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汤家兄妹

汤云乘很生气。

但他心里其实清楚,林家和汤家这许多年的姻亲结下来,打断骨头连着筋,见不得光的事没少联通一气干过,如今林家倒了霉,汤家想撇清,谈何容易?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是轻的,林汤两家,如今是唇亡齿寒、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些时日来,汤云乘终日悬心,夜不安寝,食不知味,却始终想不到破局之策,他们似乎只有向京城里那位摇尾乞怜一个法子,然而汤大人自己却也清楚,京里那位,可不是没有事先给他们打过招呼的。

林家人自己不听劝,如今捅了篓子,那位不动怒找他们的麻烦,就不错了,还要他出面帮忙,恐怕并非易事。

汤云乘一时在心中骂那不成器的林二带累了自家,一时又恼妹妹嫁出门去,心里便不替娘家着想了,他这妹妹在闺中时,便是极为伶俐的人物,先前送来那封书信,虽未明言要求娘家相帮,可字字句句,却都在说夫君林有道这回若是栽了,只恐林家在杭州织造局几十年来的经营,便都要付诸东流,届时他被押回京去,只怕难保不牵扯出汤家。

汤云乘焉能不明白这是妹妹在给自己这个兄长上眼药?

汤夫人被兄长怪罪,倒不慌乱,只是坐在那里,缄默不言。

汤云乘见她这副模样,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在厅中踱来踱去,转头看着她怒道:“你倒好意思回娘家来,为难自家哥哥,你在林府也做了这么多年的主母,人人都说你能干,如今钦差来了,偏管不住林二那没用的蠢才,叫他惹是生非,在太岁爷头上动土,若不是他惹恼了七殿下,焉有今日的祸事?”

汤夫人淡淡道:“哥哥不会以为,没有二弟惹出的麻烦,七殿下就会和和气气的放过咱们两家了吧?”

汤云乘心知她说的不错,却只黑着脸,并不答话。

“若不是哥哥当初替林五去向江宁知府借了人,只凭林五那奴才,倒也捅不出那般大的篓子,如此看来,哥哥却也未必就警醒的很。”

他这妹妹自小不饶人,牙尖嘴利,汤云乘不是不知,只是今日却才第一次自己领教,当即被她气的面色通红,疾步上前抬手便作势要打她耳光,怒道:“好啊,你为了林家那没出息的老二,竟然连亲兄长也敢顶撞了,难道要气死你大哥不成?”

语罢那巴掌便要落下去。

旁边盈珠知道汤夫人有孕在身,见状唬了一跳,哪里能真让他打了夫人?

连忙上前拉住汤云乘手腕道:“舅老爷,舅老爷,可万万打不得啊!夫人也是情急,担心老爷安危,这才不慎失言顶撞了您,夫人才刚诊出有了一个月的身孕,眼下可万万……啊!”

她一个弱女子,哪里抵得住方值壮年的汤云乘盛怒之下的大力?

当即一声惊叫,被推倒在旁边地上,摔了个结实,后脑撞在长椅角上,立时疼的眼冒金星。

汤夫人见状,又惊又怒,连忙站起身来去扶盈珠,道:“碰着哪里了?要不要紧?”

盈珠面色惨白,摇了摇头,半晌才小声答上来一句:“……不碍事,夫人莫担心,奴婢没事的。”

汤夫人站起身来,怒道:“这么多年了,哥哥还是这性子,半点也没长进!怎么,难道哥哥气得狠了,还要杀了我不成?”

汤云乘性情急躁,方才气血翻涌之下,一时冲动,这才没忍住,倒不是真想打坏了妹妹。

其实这些年来,他妹妹在婆家过得并不轻松,汤云乘不是不知。

头些年汤夫人第一胎落了后,汤云乘便听过些风声,说他那林妹夫悄悄在府外养了外室,汤云乘一想便明白,姓林的多半是嫌弃自家妹妹嫁他数年,仍无所出,当时便气得要冲上门去寻林家的麻烦。

可转念一想,又恐妹妹刚没了孩子,再得知此事,伤心之下伤了身子,只好作罢,只私下里见了林有道一面,将他劈头盖脸好一通臭骂,不许林有道再去见那外室。

林有道顾及脸面,也怕妻子得知此事后不肯轻饶,只好应下,承诺再也不去见那女子。

谁知小半年后,汤大人却又得了消息,原来姓林的嘴上应允,却是糊弄他,那外室竟已产下了一个女孩儿。

汤云乘得知此事,顿时勃然大怒,林有道言而无信,又如此轻贱妹妹,岂不是不把自家放在眼里?

他原不是思虑周全之人,可为了妹子,倒也耐住性子几番思前想后,知道即便自己有心替妹妹撑腰,上林府再闹一回,也毕竟不能日日住在林府,盯着妹夫,难保他不会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

那外头的女人将孩儿都已经生下了,虽说这次是个女孩儿,林有道还不曾带回家去,可既已开了头,有一就有二,焉知姓林的以后会不会像他爹那样,弄出一后院的女人和孩子?

他家家风如此,林有道又怎么能出淤泥而不染?只恨当初爹娘信了林家人的花言巧语,以为他可堪托付,却叫妹妹被姓林的欺侮了去。

那林府分明是个魔窟,只要妹子还留在里头一日,焉能有清净安生的日子?

汤家这两兄妹,性情其实颇有相似之处,汤夫人事事争强,不肯服输,汤大人则是性烈如火,事事不肯屈全。

他如此辗转反侧数日,终于狠下心来,竟不顾林汤两家交好多年,亲自去杭州见了妹妹,愿替她做主,帮她和姓林的和离。

且不只如此,他竟连妹子和离以后,改嫁的人家,都替她提前相看好了。

他这个哥哥,倒还是少年时那风风火火的性子,可惜汤夫人却早已不是当年闺中那个骄纵任性的少女了。

汤夫人听了哥哥提议,错愕之下哭笑不得,最后默然许久,没有答应。

汤大人对这个结果始料未及,他自觉对妹妹算得上掏心掏肺,整个江宁地界上,打着灯笼,怕是也找不到第二个似他这般的哥哥了,自然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妹妹不领自己的情?

问她缘由,汤夫人却说自己已嫁了林有道多年,只要林有道以后不再养外室,她也不愿与夫君和离,亦不肯嫁与二夫。

说来好笑,什么三从四德,从一而终,若是放在自己妻妾身上,汤大人便觉得不错,毕竟天下男人,哪个不想女人对自己痴心不二?

可若是自己妹妹竟然也信这些个狗屁倒灶的规矩长短,平白为此受苦,他却又觉得她实在是不可理喻了。

从前爽朗明快、乖巧听话的妹妹,如今变得不知好歹,还把自己一片好心当做驴肝肺,只怕在她心中,自己这哥哥早已不比那满嘴谎话的妹夫重要了。

汤云乘甚觉寒心,索性也不再管汤夫人在林府是锦衣玉食,还是水深火热了。

汤夫人哪能不知兄长在和自己赌气?

她不是不恼林有道薄情寡义,可却也从没想过和离,一来林汤两家唇齿相依,多年情分实难不顾,若因自己一人坏了,却要成为家族的罪人,二来林有道在外养女人,毕竟也是因为她自己的肚子不争气,留不住孩子,即便说出去了,汤家也不占理,兄长若为她强撑腰,只怕害的汤家被人指指点点,以后家中女儿再不好说亲。

她自觉是委曲求全,拒绝哥哥,实在合情合理、可对方却不理解,还要和自己赌气,心里不免也生出邪火来。

两兄妹就此生了嫌隙,往后再不复年少时亲昵。

只是汤云乘毕竟还没有不认这个妹妹。

忽然听闻她有了身孕,心中不免暗暗替妹妹高兴,又庆幸还好有那丫头来拦,否则万一害得妹妹肚子里孩子有失,岂不酿成错事?

神情不免缓和了许多,只是碍于面子,仍自梗着脖子,不肯说话。

汤夫人最了解哥哥性子,见状哪还能不明白他心思?

忍不住叹道:“哥哥气我不向着娘家,以为我是个白眼狼,却也不想想,我既是汤家的女儿,即便如今嫁与林家,旁人也都还叫我一声汤夫人,我岂能忘了爹娘与哥哥?娘家安危,我又岂能不顾?”

汤云乘闻言,吭哧吭哧憋了半天,才闷声道:“你说得好听,既然如此,又何必在那信中言辞相逼?”

又气道:“你即便不写信来,我也知此番咱家没法置身事外,那七殿下眼见着查完了林家,便要来查咱家,我难道不急?这些日子,我早已低声下气四处求人,又叫人去了京城请王爷相帮了!”

汤夫人听他此言,心里咯噔一声:“什么,哥哥已叫人进京给王爷递信了?”

“这是自然。”汤云乘道,“这七皇子从前不显山不露水,又远在京城不与咱们相干,如今南下,却非要与咱们为难,京里从前也不是没来过人,哪个像他这般咄咄相逼?”

“我听闻此番除了他,圣上还吩咐了三王爷前往两淮,巡查盐务,只怕他是不肯输了哥哥,这才要拿咱们开刀,攒他的功劳,若不叫他知道,咱们背后有二王爷撑腰,他岂肯罢手?”

汤夫人早知哥哥有小谋而无大智,若叫他细水长流经营一份家业,做个守成之主,或许倒还可称职,但每逢大事,却总出昏招。

也怪那日她得知丈夫被钦差捉拿,一时情急,六神无主之下第一反应便是给娘家递信,回过神来,立时心道大事不妙,恐怕贸然叫她兄长得知此事,反要坏事,这才不顾舟车劳顿,亲自赶回江宁,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汤夫人叹道:“哥哥,你坏事矣!”

汤云乘这会气头已然过去,心知这妹妹聪明胜自己百倍,听她这么说,隐隐觉得不妙,忙问道:“此话怎讲?”

汤夫人道:“咱们虽与二王爷交好,毕竟不足为外人道,这么多年来,王爷也都不许咱们向外张扬,虽说王爷不能明着庇护咱们两家,可也委实给了不少好处,哥哥想想,若非有王爷相助,前年广陵那三千顷桑田、还有当年徽州吴家被查抄后……”她顿了顿,“这些若没有王爷相助,咱们两家岂能那般容易拿到手吗?”

“自然,咱们也不是白拿的好处,这些年来该有的孝敬,也不曾少过,可哥哥想想,这些事王爷肯让外人知道吗?肯让皇上知道吗?”

“若此番来与我们为难的是旁人,也就罢了,可来的是王爷的亲兄弟……疏不间亲,这个理儿,难道还要小妹教哥哥吗?”

“哥哥想想,王爷会帮咱们两家,还是见事败露,便干脆向七殿下把咱们都卖了,自己撇个一干二净,反讨七殿下一个好?你猜七殿下得了王爷的人情后,又是会替他遮掩,推咱们出去当替罪羊,他们兄弟二人,一个卖得人情、一个得抄灭咱们两家,填补亏空的功劳,还是非要为了护着咱们这些外人,和自己兄弟斗个两败俱伤?”

汤云乘先时还不明白,越听她说,越觉得遍体生寒,抖着嘴唇道:“咱们……咱们这些年来,对王爷尽心尽力,王爷不会……”

“不会?”汤夫人冷笑一声,“当年大王爷挪出永仁宫,他一人倒霉也就罢了,可哥哥难道不知,底下追随于他的,死了多少?多少人抄家灭族,他又可曾过问过一句?”

“天家最是无情,说到底,咱们不过是奴才罢了,若得力,主子才有好脸色给咱们,若不得力,还生事给主子惹来麻烦,哥哥猜猜,王爷会不会为了几个奴才和自己亲弟弟翻脸?”

汤云乘脸色逐渐失了血色,许久才跌坐在长椅上,茫然无措道:“可……可我已将人遣出去了,他们骑快马而去,眼下再去追,怕也来不及了,这可怎生是好?”

汤夫人道:“既是快马,如今去追也已晚了,既如此,为今只有两条路了……”

汤云乘急道:“好妹妹,有什么办法,快说来!”

汤夫人缄默许久,才道:“如今局面已不好收拾,二王爷、七殿下、咱们两家,总有一个要折损,咱们若不想栽进去,便只有两条路,要么,叫王爷没法卖了咱们……要么,叫七殿下这趟回不了京城。”

汤云乘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见妹妹面上隐有杀气,才知道她不是玩笑,骇然变色道:“你……你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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