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下午将嘎吱作响的楼梯收拾停当后, 傅宗延坐在中间一阶,望着客厅里背朝他、趴书桌前认真复习的温楚。

他只是坐着,两手随意搭膝上。

身上还是那晚冒雨前来时的一套会议西装, 衬衣下摆已经有些脏了, 黑色外套正搭在最下面的楼梯扶手上,衣袖和衣角都沾了些灰扑扑的尘土。

海布拉鲁永夏的季候, 窗外永远郁郁葱葱。

暴涨的湖水退了许多, 露出青草丰茂的河岸。

树的影子倒映在湖面,枝叶缝隙里,夏日里几近透明的耀眼阳光折射出流水一般浮动的金色纹路。

窗口的玫瑰换了新的。

屋内再度洋溢起芬芳甜腻的气息。

傅宗延不作声坐了许久。

他不说话就十分威严, 此刻仅是坐在楼梯上,也仿佛身居高位, 声色沉稳。多年战争的洗刷,早就让他人前不容置疑、不可冒犯, 而作为联邦培养的优秀的军事精英, 一言一行如同标尺一样精准、掷地有声——如无意外,他的一生只有两种结局:战死或是病残。

感受到身后异常沉默的氛围, 温楚贴心地没有回头打扰, 他知道恢复记忆的傅宗延需要一点时间。

慢慢地,记忆再度向傅宗延敞开一角。

某个危机四伏的夜晚忽然闯进他的脑海——潮湿的雨夜,苔藓遍布的峡谷,他孤身一人出了帐篷,周围连绵起伏的山峰好像人类镌刻伟大历史的巨碑, 无声耸立着, 昭示着他的内心。

这个片段出现得太突兀, 与眼下的阳光明媚、温馨宁静截然不同,傅宗延有些愣神, 连温楚不知何时走到面前都不知道。

楼梯重新安装加固后,Omega的脚步声都轻了。

温楚稳稳当当来到傅宗延面前,低头瞧了几眼出神的Alpha,然后在他身边挨着坐下。

过了会,见傅宗延还在走神,温楚只好趴到他膝上,伸手搂住Alpha腰腹,扭头用力埋了进去。

很快,狮子低下头围着小猫转。

傅宗延摸了摸温楚柔软的头发,俯身亲他一边露出来的耳朵。

“在想什么?”温楚声音传出来闷闷的。

“你坐了好久。”

傅宗延笑,如实道:“想到有个晚上我们睡帐篷。”

傅宗延一说,温楚就想起来了。那回他还蛮开心的,虽然追兵就在身后,不知何时会来到,但他睡在帐篷里,因为傅宗延带来的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在那个风声鹤唳的夜晚,他居然找到了一丝露营的雀跃。

温楚笑起来。

傅宗延没问他为什么笑。

他干脆把人抱到自己身上坐。温楚搂着他的肩膀,傅宗延一点点嗅闻他后颈的信息素。没一会,温楚就睡着了。窗外天光渐暗,傅宗延抱人去楼上,只是人刚放进床里,楼下敲门声就响起。

来人气势汹汹,敲得格外不客气,把温楚也吵醒。

他坐起来,傅宗延没让他下床,心底对于来人是谁大概有数,便说:“没事。”

门刚开,陆昂川气得发青的脸就凑了过来。

傅宗延没让他进来,隔开陆昂川往里挤的身体,语气平稳,略带威严:“出去说。”

陆昂川:“……”

他真是服了。

这年头,Alpha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跟退化了似的。

夜幕四垂,虫鸣声成片响起。

和陆昂川一样鼓噪。

“……你觉得像话吗?是你说的,去去就回——去去就回?!”

陆昂川无语至极:“像话吗!”

傅宗延抬眼看了看二楼:“声音小点。”

陆昂川:“……”

“谈的怎么样了?”过了会,傅宗延问。

来之前,法兰比奇的形势还是没什么特别进展。

海布拉鲁的自治权讨论到驻兵方案,流亡政府对于联邦百分之六十的驻兵要求暴跳如雷,一连好几日都在大力指责联邦厚颜无耻。

正事还是要说的。

闻言,陆昂川神情和缓许多。他走到湖边,踢了踢脚边没招他也没惹他的草丛,弯身捡起一块石子,抬手朝湖心远远丢去。

“噗通”一声轻响,传到二楼不是很清楚,好像鱼从湖面冒泡。

温楚听着楼下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还在吵……没完没了……议会那边的意思是驻兵权不能让,一丝一毫都不能。百分之六十已经是他们最大的客气了……贺凛怎么可能允许……有传言说他前阵子不见踪影,极有可能跑去西线筹备了……”

“薄淮也让我通知你,不要在西线掉以轻心……”

傅宗延没说话。

停顿片刻,陆昂川又扔了好几块石子下湖。他瞧着有些急躁。

“我看也别浪费时间了——该打打!这么谈下去,士气都被磨光了。”

“早知道当初就应该听阎坤话,谈个屁啊……”

“我都多久没摸枪了……你呢?我看你连发射器长什么样都忘了吧……”

陆昂川往后瞥了眼傅宗延,脸色也不大好。

二楼温楚听见,都想把窗口的玫瑰花瓶丢下去使劲砸他脑袋。

傅宗延却没立即说什么。

他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陆昂川发牢骚,神色如常。

“倒是说句话啊!”

丢够了石子,陆昂川折身,来到傅宗延面前,不是很理解傅宗延此刻的沉默。

良久,傅宗延才说:“我想起来一些事。”

顿时,陆昂川睁大眼,表情惊喜:“想起来了?”

“一部分吧。”

“跟我说说。”陆昂川起劲了,兴致勃勃:“那半年你都干什么了?”

“深入虎穴?勇闯敌窟?肯定很精彩!”

傅宗延:“……”

楼上温楚:“……”

傅宗延觉得不能怪陆昂川,毕竟他只是一个Alpha,便语重心长道:“没有这么夸张。”

“我想起拿到能量石凭证,打算交给你。”

陆昂川忙不迭点点头:“然后呢?和我一起回赫尔辛?”

傅宗延摇头:“然后带温楚离开。”

“去过安稳的日子。”

“我不想让温楚再担惊受怕、总是生病。”傅宗延叹息。

楼上,听到这些的温楚一下愣住。

陆昂川也猝不及防,他皱起眉头,看着傅宗延,像是第一天认识他。

忽然又想起什么,傅宗延又说:“还有一件事。”

“那会还想拜托你寻找一名法兰比奇失踪的Omega。”

现在他们都知道了,那名失踪的Omega就是蓝识恩。

“就这?”

陆昂川难以置信:“没了?”

傅宗延:“……”

“你是不是忘记你是谁了?”

“傅宗延。”

从未有过的严肃语调,陆昂川盯着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的同僚,表情复杂:“你听听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你身上还有一点身为西线第一指挥官的责任吗?!”

“你疯了吧!”陆昂川语气好笑,又极怒。

“我真是有病……”

他原地走了两步,自言自语,忽然站住脚,用力抓了把头发,低头恼恨着说:“我就不应该操这个心!跑来找你!听你说这些!”

“你说你想起来干什——”

“陆昂川。”

傅宗延冷声:“你冷静点。”

“我看你才需要冷静。”

陆昂川怒道:“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

“你就这么喜欢那个Omega?!”

“你知道前阵子韩东原和我说什么吗?他说他很羡慕你——”

“不是——我就不明白了,Omega就这么值得你们一个两个的这么喜欢?!”

话音未落,意识到什么,也许是以往的纪律潜意识发挥了作用,陆昂川慌乱改口:“我没有歧视Omega的意思,一点都没有——我是说……我是说,你——你们怎么能因为Omega就放弃——”

“我知道。”

傅宗延看着他:“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只是觉得,这些年过得实在太漫长了。”

陆昂川望着他,一时间没理解他的这句话。但傅宗延话里的厌倦和疲惫传达得十分明确。

湖面映着皎洁的月光。

虫鸣声不知何时矮了许多。

“你想说什么?”片刻,陆昂川低声。

傅宗延看着他,目光坚定:“我没有打算背弃一切。”

“我只是知道了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太想要了。”

“想到生怕自己再不小心,就再也拥有不了。”

“你懂吗。”他和自己最好的朋友说。

陆昂川望着傅宗延,久久无言。

楼上,温楚靠着窗前,望着面前微微晃动的鸢尾窗帘,心里头酸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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