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你哭了

谢燕鸿与颜澄,分别了许久,分别期间各有各的际遇,与从前相比,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细细说来,能说整整一个晚上。

既然有别的话可说,那也不必再说从前了。

颜澄重新倒了酒,小口酌饮,开始说起自己与长宁是如何遇上的。谢燕鸿暗暗松了口气,兼之他实在好奇,便也认真听起来。

据颜澄所说,自从狄军东进,他们便不敢再随意往朔州那头走动了,生怕惹了狄人的眼。虽说他们这个寨子在匪寇当中能横着走,但也不敢与狄人对上,干脆圈了块地,自给自足起来。

陆少微的脑子灵得很,什么旁门左道都懂一些,还会行商。狄人锐意东进之后,关外的胡族倒是松了口气,偶尔也能与他们做些生意往来,交易些牲畜粮食,日子虽不好过,但也能过。

颜澄一直紧紧关注着狄军的动向,三不五日便要派人出去探听,大约一旬日前,派出去的人与长宁在洪涛山脚下遇上了。长宁一眼便看出山脚下的树林有蹊跷,有意要查探,两边一对上,过了几招,颜澄的人没讨着好,连忙回报。

碰上硬茬了,颜澄自然要和他对一对,两头一见上,大水冲了龙王庙,居然是旧相识。颜澄与长宁并不熟悉,但陆少微与他熟悉,两头一合计,便想出了法子要将谢燕鸿从斛律恒珈手上救出来。

颜澄立时便有了主意。

他发配朔州期间,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隆冬时节,北地滴水成冰,然而护城河中的水关时常要清理的。水关中的条石筑得密,稍大一些的枯枝杂物都流不走,长此以往容易堵住,需要有人下水清理。

这活儿谁也不愿意干,颜澄倒愿意,虽然冷,但他爱洁,下水挨冻总比那些挑粪倒尿的脏活好多了。和他一块儿搭伙的人不过是做个样子,下水湿了身便要上岸,哆哆嗦嗦就去烤火,于是便只有颜澄一个人发现水关中有一块条石崩碎了,缝隙勉强可容一人通过。

他留了个心眼,没把这事儿往上报。

一是免得要费功夫下水修,二是想着,说不准有一天能从这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想好了出城的退路,那就要想怎么进城。

如今朔州城是狄人的地盘,汉人面孔进去,比墨滴到了纸上还要显眼。想来想去,只有长宁混进去最不显眼,陆少微更是大胆,让长宁越是张扬越是好,花了重金买了牛羊牲畜行头让长宁充作胡商。

这种充大头鬼的活儿,陆少微最擅长,他最担心的就是长宁不善言辞,装不出来。谁知道这次重逢后,长宁好似与从前不一样,虽还是寡言,但却不像从前那样古井无波,装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听到这里,谢燕鸿不由得问道:“那他说了他与我分别之后的事吗?”

颜澄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探究,但经了这么些事儿,他也不似从前莽撞了,好多话想问又吞回去了,最后只说道:“他嘴巴紧得什么似的,没说。”

谢燕鸿怅然若失地点点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说别的事情去了。

他们说说停停,尽量避开那些他们都不想说的话,就这样一直聊到东方既白,一壶烈酒也喝到见底了。散场的时候,俩人都喝得一身酒气,勾肩搭背,歪歪扭扭地走出去,各自分别。

颜澄早就不和陆少微一个地儿住了,但他醉中晕乎乎的,和谢燕鸿聊了一晚上还没聊够,脚底下走着走着就走歪了,去敲了陆少微的门。陆少微穿戴整齐,满脸不耐,睡眼惺忪,开门想骂,颜澄倚着门框直往下出溜。

陆少微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想叫人来扛走,想想还是算了,叹了口气,认命地拽着他,拖麻袋似的,拖到床边。

扛不上去啊!

幸而颜澄还没完全醉死,闭着眼摸着床沿,自己翻上去,摊开手脚,舒服地叹了口气。

陆少微这下是彻底醒了,想睡个回笼都不行。他抓了抓披散的头发,将颜澄的面具掀下来,放到一边。没想到颜澄睁着眼,两人四目相对,将陆少微吓得不轻。

颜澄醉得眼神发直,伸出手,手指穿过陆少微垂下来的发丝,就像在水底的柔波中抚过水草。

他喃喃说道:“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

陆少微吓得一下子拍开他的手,直起身子来,颜澄还瞪着眼看,陆少微慌里慌张的,忙伸手去捂他的眼睛,颜澄也不挣扎,就这么躺着,眼睛眨了几下便闭上了。陆少微收回手,感觉到手心有些湿意。

他再去看,见颜澄眼角眉梢确实有些发红。

陆少微叹了口气,难得的心软了,原本还想踹他一脚的,这下也算了,扯过被子来帮他盖上,坐在床沿,望着他的睡脸发了会儿呆。

颜澄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若是他有点野心,当初在京师就不会那样一败涂地。在从前,他想的就是在禁军中当个闲差,遵从父母的安排,娶妻生子,往后承了父亲的爵位,当个闲散的伯爷。

即便来了这匪寨之中,他的种种所为,也不过是出于自保,如果可以的话,他能够永远在这儿,隐姓埋名,偏安一隅,自给自足。但这绝不是陆少微所愿,他若是想要过这样的平静生活,当初就不会拒绝师兄共同还乡的邀请,辗转来到这里。

陆少微在这儿已经呆了很久了,他觉得是时候可以再进一步了。

另一边,谢燕鸿跌跌撞撞地循着原路回去。

他只走了一遍,现下又喝醉了,哪里认得,站在岔路口发懵,呆了一会儿,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天上已经微亮了,但不刺眼,到处都像蒙上了一层轻纱,雾蒙蒙的。谢燕鸿什么也没想,就这么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有人将他提溜起来。

“谁”谢燕鸿嘟嘟囔囔地问道。

长宁被他身上的酒气熏得皱眉头,将他扛到背上背起来。谢燕鸿伏在长宁的背上,盯着他的后脖子发呆,伸手揪了揪他的头发。

不必再扮作胡商,长宁又换回寻常衣裳,头发也不再结成小辫了。

“你是谁呀?”谢燕鸿边揪头发边问。

“嘶——”长宁被他揪得皱眉,说道,“再动把你扔下去了。”

谢燕鸿松了手,安静了一会儿,又猛地揪了一下。长宁这下是真的疼,作势要将谢燕鸿从背上甩下来,谁知道谢燕鸿醉中手脚无力,没扒住,真被他甩下去了,幸而长宁手脚敏捷,将他揽住,没让谢燕鸿摔到地上。

长宁拿他没办法,叹了口气,又将他背回去了。

谢燕鸿把额头磕在长宁的肩膀上,突然又问道:“你是谁呀”

长宁脚步一顿,好一会儿才回答道:“你说呢。”

谢燕鸿仿佛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小声说道:“你才不是长宁呢,你不像他,他才不是这样的”

长宁问:“那他是怎么样的?”

谢燕鸿没回答他,思绪拐了个弯儿,又断断续续地说起别的了。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沙子那里的沙子会响我每走一步,它都擂鼓似的响夫子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我真的很害怕”

谢燕鸿把脸埋在长宁背上,似乎真的怕极了,手紧紧搂住长宁的脖子,声音都在发颤:“我太怕了,喊都喊不出声音嗓子干得发疼”

“我晕倒了”谢燕鸿哽咽着说道,“我见到了很多恶鬼,他们举着火把围着我打转,要把你从我手里拽走,我拉着你但你怎么都叫不醒好疼,我手上好疼”

谢燕鸿声音渐渐低下去了,似是睡着了。

长宁将他背回了自己住的地儿,轻轻地将他放在床榻上,谢燕鸿梦呓中还在喊着疼,长宁便拉着他的手腕,将他的袖子捋起来。谢燕鸿小臂内侧划得极深的伤早就愈合了,只是留下了一道狰狞的伤疤,足足有一指长。

长宁伸手,轻轻抚过那道疤。

谢燕鸿醒了,喃喃道:“别碰好疼”

长宁连忙松手,他呼吸急促得很,抬手捂住胸膛,感觉心跳得极快,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这些陌生的、汹涌的感情,在他醒来之后的月余日子里,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就像海浪持续不断地拍打礁石,一刻也停不下来。

谢燕鸿不喊疼了,朝他伸手,叫道:“长宁”

长宁忍住一阵一阵的心悸,附身低下头,顺从地迎向谢燕鸿的脸,碰了碰他的嘴唇,尝到了眼泪的咸味,也不知是谢燕鸿的,还是他自己的。

谢燕鸿愣愣地看他,眼睛瞪大,又迷茫又惊讶,小声含糊地问道:“你哭了你为什么哭了?”

长宁想说没有,想要抬手去摸,谢燕鸿边说“别哭”边用嘴唇抿去他眼下的泪珠。

作者有话说:

长宁目前就是残废(指脑残)后刚刚复健的状况,下一章解析他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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