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做山大王

青岩很想说不可以,但很显然,他也只能想想而已。

他抬步走到了床边,犹豫了片刻还是坐下了,虽然奴才坐主子的床很不妥当,但既然是闻楚自己要求的,他当然也该坐得心安理得。

奴才们居住的下处,只能烧小炭炉取暖,但毕竟炭炉烧不到被窝里,于是每到过冬,为了暖和,内侍们都是各显神通,大多是靠汤婆子过夜,有的干脆两人乃至三人挤一个被窝,也能对付。

青岩却实在不爱和别人钻一个被窝,自然只能靠汤婆子,只是汤婆子毕竟管不到后半夜,他本就体寒,于是在睡梦中因手脚冰凉被冻醒,自然也成了家常便饭。

但闻楚的寝殿里,自然不能和他们的住处同日而语,地龙烧的很暖和,青岩一进门来,身上穿着冬衣,甚至觉得脸颊有些发热,也不知这般,闻楚怎么还能觉得脚冷。

此刻没有旁人,他也不必再做戏,青岩于是连假笑干脆也省了,只面无表情的解了外衫把闻楚的两只脚丫从被褥里捞出来揽在小腹处捂着,人体自有温度,小腹也是最温暖最柔软的地方,想必七殿下的两个脚丫在此,感觉应当也不会太差。

青岩自觉已足够尽心,转头看着闻楚道:“好了,殿下睡吧。”

闻楚却不知怎的脸色微微有点发红,大约是热的,眼神难得没盯着青岩看,瞧着旁边,只是小小的“嗯”了一声,这才闭上了眼。

青岩也懒得去计较,闻楚这两只脚丫子柔软暖和,分明没有冷到哪去,却非做这副矫情做派,只是抱着闻楚的脚丫子靠着床沿闭目养神。

养了一会,感觉到有目光盯着自己看,于是眼也不睁,只道:“殿下,不早了,歇吧。”

闻楚:“……”

闻楚:“……掌事要是觉得这样累了,不若……不若躺着歇歇?”

越说道后面,声音越小,大约是自己也觉得这个请求有些古怪。

青岩莫名其妙。

……才这么一会而已,何况他虽然帮闻楚捂着脚丫子,可毕竟坐在柔软的床榻上,这寝殿里还这样暖和,比起在下处冷冰冰的躺着不知要舒坦到哪里去,他有什么可累的?

青岩道:“小的不累,殿下快睡吧。”

语罢紧了紧外衫,无视了那双隔着里衣贴着他小腹的脚丫子,靠着床柱自己先打起了瞌睡来。

闻楚这回总算消停,再没有什么幺蛾子了。

不管两人如何心思各异,这一夜总算是安生过去。

第二日青岩醒来,外面天刚蒙蒙亮,他此生除了在应王府的一两回,没尝过睡懒觉是个什么滋味,醒的一贯比菜市口的公鸡还要准时,因此瞧见闻楚还在睡梦当中、呼吸浅浅时,也没觉得很意外。

只是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把闻楚的脚丫子放回被褥里,又替他掖了掖被子。

手里的重量轻飘飘的,即便闻楚年纪不大,这细胳膊细腿的也委实看着有些可怜。

显然闻楚从前在宸妃那里,受过的苛待经年累月的,远非一两个月的调理改善,便能见效。

……也不知这样一个水晶心肝的孩子,当初却又是怎么肯在宸妃膝下,一直忍气吞声的活着的。

青岩忽然想起,昨日闻楚说过的一句“韬光养晦未必是唯一的路”——

大约这也的确是他的心里话吧。

或许真的是一朝落水,才叫闻楚明白,藏拙、忍气吞声,却也未必就能换来旁人的善意,物极必反,他如今性情大变,好像也是情理之中了。

青岩忽然就没有那么生气了。

他在心里决定,接下来得给闻楚好生补补,否则他怕是还没等到闻楚将来长大成人,就先见他因染个风寒一命呜呼了。

青岩替他掖好被褥,转身正要离开,手腕却忽然被拽住了,他一怔,转头去看,却见闻楚仍闭着眼睛,也不知是怎么在睡梦中察觉他要离开的,嘴里喃喃呓语,似乎还在念叨什么。

青岩把他的手扒拉下来,揣回被褥里去,也懒得去细听闻楚在说什么梦话,这才离了寝殿。

只是刚一出门,便见庭中德喜德春几个内侍围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面色都有些沉重。

青岩见状,心中隐有预感。

果然他还没开口,德喜便倒豆子一般低声说,昨夜里锦纹没了,人是在坤宁宫被打死的,他与德喜的住处离那头近,亲耳听见了锦纹惨叫求饶的声音,闻之凄惨,令人心头恻然。

毕竟同为内侍,年纪也相仿,他们搬来春晖殿虽不久,也和那锦纹打过照面。

锦纹性情活泼明快,虽然隐隐有些因在永仁宫伺候,自觉高人一等的意思,总拿鼻孔瞧人,不大招人喜欢,可毕竟也是条几日前还鲜活的生命,谁能想到,他们就这样在大年初一的夜里,听着锦纹的惨叫,成了这年轻生命无力的挣扎后消逝于世间的见证者呢。

物伤其类,众人焉能不惧,不心有戚戚焉。

青岩听完,默然片刻,衣袖下的手指却微微颤了颤,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很快坤宁宫那头传出话来,只说是锦纹身为大皇子的贴身内侍,没有好生照料好皇子,不引其上进向学,反而心藏奸狡、撺掇皇子懈怠胡为,皇后娘娘查问,竟还抵赖不认,一再狡辩,因此杖毙,以儆效尤。

青岩听了坤宁宫这对外的说辞后,却什么都明白了。

锦纹恐怕不过是替那日真正与大皇子欢好之人背了黑锅罢了,否则若只为了除夕宫宴那日没看住闻越,罚一顿、再狠些随便寻个由头打发走了也就是了,齐皇后实在很不必这样闹出人命,搞得各宫惶恐,还彻底坐实了闻越的确有懈怠胡为之实。

齐皇后一定要要了锦纹的命,只可能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已知道儿子和宫人有私,且相信那个宫人就是锦纹。

闻越即将大婚,她当然不会放着一个狐媚祸主的内侍继续在闻越身边,且只有打死了他,才能让闻越绝了心思,永绝后患。

而能使齐皇后相信,锦纹就是那个勾引了大皇子的人的,只有大皇子闻越自己。

青岩想通一切,心里只觉得一片寒凉彻骨。

闻越倒是情深意重了,为了不把那相好之人交代出来,干脆拉了自己身边贴身内侍做了替死鬼,可锦纹又何辜呢?

然而锦纹的冤屈,终究还是这样被埋葬在了新年的大雪之下,阖宫上下,除了那日撞见闻越的青岩与闻楚,自然也再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冤屈。

*

年节刚刚过去,宫里又要迎来另一场盛大的喜事。

大皇子和周家小姐的成婚之日终于如期而至,这个儿媳妇齐皇后替长子讨得很不容易,闻越又身份贵重,如今总算好事来临,婚仪自然是隆重非常。

坤宁宫和永仁宫自不必说,就连闻逸他们兄弟几人,也替大哥在自己宫门前挂了喜字灯笼,春晖殿自然也不好例外。

闻越成婚那日,青岩陪着闻楚,看着大皇子和皇子妃的仪辇从春晖殿宫门前经过,脸上虽微笑着,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

闻楚大约是察觉到了什么,在衣袖下拉住了青岩的手,青岩一怔,低头看他,却发现闻楚并没有看自己,他脸上也微笑着,目光追随着大哥闻越的仪辇远去,衣袖底下的小手却攥着青岩,更紧了几分。

青岩从这举动里察觉到了点安抚的意味。

闻楚还是这样的敏锐。

他平静外表下内心的烦躁,对闻越的厌憎,应当都瞒不过他吧。

七皇子果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察觉到自己厌憎他的亲哥哥,他却反过来安抚自己,青岩不懂闻楚的心思,但也感觉得到他对自己的确并没有恶意。

……或许真的如他所说,闻楚只是看中了他的野心和能力,需要一个深宫里陪着他的伙伴吧,即便他是个奴才。

青岩自那日上了心后,便替闻楚跑了许多趟太医院,终于整理出一份详尽周到、适合闻楚体质的膳方,开始给他调理身子。

而闻楚也果然配合,青岩说他该多吃什么、少吃什么,他都一一依从,每日膳方准备的是什么,他就老老实实吃什么,半点不见其他孩子挑食的臭毛病,省心的像是个泔水桶,无论青岩往里倒什么,他都照单全收。

除此以外,闻楚后来某日去见了潜华帝一趟,提及自己体弱,听说习武有强身之效,因此动了念头,希望皇帝能给他指个武学师傅,这样才好带着他入门。

闻宗鸣当然并不需要什么武学师傅。

他自己哪怕捡根树枝、赤手空拳,也能就地开练,而且他能感觉到,如今这副身子虽然孱弱,五感却极其敏锐,目力听觉都远超常人,只要他有心,甚至能听见隔了老远的青岩在下处屋子里和德喜说话的声音。

虽然每次这般过度运用听觉都会大为损耗精神,但如此神异,也已经很骇人听闻,闻宗鸣可以确信,一旦他开始习武,进度必然一日千里,若还是自学成才,届时难免惹人侧目。

虽然闻宗鸣自己不在意,但并不希望因为这种事给青岩增加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在这日和潜华帝提了一提。

潜华帝自然是无有不应,他从前便有过这个心思,只是那时的小儿子流连病榻,连下床说句整话都要大喘气,如今闻楚身子终于大好,又是自己有此心思,他当然乐见其成。

只是看见幼子这半年来忽见起色的身体,和病愈后大为好转的精气神,潜华帝难免庆幸自己当初没叫宸妃继续抚养闻楚。

潜华帝其实也不是蠢人,当初闻楚和宸妃那事,后来他也回过了味儿来,只是他却不大相信这般洞察人心、环环相扣的计策,能是闻楚一个孩子设计出来的,自然把目光落在了青岩身上——

奴才太过聪明,固然叫人心里不大安定,但若这份聪明是用在忠心事主上,潜华帝觉得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何况谢青岩,是商大伴的徒弟。

潜华帝或许不信旁人,但却还是信任这个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即可同甘、也曾共苦的老奴的。

青岩于是就这样在一头雾水之下,又一次平白得了许多赏赐。

他想起自当初宸妃那事后,一直没有得空去养心殿和师父感谢,于是便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去见了商大伴一面,顺便也打听打听潜华帝这莫名其妙的赏赐,是因何而来。

商有鉴听了青岩的感谢,倒像是心里还有气似得,不咸不淡道:“谢咱家做什么?你的主意和本事可都大得很,咱家却是老了,实在帮不上你什么,不敢当谢掌事一句谢。”

青岩来前,便猜到师父可能还没消气,此刻果然如此,也不意外,绞尽脑汁运用起十八般武艺,才终于把商有鉴哄得重新见了笑模样。

“原以为你在七殿下宫中是得用的,怎么着,连你主子上万岁这来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还要来问咱家?”

这才把闻楚和潜华帝请求习武的事告诉了青岩。

青岩听了,却是大出意外,闻楚平日瞧着总捧着本书看个没完,不想竟于武学也有兴趣。

可闻楚毕竟身子弱,又已经十二岁了,这个年纪开始习武,已错过了打下童子功的最好时机,若不头悬梁锥刺股,恐怕很难练出个名堂,真不知他为何要这样为难自己了。

也难怪闻楚没有和他说,若是说了,恐怕青岩多半要劝他打消此想。只打打拳、学学怎么挽个剑花这些花架子、活动活动筋骨也就罢了,若动真格的,刀剑无眼,这些日子他好容易把人养的壮实了点,他实在怕闻楚一个不小心练的瘸胳膊瘸腿了。

他正担忧着,却听商有鉴忽然道:“你既来了,正好还有件事和你说。”

青岩见他正了面色,心知多半是正事,便恭敬问道:“师父请讲,徒儿洗耳恭听。”

商有鉴叹了口气,道:“先前叫你去永仁宫伺候那事,恐怕是成不了了。”

青岩一怔,却不料原来商有鉴要说的是这事,他虽不意外,但还是问了句缘由。

商有鉴道:“此事,本是已经定下了的,咱家瞧着万岁娘娘对你也很是满意,可谁知大殿下那边却偏偏犯了轴,死活不要你去,又点了名要漱石,结果惹了娘娘发怒,对大殿下好一通责骂,这几日又说漱石也不要了,原来的掌事就很好,又不想换了,万岁和娘娘想也是折腾不动了,只能依了殿下。”

“主子们既已经拿定了主意,咱家想替你说话,也是有心无力。”

商有鉴说到这里,想要开口安慰青岩几句,不想抬眸却见他神色平静,目光明澈,哪有分毫遗憾不能去永仁宫服侍的样子?

青岩道:“师父的难处,徒儿自是明白也体谅的,徒儿就继续留在七殿下身边伺候,也没什么不好的。”

商有鉴看他这副模样,哪还能不明白他心思,低声笑骂道:“你这猢狲,咱家当初早该看出来你没这个心思,否则也不会替前徽殿弄那么一通了,倒是咱家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巴巴在中间牵线搭桥,如今倒好,两头都不愿,两头不是人。”

青岩道:“自然不是这个道理,若非师父当时相助,徒儿此刻恐怕都未必还有命在,徒儿心中记着师父的好呢,您哪儿能两头不是人呢?”

商有鉴看他这样,却叹了口气,怅然道:“算啦,冥冥中自有天数,也罢,你既觉得跟着他好,那以后便安心留在春晖殿吧,咱家从前只觉得你这样的资质,若埋没了着实是件憾事,可若是真叫你去闯荡、赌一番来日,却又担心你折在里头。”

“也好,也好,留在春晖殿,起码往后无论如何,都能保个周全,来日七殿下封王建府,你混个王府都知太监做做,虽说不温不火,倒也算是一方山大王了,不必受人脸色。”

商大伴看着自己这个放着未来东宫储君不伺候,却偏抱着个冷灶烧的乐呵的傻徒儿,一时没忍住,生出了点怜爱之心,大约是真心觉得青岩往后是没什么前途了,这安慰青岩的话,说到最后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越说越有股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青岩听到师父连什么“山大王”也扯出来了,不由失笑,心底却久违的觉得有些窝心。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11 18:37:03~2021-10-12 04:15: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416769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夏、林知安、夜扫南山云20瓶;小十六10瓶;sunny、ABCDEFG 5瓶;鬼鬼爱看书4瓶;影上漂3瓶;子衿2瓶;伊织娜邪、芽芽芽呀、哈哈世界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