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代价

真真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夏天,气候异常炎热。

分明已经到了夏末,酷暑没有半点消减的意思,火辣的日头不知收敛地烘烤着它能触及到的一切。

正午的柏油马路,像是一块烧红的大烤盘,真真下了地铁,刚走了几百米,就出了一身的热汗。

真真的家在小巷深处的一栋筒子楼里,离地铁站有着不近的距离。这天他顶着大太阳刚走到巷子口,忽然被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拦了下来。

这个男人真真认识,是隋光明的助理,姓徐。徐助常年带着金丝眼镜,不管多热的天,都一丝不苟地穿着西装三件套,走起路来带着风。在公司里他也总是一副鼻子朝天的傲慢模样,平日里遇见,连正眼都不会瞧普通员工一眼。

但就是这么一位不可一世的精英,昨天晚上放下身段,给真真发了一整晚的微信,条条都是情真意切的小论文,足以打动每一个打工人,资源奉上自己所有的剩余价值。

奈何真真并不为所动,而且他知道,此人不是今天的主角。

他的目光跳过眼前的徐助理,望了眼他身后的黑色轿车,提了一句:“有事?”

态度不卑不亢。

徐助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没有回答,又恢复到了往日里的倨傲模样。就在真真打算转头就走的时候,他用一种平板无波的语气,念道:“池一旻,T大毕业生。”

“在校成绩优异,研究成果卓然,连续四年获得云图的特等奖学金,于大四上学期进入云图实习。”

“八岁那年父亲离世。”

“母亲于今年罹患阿尔滋海默症。”

“你想说什么。”真真打断徐助理,他自己的履历,并不需要通过别人的嘴再复述一遍,况且徐助理念了这么一大串,不过是为了重点强调“云图奖学金”这件事。

是的,大学四年,真真一直接受着云图的资助。

“提醒你一些事罢了。”徐助理放下手中的档案,说:“做人要知道感恩。”

真真没有与徐助理纠缠,目光始终紧锁他身后的那台黑色轿车。

终于,漆黑的车窗缓缓降下,沁人心脾的冷气从窗户缝隙里泄露出来,几乎在同一时间,一只中年人的手探出窗户,指尖夹着一张银行卡。

金灿灿的银行卡后面,是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以及标志性的红色疤痕。

这双眼睛的主人真真再熟悉不过,他是云图的创立者,也是现任的当家人。

“卡里有一笔钱。”隋光明的声音随着冷气飘向窗外,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把钱收好,昨天你擅自闯进我办公室的事,我就不再追究。”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真真哂笑一声,摇了摇头,说:“真是好大的一件事。”

“今天我是替我的儿子隋佑安来向你赔礼的,如果不满意,条件你可以再提。”隋光明招了招手,徐助理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立在车窗前。

只见隋光明手指一弹,那张卡就到了徐助理的手上。

“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让佑安过来亲自向你道歉。”隋光明摆手,示意徐助理把银行卡交给真真,声音宛若悬浮在半空中。

隋光明说是来替儿子道歉,但从头到尾都表现得无比傲慢,他高高在上,施舍似的和车外的年轻人说话,甚至不屑将窗户完全压下来。

“我不要道歉,也不接受他的道歉。”真真看了一眼徐助理手中的银行卡,推开了,再度盯紧隋光明,“我只要一个公正的结果。”

昨晚徐助理出面给真真发信息,说事实摆道理讲人情,为的就是让他放弃追究隋佑安窃取他发明研究的事。想来是徐助理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外加道德绑架不起作用,隋光明今天亲自上门“威逼利诱”了。

“年轻人,不要这么固执,也不要太把自己当一会儿事,给你台阶,你就得下。”隋光明叹了口气,在他看来,他作为云图的董事长,亲自到一个实习生的家里,算得上是纡尊降贵了,识相的话,就该感恩戴德地跪地拜迎。

可惜这个实习生不识好歹,真真说:“如果我不呢?”

“你大可以试试。”隋光明笑了笑,下半张脸隐在深色玻璃后,“你可以找警察,找媒体,找律师,也可以去互联网上曝光,去公司园区举大字报,随便你怎么做。”

隋光明一句话轻描淡写,却几乎堵死了真真所有的路,深刻地向他阐述了什么叫求助无门。

真真清楚他说的是真的,隋光明想对付他,犹如辗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在云图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他根本没有一点办法,甚至连能帮他维权的律师都找不到。

真真的沉默不语,让隋光明很满意,在他看来,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

但今天他既然来这么一趟,就要来得够本,把所有的问题一次性解决。

于是他又提起了另一件让他如鲠在喉的事。

“听说你和我大儿子关系不错?”隋光明问,虚伪的笑容在他的脸上隐没,脸上的那道红色伤疤格外狰狞,“你跟在他身边,到底有什么图谋?”

隋光明的话刚说完,真真立刻反驳,“我对他没有图谋!”

话一出口,真真就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激烈了,正好踩进了隋光明的陷阱,他能扛得下所有诋毁,但不容别人扭曲他对他的用心。

“那你是为什么接近他?别告诉我,是想和他做朋友。”隋光明嗤笑了一声,笑声中的鄙夷不加掩饰,喷薄而出,“别开玩笑了,年轻人,凡事先想想自己配不配。”

隋光明终于愿意摇下车窗,用一种打量地上臭虫的眼神,环视了一圈四周破败的环境,“你们俩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有什么资格和他当朋友?”

真真无话可说,他身无长物,确实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唯一值得一说的就是学历。

但像他这样学历的年轻人,公司里遍地都是,隋光明花不了多少钱,就能买到。

话说到这里,隋光明基本可以确认眼前这个人的软肋。在商场这么多年,他知道说些什么,能够一举将一个年轻人的自尊心彻底摧毁。

“你确实是有能力的,我也相信,你的未来不可限量。但如果不是因为你和他走得近,在云图仅仅待了一年,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得到现在的位置?”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他是我的接班人,抱紧了他的大腿,将来确实能捞到不少好处。就算以后跳出云图,在这一行里,有了他的保驾护航,也算是畅通无阻了。”

平心而论,他很欣赏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的学识和能力都远超同龄人,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但这么一个无名无姓的穷小子,要和他隋光明的儿子做朋友,还远远不够格。

隋聿对这个人过于信任与青睐,早已惹得隋光明不悦。他也曾和儿子提过,要多和有价值的人来往,隋聿不但当耳旁风,还为了他和自己顶嘴。

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让隋光明很不喜欢。隋聿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作品,他人生中的每一步,都要按照他的心意行事,就连和谁来往这样的小事,也不能例外。

“不管你抱着什么目的和他来往。”隋光明的目光,瞟向了徐助理手中的银行卡,“拿到了钱,也算是得到你想要的了。”

“好了,别维护这点一文不值的自尊了。”隋光明揉了揉眉心,看起来对这场对话有些厌倦了,“把钱收好,去吧。”

隋光明没有在这片不符合他身份的城中村里就留,很快就坐着豪华轿车,扬长而去。

隋光明走后,真真转身,继续往巷子里走。他的皮肤暴晒在夏日最毒辣的阳光下,心里却是一片冰原。

他必须承认,隋光明临走前说的每一句话,都准确无误地打在了他的痛点上。

很残忍,但都是事实,且无力改变。

不过真真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消化情绪,因为他刚进家门,迎接他的就是一片狼籍。客厅里的桌椅翻倒了一片,锅碗瓢盆碎裂满地,像是刚被人入室洗劫过一样。

真真知道,是妈妈又犯病了。

客厅里不见妈妈的人影,真真在家里转了一圈,最后沿着遍地的污渍,在卫生间里找到了母亲。

池映月最近几次发病,都出现了严重的视空间障碍。她明明就处在最熟悉的家中,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剧烈的不安全感,让她迫切地想离开这陌生的环境。但无论她如何努力寻找,都找不到门在哪里,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卫生间,都能将她彻底困死。

真真走向母亲,蹲下身来,轻轻地喊了一声,“妈。”

经过了一整个上午的折腾,池映月累得靠在马桶边上睡着了,她刚才大概是吐过,呕吐物抹得墙上地上都是。

“我回来了。”真真并不觉得脏,又喊了一声。

池映月听见声音,缓缓睁开眼睛,待她的双眼恢复清明后,眼神却是陌生的戒备,看向真真时,像是面对着一个陌生人。

“你是谁?”池映月问。

“我是真真。”真真朝妈妈伸出手,说:“妈,来,我先扶你起来,地上凉。”

“你不是真真,真真在哪里?”妈妈一把推开真真的手,激动地说道:“你让开,我要去找真真,有事冲我来,别去找我儿子!”

“好好好,你别着急。”真真熟练地架起母亲的胳膊,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口中安抚道:“我带你去找真真。”

类似的事情,在过去这半年里,真真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从刚开始的手足无措,到现在已经可以沉着应对。

但是妈妈的病情越发严重,每天的状况都层出不穷,他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把母亲安抚了下来,耐心地帮她擦洗干净身上的污秽,换了身衣服,安排上床。

安顿完母亲之后,真真仍旧不能休息,外面还有一大堆烂摊子等着他去收拾。

他捡起地上的杂物,扶起家里仅剩的家具,又找来水桶和拖把,把地板来来回回拖上几遍,最后收拾起妈妈脏污了的衣物,装在小塑料盆里,到小阳台上去洗。

水龙头打开,“哗哗”的水声响起,水流冲刷着衣服,塑料盆里很快堆起了白色的肥皂泡沫。

看着水盆里白花花的泡泡,真真想,刚才在面对隋光明的时候,他是不是做错了。

昨晚徐助理已经在微信里透露了点风声,那张卡里的钱虽说不上是天文数字,但对目前的真真来说,足以解决很多问题。

他可以给妈妈换一套大一点的房子,请全国最好的医生给她治病,如果有必要,送到外国去治疗也可以。没有了生活的负担,他也有时间精力在妈妈身边陪着她照顾她,实在不方便的话,还可以请个护工上门。

但是现在想这些已经没用了,就在刚刚,他毫不犹豫地把那笔钱拒绝了。

肥皂泡堆积得太多,从盆里漫了出来,争先恐后地涌进了下水道。真真回神来,拧掉水龙头,用力搓洗起了衣裳上的污渍。

他想起自己把银行卡扔回去的时候撂下狠话,说将来一定要隋光明、要云图为今天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的这番话把隋光明气得冷笑连连,但他知道,这只是一时的口舌之快,将来他能不能在行业里立足还是未知,又能让谁付出代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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