地松了劲儿,从中渗出的恐惧化成脆弱的泪滴,落在桌子边上。

她非常非常缓慢地让那封信滑出自己的手掌,心理医生犹豫了一下,把信捡了起来。扎拉想要小声告诉纳迪娅,就是因为这封信,她才会到这里来。那个男人跳桥十年后,她头一次需要有人把他写给她的这封信念给她听,然后在她的胸口腾起火焰的时候,阻止她跳下去。

她还想要小声讲出整个故事——包含那座桥和纳迪娅的故事,还有她是怎么看到那个男孩跑到桥上救下纳迪娅的,从那以后,她每天都会思考人与人之间的差异……然而她只能勉强挤出几个字:“纳迪娅……你……我……”

纳迪娅很想隔着办公桌拥抱对面这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可是她不敢。所以,趁扎拉还没睁开眼睛,心理医生轻轻地把小拇指伸到信封背面,挑开了封舌,从里面拿出一张十年前就写好了的纸条,上面只有五个字。

70

桥被冰雪覆盖。晨曦笼罩地平线之前,几颗残星勇敢地释放着最后的光亮,桥梁冰封的外壳折射出晶莹的反光。整个小镇仍在酣睡,孩子们裹在羽绒被里做着美梦,无意识地摇晃着小脚丫,这是大人们的心跳持续下去的动力。

扎拉站在桥栏旁边,俯身向栏杆外侧看去,在时间近乎静止的一瞬,她仿佛马上就要跳下去了,可假如有人看到她的表情,了解她的过往和近几天来遇到的事情,就会知道,她根本不打算跳下去,经历了这些之后,没有人会以这种方式结束一个故事。她不是那种会跳下去的人。

那么,然后呢?

然后她松开手,让那封信掉了下去。

就算你站在那里,也几乎察觉不到它的坠落,它落到水上的时间也比你想象的长。纸张被风推得划过水面,发出轻柔的刮擦声,颤抖皱缩着逐渐漂远。从在门口的擦鞋垫上拾起它时开始,曾经一万次紧紧握住这封信的十根手指终于放弃挣扎,让它驶向了最终的归宿。

十年前,寄来这封信的男人把他认为她应该知道的事全都写在了里面,这是他告诉别人的最后一件事,只有短短的五个字,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对另一个人说出这几个字:

不是你的错。

信落到水面上的时候,扎拉已经走向了桥的另一头,有辆车停在那里等她,里面坐着伦纳特。扎拉打开车门,两人对视了一眼。无论她把音乐的音量调到多高,他都不会抗议。她决定想方设法让自己厌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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