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雨雹过后,人们支起倒塌的茅屋,修补了门窗,然后将脖子缩进衣领里,将双手插进袖管里,挺起冻红的鼻子,哈出满嘴的热气,让脸上的裂口划断表情,开始经历比往年更加寒冷的冬天。

对林祥福来说,这样的冬天并不难过,经历冰凉的白天之后,就会是灼热的夜晚。与小美同枕共眠,吸取小美身上源源不断的热量,林祥福似乎沉睡在春暖花开里。

安稳的生活使小美瘦俏的脸逐渐圆起来,林祥福也开始长胖,他对鱼水之欢新奇又痴迷,黑夜来临之时,他就急不可耐对小美说:

“上炕。”

这时的小美就会微微一笑,她收拾一下织布机上的线头,跟随高大的林祥福走进里屋。

转眼间来到第二年的二月,小美的眼睛里又出现迷离的神色,这一次她站在屋门口那块石臼般的冰雹前,眺望远处。林祥福心想她是在想念哥哥,就安慰她,让她不要担心,阿强可能已经离开京城,向这里走来。林祥福指着冰雹,告诉小美,在这块冰雹融化之前,阿强就会出现在这个门口。

林祥福说完以后,小美低下头轻声说:“阿强来了,我也不能跟他去京城了。”

小美的话使林祥福冲动起来,他拉着她的衣袖,来到村东的墓地,在两块灰白的墓碑前,林祥福让小美和他一起跪下。

这是一个无风的下午,阳光普照,田野里闪闪发亮。小美看到白茫茫的景色无边无际,几棵没有叶子的榆树伸展折断的枝条,还有一些零星的茅屋散落在中间,这是和南方家乡绝然不同的景色。身旁的林祥福一声声叫起了爹和娘,小美低下了头,林祥福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滔滔不绝地说:

“爹,娘,我把小美带来了,你们瞧一瞧,我要娶她为妻,你们答应吧。小美是个苦命的人,她的爹娘都死了,只有一个哥哥,哥哥去了京城,很久了还没有回来接她,她是我的女人了,我要娶她为妻,你们答应吧。娘,小美像你一样会织布,她织出来的布和你织出来的一样结实……”

三天后的早晨,村里的女人们来到林祥福的家中,她们带来红棉袄和红纸,她们让小美脱下花布棉袄,穿上红棉袄,开始将红纸剪出囍字。村里的男人们牵来一头猪和两头羊,他们在门口杀猪宰羊,猪羊的热血喷到那块石臼一样的冰雹上,使坚硬的冰雹融化出丝丝的水迹,血在冰雹上往下流的时候,颜色越来越淡。

有一个村民穿着宝蓝长衫而来,他在寒冷的冬季里穿上这春秋季节的长衫,冻得脸色青紫,他是唯一穿着长衫前来贺喜的村民,其他村民围着他,上下打量这件有着污渍的长衫,询问是从哪里弄来这么体面的长衫。这个村民得意洋洋,说是挑两袋玉米进城卖,剩下半袋玉米时见到一个五十多的人过来,走路踉跄,饿得不行,拿出这件长衫与他交换了半袋玉米。这个村民说完后补充了一句,这人额头上有疤痕,像是被人砍过一刀。

这天上午,村里的女人们在屋里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男人们在屋外牲口一样叫个不停,小美安静地看着她们和他们,林祥福走过来对她说,今天什么事都不要做,今天你是新娘,说完林祥福带着田氏五兄弟进城去打酒。

有人说:“牵上毛驴吧,毛驴可以帮着驮些东西回来。”

林祥福摇摇头说:“这季节不能使毛驴,这季节会伤着毛驴的。”

他们六个人排成一队,都是缩着脖子双手插进袖管的模样,他们沿着村里的小路走去,拐过一棵被闪电烧焦的榆树,走上通向城里的大路。

中午过后,煮熟的猪肉羊肉摆上桌子,囍字贴上了门窗。女人们仍然在叽叽喳喳,男人们仍然在门外叫个不停,他们说酒碗已经在桌上一字儿排开,排了好几排一字儿,可是他娘的打酒的还没有回来,他们说去城里也就是十多里路,就是乌龟也应该爬回来了,可是他娘的打酒的还没有回来。女人们在屋里说,打酒的不回来也就罢了,新郎还没有回来,新郎不回来,新娘也不焦急。

小美笑了笑说:“会回来的。”

差不多是黄昏的时候,林祥福他们出现在大路上,六个人挤成一团东倒西歪走来,像是一只羊皮筏子摇晃在茫茫白色里,他们拐过那棵焦黑的老榆树,走上通往村里的小路以后,不再是羊皮筏子,而是走成一排,身体摇摇晃晃,嘴里叫叫嚷嚷,哈哈笑个不停。

这六个醉鬼来到门前,每个人手里提着两个空酒瓶,林祥福摇晃着身体,喷着满嘴的酒气,对等待他们的人举起空酒瓶喊叫:

“酒来啦,酒来啦。”

他摇摇晃晃走到门口,伸出手摸了一会儿门框,确定这是门以后,嘿嘿一笑走了进来。他将空酒瓶往桌子上一放,对屋里的人说:

“喝,喝吧,喝酒。”

那些嘴里含满口水期待已久的男人看着桌上的空酒瓶说:“喝个屁,他们在路上喝光了。”

林祥福的婚礼在六个醉鬼沉睡的鼾声中和一群饿鬼狼吞虎咽的咀嚼声里进行。小美一个人静静坐在一边,她看着林祥福躺在里屋的炕上,脑袋上的头发像是一撮杂草。堂屋里挤满了人,还有不少人在院子里,这些饱受饥饿折磨的人都鼓起他们的腮帮子,他们低头咀嚼的模样让小美想起遥远的南方,在某个夏日的黄昏里,有人将一把稻谷撒在地上,一群鸡鸭张开翅膀飞奔过去,接下去的情景就像此刻挤在一起吃着的人们。

林祥福在沉睡中度过自己的婚礼,醒来时已是夜深人静,他感到头痛,痛出了嗡嗡的响声。在煤油灯跳动的光亮里,林祥福看到小美端坐的背影在墙上纹丝不动,他发出的哼声让小美转过身来,他才意识到小美就坐在身旁。

小美低头讲述他的种种醉态,她嘴里的气息洒在他的脸上,那是无色无味的气息,像晨风一样干净,在他的脸上吹拂而过时有着难以言传的轻柔。

然后小美站起来,说给他熬好了姜汤,她在走去时说喝醉酒以后会头疼,喝一碗姜汤就会好一些。小美端着姜汤回来时,还端来一盆肉,说这碗肉是她偷偷藏起来的,她说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饿鬼,小美张开双手,说就那么哗哗几下,桌上的肉全没了。

她心疼地说:“那可是一头猪和两头羊啊。”

这天晚上,小美给林祥福打开自己的包袱,移开衣服之后,拿出三条蓝印花布的头巾,小美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只有三条头巾,这是她仅有的喜好。小美将三条蓝印花布的头巾铺在炕上,林祥福见过凤穿牡丹的,另外两条头巾没有见过。小美手指一条喜鹊登梅的图案告诉林祥福,这是喜上眉梢的意思;另一条的图案是显示吉庆欢乐的狮子滚绣球。

小美对林祥福说:“我的嫁妆只有这些。”

也是这天晚上,林祥福移开了里屋墙上的一块砖,从墙的隔层里取出一只木盒,他展开两张有些泛黄的纸,一张是房契,一张是地契,他指着地契告诉小美,这上面有四百七十六亩田地。然后他又从木盒里提出一个沉甸甸红布包袱,打开以后小美看到了十七根大的金条和三根小的金条,林祥福说大的叫大黄鱼,小的叫小黄鱼,十根小黄鱼才能换一根大黄鱼。

林祥福将那些金条一根一根摆开来,往事涌上心头。他告诉小美,这些金条是他家祖上就开始积攒的。在他不多的童年记忆里,仍然留下父亲脚穿草鞋,从城里风尘仆仆回来的模样。父亲死后,母亲风尘仆仆了,每一年的麦收之后,田大牵着毛驴,母亲骑在驴背上前往城里的聚和钱庄,这样的情景让他回想时不由阵阵心酸。年幼的他看着母亲坐在门槛上,把草鞋套在布鞋上,然后与田大走上小路,走上大路时她骑上驴背,在上午的光芒里渐渐远去,直到下午才与田大回到家中,母亲每次回来时都会向他举起一串糖葫芦。那时候家中的毛驴在前囟门上系着红缨,脖子上挂着一个小铃铛,毛驴上路时,红缨飘飘铃铛声声。母亲病倒那年的麦收后,他继承母亲的风尘仆仆走向城里,当他下午回到家中时,母亲已离世而去,母亲是睁着眼睛死去的。

林祥福叹息一声,说人死时儿孙应该守候在旁,缺一人,就是月亮缺一角,死者就不会闭上眼睛。林祥福说母亲去世时身旁一个人也没有,那情景就是乌云蔽月。

往事在冬天漫长的黑夜里接踵而至,醉酒后的头痛让往事如杂草一样在林祥福脑子里到处生长,直到入睡以后,他才进入到安宁之中。

二月里,林祥福每天和田大去察看麦子。这一天他从田间回来,看到小美站在门前神色迷离。小美说眼看春天就要来了,她哥哥还是没有来到。

林祥福在那里呆立良久,他已经忘记小美的哥哥,这个穿着宝蓝长衫的男子,在去年秋天的一个黎明扬长而去,以后就如泥牛入海没有了音讯。

小美询问林祥福,这地方有没有庙宇?她想去烧香,求菩萨保佑她哥哥。

林祥福转过身去,伸手指着西边灿烂的晚霞,他说往西走十五里有一座关帝庙。

这天晚上小美将一个小包袱放在炕上,然后拧灭煤油灯钻入被子,她将头枕在林祥福的胳膊上,轻声细语说着:

“吃的都摆在灶台上,穿的都在衣橱里,左边的是打了补丁的衣服,你下地时穿,右边没有补丁的衣服你进城时穿,还有一身新衣服和两双新布鞋是我这些天做出来的,也放在衣橱里。”

林祥福听后说:“你也就是去一天,又不是一年半载。”

小美没再吱声,林祥福的鼾声一阵一阵响了起来。这是二月最后一个夜晚,月光从窗口照射进来,洒在炕前的地上,从窗口进来的还有丝丝微风,带来残雪湿润的气息。

林祥福在晨曦里醒来时,小美已经走了。田地里传来牲口嘹亮的叫声,还有挥动树枝的响声和人的吆喝声。林祥福来到外屋,看见一块旧布罩在织布机上,心想小美真是心细,离开一天都要将织布机罩上。他来到灶间,看见灶台上堆满食物,差不多够他吃半个月。小美临行前将屋里屋外安排得整整齐齐,这让林祥福称心满意,他吃完早饭后去田地那里察看。

出门遇上田四,田四对林祥福说,他看见小美天没亮走上村口的大路,小美身上背一个包袱,手里挽一个包袱,那模样像是回娘家去。林祥福说回什么娘家,小美只是去关帝庙烧香。田四惊诧地说,关帝庙在西边,她为何向南走?林祥福听了这话以后,心里咯噔一下,担心小美是不是走错路了。

这一天落日西沉黑夜降临后,小美没有回来。又过去了两天,小美仍然没有回来。

小美一去不返。林祥福发现衣橱里没有了小美的衣服,炕下没有了小美的布鞋,小美的木屐和凤穿牡丹的头巾也没有了。木屐和凤穿牡丹的头巾是跟随小美而来的南方气息,现在小美又将它们带走了。小美留下了喜鹊登梅和狮子滚绣球的头巾,这两块头巾压在衣橱里林祥福的衣服上面,雁过留声似的留下了小美的音容笑貌。

林祥福在此后的几天里心神不宁,他的睡眠轻得像是漂浮之物,鸡鸣狗吠和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从睡梦中惊醒,远处偶尔出现的脚步声更是让他心跳不已。

他知道小美没有走向西边的关帝庙,而是向南而去,他感到小美可能离去了,可是他不知道小美为什么要离去。林祥福心里一片迷茫,犹如冬季的田野一样落寞,隐约之间他又会想象起来,手挽包袱的小美在某一个黄昏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样的想法就像每天的日出和日落,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直到有一天,林祥福确信小美不会回来了。这天晚上,林祥福吃完小美留在灶台上的食物,拧灭煤油灯躺到炕上,窗外进来的月光让他长久不能入睡。小美临行前为他准备了差不多半个月的食物,现在他吃完了,他心想小美可能要回来了,他觉得小美一定是计算好自己的行程,所以才为他准备这么多的食物,希望之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他变得激动和亢奋。

就在这时候,一个奇怪的念头降落下来,他突然想起隔墙中那只木盒,并且将那只木盒和小美的离去联系起来。他回忆起那天晚上从隔墙中取出木盒,打开后给小美看了金条,还有地契和房契,当时小美脸上的神色结冰似的凝住了,他觉得她没有在听他说话,伸手推了推她,她哆嗦了一下。

他在炕上一跃而起,点亮煤油灯,移开墙砖取出木盒,他打开后,看见红布包袱还在,地契和房契也在,他安心了,可是他提起红布包袱时感觉分量轻了,急忙打开包袱,十七根大金条剩下十根,三根小金条少了一根。他脑子里爆炸似的轰的一声,他知道了小美为什么一去不返。

这个深夜,村里很多人都在睡梦里听到一个可怕的声音,时而尖利时而低沉,在夜空里一阵一阵呼啸而过,让梦中惊醒的人个个毛骨悚然,第二天他们纷纷说昨夜村里闹鬼了。

这是林祥福的声音,他发现小美将他家从祖上开始积攒下来的金条差不多卷走了一半,浑身哆嗦,呜呜哭了起来,他的哭声比婴儿的哭声还要漫长,然后像是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去寻找父母一样,在冷清的月光里走到父母坟前,跪在地上,有时高声喊叫,有时哽咽说不出话来,他喊叫时说:

“爹!娘!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祖宗。爹!娘!我是你们的不孝儿子,我是林家的败家子。爹!娘!我眼睛瞎啦我受骗啦!我笨啊我们的家产被人偷啦。爹!娘!小美不是个好女人……”

此后的林祥福沉默寡言,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他心事重重,时常望着村口的大路发愣。他有时候会想起小美,也会想起那个名叫阿强的男子,怀疑他们是不是兄妹,小美在他脑海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小美甜美的笑容在他记忆里仿佛深秋的树叶一样正在凋零,小美清脆的声音也在随风飘去,小美在他的记忆里远去的时候,他对小美的怒气也在散去。

他想起母亲生前经常说的一句话,母亲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木工间里满头大汗,母亲出现在门口,儿子像父亲那样的酷好木工活让她深感欣慰,她用赞许的语气说:

“纵有万贯家产在手,不如有一薄技在身。”

破财之后的林祥福时常想起这句话,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再多的家产也会有败落的一天,古往今来方圆百里都有这样的例子。人生在世祸福难测,有一门技艺在身能够逢凶化吉,技艺是怎么也不会败落的。林祥福觉得自己的木工技艺应该更上一层楼,应该继续去拜师学艺。

冬去春来,门前的冰雹终于开始融化,树木生长出绿芽,大地开始复苏,鸟儿飞来了,在林祥福家的屋顶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林祥福牵着那头红缨飘飘铃铛声声的毛驴,走上村口的大路。

他四出拜师,都是技艺高超的木匠师傅,他见到的第一个是离家十多里的陈箱柜,那是一个柜箱匠,也会做桌椅板凳,方圆百里之内的木匠里只有他去过京城,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他在京城见过皇帝出行,这是他一生里弥足珍贵的经历,他见到林祥福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见过皇帝出行吗?”

林祥福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收拾一只旧木箱,一边吸着旱烟,一边干着活,一边滔滔不绝向林祥福说着皇帝出门的情景,他告诉林祥福,最先出来的不是皇帝,是皇帝的佩刀,由奏事官庄重捧出来,奏事官高呼一声“刀下来了”,皇帝的佩刀出来之后,皇帝才会出来。

陈箱柜年过五旬头发花白,他向林祥福讲述皇帝出门的情景时不断吞咽口水,仿佛他说的不是皇帝正在出门,而是皇帝正在用膳,皇帝出门时的八面威风仿佛是山珍海味,他描述皇帝前呼后拥的队列时,仿佛是在清点满汉全席的一道道菜肴,陈箱柜浮想联翩口水横流。

林祥福在陈箱柜滔滔不绝的讲述里目瞪口呆,这是他前所未闻的事,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陈箱柜的手艺,说话间就将一只旧箱子收拾整理得跟新箱子一样。听到林祥福的赞叹后,陈箱柜淡然一笑,他对林祥福说:

“干我们这一行的,不光要做衣橱箱匣桌椅板凳,还要学会特别的本领,就是能收拾旧物。”

陈箱柜告诉林祥福,他只是一个软木器匠,木工这一行里最上乘的是硬木器匠,专做硬木器具,软木器具自然也能做,他说这硬木器匠不但能整理旧器如新,反过来还能做新者如旧。陈箱柜说木工行里最下等的是洋木器匠,他说自从洋人一个一个来到京城,京城是世风日下,风行起洋式木器来了,像他这等技艺的木匠,也算是数得上来的人物,最后也落魄得没有了雇主,陈箱柜说到这里一脸的苦笑,感叹世事变幻莫测,他说:

“平常木器已不许随便用钉子,硬木器是连楔子都很少用,那些洋木器都是钉子敲打出来的。”

然后他伸手向门外一指说:“往西走二十多里路,到徐庄,有一位徐硬木,那是我敬佩的人,他是做硬木器的,四十多年的木工活,没有用过一次楔子,钉子?那是瞧都不会瞧一眼。”

徐庄的徐硬木是林祥福拜师的第二位,与陈箱柜不同,年过六旬的徐硬木不认为做洋木器是下等活,他说洋木器里软的地方自有功夫,比如说软椅,那羊皮包上去时可是十分讲究。

徐硬木说木工行里只有分门别类,没有贫贱富贵,比如说木厂,大多数木厂都不会做木工活,可是精通大小工程的估工估价,设计包办,能画样也能出样;比如说木匠,这行是专管建筑的,一切梁柱椽檩门窗隔窗都是他们的手艺;比如模子作,做点心模子,不但花样要美观,而且深浅大小极费斟酌,因为花样虽然不同,印出的点心分量必须一致;比如说牙子作,木器上的花边雕刻是别人做不来的;比如说小器作,瓶座炉座盆架是他们所长,专门照物配座,这手艺由苏杭传来;比如说镟床子匠,专做圆柱形的木物,粗细长短也是花样翻新;比如说圆椅匠,用的是新鲜柳木,趁其潮湿弯曲过来制造太师椅,这一行只靠一把大斧,锯凿都算辅属物,不但不需要墨线,连尺子都可以不用;比如说箍桶匠,木桶马桶洗脚盆洗脸盆全是他们做的;比如说罗圈匠,除了圆笼帽盒笼屉罗圈,还会做小儿的摇车;比如说旗鞋底匠,京城里旗门妇人都穿木底鞋,最厚的鞋底有六七寸,这也是平常木匠做不来的活;比如说剃头挑匠,后边坐柜是平常木匠的活,前面圆桶又是罗圈匠的活,加起来就是他们的活;比如说小炉匠挑子,看起来是箱柜匠的活,可里面有风箱屉格,这活就只有他们能做;比如说梆子木鱼匠,就这念经时敲打的木鱼也是专门的技艺;比如说把子作,他们专做戏界打仗时的假兵器,这也是木工里一大行;比如说大车匠,那是专制大车的;比如说轿车匠,轿车匠的手艺比大车匠可要精细很多,功夫主要在轮子上;比如说小车匠,那是专门制造二把手小车的;比如说马车匠,这一行做的是洋式马车;比如说人力车匠,专门造人力车;比如说鞍子匠,专做马鞍辕鞍,也做驴子骡子的驮鞍;比如说轿子匠,那和轿车匠不同,他们做的是抬轿驮轿,是没有轮子的;比如说执事匠,旗锣伞扇只有他们能做;比如说寿木工人,这也不是平常木匠能做的活,一件大木料能出不少材料,这一行讲究的是用边际料做出省料省工又美观的寿木。

徐硬木最后对林祥福说:“即便是看起来简单的大锯匠和扛房工人,也是各有专行。就说这大锯匠,那是专门用大锯解木板的,好的大锯匠不会糟蹋木料,而且锯缝极细。再说扛房工人,丧事时所用的罩扛看起来只是几根木棍,若不出内行人之手,抬扛夫的肩膀便会受不了,这行也是非有真传不可。”

林祥福勤奋好学,经常是黎明时刻,村里人看见林祥福头上扎着白头巾,手里牵着红缨飘飘的毛驴走上大路,经常是黑夜来临,村里人听到林祥福回来时毛驴脖子上的铃铛声,这样的日子在晓风残月里周而复始。

随着林祥福一个一个村庄去拜师学技,有关小美离去的传言,也跟随他的脚步走村串户,人们私底下议论起这个林姓木匠的女人,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内情,他们所传的只是小美回去南方娘家日久未归,还有一些不着边际的猜测。

这天下午,小美离去的传闻让那位久违了的媒婆来到林祥福的家中,她扭着小脚跨进屋门,盘腿坐在炕上。

媒婆先是询问林祥福,他和小美合八字前写了庚帖没有,林祥福问写什么庚帖,媒婆呀的一声拍起了大腿,她说:

“世上还有这等奇事,没写庚帖没合八字一男一女就入了洞房。”

媒婆问起小美的生辰日月,林祥福茫然摇头;媒婆问起小美的属相,林祥福还是一无所知,媒婆再次呀的一声叫起来:

“世上还有这等奇事,不知道女方的生辰八字,也不知道女方的属相,就娶回家中,难怪这个小美一去不返。”

媒婆说只有知道生辰八字,知道属相,才知道是相生还是相克,才能推断祸福寿夭,她说:“属马的不能配属牛的,属羊的万万不能和属鼠的相交,这就叫白马怕青牛,羊鼠相交一断休,蛇虎配婚如刀割,兔儿见龙泪交流,金鸡玉犬难避难,猪共猿猴不到头,二狗不同槽,两龙不同潭,羊落虎口……你是属羊的,你们两个怕是羊鼠配,要不就是羊虎配。”

媒婆扳着手指一边数着一边说:“你既没有合八字写庚帖,也不知女方的生辰日月和属相,结婚那天总该是用轿子将她接过来的?”

林祥福还是摇起了头,这一次媒婆的两只手都拍在大腿上,惊叫起来:“世上还有这等奇事,俗话说破扇子扇扇也有风,破轿子坐坐也威风。先不说威风这事,你不用轿子把女人抬回来,女人的脚就不是你的,是她自己的,她随时都会一走了之。这个小美是一定不会回来了。”

林祥福端坐在板凳上,看着坐在炕上的媒婆唾沫横飞,手里的烟枪也是上下挥舞,末了她叹息一声,说这样吧,她再四处去探访探访,看看有没有合适人家的小姐。她告诉林祥福,这一次怕是不会有大户人家的小姐了,虽说小美一去不回,可她总还是占着一个正房,再娶过来的只能算是妾,大户人家的小姐是不愿意做妾的。

心灰意冷的林祥福点点头,对媒婆说:“规矩人家的姑娘就行。”

媒婆临走前突然想起什么,问林祥福是不是还记得刘庄的那位小姐。那个容貌姣好的女子立刻在林祥福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他想起那个曾经令他心动的女子,在刘庄的一个深宅大院里,在一个宽敞的厅堂里,向他款款走来,他记得她当初给他装烟时的情景,她的双手哆嗦不已。他记起了她的名字,她应该叫刘凤美。

媒婆告诉林祥福,这位名叫刘凤美的千金小姐其实不聋也不哑。媒婆说她已经出嫁,嫁到城里开聚和钱庄的孙家。然后媒婆的嘴里发出一声声的感叹,说刘凤美出嫁前,家中全是人,裁缝、木匠、漆匠、篾匠、五金匠、雕花匠一个不少,为她制作四季衣裳和各种日用器具。因为日夜赶制,庭院里挂满灯笼,人来人去络绎不绝。到了出嫁那一天更是风光无限,数十个挑子排成长长一排,她的嫁妆似乎望不到头。一般有钱人家嫁女儿最多是半堂嫁妆,而刘家连同田地房屋一起陪嫁,这样的全堂嫁妆已是多年不见。刘家小姐坐的是八人抬的大轿,轿子的四周扎着红绸,四个角挂着玻璃连珠灯,下面还坠着大红彩球。最惹眼的还是那一具寿材,跟在嫁妆队列的最后面,那寿材少说也上过十多道油漆,颜色又亮又深,深得都分不出是红还是黑。将寿材作嫁妆更是多年没见,这是刘家的气派,将小姐从生到死的一切花销都作了陪嫁,连寿材都准备好了。

媒婆说到这里唉的一声,说当初试探时,刘家的小姐只要答应一声,如今小姐便是林祥福的人了。

她看着林祥福不无遗憾地说:“可惜了一段好姻缘。”

媒婆告诉林祥福,她听说刘家的小姐出嫁时头戴凤冠,脸遮红方巾;上身内穿红绢衫,外套绣花红袍;下身着红裙、红裤、红缎绣花鞋。刘家的小姐是一身的红色,听说到了城里孙家的朱红大门前下轿时,围观者里不少人惊叫,她从轿里出来的模样千娇百媚,就像牡丹花从花苞里开放出来。

这天晚上,林祥福在炕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刘家小姐一身红色从轿里出来,接着就是她在厅堂里款款走来的身影,然后是小美身穿碎花旗袍在那个黄昏时刻的出现在大门外,这样的情景风吹似的在他眼前一阵一阵掠过。

林祥福想起那段彩缎,正是他把彩缎拿出来放在刘家厅堂的桌上,才没有了这段姻缘,才有了后来小美的来去匆匆。这天晚上,那段彩缎在林祥福脑子里时远时近,挥之不去,最后他觉得这都是缘分,都是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