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临终之托

温敬话音刚落,青岩便听到“啪嗒”一声,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血气——

温敬身上有伤。

他看清青岩的面容,微微一愣,道:“是你?”

语罢立刻目露杀意。

青岩见状,心内一惊,后脊立刻爬上冷汗,疾声道:“国公爷且慢!国公爷,小人是奉命出了养心殿的,若是国公爷对小人下手,小人太久没回去,那头必会起疑心,小人死不足惜,可国公爷在此,岂非也藏不住了?”

温敬动作一顿,锋利的刀刃却已经在青岩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来。

他冷声道:“巧舌如簧,你是皇帝身边的领事太监,你既亲自来此,皇帝的身子恐怕是大大不好了吧?哪里还顾得上你?”

青岩道:“国公爷明察秋毫,可就算皇上顾不上小人,养心殿里其他人,也都在等着小人请太医回去,傅侯爷亦领了侍卫在殿外护驾,若小人迟迟不归,侯爷必会带人来寻。”

他留了个心眼,并没有把傅松亭此刻就在值所外等着自己的消息告诉温敬。

温敬沉默了片刻,道:“宁王殿下呢?已经被你们抓住了吗?”

青岩不想刺激他,想了想,尽量言辞委婉道:“万岁只是命人将宁王殿下看管起来了,还未处置。”

温敬却忽然闷哼了一声,青岩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温敬举刀架着自己的那只胳膊,淌到了他的身上,低声道:“国公爷在此藏着,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若您愿意相信小人,小人愿替国公爷想个法子,脱身出宫,国公爷身上有伤,再这么拖下去,您又还能撑多久呢?”

温敬道:“帮老夫?你是皇帝的人,怎么可能帮老夫?不过是骗了老夫放你出去,你好叫人回来捉拿罢了。”

他虽没有接受青岩的提议,可话里已有些松动,青岩心知他多半是受了伤,又被追捕,才在此躲藏,温敬此刻已经没有别的退路了,自然是色厉内荏。

青岩脖子上架着的那把刀又收紧了几分,他只得忍着疼痛继续道:“宫里伺候的奴婢,哪个不是皇上的人?可难道人人就真的都只为皇上一个主子吗?国公爷可以为着宁王殿下,小人自然也一样,小人与国公爷一样,都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皇上要国公爷死,小人却与国公爷无冤无仇,只要国公爷肯放小人性命,小人绝非忘恩负义之人,愿以身家性命赌咒。”

温敬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是容王的人?”

青岩并未回答,只是道:“国公爷既然已经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与其坐以待毙,何不相信小人一次。”

正此刻,外头却传来脚步声,傅松亭的声音从外间传来,道:“谢公公,找到太医了么?方才有个小内侍打外头过,说值所的太医都去角门那边避祸了,要是没找到,我陪你去角门那头看看吧?”

温敬大惊,心知不妙,便要去捂青岩的嘴,然而青岩已经迅速开口答道:“傅公子,不是说好请公子先在外头等着的吗,里间我还没一一看过,先不急,劳你再等等。”

傅松亭道:“好吧,那公公快些。”

脚步声渐远,像是又出去了。

青岩听见温敬明显松了口气,低声道:“这下,国公爷总该相信小人的诚意了,若小人真要害您,方才就叫外头侍卫进来了。”

温敬一顿,架在青岩颈侧的刀却是缓缓松开了,青岩转过身,便见温敬浑身血污,鬓发凌乱狼狈,左臂正捂着右臂胳膊,五指间有血迹渗出,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

温敬捂着胳膊跌坐在墙角,低|喘了一声,道:“罢了……罢了,总归大势已去,你说的的确不错,老夫已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了,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吧。”

青岩捂着胸膛轻咳了两声,也顾不得脖颈上的伤势,道:“外头都是虎贲、青牛卫的人,西宫门内外也都有禁军把守,国公爷若想出宫,眼下只有一处或许能逃得出去,但却要抓紧时间,等到天亮了,恐怕国公爷再想脱身,就难如登天了。”

温敬一怔,讶然道:“你是真心要帮老夫?”

青岩道:“小人方才既已和国公爷担保,自然言出无悔。”

温敬见他遇此大变,从刚才到现在,几乎都没露出过惊慌神色,想起他年纪轻轻便受皇帝看重,在内侍里也算头一等得势,朝中文官一贯是看不惯这些阉人的,却也没什么说他不好的流言,心里倒是对他的话信了一半。

又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沉默了片刻,才道:“老夫受了重伤,逃也逃不远,便真逃了,我温家被问罪抄家也已是定局,又何必再逃?”

语罢,却是呼吸急促了几分,道:“你……既是容王的人,老夫有一事相求于你。”

青岩感觉到他说话气息越来越弱,蹲在他面前道:“国公爷但讲无妨。”

温敬却松开了捂着右臂伤口的手,一把抓住了青岩的胳膊,咳了几声,才道:“老夫今日动手之前,便已经命人传信去东京,叫……咳……叫留儿带着妻儿,提前做好逃走的准备,若将来……咳……将来有一天,容王能斗得过宣王,登上……登上大位,你要替老夫求他……赦免余下温氏族人的谋逆诛连之罪,放他们一条……生路。”

青岩沉默良久,道:“国公爷,小人真心想帮您,但此事干系重大,小人无法做主。”

温敬笑了笑,又咳了几声,道:“老夫知道……没有好处,这样的事……你……咳,你自然不会答应。”

他说着,伸手从怀中摸出了一样东西,又蹙眉忍痛从胸前扯下了一片衣襟,咬破了手指在上面书写起来,青岩见状,若有所悟,并未打断他的动作。

温敬写完了,把那片衣襟和小小的物什一起交了过来,低声道:“这是……老夫的私印,还有血书,有这两样东西为证,可以调动京畿五营温家余下的所有旧部死忠,加起来……也该有两三万之数,如何,这诚意可够了吧?”

青岩眉峰一动,却没去接那两样东西,只是低声道:“国公爷难道就不怕小人拿了东西,却不履行承诺吗?您为何肯这般帮助七殿下?”

温敬阖目,低声道:“你这阉人,小小年纪,疑心怎得恁重?老夫为何要帮容王……”

他沉默了一会,嗬嗬一笑道:“宁王殿下……是老夫的外孙儿,老夫自小看着他长大,相信他有治国安邦之才,殿下要争,老夫便陪着殿下争,如今争输了,人事已尽,天命不许,吾复奈何?既然殿下已注定无法得登大位,那这大位……什么人坐也都一样了,容王……总比皇后的儿子好些,齐氏欺我女儿,害我外孙……此等毒妇,怎能坐上太后之位……”

他说着说着,两眼却渐渐失了神,双眸浑浊,却仍然喃喃呓语不止:“琅儿……爹的傻女儿……你当那五皇子真有什么好的么……他若果真是个君子,分明已有妻室,为何还要来沾惹你?无非是贪慕咱们家手握兵权罢了……你好好一个公府小姐,爹娘疼你……爱你,只要你喜欢……什么好儿郎,爹娘不能替你去找,你何必非要与那闻轩……做个侧室呢……他究竟有什么好……他究竟有什么好……”

念着念着,却是声音越来越小,青岩轻唤了他两声,他也不曾回答,他上前一探,才发现温敬仍未阖眼,人却已经没了气了。

大约是失血过多,温敬竟就这样咽了气——

两朝老臣,堂堂承国公,手握重权一生,竟然就落得这般寥寥收场,无论生前何等光耀人前,临死之际,竟然只有一个宦官能听他临终呓语。

青岩伸手替他阖上了眼,心里百感交集,一时默默,把那血书和温敬的私印从他攥着的手里取了出来,刚收入袖中,却听见那掩着的床幔里传来声响,他心里顿时警铃大作,提了温敬身边那把刀,起身便两步走到了床前,用刀尖挑开帐帘,低声喝道:“谁!”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帐幔里竟然真有个人。

只是此人手脚俱被绑了个结实,嘴里也塞了油布,面目却十分熟悉——

竟然是那位小江太医。

小江太医见一个刀尖撩开床幔,大约也被骇了个魂飞天外,一双眼瞪的铜铃一般,见青岩举着刀,叼着那油布便开始呜呜的哼起来,显然是有话要说。

青岩心里却有些发沉——

此人在这里,方才他竟一直没有发现。

也不知他是不是被温敬捆了扔进来的,方才自己和温敬所说的话,恐怕也都已经被此人听去。

留着他绝非明智之举,可若真要杀了他……

小江太医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眼神里的杀意,打了个寒噤,忙又呜呜呜的哼了起来,虽然嘴里塞着油布说不清楚话,也依稀能听出他哼的是“公公饶命”四个字。

他眼里满是哀求,鼻涕眼泪都被吓得双管齐下,模样可怜而狼狈,青岩见状,心中低叹一声,终于还是放下了手里的刀。

他并没有立刻取下小江太医嘴里的油布,只是面冷如霜,淡淡道:“江太医,咱们也是旧交了,咱家给你两条路,你可别怪咱家无情。”

小江太医像一条毛毛虫似的,一伸一缩,半天终于蠕动着把自己支愣着跪坐了起来,叼着那块油布朝他猛点起头来,眼里全是求生欲。

“其一,咱家现在就给你个痛快,送你去下面,和老国公一道上路。”青岩淡淡道。

小江太医大惊失色,连忙摇头如拨浪鼓。

“其二,今日过后,咱家会想个法子把你从太医院调去容王府的良医所当差,从今往后你就是七殿下的人,今日的事,你只要敢说出去一个字,咱家有一百种法子,可以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以后,殿下生,你便生,殿下死,你也活不成。”

小江太医闻言,先是犹豫了一会,却见谢公公目露凶光,顿时又被吓得点头如捣蒜起来。

青岩才刚把那块油布从小江太医嘴里取出来,还没来得及问他什么,那头小江太医倒是十分乖觉,已经连珠炮似的保证道:“谢公公放心,放一百个心,小人从今往后,便誓死效忠容王殿下了!”

“往后小人生是容王殿下的人,死是容王殿下的鬼,小人的嘴一向是最严的,今日之事若是对第三个人提起半个字,就叫天打雷劈!”

青岩道:“你既如此信誓旦旦,可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说完,却并没有替小江太医松绑,只是出去叫了傅松亭进来,傅松亭见他颈上受伤,吓了一跳,自责道:“公公怎么伤了,可是屋里有贼人?”

语罢便要去抽腰间的刀。

青岩道:“无妨,已经没有危险了。”

二人进了内间,傅松亭一眼便看见了墙角温敬的尸体,顿时大惊道:“这……这不是承国公吗,他怎会在这里?这是……死了?”

青岩没回答他,只是到了床前掀开了床幔,傅松亭扭头又看见了床上的小江太医,顿时又吓了一跳:“……这位又是?”

青岩道:“承国公被追捕,躲在此处,方才挟持于我,我无奈之下,才叫你先出去等候,好在承国公伤势发作,现已经毙命,此人听了些不该听的,若放他出去,恐他胡言乱语,会坏了大事,请傅公子叫人先秘密把他送出宫去,交给容王殿下,再将我原话转告殿下,请殿下严加看管。”

又道:“对外……只说此人失踪了便是。”

傅松亭看见墙角承国公的尸体,心知这事多半非同小可,他唯一的优点便是每到关键时刻,一贯十分当机立断,从不拖泥带水,闻言并未废话一句,便道:“好,谢公公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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