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猛兽

圣驾到了金明池,宴席设在宝津楼,居高临下。禁军各部演武、百戏皆在楼下。各色表演都是年年看惯的,虽然热闹,谢燕鸿并不热衷,也不凑上前去,只坐着吃喝闲谈。

圣人御座在最上头,他今年已有六十春秋,马上得的天下,仍旧精神,只是年纪摆在那儿,多少有些老态。因着圣人年老,太子便越发殷勤备至起来,作为弟弟的荣王,只坐在下首,也不去出头。

颜澄不耐烦与母亲敬阳公主一席,便挤在谢燕鸿身边。年轻的小辈里,唯有颜澄与谢燕鸿最得圣宠,坐得极前,剩余的包括孙晔庭在内,都坐在几席开外。

演武、百戏都完毕,圣人发下赏去,谢恩之声不绝于耳,接下来便是马球了。只见圣人在座上,抬手朝谢燕鸿招了招。谢燕鸿忙上前去,恭请圣安。

隔得近了,谢燕鸿发现圣人的确是有些春秋了,手背干瘦斑驳,只是精神尚可,笑着看向谢燕鸿,和蔼亲切一如邻家翁。

“今年马球,你可要上场?”

“不上了,”谢燕鸿嘻嘻笑道,“怕赢赏太多,圣人心疼了。”

此话一出,圣人便知道他这是在作怪,笑着虚指他一下。他自家年老了,就越发爱看小辈们意气张扬的样子,解下腰间佩戴的金镶玉络子抛给谢燕鸿。

“去吧,绑在球杖上。”

谢燕鸿领命,圣人又转向颜澄,问:“你怎不去?朕记得你往年总爱和小鸿各领一队的。”

颜澄起身,拱手朝圣人笑道:“留下与舅舅喝酒。”

谢燕鸿看过去,只见他朝自己挤挤眼,又回头看了看陪立在后,沉默不语的长宁。谢燕鸿想起颜澄与自己合计的事,了然地点点头。

颜澄朝他摆手催他赶紧走:“快去,多赢些彩头来。”

谢燕鸿爱打马球,抓着圣人赏给他的络子就撩起袍子跑下楼去。他换了一身红锦袄子,腰束玉带,脚蹬红靴,骑上高头大马,一手拿着球杖,球杖上系的金镶玉络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另一手握紧缰绳,一团火似的冲入球场去,意气风发。

红衫一队,青衫一队,谢燕鸿是红衫队长,孙晔庭也下得场来,与他一队。

“咦,你平时不爱玩这个的,”谢燕鸿又急急说道,“待会儿你若是接到球便传给我”

还不待多说,有内监重重敲得三声锣,比赛便开始了。青衫的一队多是从禁军里挑出来的,想的是手下放水,陪这些个公子哥儿玩一回便是。谁知道,谢燕鸿冲得猛,动作轻捷,挥杆极准,没一会儿便击进两个球去。

这下便没人敢看轻他了,场上每进一球,便敲一下响锣,谢燕鸿骑马左冲右突,满头大汗。长宁当真是谨遵谢韬吩咐,寸步不离谢燕鸿,正抱着手站在场边。

见他在场边,谢燕鸿有心要卖弄,一手握缰,一手持杆,脚勾住马镫,大半个身子往地面倾斜,在飞驰的马上,猴子捞月似的,飞身击中一球。春风拂动他的红袍子,额上绣金丝的红带子随风飘扬。

观众一阵叫好,谢燕鸿满面得色,看过去,却见长宁根本没在看他,只是看着远处的旷亮无比的天。谢燕鸿一阵气结,骑着马从香案旁过,眼看一炷香快要燃尽了,轻烟被快马奔驰带起的风吹歪。

孙晔庭不擅此道,全场基本没怎么沾过球。临到结束时,球居然击到他那儿了。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谢燕鸿在心里算了算比分,知道这球是关键所在,忙策马过去,喊道:“快给我!”

孙晔庭被他喊得猛一回头,扬起球杆,眼看着就要往谢燕鸿那边击去,不知怎的,他却改了主意,一咬牙,自个儿往球门处击球。他离球门远,球一下子便被截住了,青衫一队中有准头极好的,扭身一个回击,球划过众人头顶,入了门——

香燃尽,“铛——”一声,比赛结束了。

若论个人进球,是谢燕鸿最多,但总数却被青衫队略胜一球。谢燕鸿“哎呀”一声,遗憾极了,但他也不是输不起,玩得尽兴了,脸上也没有郁色,伸出球杆与对方队长碰了碰,约定下回再赛,一回头却见孙晔庭满面不乐。

谢燕鸿翻身下马,三两步过去,揽着他肩膀,笑道:“别苦着脸了,你平时又不玩的。若是喜欢,夏日里我带你去马场练球。”

孙晔庭只是一笑,并不说话,谢燕鸿也不知道他最近是怎么了,总是这样闷闷不乐的。

回到宝津楼里,圣人并不在,说是到后头休息去了。太子问了战况,主持着赏了他们,青衫队的赢了,皆得赏,谢燕鸿也得了不少,圣人喜欢他,太子也愿意给他做脸,和颜悦色的,待他倒比对亲弟弟荣王还亲热。

太子今年二十了,早早领得差事做起来。荣王也已经十八,圣人却终日只让他闲着,最近倒是有风声说要将他放到禁军里历练一下,这一回的演武,倒也有荣王在里头组织。但终究也没有准信,八字还没有一撇,太子眼看着却急了。

谢燕鸿不愿意搅进这些事里,只是不卑不亢地谢了恩就算了。

太子越发要待他亲热,要他挪到自己那席上去,谢燕鸿怎么肯,只不知道怎么回绝。谢月鹭恰好出面,说话慢条斯理,有理有据:“不如让他换过衣裳再来,免得唐突了殿下。”

衣裳上又是汗又是尘土,是得换了再来,太子只好作罢。

谢燕鸿松了口气,朝兄长笑了笑,再回转身,发现颜澄并不在席上。他心里有了计较,和长宁说道:“走,咱们找颜澄去。”

长宁自然是不说话的,谢燕鸿走在前,他便跟在后。

下了楼去,有个小内监正守在门边,见谢燕鸿来了,走上前附耳说了几句,谢燕鸿点点头,朝长宁说道:“你在这里等我。”

长宁眉头微皱,似是不同意。谢燕鸿把圆眼一瞪,说道:“我解手你也跟着?”

话已至此,长宁便在宝津楼下等着,谢燕鸿带着小内监去了。长宁等得无聊,蹲下来,从怀中摸出一朵艳红色的山茶,是今日在马上时,不知谁扔给他的。他似是好奇,粗糙带着茧的手指,轻触柔软的花瓣。

没一会儿,刚才那小内监气喘吁吁地从后头跑过来,朝他喊道:“壮士快去看看!猛兽伤人,谢二爷受伤了!”

宝津楼前面一片开阔空地是演武场,再往前是打马球的地儿,楼后辟了一块地,围起帷帐,专让那些杂耍、百戏的人休憩,除此以外,演武开场是有虎、狮、豹、象的,专有玉津园驯兽的人管着,大铁笼子也放在那儿,旁人不敢靠近。

离大铁笼子百步远,就有一股呛鼻的野兽腥膻味,闻得谢燕鸿不住皱眉,他看了看,小声问颜澄:“不会出事吧。”

“能出什么事?”颜澄说道,“野兽都有锁链拴着呢,就算进了笼子里去,它也够不着人。”

这是颜澄想出来的要给谢燕鸿出气的法子。把长宁骗过来这儿,几个人合力把他推进野兽笼子里,吓得他屁滚尿流,好给谢燕鸿把面子找回来。若按颜澄这么说,又伤不着人,又能吓长宁一回,的确是个好法子,谢燕鸿也就答应了。

到时候,定要让他好好求饶再放他出来,谢燕鸿想到。

他们俩躲在笼子另一侧,见到那得了吩咐的内监正引着长宁过来。

谢燕鸿小声嘀咕道:“喊他来就来啊,他怎么这么木,这么傻”

就在这时,离铁笼子还有百步远时,长宁突然停住了脚步。突然之间,颜、谢二人身侧的铁笼子里突然响起一声雷鸣般的野兽怒吼,吓得他们二人一激灵,踉跄着后退,险些跌坐在地上。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原本关得好好的铁笼子不知怎的竟开了,里头关的一只玄色巨豹也没被锁链拴着,猛扑出来,将守笼子的人扑倒在地,咬断喉咙,鲜血飞溅。

颜、谢二人离得极近,谢燕鸿甚至见到那温热的鲜血溅到自己的鞋面上。

众人尖叫声此起彼伏,颜澄忙拽了谢燕鸿一把,喊道:“跑啊!”

这一声,反而将那豹子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两人没命似的往外跑,周围的人四散逃开。慌忙中,谢燕鸿没留意到自己正往长宁来的那头跑,差点与他撞在一处。谢燕鸿抓了他一把,叫道:“站着干啥——”

有人去叫禁军了,有人拿了弓箭来,只是膂力不足,射得也不准,那箭戳入玄豹肉中,反而激得它凶性大发,朝离它几步远的一个人扑过去。那人吓得腿软,瞬间就被扑倒,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也没了声息。

拿弓箭的人也吓得不轻,搭着箭的弓也扔在地上,逃命去了。

笼子旁边已经乱成了一团,那玄豹兽眼幽绿,牙却森然雪白,涎液不住往下滴,在地上积了一小摊。

负责喂养这只玄豹的人已经倒在血泊中了,脖子上两个血洞。他手上还捏着驯兽的鞭子,只是不知怎么的,往日惧怕鞭打的玄豹今日浑然不惧,好似发了狂一样,将人咬倒。禁军未来,旁边的人只围着,不敢靠近。

颜澄拽着谢燕鸿,谢燕鸿拽着静立不动的长宁,那小内监哪里见过这个阵仗,也腿软得摔在地上,站不起来,抱着长宁的腿不松手。

“走啊!别管了!”颜澄急得满头汗,大喊道。

谢燕鸿又猛拽了长宁一把,说道:“你找死啊!”

长宁却不为所动,只见他捡起被扔在地上的那把弓,搭好唯一的一支箭,一条腿还被那内监抱着,另一条腿开立,沉肩拉弓,手臂肌肉贲起,两石的大弓被他稳稳拉开。

谢燕鸿松开手,急忙道:“一箭怎么能射死,先走吧,禁军来了就好——”

话音未落,长宁吹了一声口哨,哨音尖利,如有实体,仿佛能破空入肉。那发狂的豹子正欲扑人,被哨音吸引住,怒吼一声,朝这头扑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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