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父亲

听到来人的动静,梅子规收回脚,转头看陈明辉和元景石站定在那儿:“你们怎么会来?”

陈明辉在梅子规冰冷的目光下头皮发麻,不知该说什么。

却是这时候,元景石冷笑一声,看着地上的张瑞阳,道:“就是这龟孙儿?”

张瑞阳大喘着气,看着跟座山一样壮的元景石大步走过来,一颗心瞬间吊到嗓子眼。

元景石每一步都散发着一种压迫力,使得张瑞阳自感无比脆弱。

元景石停在张瑞阳面前,身上散发出的气势让他无法抬头。张瑞阳不敢直视他的目光,瑟缩着头,气焰全消,小声说:“是……是柳靖……是柳靖让我来的!”

听到“柳靖”这两个字,梅子规眼神一凛,苦笑说:“当然是他。还得是他。”

说着,梅子规将绳索扔在地上,转身走出了茶舍。

元景石看到梅子规如此,便也来不及管张瑞阳了,连忙追上去找梅子规。

陈明辉看着二人离开,颇感尴尬:“别扔下我啊……”

他和张瑞阳大眼瞪小眼的,半会儿,陈明辉礼貌地说:“人渣先生,我看你情况不好,需要我给你打车送医吗?”

张瑞阳:…………

竹林里,梅子规径自前行。

“子规!等一下!”元景石的声音传入梅子规的耳中。

梅子规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元景石:“你追出来找我,有什么见教?”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冷漠。

元景石摊开手,说:“我若不追出来找你……怕你觉得我不爱你。”

梅子规眼神里地动山摇。

元景石往前一步:“我知道,你的躲避是为了让我追赶,你的拒绝是为了让我接近,你的冷淡是为了我的热情……”

梅子规的表情出现裂痕,语气却更加冰冷幽深,如静水深流:“你的意思,是我刻意制造距离,测试你的诚意,还是玩弄感情欲擒故纵?”

“都不是。”元景石把手放在梅子规的肩上,用粗莽的他从不曾有的温柔语气说,“你是在向我求救,子规。”

元景石似仍在说,他听到了海妖的歌声。

哑巴海妖心里的歌声。

梅子规没有讲话,但感到双眼发热、发酸,好像眼睛也变得和他的心一样百孔千疮。

他觉得视线骤然模糊,便用力地眨了眨眼,这时候,元景石却把手伸到他的眼角。

梅子规好似被惊醒一样,猛地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哭了。他用颤抖的手轻轻触摸自己的脸颊,感受着泪水的湿润与温热。

梅子规看着元景石,这一刻,他好像看着一个杀父仇人那样咬牙切齿:“元景石,你到底想怎么样?”

元景石高兴地说“你终于愿意喊我的名字了”。

梅子规一怔。

在元景石给了他名片那天,梅子规就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却总佯装不知,时时以“元大君”相称,好似这样就能划清界限。

元景石也总是相当配合,随他心意行动。

只道此刻,梅子规把“元景石”三个字讲了出来,如破了一个沉眠的魔咒,又好似撕掉镇魔的封条。

元景石淡淡一笑,伸手抱住梅子规,轻声道:“我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期望你允许阳光照在你身上。”

在他的怀抱里,梅子规的颤抖更加剧烈。

元景石缓声说:“即使那颗太阳不是我,也没关系。”

梅子规在元景石的怀抱中终于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痛哭失声。

身体颤抖着,泪水如泉般涌出,悲伤、委屈、和痛苦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他沙哑地喊道:“又怎么可能不是你!”

他突想到伊丽莎白·冯·塔登 所著《自我决定的孤独》的一句话:

你如何确定自己是被爱着的?

我想,那应该是你能够在另外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怀中像个孩子一样哭泣,而又不用感觉羞耻的时候。

阳光穿过茂密的竹林,洒在梅子规和元景石的身上。金黄的光芒穿透竹叶的缝隙,点亮梅子规和元景石的身影。这一刻,他们似成为了大自然的宠儿——每一束阳光都如同片片金箔,轻轻地覆盖在他们的皮肤上,闪耀着温暖的光辉。

梅子规的泪已经止住,神情依旧如往常那样淡淡的,但眼神却已有了变化,好像是冰已经消融,成一汪春水在眼底横流。

他与元景石并肩而行,手牵着手。

阳光从竹叶的缝隙落下,照在梅子规的金链上,熠熠生辉。

元景石轻声问:“你什么时候也给我打一套链?”

“作为你的形象顾问,我不建议你这么搭配。”梅子规轻声答。

元景石笑了:“你还是我的形象顾问?你不是已经请辞了?”

“你不是没有同意?”梅子规瞥他一眼,“连我的违约金支票也逾期退回了。”

元景石答道:“我是不会同意的。若我同意,你是不是要伤心失望?”

梅子规此刻已不再别扭冷淡,坦诚颔首:“很可能。我惯会自我折磨。”

元景石站定,捧住梅子规的脸:“你好叫人心疼。我的子规,我的心肝肉……”

梅子规淡淡打断道:“我接受你的亲密,但肉麻也该有个限度。”

飞鸟在竹林上一闪而过,翅膀扇动产生的微风轻拂竹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梅子规抬眼望天,轻声说:“那是母亲养的白鸽。”

“白鸽?”元景石好奇道,“她还会养这玩意儿。”

“她喜欢这种无论飞多远但到点就会回家的生物。”梅子规淡淡说,“这能给她安全感。”

元景石闻言,感慨地说:“即便是这么强悍的人也会渴望虚假的安全感。”

“她是一个心理问题很大的人。”梅子规平淡地指出,“柳靖原本是她的心理咨询师,利用了她内心的漏洞,成为了陪伴她时间最长、获利最多的男人。”

元景石看着梅子规,似乎等梅子规把话说完。

梅子规此刻已不再保留什么,曼声说道:“我童年的时候,颇为懵懂,家中也算父母双全,幸福美满……但我隐隐也知道,母亲想将我当成第二个父亲培养,想把我养成一个文武双全的绅士。”

元景石沉默地听着。

梅子规继续道:“在我步入少年之后,心思越发敏感,慢慢能察觉到情况不太对劲。”

元景石聆听着,认真地看着梅子规。

梅子规转脸看天空,目光飘远:“我发现,卧室里挂着的肖像画和我的父亲,虽然像,却又不全像。我的父亲似乎也在刻意模仿着某个人……”

元景石心下一震,望着梅子规:“你的父亲是……”

“他们说,我的父亲是梅先生。”梅子规顿了顿,声音空荡,仿佛心里有某个地方被掏空了一个洞,“但陪伴我长大的那一个,活着的,有血有肉的,一直都是柳靖。”

元景石此刻才算真正地吃了一惊。

梅子规苦笑道:“那个时候,我住在母亲专门打造的桃花源,接触到的每个人都称呼柳靖为梅先生,而我,则是梅少爷……一切仿佛是一个幻梦。”

元景石似现在才反应过来:“柳靖扮演已故的梅先生……”

“不错,他扮演得很好,看起来几乎无懈可击,斯文有礼,对我也好似十足一个慈父。”梅子规漠然说道,“但我始终能感受得到他心里的怨愤,以及在那双温柔眼睛底下的暗涌。”

小孩子其实也是很敏感的。

“而且,等我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柳靖不在龙标岛长住,每年只待几个月,其实不太正常。”梅子规继续道,“再大一点,我就知道母亲有在交别的男朋友……”

元景石沉默半晌,说:“你是什么时候完全发现真相的?”

“他们并未刻意隐瞒,或者有意让我一点点接触到、一点点发现。”想起那一段过去,梅子规又觉得胸腔发闷,呼吸不畅。

元景石紧握他的手,给了他一点支持的力量。

他再次直起胸膛,回答:“在十八岁那天,他们把一切摊开告诉我。我其实也不那么意外了,因为之前十八年的每一天都是铺垫,最终导向这个残忍的真相。”

元景石深吸一口气:“他们倒是厉害。”

“可不是?”梅子规苦笑一下,说,“他们很厉害,而我就不行了……”

元景石道:“你逃跑了。”

梅子规盯着元景石,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我逃跑了。”

梅子规逃离了龙标岛。

或许,在他心里的某个地方,也是希望母亲会来找他,给他一个拥抱,或是一句道歉。

但没有。

并没有。

直到张雅琳认出了梅子规,以一种长辈常有的“大事化小”劝架语气说:“她让你回去,说你想姓杨也好,姓梅也罢,甚至姓赵钱孙李都没所谓。无论如何,你都是杨氏的继承人。”

“你的母亲其实一直很挂念你。但你知道,她这个性格,是不会轻易低头的。”

梅子规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只淡淡道:“我不需要她低头。”

听了这个故事,元景石好笑道:“你那时候离开我,走得那么匆忙,就是赶着回去继承家业?”

梅子规白他一眼:“你明知不是。”

元景石点头:“我明知。你当时更多是为了逃避我。”

梅子规轻轻一叹,倒无可反驳。

他骤然离开,当然也有柳靖算计的原因。

张雅琳提醒他,如果他一直待在元景石身边,那柳靖针对元景石的阴谋恐怕不会停止。

但是,要说他离开完全是为了保护元景石吗?

那也不是。

他并未觉得元景石在柳靖的算计下就毫无还手之力。

他也不觉得元景石需要自己的保护。

他说到底……

还是害怕了。

那个时候,元景石在梅子规心里,竟然成了比母亲还值得逃避的对象。

然而,待他逃离之后,却把平日闻的Roi de Minuit烟丝,换成了元景石气息的香氛。

越是远离,越是想念。

越是迷恋,越是远离。

梅子规如自己所言,惯会自我折磨,来回拉扯,将自己的心扯成一团几乎化絮的棉花,然后用最尖锐的针密密匝匝地缝合起来。

从他出生到成年,那持续了十八年的谎言,使他变得过分的敏感与脆弱。

有人看到火光会起舞,有人看到火焰会逃离。

梅子规是后者。

他要跑得远远的,但心里还是念着那无可比拟的热度。

“说到底,是我太懦弱。”梅子规轻声定论。

“不,”元大君摇头道,“是我,还没能让你相信你是被爱着的。”

梅子规定定看着元大君,道:“你能。”

杨女士养的白鸽仍然翩翩起舞,在蔚蓝的天空中划出一道洁白的弧线。

白鸽飞过一座座建筑,寻找着熟悉的方向。它似乎知道归巢的路线,毫不迟疑地飞向一处安静的住宅。

梅子规也回到了门口。

元景石原本想和梅子规一同入屋,梅子规却摇摇头,说:“我一个人进去。”

梅子规独自进门之后,看到杨女士拿着一个咖啡杯,坐在沙发上,柳靖跪在她身旁,为她洗脚。

看到梅子规回来,柳靖站起身,面目柔和,如同梅子规回忆里最好的那段时光。

每每柳靖露出这副模样,梅子规就会默默忍让,不希望破坏片刻虚假的祥和、人造的幸福。

柳靖工于心计,最会拿捏人心。

梅子规是他看着大的,他熟知梅子规的七寸,更是出手准确,屡试不爽。

柳靖温柔地看着梅子规,说:“你回来了。”

梅子规此刻却不再如从前容易敷衍。

因为他是被真正的阳光照过的人了。

梅子规说:“你对我下药,找了张瑞阳来绑我,为什么?”

这话说出口后,梅子规突然觉得很解脱。

他第一次如此成功地毫不在意“父亲”的心情。

柳靖闻言一怔,脸上的平稳几乎维持不住:他好像从没想象过自己对梅子规的判断会有失败的一天。

听了这话,杨女士也陡然变了脸色:“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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