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雪妖(八)

面色苍白的魔王有了一点笑意。

他看着徐千屿跌跌撞撞走来, 伸手欲扶住他的魔后。

徐千屿蹙眉,只觉得方才吃下去的两颗糖葫芦仿佛淤积在胸腔,极为苦涩。那苦涩越积越多, 越涨越高, 猛地爆发, 直将眼前那层云雾轰然剥开!

徐千屿突然驻步原地,睁大眼睛看着谢妄真,又似看着面前虚无的空气,颊上无声地划过一道泪水, 睫毛上亦悬着水珠。

谢妄真神色渐渐变得绝望。

前世她一路千难万险都没停步,更没哭过。

难道爱魄上残存的对他的爱意这样少,就连几步路也无法支撑?

前世的记忆如雾散去, 两世记忆全部融合, 徐千屿在胸腔自发的抽噎中完全清醒, 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

好险。差点被控制着, 救了魔王。

凉意从背后一路向下,蔓延至尾椎骨。

胸口的旧痛痊愈, 不再提醒她魂魄的空缺,徐千屿却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涩,枝枝蔓蔓地充盈在胸腔。

她刚才,从师兄那里抢走了魔骨……

想到此处, 她便感觉到心里苦涩了一下, 不敢看沈溯微的表情。谢妄真敢这样戏弄她, 令她生出一股暴怒。

徐千屿看向手中。她捏着的并非魔骨, 分明是一颗取火珠。

徐千屿的目光一闪, 原来沈溯微一开始拿出的“魔骨”就是骗她的, 真正的魔骨还在他身上。

徐千屿心下一松, 将这颗取火珠砸在谢妄真身上:“还你魔骨!”

谢妄真的衣裳瞬间腾起火焰。

他勃然变色,但心内已有准备。自他身上窜起八条巨大的火龙。深渊之火包围成笼,将徐千屿围在中央。

片刻之后,四条火龙的头颅坠落在地,火光熄灭。

徐千屿身侧剑气环绕,手上剑鸣阵阵。她朝着魔王左右开弓,剑气每掠过地上,便留下一道深重的剑痕。

涂僵和云初立在残破的柱子背后,旁观着两人眼花缭乱的对战,一时踌躇,不知该不该去帮她。

“不用。”身后声音传来,将两人都吓了一跳。

无真的身影漂浮在跌在地上的芥子金珠上方,他黑沉沉的眼盯着云初半晌,看得云初额头冒汗,无真方才严肃地开口:“不要替徐千屿写课业。”

云初:?

无真身形一闪,竟已经飘进满室剑光中,留下一句话。

“把她带出去。”

被他提着领子丢出来的是衣衫褴褛,又哭又闹的陆呦,她被云初和涂僵拉着,仍然奋力挣扎:“不能杀他!他死了,世界是不是就重置了?我不要重置!”

涂僵完全听不懂,一记手刀砍在她脖颈上,陆呦的哭嚎陡停,昏了过去。

*

沈溯微掐住了谢妄真的脖颈。

徐千屿从未见到沈溯微杀气这般浓重的时候,有些忐忑。但沈溯微无动于衷地看着手下猎物,眉眼之间淡漠如霜雪。

“怕吗?”他盯着谢妄真,却在跟徐千屿说话,语气温和,压抑着些别样的情绪,“若是害怕,就闭上眼。”

徐千屿不是害怕,但仍别开眼,内心有些复杂。

魔王挣扎着,青筋暴起,倏尔眼睛全部变黑,又变回黑白分明,只是神色变得很不一样,他沉沉注视着沈溯微,警告道:“还不快走?”

沈溯微神色一变,徐千屿双目微睁:“师父?”

这是无真。

无真不知何时,潜入了谢妄真的身体。

沈溯微松手,但谢妄真仍像被什么东西束缚着,他在地上翻滚,与内里另一缕魂魄搏斗,目露恨意:“我的身你也敢上?”

他身体里的另一个少年平板板道:“你都敢上我的身。我为什么不敢上你的身?”

无真抬眼:“这是私仇,我等待已久。你们两个,还不离开?”

沈溯微看向徐千屿,传音给她:“无真师叔想以神魂为锁,缠住谢妄真。”

徐千屿心内一紧。无真当初便是这样封印魔王,导致自己身受重伤。

如今他只剩鬼身,却又做出了如百年前相同的抉择,不死不休。

沈溯微又看向她,仿佛在询问她,若她想阻拦,便可以阻拦。

徐千屿思虑片刻,剑锵然出鞘:“不行,你那个半步化神还没教完呢。”

沈溯微同时拔剑,染血的尺素剑现于手上。

这瞬间,无妄崖自上而下山石震动,一缕金光滚落下来,阻在他的剑前。

徐千屿与沈溯微都感受到这股强大的威压,退了半步。能令两个半步化神感到威压的,唯有化神境的道君。

可是当世,已经没有活着的道君了……

金光化为虚影,捏住沈溯微的剑刃。男人高大挺拔,黑袍烈烈,衣摆如旌旗。

沈溯微侧头:“清衡道君?”

清衡道:“我不是道君,只是一缕残念。”

他的身影隐在金光中,没有实形。杀气沸然的尺素剑在他手中平息下来,内如血管状的丝缕也缓缓地消失。

清衡的虚影丢开剑尖,严肃问道:“杀了魔王,天地间亟需平衡,汝必代之。你要入魔吗?”

“我本不想为魔。”沈溯微垂眼,平淡道,“世道一步一步,逼我至此。”

清衡道:“灵溯道君,你若不愿意,别人逼不了你。”

沈溯微没有做声。

徐千屿却有些疑惑,不知为什么清衡的残念会叫沈溯微“灵溯道君”,这一世他分明还不是道君。

清衡明白她的疑问,抬手阻住她:“我的时间有限,不能解答小友全部的疑惑。”

他垂眼看向谢妄真:“他本是自我的尾骨演化而来,继承了我全部的修为,为祸世间。我很愧疚,故而留有残念。我等了很久,今日该是化解之时了。”

谢妄真体内的无真,眸光定在他面上:“大哥,不要……”

当日清衡陨落,正是二人斗法引发的自焚。如今故人相见,无真不忍他离开。

然而清衡道君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他道:“小十七,天地有命,不是你错,切莫自责。”

他说完这句,金光卷化为八卦形状,将谢妄真卷入其中,一同滚入崖底累累白骨中。随后金光成阵,封印自成。

魔王生于无妄崖,如今也葬在无妄崖。

风声一阵呜呜。徐千屿闭上眼,又睁开,感觉到周边荒凉安静,只有松涛被风吹动,发出响声。她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样的滋味。

“谢妄真死了吗?”她问道。

无真早钻回梦影筒中,声音听不出情绪:“不能说是死了,只能说是沉眠。清衡道君以自己为锁,将他封印了。”

徐千屿抬头,在无妄崖峭壁上伫立了百年而不腐的清蘅道君的尸身,湮灭为飞灰。

无妄崖所有魔气消散,天空如揭开了罩在其上的阴郁大幕,变得碧蓝,光亮大绽。

徐千屿手上提着的剑,剑刃向下,厚重的分量牵拉着她,令她心内踏实,如安慰般给她力量。

她看着碧空心想,这把剑目前从前没有名字,今日可以起个名字,就叫“诛魔”。

呜呜的风声中,诛魔剑的声音道:“好呀。”

徐千屿以妖力催动“天雷封神”,如同削足适履,经脉内剧痛再也无法忍受,狐耳垂下,口中涌上一股腥甜。沈溯微将外裳脱下,将她裹住,一把将她抱起来:“我带你回去。”

徐千屿被他抱着,捋开他的袖子,挣扎着看了一眼他手上红绳,还有滞灵锁留下的疤痕,心中有数,却有些难过。

*

在无妄崖外等候的花子媚很震惊。

进去三个人,出来五个人。涂僵拖着不省人事的小鹿,另一个白裳的美貌剑修抱着徐千屿。徐千屿被裹得只剩下一张脸,直挺挺地不动弹,也不知是伤了还是残了。云初跟着在后面,欲言又止。

沈溯微的目光从花子媚脸上扫过,落到满地白雪上。雪上有几个坑,不久前雪崩后,几人从雪堆中爬出来的痕迹。

他身上剑气席卷,精准地扫开雪堆,内里有一片冰匙躺在地上,莹莹闪亮。云初忙将它捡起,收进芥子金珠中。

花子媚吃惊,又恼恨自己和阿德在上面这么久,怎么没有早点发现:“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冰匙?”

沈溯微道:“能令天降雪之魔不多,多半是借了冰匙之力方才做到。”

只是那么厚的一片雪,能准确地找到冰匙位置也很不容易,可见此人出春的经验极为丰富。

花子媚上下打量他:“你是……蓬莱的沈溯微沈师兄?”

见他默认,她又挤出笑容:“妖域一战,你很是惊艳出名。”

但花子媚一走近沈溯微,她肩上立着的灵猿,敏锐地感应到什么,惊恐地跳下她的肩头,归于鞘中。花子媚的神情,便变得有些狐疑。

徐千屿感觉沈溯微的气息一变,便知道他想走。

蓬莱肯定是回不去了。若心魔被别的仙宗的人发现,更是麻烦,他想藏匿起来,不给蓬莱添麻烦。

她浑身痛得厉害,此时干脆闭上眼装睡,看上去更像一具尸体了。沈溯微抱着她,只得缓缓跟在队伍末尾。

云初道:“沈师兄,你累吗?我可以替你。”

沈溯微看他一眼,没有答话。

云初又看向裹在外裳里的徐千屿,道:“大家若是累了,不若找个客栈休息一下。”

花子媚急于赶路,实则是想再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一块冰匙:“还有最后一只雪妖,早点收拾了,我们也好早点回去。”

不料沈溯微怀里的徐千屿忽然诈尸,阴沉道:“我累死了!就不能随便找个客栈先让我歇一下吗?”

沈溯微忽然抬手,裹住她露出来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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