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落日余晖的光洒落在屋顶, 又折射回天空。

空气里弥漫着刚下过雨的潮湿。

秦朝意得了洛月的允许,回屋换了身衣服,掐着时间拉上大黄狗就要出门。

结果大黄狗仍旧恹恹地趴在台阶上, 比上午还要恹。

秦朝意倒是知道这条大黄狗有些年头,陪了洛月很久。

有了年迈的沧桑感。

可现在大黄狗带着几分病态趴在那儿, 两只耳朵耷拉下来。

秦朝意揉它的脑袋:“你的主人要回来了,跟我一起去接。”

大黄狗岿然不动,连眼皮都懒得抬。

秦朝意摸它的肚子:“听不听话?不听话我打你了。”

大黄狗的肚子忽然咕噜噜响, 尔后嘴角吐出白沫,两只无神的眼睛露出来, 却含着热泪。

秦朝意哪见过这阵仗。

从小到大都没养过宠物, 再加上又是给洛月照看, 顿时慌了:“你干嘛?生病啦?”

话音刚落, 大黄狗忽然艰难地站起来,只是刚站起来, 两条前腿就又跪下来,软趴趴的, 地上吐了一堆污秽。

秦朝意也顾不得恶心, 立刻给程时景打电话。

大黄狗抖了抖脑袋, 不停地吐着舌头, 跑到地上淤积的水滩里喝水,浑身的毛都沾了水, 看上去又脏又臭, 还不停地抽搐。

即便如此, 它还是没停止喝水。

像是癫狂。

这画面看着骇人。

秦朝意把它喝水的盆里添满, 一边让它喝一边安抚:“你慢点喝。”

整颗心都跳得极快,生怕它出点什么事儿。

可偏偏程时景的电话又在关键时刻没人接。

直到秦朝意打第二遍才打进去。

“什么事?”程时景声音也恹恹的, 没什么活力。

“狗出事了。”就算在慌乱之下,秦朝意也还是保持冷静地交代:“它从刚才就口吐白沫,现在还不停抽搐,是不是要死了?”

“在哪?”程时景问。

能听得见他那边叮呤咣啷一顿响,像是情急之下撞到了什么东西,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程时景倒吸了一口冷气,“等我过去。”

然后挂断电话。

秦朝意蹲在那儿看着大黄狗。

以前分明是怕狗的,但可能因为这条狗没什么朝气,所以不担心它会咬自己。

自然而然地,还能摸它,遛它。

这些天秦朝意在月亮岛上无聊的时候也会跟它窝在一起,每天早上起来打开窗,下意识侧目望,看见这条狗趴在那儿就会很安心。

秦朝意不敢想这条狗对洛月来说意味着什么。

哪怕是对她来说,这条狗死亡也很难承受。

如果死在她身边,她会愧疚一辈子。

“你别死啊。”秦朝意也不嫌它脏,摸它的毛,把它脏兮兮湿漉漉的毛摸顺,可是大黄狗像是躁狂了一样,不停地抖着,像是要把她的手抖掉一样,还朝着她汪了几声。

因为天热,一直都没什么精神的大黄狗这会儿好像才来了精神。

跟嗑药了似的。

也很像是回光返照的状态。

秦朝意的心往下沉,“你别吓我啊。”

声音微颤。

“你要是死了。”秦朝意说:“我……”

她也不知该怎么办。

“你别死。”秦朝意也不怕它会咬自己一口,而是耐心地撸它的毛,似是要把燥狂的它安抚下来似的。

仔细听,还能听出秦朝意语气里的哀求。

很久没体验过这种无助的感觉了。

像是孤身一人漂浮在大海上,茫茫大海望不到尽头,也抓不住浮木。

秦朝意的心被攥在一起。

等待程时景来的时间很漫长,漫长到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程时景是个医生,但并不是兽医。

不过因为岛上没有兽医,所以他也兼修了一些。

来了以后看见有些失神的秦朝意,先安慰了一句,可秦朝意并未听进去。

程时景先给大黄狗打了镇静剂,然后又打开医药包。

忙碌一阵之后,大黄狗终于安静下来,两只耳朵软趴趴地耷拉着,双眼无神。

他的动作秦朝意也看不懂,但见大黄狗眨了几下眼睛后又闭上,低声问:“它还活着吗?”

程时景点头:“还活着。”

也算是抢救及时。

月亮岛小,程时景骑着电车一路风驰电掣,抢到了黄金救治时间。

“放心吧。”程时景说:“它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

秦朝意深呼吸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程时景出了一头汗,拿纸巾随意擦了下,才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医药包。

起身时腿没受住力道,疼得他表情扭曲。

“你也受伤了?”秦朝意注意到他的异常。

程时景摆了下手,“没事,出来得着急,撞了下腿。”

秦朝意张了张嘴,没发出声。

有些愧疚。

一向不习惯欠人情的秦朝意感觉,这次人情肯定是欠下了。

而且不是用钱,或是用一顿饭能打发的。

“不好意思。”秦朝意做了好一会心理建设,才喏喏地说出这一句。

程时景乐了,“还挺稀罕啊,能听到秦小姐说这话。”

语气贼欠。

把秦朝意满腔的愧疚冲得烟消云散。

不过……

程时景笑了下又收敛表情:“你是不是没养过狗?”

“嗯。”秦朝意说:“我不喜欢小动物,所以从来没养过。”

“那洛月是怎么放心把狗交给你带的?”程时景说:“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秦朝意忽地想起,说好要去港口接洛月的。

看了眼时间,已经有些迟了,皱眉道:“应该快了。”

不知洛月是会在港口那等她,还是会自己一个人走回来。

还没等秦朝意想出个所以然,程时景便道:“这事儿还是告诉她一声。你说还是我说?”

秦朝意:“……”

“不是说你做错事了哈。”程时景怕她误会,耐心给她解释:“早早对洛月来说蛮重要的,所以发生了什么还是说一声。更何况,早早这个情况,应该是没多少天了,让她早有个心理准备也好。”

“我说吧。”秦朝意说:“是我的问题。”

“没事。”程时景说:“也可能是它误食了什么东西。”

说着,程时景才问:“它今天吃了什么?”

“它一大早都没什么食欲。”秦朝意回忆着:“早上吃了几颗狗粮,特别挑食,后来我又给它喂了小半个馒头,洛月留给我的,说是它爱吃。之后它就一直睡觉,再醒来我看它想吃东西,我也无聊,就给它拿了狗粮,结果它一直盯着我手里的巧克力看,我就给它喂了一点,它还喝了点……”

水字还没说出口,就听程时景诧异道:“巧克力?”

尾音飘到快要破了。

秦朝意点头:“怎么了?”

程时景复又道:“你给狗吃巧克力?!”

秦朝意抿唇不言,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而程时景蓦地吼的这一声吸引了好多人看,正是月亮岛人多的时候。

世喜奶奶都凑过来问了句:“小程,咋了?”

程时景回了下头,发现七八个人站在那儿,跟看戏似的。

程时景抿唇,“没事。”

回完他们,程时景依旧臭着一张脸。

“大家都不忙啊?”程时景不习惯别人的注视,驱散人群:“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还有人揶揄了句,程时景也没搭理。

就在人群散去的时候,忽然有人喊了声:“月亮回来了啊。”

洛月浅笑盈盈,“哎。”

世喜奶奶拉着她手低声说:“小程跟那个小狐狸闹矛盾了,刚在你院子里吵呢,这叫什么事儿啊?还把不把你放眼里了。听奶奶一句劝,这男人不能嫁。”

洛月刚在港口等了会儿,没看到秦朝意的身影,便沿着海岸线往回走,看能不能偶遇。

结果都已经走到了家门口,也没看见。

而自家门口围着一堆人,都是来看热闹的。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世喜奶奶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堆,笑道:“您别多想。”

“不行。”世喜奶奶劝道:“以后哪怕是跟个女人过,也不能跟小程这种男人过。就算小狐狸做错事了,也不能吼人家啊,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

洛月皱眉,“吼她?”

世喜奶奶撇嘴:“可大声了。”

已经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还在这偷悄悄告小状。

不仅如此,还给人家小姑娘起外号。

有段时间岛上人们在传岛上来了个漂亮女人,还跟程时景不清不楚的。

像这种女人,都被叫做狐狸精。

世喜奶奶觉得对人家不尊重,也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就一直喊小狐狸。

还让洛月警惕一些。

后来看程时景实在是没点边界感,便怂恿洛月踹了他另外找。

哪怕是找女人都不能嫁给程时景。

洛月每次听了,也就笑笑,敷衍着说过去。

倒也纠正过世喜奶奶几次对秦朝意的称呼,但世喜奶奶不知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还是刻意,下次再喊秦朝意的时候,还是小狐狸。

洛月也便懒得纠正。

反正世喜奶奶也没傻到当着秦朝意的面喊小狐狸。

而洛月听多了,还觉得这称呼挺贴秦朝意。

长了张小狐狸的脸,却还保留着纯真。

洛月拍了拍她的手,“我去问问。”

说着让她先走。

老太太健步如飞,很快就赶上了八卦的大部队。

而洛月在院子外看了眼,院内的两人气氛紧张,却又没说话。

有种一触即发的架势。

她进了院,发现狗正趴在那儿,脏兮兮到像是去泥地里滚了一圈。

睡着的样子太平静,平静到像是死了。

洛月的嗓子有些干,却没有预料之中的伤心。

这好像是从很久之前就在准备的事情。

“走了?”洛月猜测这大概是他们的争执点,大概只有这样才会让程时景的情绪如此激动。

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洛月莫名地,心沉了一下。

“没有。”程时景说,刚那股劲儿还没缓过来,语气还有些冲,“睡着了。”

洛月呼了一口气,终于又能挤出笑来:“那你们吵什么?”

“没……”秦朝意想说没吵,结果程时景瞪大眼睛道:“她给狗吃巧克力,再没有常识也不至于这样吧?今天要不是我过来得快,狗就死了。”

秦朝意看了眼气愤的程时景。

自知理亏也没有说话。

“吃了巧克力?”洛月缓慢地重复着这句话。

不知为何,程时景说的时候,秦朝意还有想反驳的气愤。

但洛月这么一说,秦朝意的气焰顿时被熄灭,莫名心虚。

“嗯。”秦朝意看着她,“我吃的时候看它一直看着,我就给它喂了半块。”

程时景听她无辜解释的语气,越听越气,“你没有一点常识吗?狗吃巧克力会死的。”

秦朝意抿唇,“不知道。”

程时景:“……”

气氛再次剑拔弩张。

洛月站在中间,太阳逐渐落山,风也转凉。

凉风吹过她单薄的身体,把她的发梢吹拂飞起。

隔了会儿,洛月轻笑一声,伸脚轻轻踢了下躺在地上的狗狗,“看来狗跟人一样啊,什么最不能碰还偏偏对什么馋。”

语气风轻云淡,并没有觉得给狗喂巧克力这件事是什么大事,而是怪到了狗身上。

程时景愕然,根本没想到洛月会说这种话。

“月亮,你……”程时景气到语言系统紊乱,“狗知道什么啊?还不是人给它喂什么吃什么?”

“也是它馋。”洛月说:“没成想老了,还要贪吃。”

程时景:“……”

程时景深呼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是讨人嫌。

便打算离开。

“行。”程时景说:“反正是你的狗。你偏袒她就偏袒吧,让她带狗,你也得把这些基本的事儿教给她吧?”

“是我的失职。”洛月说。

没想到她这么痛快地应下来,一看就知道是要维护秦朝意。

程时景无语,“成。”

说完就要走,结果却听洛月喊他:“但是时景哥,你不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表示点什么吗?”

程时景:“?”

“秦小姐帮我照看狗。”洛月的声音像微风,徐徐拂来,带着说不上来的温柔,“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凶她,不道个歉再走?”

事到如今,洛月站在谁那边显而易见。

秦朝意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边,伸手拽了下她的手腕,示意她算了。

洛月的话没错,但刚才狗带给秦朝意的惊吓不小,如果不是程时景迅速赶到,今天发生什么还未可知。

秦朝意被程时景凶那两句虽委屈,却给她憋闷的情绪找到了另外的出口。

况且,程时景还因此受了伤。

洛月却反手握住她的手。

泛着凉意的手握住了满是潮热湿汗的掌心,秦朝意刚才心口的烦闷都在一瞬间消散。

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样,晃荡着,要溢出来。

“月亮。”程时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洛月却定睛,毫不怯懦地看回去,“哥,你刚才太凶了。”

那语气平淡,但言语之间似是在说——你这么凶,把我家小孩给凶到了。

维护之意太明显。

程时景这几天被程时雨的事也搞得夜不能寐,刚才像个炮仗一样凶秦朝意,也倒是有心情烦躁的因素在。

但最主要是不可思议。

没想到,还有人喂狗吃巧克力。

都已经这么大的人了,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若放在以前,程时景也就转过弯来了,看洛月这么执拗,他便会退一步,给秦朝意道个歉也就结束这件事。

毕竟是他语气不好。

但此刻,程时景盯着她和秦朝意看了很久。

无声对峙久到让秦朝意的后背都出了汗。

程时景却并未像往常那样退却,语气生硬,像是带了锋利的薄刃。

“你们女同谈恋爱都这么盲目又疯狂么?”

根本不顾忌这是在院子里,也不管外边是否还有人在,大喇喇地将洛月一直隐藏的事情说出来。

说完以后冷笑一声,“你疯可以,别带上我。”

言辞间颇有种哥不跟你玩了的架势。

说完以后就像来时那样,骑着小电车风驰电掣消失在夜色中-

洛月准确无误地从他话里找到了关键——你们。

还有谁?

不过当下并没有空思考。

秦朝意掌心的汗快要把她的手浸湿,地上的狗还奄奄一息地躺着。

月色笼罩人间,路灯在一瞬亮起。

海风掠过每一寸土地,洛月低头看了眼狗,“我先把它抱到窝里。”

秦朝意立刻上前,也不顾脏,弯腰抱起了狗。

等把狗放进去,洛月已经开门进了家。

秦朝意站在门口踌躇,洛月却喊她:“不进吗?”

等进了屋,秦朝意才声音细若蚊虫地说:“对不起。”

这句对她来说也有些艰难。

平日里说这三个字的场景少之又少。

可她来月亮岛之后却总是犯错。

这是她以前从没见过的世界。

没有文化却很热情的人,说话不太正经却在某些事情上过分执拗的、情绪不稳定却很有能力的人……

整个一人类观察样本。

可意外地,秦朝意都接受了他们。

甚至学会了和不同的人相处。

“你做错了什么?”洛月沉声问。

有了开头,秦朝意后边的话便好说了:“我给狗喂了巧克力。”

“你又不知道狗不能吃。”洛月说。

秦朝意摇头:“狗差点因我而死。”

这是事实,不能用无知掠过。

“那你刚才怎么不跟时景哥道歉?”洛月又问。

秦朝意:“……”

本来是想的,但程时景语气太差了。

秦朝意连话都不想和他说。

“他很担心狗。”洛月说:“准确来说是担心我们每一个人,包括我的狗。”

可今天也因为狗,洛月和他闹了龃龉。

“那你呢?”秦朝意问:“不担心吗?”

“担心。”洛月说。

秦朝意忽地好奇:“如果,今天狗真的因为我而死呢?”

气氛凝滞,洛月的表情已经僵住,看得出来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秦朝意没了勇气。

可话已出口,再没有回还的余地,秦朝意大着胆子问:“你会讨厌我吗?”

洛月缓缓摇头,“狗对我来说很重要。”

是从很久以前就一直陪着她的狗。

在她最落魄最痛苦的时候,一个人窝在房间里,能看到它也趴在那儿,在她最不想出去见阳光的时候,是它一路跑出去,非要把她带着一起去晒太阳。

从某种程度来说,它治愈了洛月。

就像月亮岛存在的意义一样。

秦朝意的心一紧,已经害怕听她接下来的话,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但洛月却朝她走近,还向她伸出手,半揶揄半认真地说:“不是说要去接我的时候十指相扣么?”

秦朝意看着那双漂亮的手,一时间没敢牵。

洛月循循善诱地问:“以什么名义呢?秦公主。”

秦朝意抿唇,一时拿捏不准洛月的心思。

“你想让我以什么名义?”秦朝意吞了下口水,将一颗真心奉上:“洛月,你知道我喜欢你。”

洛月安静地看着她。

秦朝意继续道:“你和我睡觉,为了我跟你最好的朋友吵架,还会说喜欢我,但……我好像缺少牵你手的名义。”

“十指相扣的。”秦朝意补充:“名义。你这样,只是在钓着我。”

洛月闻言轻笑:“不是说要当我的狗么?”

洛月和她挨得极近,门上的剪影看上去已经交叠在一起。

就连说话的热气都呼在她脸上,让秦朝意的体温升高。

洛月说:“早早重要,朝朝也很重要。”

“那哪个更重要?”秦朝意感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快要被心跳声淹没了。

问的时候很没底,却还是鬼使神差地问了。

洛月忽地凑近,在她耳边低语:“当然是,朝朝。”

秦朝意吞了下口水,感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你别似是而非。我说过,不要把我当宠物,除非……”

“除非我当你的女朋友?”洛月径直接上她的话。

秦朝意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洛月抬手抱住她的腰,纤长的手指在她后背游离。

这感觉有些陌生,更是猝不及防,让秦朝意一直紧绷着的身体发出一声喘。

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格外突兀,却平添了几分暧昧。

只听洛月缓缓道:“那你以后,好好当我的狗。”

说完,还又贴着她耳边喊了声:“乖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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