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十六
溪镇沉陷在忧伤里,掉入水中淹死了一百多人,还有近千人落水被救起后发起了高烧。在惊吓和受冻之后,感冒在溪镇流行起来,咳嗽和喷嚏在大街小巷节奏鲜明地响着。
顾益民派出商会的人将城里大小酒馆饭店全部包下,让他们准备好酒席,迎接北洋军的到来。此时仍然有一些逃难的人从溪镇经过,不再有溪镇的居民跟随而去,竹筏的散架让他们死了这条心,他们觉得顾益民说得对,只要对北洋军热情款待,就能让溪镇化险为夷。
溪镇在阴沉的天空下度过了平静的两天,然后阳光来了,积雪反射出来的光芒让溪镇明亮起来。中午的时候,有人发现这天没有逃难的人经过,这话传到顾益民那里,顾益民传话给镇上的酒馆饭店,让他们准备好鸡鸭鱼肉和本地黄酒,说北洋军马上就要到了。一个时辰之后,马蹄声隐约传来,顾益民立即起身,带领商会成员和众多百姓,来到北门外列队迎候。
一队骑兵在远处奔驰过来,萧萧马鸣在天寒地冻里锋利响起,让城门外迎候的人群心惊胆战。这队骑兵在离城两里多路的地方勒住缰绳,他们向着城门外的人群眺望一会儿后掉头回去了,马蹄扬起的积雪让骑兵奔驰而去时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北洋军的大部队出现了,不分道路和田地,浪涛似的蜂拥而来,有一百多人带着八匹马拖着的两门大炮,从田地里响声隆隆践踏而来。
一个年少英俊的军官骑马飞奔到城门下,挥舞马鞭喊叫:“谁是领头的?”
顾益民上前一步,自我介绍是溪镇商会的会长,他说溪镇的百姓在此迎接贵部,又说溪镇的大小酒馆已经准备了宴席,恭候贵部大驾光临。年轻的军官点点头,掉转马头飞奔回去。随后几十个骑兵簇拥着他们四十来岁的旅长来到城门外,旅长翻身下马,走到顾益民面前双手作揖,笑声朗朗说:
“多谢诸位迎候。”
一千多北洋军官兵从溪镇的北门鱼贯而入,漫长的队伍走了半个时辰。在这寒冬季节,大多士兵还是身穿单衣,也有一些穿着抢掠来的衣服,有穿长袍的,有穿短袄的,有的反穿皮袄,有的身穿女人的花袄,有的头戴礼帽,有的蒙上花格头巾。他们进了溪镇以后,立刻挤满所有的酒馆饭店狼吞虎咽起来,咀嚼声、笑声和叫喊声经久不息,仿佛大群的牲口在溪镇东南西北持续叫嚷。旅长和那位年少英俊的副官以及二十多个军官被顾益民请到家中,顾益民设家宴招待旅长和他的手下。酒足饭饱之后,顾益民又请他们到厢房休息,送上了鸦片烟。在旅长吸食鸦片烟的时候,顾益民试探地说:
“旅长,这寒冬腊月的,贵部的士兵大多还穿着单衣,万一士兵因为饥寒而犯了错误,日后上面追究下来,责任还不都在旅长身上?”
旅长吸着烟说:“这穷途末路之时,我又能如何?”
顾益民说:“我愿在三天之内,将全旅官兵的冬衣一律制发,军饷照额发放一个月。请旅长叫军需前来,询问如何办理,共需多少银两。”
旅长说:“不用问军需,我深知本旅情况,换发一季冬衣和一个月的军饷六万银两够了。”
顾益民当即答应下来,承诺在这三天之内将一千多件冬衣和军饷准备好。顾益民知道溪镇的几家裁缝铺是无法在三天内做成一千多件冬衣的,他让裁缝铺只做军官的冬衣,士兵的冬衣由商会出面,组织了一千多个家庭主妇来缝制。接下来的三天里,这些家庭主妇在屋子里剪裁冬衣,在屋子外晒着太阳缝制冬衣,她们个个动作娴熟,平日里家里人的衣服都是她们自己缝制的。
顾益民吩咐商会将镇上的旅店、仓库、店铺都腾出来,变成临时兵营。为了让良家妇女不受侵犯,顾益民又让商会包下镇上的两家妓院,供全旅官兵清火消热。镇上有几分姿色的私窝子也都被顾益民找来,与青楼女子不同,二十多个私窝子都穿着蓝印花布的衣裳,脸上没有胭脂没有口红。平时她们是在家中悄悄接客,这时她们排成一队供旅长、团长、营长和连长们挑选,个个脸上挂着羞怯之意,从旅长到连长们喜笑颜开。第一个挑选的旅长犹豫不决,他说胖的瘦的都喜欢,不知该选哪一个。其他军官就说,旅长您胖的瘦的都来一个,左右开弓双枪齐发,施展旅长之雄姿。旅长笑眯眯点头称是,说左右开弓也是个办法。旅长选了两个后,其他军官挑选了,喜欢胸的选胸大的,喜欢屁股的选屁股大的,喜欢苗条的选瘦的,喜欢丰满的选胖的,喜欢瓜子脸的选脸尖的,喜欢鹅蛋脸的挑脸圆的,喜欢看眼睛的挑眼睛又黑又亮的,然后他们顺手牵羊似的一个个拉走了她们。
那些排长和班长们只能在天寒地冻的街上与士兵为伍,当然他们不会像士兵那样在凛冽的寒风里站得双腿发麻,他们命令挤在妓院门前的士兵们让出路来,他们骂道,畜生都知道让开个路,你们他娘的连个畜生都不如。他们进了妓院以后分头扑向了一格一格的房间,心急火燎地让妓女叉开双腿,妓女说长官你别太急了,他们又骂起来,母狗都知道叉开个腿,你他娘的连条母狗都不如。当排长和班长们陆续从妓院里出来后,如饥似渴的士兵才开始一个一个往里挤进去。
下午的时候,旅长在一胖一瘦两个私窝子中间爬起来,穿上军服带着那位年少英俊的副官和护兵,来到溪镇的街上巡察队伍,走过妓院时,看到妓院前的街道上人山人海挤满了士兵,一股股热浪扑面而来。旅长问他的副官,这是什么地方?副官说,是妓院。旅长很生气,对副官说:
“成何体统?这哪像军队,这倒像抢粮的饥民。传我的令下去,不许他们挤成一团,给我排成两队,整整齐齐进去,嫖娼也要讲个军威。”
那些排长和班长们被副官叫了回来,他们又叫又骂,挤成一团的士兵终于排出了队形,长长的队形沿着街巷蜿蜒而去,让那些排在后面的士兵垂头丧气,他们说刚才挤在一起时还能见到妓院门前的灯笼,如今出了那条街又拐了几个弯,别说是灯笼了,就是妓院的屋顶也看不见了。
到了晚上,妓院里的妓女们已经精疲力竭,她们每人都应付了几十个,她们对妓院的老鸨哭诉,她们的乳房被捏肿了,她们的屁股和大腿像是脱了臼的疼痛,她们哭诉饶了我们吧,快把大门关上。老鸨哭丧着脸,说不能关上大门,外面的嫖客个个扛着枪,要是关上门,一排排子弹打过来,我们个个都成马蜂窝了。
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到深夜,那些在寒风里站了一天的士兵个个手脚发麻,有些人眼看着挨到妓院门口,摸摸自己冻成冰棍似的身体,说这时候进去也干不了啦,还是回去睡觉吧。他们骂骂咧咧,身体僵硬地往回走去。一些不死心的坚持到最后,当他们进了妓女的格间,看到赤身裸体的妓女躺在那里死去似的没有动静。他们也是有心无力了,搓着自己的手,搓着自己的腿,搓着自己的身体,后面等待的弟兄又在恶言恶语骂着,只好草草收兵,用手在妓女的身上胡乱摸上一阵,冻僵的手摸上去什么感觉都没有,仿佛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是木棍在摸她们的身体。
第二天,溪镇的两家妓院都是高挂免战牌。苦战了一个昼夜的妓女们,有的出血,有的脱臼,有的气息奄奄。妓院的老鸨提起前一天的经历也如惊弓之鸟,说这些北洋军人数众多,动作野蛮。
在宴请旅长时,顾益民苦笑说:“溪镇原本兴旺的娼妓业,遭此重创,怕是难以复原。”
旅长对手下的军官说:“顾会长对我们仁至义尽,传令给全旅官兵,不许骚扰抢劫百姓,不许调戏奸淫妇女,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三十七
妓女们的遭遇让那些专门侍候长官的私窝子闻风而逃,后来的两天里士兵们在酒馆饭店里吃饱喝足后,扛着枪三五成群找地方晒起了太阳。长官们找不到女人,只好躺在烟榻上吸食鸦片来消磨时光。
有一位连长吸食了鸦片烟以后,提着手枪在深更半夜接连敲开五户人家的屋门,终于看见一位略有姿色的年轻女子,在年轻女子战战兢兢的身体上,连长折腾到黎明来临,然后一觉睡到中午。
年轻女子的父母从深夜忍气吞声到上午后,来到顾益民面前涕泪纵横,顾益民对他们好言相劝,然后将此事告知旅长,旅长听后十分恼怒,下令就地正法,旅长的副官带着旅长的两个护兵将那位连长从睡梦里叫醒,再拖下床来。
这一天,十七岁的副官在溪镇码头那边见到十二岁的林百家,林百家比同龄女孩身材高挑,像是有十三四岁。当时副官和两个护兵押着那个犯事的连长走进一家酒馆,溪镇的一群孩子跟随在他们的身后,中间有一个女孩容貌美丽,副官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当他们在酒馆里入座以后,林百家和那群孩子就站在酒馆窗外向里面张望。副官叫来了满满一桌酒菜,对睡眼惺忪的连长说:
“连长,今天是旅长请客,你就吃个饱。”
三十多岁的连长知道自己死期临近了,他对副官说:“李副官,我爹娘死得早,我要去阴间见他们了,答应我一件事。”
副官看了看站在酒馆窗外的林百家,回过头来说:“请说。”
连长用手指着自己的脸说:“别打这里,脸打烂了,我就无脸去见爹娘。”
接着连长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往这里打进去。”
副官点点头举起了酒杯说:“一言为定。”
连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又干了三杯,他的脸立刻猪肝似的紫红了,他开始大口吃肉大声咀嚼。副官不停地向连长敬酒,同时也不停地去看一眼窗外的林百家。他开始向林百家送去微笑,林百家看到这个年少英俊的军官十分友善,也以微笑回报他。于是,副官起身走到窗前,问林百家叫什么名字,谁家的人,家住在哪里。林百家一一回答了他,当她说到她是林家的人时,站在身旁的陈耀文喊叫了起来:
“不对,她是顾家的人。”
副官看见红晕浮现在林百家秀美的脸上,他走回去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林百家。副官重新坐到桌前,继续向连长敬酒,继续劝连长吃肉。
这一天的下午,副官把犯事的连长灌得烂醉如泥,然后让两个护兵架起连长走出酒馆。副官看到酒馆外人头攒动,要处决犯事连长的消息在溪镇像苍蝇似的嗡嗡乱飞,人们涌向了码头,围住了酒馆。当副官他们向北走去时,人群又像水流似的涌向了北门。
十七岁的副官看上去意气风发,他挥手要人群让出路来。喝醉了的连长向前走去时东倒西歪,让架着他走路的护兵满头大汗,连长一路上嘿嘿傻笑,嘴里又唱又说:
“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哩个当哩个当,西北风呼呼的,冻得我愣愣的,大姐大姐行行好,拿出屄来暖暖屌……”
溪镇一些人听懂了,嘿嘿哈哈地笑,副官和两个护兵也是笑个不停,副官笑着对溪镇的人说:
“连长念的是山东快书,连长是山东聊城人。”
他们听着连长的“当哩个当”,一路走出了溪镇的北门,簇拥的人越来越多,两个拖着连长的护兵对副官说,身上的力气笑光了也走光了,不能再走了。副官这才站住脚,挥手让围观的人让开,看见路边一棵大树,他让护兵将连长拖到大树前,让连长靠在大树上,连长歪着脑袋仍然在说唱:
“当哩个当,大姐大姐行行好……”
副官对执刑的护兵说,瞄准心脏,别瞄准脸。两个护兵举起了枪,副官一声令下,两颗子弹都打进了连长的肚子,连长仿佛是肚子上被人蹬了一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疼痛使连长瞪大了眼睛,他受惊似的看着副官和周围的人群,嘴里吐出最后的“当哩个当”。
副官对着护兵骂道:“分明让你们打心脏,你们偏去打肚子。”
一个护兵喘着气说:“拖着这么壮实的连长走了这么长的路,又笑了这么长的路,实在是没力气了,力气只能把枪举到连长的肚子上,举不到他的胸口了。”
副官从一个护兵手上拿过来长枪,走到连长的身前,他看见连长刚刚吃进去的肉食和肠子一起流了出来,溢淌在了路边。
这时候连长不再“当哩个当”了,他清醒了过来,悲哀地看着副官将枪管顶到他胸口上,在副官扣动扳机的时候,他的眼角掉出了一滴泪水。连长的身体在枪响时震动了一下,然后脑袋一歪耷拉下来,他的身体贴着大树倒了下去。
衣服溅上鲜血的副官,回过头来时看见了林百家,她的脸在人缝里,她的眼睛充满惊恐,显得楚楚动人。
三十八
顾益民承诺的一千多件冬衣和一个月的军饷如数发放到官兵手上。这天早上,旅长带着副官和护兵来到木器社,旅长的来到让林祥福和陈永良惶恐不安,在旅长他们坐下后,这两个人依然背躬曲膝站着,旅长请他们也坐下,询问哪位是林祥福后,手指副官对林祥福说:
“这副官是我的外甥,他名叫李元成,他父母早亡,家境贫寒,从小跟人学习裁缝,前年我路过家乡,他丢下剪刀针线,跟随我扛枪打仗。今天他在溪镇见了个西施般的小姐,就是你家的小姐,他就想丢掉枪,重新拾起剪刀针线,与你们家小姐永结同心,百年合好。”
林祥福听了旅长的话以后愁云满面,他吞吞吐吐说:“能与旅长攀亲实在是三生有幸,只是我女儿才满十二岁,尚未到婚嫁年龄。”
旅长说:“不是现在成亲,我外甥与你女儿可以先定亲,定亲之后他在你木器社旁边开个裁缝铺子,到了婚嫁那天,我再回来喝他们的喜酒。”
林祥福只好如实相告:“我女儿已经许配给了溪镇商会会长顾益民的长子顾同年。”
林祥福说完以后,旅长面无表情了,林祥福战战兢兢看着旅长,陈永良接着说:
“定亲宴席也摆过了。”
旅长这时笑了起来,他说:“已与顾会长结亲,恭喜,恭喜。”
旅长说完起身,扭头对副官说:“人家小姐已是名花有主,你就死了这心,跟着舅舅走吧,你就是走南闯北出生入死的命。”
这个名叫李元成的副官点点头,对他的旅长舅舅说:“不丢掉枪了,我跟舅舅走。”
然后对林祥福和陈永良鞠躬说道:“晚辈失礼了。”
他们走到院子里时见到了林百家和陈耀文,年少英俊的副官站住脚,对林百家说:
“记住我,李元成,将来你在报纸上看到有个大英雄李元成,必定是我,你若是落难了,就拿着报纸来找我。”
副官说出来的是林百家从未听到过的那种话,她不由笑了笑。旅长是哈哈大笑,与林祥福陈永良作揖告辞,带领外甥副官和护兵走出了木器社。
这支在溪镇盘踞三日的溃败之师午饭后在城隍阁前集合,然后浩浩荡荡走出溪镇的北门。顾益民让商会组织居民夹道欢送,自己和旅长走在部队前列,走到北门外言别时,旅长对顾益民说:
“实话相告,我部原想抢劫贵处,顾会长如此仁义,我们又怎能抢得下去。”
北洋军沿着大路蜿蜒而去,他们哈出的热气在冰天雪地里仿佛雾气一样。旅长和副官骑上了马,他们在骑兵的簇拥下,从田地里奔驰而去,扬起的积雪遮掩了他们离去的身影。
顾益民在北门和众人拱手作揖之后上了轿子,让轿夫直奔西山。在西山的坡道上,顾益民下了轿子,这里可以俯瞰溪镇全景。顾益民站立很久,看着山下积雪中完整无损的房屋和街道,还有点点滴滴的行人,顾益民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坐回轿子里,对轿夫说:
“回家。”
三十九
有人在码头看见曾万福坐在竹篷小舟里,像从前那样大声招徕顾客。曾经吓傻的曾万福突然不傻了,一些人好奇地跑到码头那里和他说话,他口齿清晰对答如流,有人问他右手为何少了一根中指,他满脸迷茫,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问到陈顺和张品三的下落,问到送赎金的事时,他疑神疑鬼看着他们,完全记不起送赎金的事。
顾益民派出去打探陈顺和张品三下落的两个仆人早就回来了。这两个仆人沿途寻找,快走到观音庙的时候,发现众多被积雪覆盖的尸体,在那里找到死去的陈顺和张品三,在陈顺的口袋里摸出了那些银票。两个仆人回来时正是北洋军快要进城之时,顾益民将这事压下不说,现在北洋军离去了,顾益民思忖如何去向大家说明,再去赎回人票。
这时候,一个剃头挑子走进溪镇,他沿途打听来到林祥福和陈永良的家门外,从挑子的小抽屉里拿出一封信,举在手里喊叫起来:
“陈永良接信,陈永良接信。”
李美莲从屋里出来,他把信件递过去,说是绑票的土匪让他捎来的。听说是土匪捎来的信,李美莲接过信就往屋里跑去,对里面的林祥福和陈永良说:
“土匪来信了。”
陈永良接过信,从里面抽出信纸时也抽出一只耳朵,耳朵掉在桌上。陈永良的脸色一下子惨白了,拿着信纸的手颤抖起来。李美莲看见桌上的耳朵,胆战心惊地问:
“这是什么呀?”
站在旁边的林百家拿起来仔细看了一会儿,告诉李美莲,这耳朵上有一颗黑痣,陈耀武左侧的耳朵上就有一颗黑痣,两颗黑痣一模一样。
李美莲看着陈永良手中的信,哆嗦地问:“信里怎么说的?”
林祥福将信拿过去,看完后告诉陈永良和李美莲,土匪信里说上次没有将赎金送到指定地点,所以割下了人票的耳朵,若十天内再不将赎金送到,送来的就是人票的脑袋了。
林祥福话音刚落,李美莲身体摇晃着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苏醒过来时天色已黑,醒过来的李美莲开始了漫长的哭泣,她的哭声仿佛一曲周而复始的落地唱书,长长的语音声调里流淌着悲伤的叹息。
这两天里还有一个货郎、一个牙医、一个修鞋匠、一个卖药的老头和一个砍柴的农民陆续来到溪镇,给人票的家人送来土匪的信件。每一个信封里都装有一只耳朵,信上的内容与陈永良收到的一样。每封信的笔迹不同,语句长短不一致,送赎金的地点也不一样。根据送信人的讲述,他们是在不同的地方遇到不同的土匪,少则两三人,多则五六人。土匪抢劫了送信人身上钱财,再让他们将信件送到溪镇。牙医和卖药的老头说,他们遇到的土匪不懂文墨,信是土匪口述,他们代笔而成。
这些书信最后都来到顾益民这里,人票的家人也都来到顾家的大堂。顾益民一封一封仔细看完后说,上次指定送赎金的地点只是一个,这次分散了,这些日子北洋军和国民革命军激战,土匪没有了打家劫舍的机会,土匪已经化整为零,所以送赎金的地点也不一样。
顾益民说,已找到张品三和陈顺的尸体,银票也找到,他对他们说:“这次送赎金最好由家人亲自去,尽量小心翼翼。我要叮嘱的只有一点,就是发现赎金送错了,也要将错就错,不要声张,不管是谁家的人票都要带回来。只要是人票都安然回来,即便全送错了,其结果也是没有送错。”
四十
月亮升起的时候,陈永良怀揣银票走出了北门,走向土匪信上指定的地点。
陈永良出门前,天色已黑,李美莲心里担心,劝陈永良翌日清晨再送去赎金,陈永良抬头看看天空,说今夜月光好,不会走错路。林祥福说他也去,两个人在一起能够互相照应。陈永良不答应,说此去凶险,他们两人必须有一个留在家里。林祥福说那就让他去,陈永良留在家里。陈永良摇头说,本来只是担心陈耀武一个人,林祥福去的话,他要担心两个人,与其在家里坐立不安,不如自己送去。两人小声争执地走出家门,路上林祥福把话挑明了,说陈永良此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与李美莲带着孩子生活成何体统,还是应该让他送去赎金。陈永良态度坚决,必须自己亲自送去才能安心,直到走近北门,林祥福无奈站住脚,目送陈永良走去。
陈永良走出北门时,看见前面走着十来个人,他们无声地走着,有一个人回头看见了陈永良,说了一句话,这十来个人站住脚,等着陈永良走近,陈永良认出来他们都是人票的父亲或者儿子。陈永良走到他们中间,他们仍然站着不动,看着不远处的北门,陈永良转身看去,其他人票的父亲或者儿子正在陆续走来。给土匪送赎金的人走到了一起,有人数了起来,数到二十三,停下来说人齐了。
他们向前走去,这时候天色黑了,无声的月光照耀着无声的他们,他们知道自己正在走向命运叵测之地,可是他们的脸上流露出微微的笑意,没有一个等到天亮后再去送赎金,这让他们感到了相互的鼓励。他们走到大路口,有七个人向左走去,其他的人站住脚看着他们,像是送别他们,等他们走出了二十多米,这些人才向右走去。就这样,有人拐上另外的路,其他的人就会站住脚看着他或者他们离去。走在一起的人越来越少,陈永良拐上一条小路时,只有四个人了,这四个人站在那里看着陈永良走去,陈永良走出了十来米回头看到他们仍然站在那里,就向他们挥挥手,他们也向陈永良挥挥手,然后转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