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个半月之后──
「先让我把这撮头发弄好,亲爱的。」
「妈。」
「抱歉,我让你难堪了吗?」凯瑟琳整理着亨利扎实的头发,眼镜滑落到鼻尖。「你在正式肖像里,头发可不能看起来像是刚睡醒。」
亚歷克不得不承认,王室摄影师对于这整件事的耐心真的很惊人,尤其是他们已经换了三个场景了──肯辛顿花园、白金汉宫一间拥挤的书房,还有汉普顿宫的中庭──最后他们决定什么都不要,而是把海德公园封锁起来,在长椅上拍就好。
(「像游民一样?」玛丽女王问。
「闭嘴,妈。」凯瑟琳回答。)
由于现在亚歷克正式进入对亨利的「求爱期」,他就必须要有一些正式的肖像照了。他试着不要想太多,不要去想自己的脸在白金汉宫的纪念品巧克力和丁字裤上会是什么样子。至少他会和亨利的脸并排在一起。
在这种形象照里,总是会参杂着许多心理运算。白宫造型师让亚歷克穿着他的日常服装──棕色皮革乐福鞋、浅色合身长裤,还有一件格纹POLO衫──但在这个情境之下,他散发出的是自信、活泼,以及浓浓的美国味。亨利则穿着一件Burberry的衬衫,扎进深色的牛仔裤里,外头再罩上一件深蓝毛衣,为了这身打扮,王室购物员在哈洛德百货里打转了好几个小时。他们希望打造出一位完美、有尊严的英国菁英,一位充满爱的男朋友,在学术与慈善领域即将大放异彩的男人。他们还在他旁边的长椅上摆了一叠书。
亚歷克看向在母亲的整理下一边哀号一边翻白眼的亨利,露出微笑。这个造型已经非常贴近那个真正的、混乱又复杂的亨利本人了。这是任何公关公司能做到最接近本人的程度了。
他们光是并肩坐在长椅上微笑的画面,就拍了将近一百张照片。还是有一小部分的亚歷克,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在这里,坐在海德公园中央,在上帝与所有人面前,把亨利的手牵在自己的膝盖上,对着相机摆姿势。
「不知道一年前的亚歷克看到这一幕会说什么。」亚歷克在亨利耳边说道。
「他会说:『喔,原来我爱上亨利了喔?难怪我总是在他面前耍蠢。』」亨利提议。
「欸!」亚歷克大喊。亨利因为自己的笑话和亚歷克的失态而笑个不停,然后他抬起一只手圈住亚歷克的肩膀。亚歷克让他拥着自己,也笑了起来,笑声饱满而低沉。然后这一天的严肃气氛终于逐渐散去。摄影师宣布拍摄完成,他们便能离开了。
凯瑟琳说她今天很忙──下午茶前,她就开了三个会,讨论她搬到更接近伦敦中心的王室住宅的事宜,因为她现在开始要承接更多责任了。亚歷克看着她眼里闪烁的光芒──她在打算接管王位。他决定暂时不要和亨利提起,但他很好奇这件事会走到什么地步。她吻了吻他们两人的脸颊,然后把他们留给亨利的随扈,就离开了。
从长湖走回肯辛顿宫的路途不长,他们在柑橘园和小碧碰面。她的活动计画团队正在附近忙碌,架设着一个舞台。她正在一排排的椅子间来回走动着,绑着马尾,踩着雨靴,一边对着手机简短地讨论着一个叫做苏格兰鲜鱼浓汤的东西,还有她怎么可能要求对方准备苏格兰鲜鱼浓汤,还有就算她真的点了苏格兰鲜鱼浓汤,她怎么可能会需要二十加仑的份量。
「到底什么是苏格兰鲜鱼浓汤?」在她挂上电话后,亚歷克问道。
「烟燻鳕鱼杂烩汤。」她说。「怎么样,亚歷克?第一场正式的皇家杂耍秀,觉得好玩吗?」
「没有想像中的糟啊。」亚歷克窃笑着。
「妈真的很扯。」亨利说。「她今天早上还提议说要修改我的手稿。好像她想要一口气弥补自己五年的缺席一样。我当然很爱她,也感谢她的努力,但是,老天。」
「她在尝试嘛,亨利。」小碧说。「她坐板凳坐太久了。给她一点时间暖身一下。」
「我知道。」亨利叹了口气,但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母亲的好感。「妳这边弄得怎么样?」
「喔,你懂的。」她在空中挥舞着自己的手机。「只不过是我充满争议的基金会要展开处女秀,未来一切资金的运用都会被人放大检视而已,所以没什么好紧张的啦。我只有一点不爽你,不把这笔资金变成亨利基金会配上碧翠丝基金的双重组合,这样我就不能把这些压力推到你头上了。为了勒戒所举办的募捐活动,都快要把我逼去借酒消愁了。」她拍了拍亚歷克的手臂。「这是我们的酒鬼幽默感,亚歷克。」
小碧和亨利的九月和十月都很忙碌,和他们的母亲一样。第一周,他们就有好多决定要做:他们要无视在邮件里揭露关于小碧的事吗(不)?亨利最后还是要被迫入伍吗(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之后,不)?还有,这一切要怎么变成有意义的一件事?最后小碧和亨利想出了一个共同的解决方案。两人要一起在自己名下经营慈善机构。小碧的是要透过募捐,赞助全国各单位的勒戒专案。亨利的则是为LGBT争取权利的基金会。
在他们的右手边,亮晶晶的舞台灯已经架了起来,今天晚上,小碧就要和一个乐团在这里举办一场门票八千英镑的小型演唱会,邀请许多名人贵宾到场,作为她募捐活动的处女秀。
「真希望我能在这里待到表演开始。」亚歷克说。
小碧笑开嘴。「可惜亨利这周忙着和阿波阿姨签署一大堆文件,没时间背谱,不然我们就能把钢琴师换掉了。」
「文件?」亚歷克扬起一边的眉毛。
亨利横了小碧一眼。「小碧──」
「青少年收容所。」她说。
「碧翠丝,」亨利责备道。「这是个惊喜欸。」
「喔,」小碧拿着自己的手机装忙。「不好意思喔。」
亚歷克看着亨利。「现在是什么状况?」
亨利叹了一口气。「好吧,我们本来是想要等到选举结束之后再公开──当然,还有告诉你──这样才不会分散你的注意力。但是──」他把手插进口袋里,像是他很自豪,但又不想表现得太明显。「──妈和我都觉得,这个基金会不该只是国内的,全世界都有需要帮助的孩子,而我想要特别专注在无家可归的多元性向的孩子们身上。所以阿波把我们全部的欧康乔基金会青少年收容中心,都过到我的名下了。」他踮了踮脚尖,刻意压下一个宽阔的微笑。「现在站在你眼前的,是全世界四间即将完工的,多元性向青少年收容中心的负责人。」
「我的天啊,你这个混蛋。」亚歷克喊道,扑向亨利,双手圈住他的脖子。「真是太棒了。我爱死你了。哇喔。」他突然向后退了一步。「等等,天啊,这代表布鲁克林也有一间,对吧?」
「是的,没错。」
「你不是说你想要自己亲手管理基金会吗?」亚歷克说。他的脉搏狂跳着。「你不觉得当它正在起步的时候,直接监督它的落成会很有帮助吗?」
「亚歷克。」亨利告诉他。「我不能搬去纽约啦。」
小碧抬起眼。「为什么不?」
「因为我是王子。」亨利看着她,一边对着柑橘园和肯辛顿宫打了一个手势,气急败坏地说:「这里的王子!」
小碧耸耸肩,不为所动。「所以呢?你又不用永远待在那里。你放假的这一年,你花了四个月的时间在蒙古跟牦牛培养感情欸。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亨利的嘴巴动了几下,然后转向亚歷克。「就算搬去了,我也几乎很难见到你对吧?」他试图讲理。「如果你在华府忙着工作,努力挤进政治圈里的话。」
亚歷克不得不承认,这是个重点。但在他经歷过这一年,经歷过这一切,然后终于打开成绩单,发现自己高分考过法律学院的入学考之后,他已经越来越不肯定这一点了。
他打算开口这么说。
「哈啰。」一个高傲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他们一同转身,看见菲力穿着一身烫得平平整整的西装,梳理得整整齐齐,正大步踩过草坪走来。
亚歷克感觉到亨利反射性直起背嵴时,四周空气轻微的震盪。
两周前,菲力来肯辛顿宫拜访,向亨利和小碧道歉。他为了父亲死后这些年、他锐利的言词、他的嚣张跋扈和过度检视他们的一切道歉。他从一名只想讨好人的孩子长大成为一位盛气凌人、自以为是的自大狂,又受到自己身分的压制和女王的掌控。
他正在脱离祖母的手。亨利在电话上这么跟亚歷克说道。所以我才愿意相信他说的话。
但有些帐是永远还不清的。每次只要看到菲力那张蠢脸,亚歷克就想要挥拳揍他,但他是亨利的家人,不是他的,所以他没有决定权。
「菲力。」小碧冷冷地说。「我们怎么有这个荣幸?」
「我刚刚在白金汉宫开会。」菲力说。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昭然若揭:他刚刚是在和女王开会,因为也只剩下他还愿意跟女王说话。「想说经过看看还能帮上什么忙。」他低头看着小碧脚上的雨靴,和自己脚上亮晶晶的皮鞋。「妳知道,妳不用自己动手的──我们有很多人可以帮妳做这些苦工。」
「我知道。」小碧傲慢地说,表现得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公主。「我想要自己来。」
「好。」菲力说。「当然了。好,呃。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没有,菲力。」
「好吧。」菲力清清喉咙。「亨利,亚歷克。早上的摄影怎么样?」
亨利眨眨眼,好像很意外菲力会问起。亚歷克至少还有一定的社交礼仪,知道此刻自己该闭嘴。
「不错啊。」亨利说。「我是说,很不错。只是,你知道,要在那里一直坐着,实在有点尴尬。」
「喔,我记得。」菲力说。「我和玛莎第一次拍摄的时候,我的白痴大学同学那周才对我恶作剧,害我屁股上起了疹子,我费尽心力才能勉强坐定,不要当着大家的面在白金汉宫中央把裤子脱下来抓痒,更别提好好拍照了。我觉得玛莎那时候应该很想杀我。希望你们的照片拍出来不错。」
他有点尴尬地傻笑着,试着和他们找话聊。亚歷克抓了抓自己的鼻子。
「嗯,总而言之,祝你好运,小碧。」
菲力双手插在口袋里,动身离开,三人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篱笆之外。
小碧叹了口气。「你觉得我应该要让他帮我骂一下鲜鱼浓汤的厨师吗?」
「还没。」亨利说。「再让他熬个半年吧。他还没赔够呢。」
蓝的还是灰的?灰的还是蓝的?
亚歷克这辈子从来没有在两件同样无害的夹克之间这么拉扯过。
「真是蠢毙了。」诺拉说。「两件都很无聊。」
「妳能不能帮我挑一件就好?」亚歷克对她说。他两手各举着一个衣架,无视她坐在他抽屉上一脸批判的样子。明天的大选日,不管他们是赢是输,那些照片都会跟着他一辈子。
「亚歷克,我认真说,这两件我都觉得很丑。你得穿得更亮眼一点。这有可能是你的最终曲欸。」
「好吧,先不要──」
「对,好吧,你说得对,如果我们的预测是准的,就没有什么好担心。」她从柜子上跳下来。「所以,为什么你现在决定要在你职业生涯的这一刻,突然转职成为作风大胆的时尚设计师了?」
「不想谈这个。」亚歷克挥舞着手中的衣架。「蓝的还是灰的?」
「好吧,」她无视他。「那我就直说了。你很紧张。」
他翻了个白眼。「我当然很紧张,诺拉,这是总统大选欸。而且选总统的人是我妈欸!」
「错误答案。」
她又用那种「我已经分析了所有资讯,所以知道你在唬烂」的眼神看着他。他重重叹了一口气。
「好啦。」他说。「好啦,对。我紧张是因为要回去德州了。」
他把两件外套都丢在床上。该死。
「我一直觉得德州把我视为他们的孩子,是有条件的。」他踱着步,一边用手搓着后颈。「我身为墨西哥裔混血、又是民主党,有一整群人并不喜欢我,也不希望我作为他们的代表。现在更糟了,我不是直男,我有男朋友,我还和欧洲王子闹出同性恋绯闻。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爱德州──他相信德州。但他不知道德州是否还爱他。
他一路走到房间另一侧,和她相望。她看着他,头向一旁歪了歪。
「所以……作为你出柜后第一次回家的旅程,你不想穿得太显眼,好符合德州人对于异性恋的纤细期待。」
「基本上是这样。」
她现在看他的表情,像是把他当成了特别难解的题组。「你有看过德州人对你的认同度吗?九月之后?」
亚歷克咽了一口口水。
「没。我,呃。」他一手抹了抹脸。「这个……让我觉得压力很大。我一直想去看那些数字,但后来就逃避现实了。」
诺拉的表情缓和下来,但她没有靠得更近,给他留下了足够的空间。「亚歷克,你应该来问我的。你的数字……不差。」
他咬了咬嘴唇。「是吗?」
「亚歷克,在九月之后,我们在德州的基本盘对你的认同度并没有改变。真要说的话,他们更喜欢你了。而且有很多中间选民,对于理查针对德州小孩的事情很不爽。你没事的。」
噢。
亚歷克颤抖地吐出一口气,一手扒过自己的头发。他从门边走回来,一面意识到自己每次在面对冲突或想要逃走时都会有往门口移动的冲动。
「好喔。」
他重重坐在床上。
诺拉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坐下,当他看着她时,她眼神中又出现了她在读心时的锐利感。
「听着。你知道我一直都不擅长这种情绪沟通的事情,但是茱恩不在这里,所以我,呃,我要试试看了。」她继续说下去。「我不觉得这只和德州有关。你最近被严重地伤害过,而现在你很害怕做出或做出你真正喜欢或想要的事,因为你不想要再引起任何注意。」
亚歷克几乎要笑出来了。
这点诺拉和亨利很像,他们都能直接切入事情的核心,直捣真相,但亨利注重的是感情,而诺拉注重的是客观事实。但有时,就是需要她这种简洁明瞭的方式,才能把他从鬼打墙的旋涡中拖出来。
「喔,好吧,对。这应该也是一部分的原因。」他同意道。「我知道如果我想要继续走政治这条路,我就得重新塑造我的性向,但一部分的我又觉得……真的吗?现在?为什么要这样?这感觉真的很奇怪。我这辈子,都一直在追求自己未来的某一种形象。照着计画走──毕业、助选、职员、然后进议会。就这样。直接进入圈子里。我想要成为一个做得到的人……一个想要这么做的人。但现在站在这里的我……并不是这种人。」
诺拉靠上他的肩膀。「那你喜欢这个新的你吗?」
亚歷克想了一下:他的确是不太一样了,也许变得更阴沉了一点。更神经质了,但也更诚实。脑子更锐利、心脏更大颗了。他再也不想把人生只贡献给工作,但是却有了有史以来最强烈的奋斗动机。
「嗯。」他最后肯定地说道。「喜欢。」
「很好。」诺拉说,他转过头,看见她对着他咧嘴一笑。「我也喜欢。你是亚歷克,在这一堆狗屎烂事里,你只需要当亚歷克就好。」她双手捧住他的脸,用力压扁,而他哀号一声,但没有推开她。「所以你想要有什么权变计画吗?或是让我帮你跑个预测?」
「其实,呃。」亚歷克开口,他的声音被诺拉捏着他脸的动作变得有点含煳。「我有跟妳说过,我今年夏天其实……偷偷开小差,跑去考了法学院的入学考试吗?」
「喔!喔……法律学院。」她说话的口气和几个月前听见他说亨利的事时一样,好像他一直都在不知不觉间走向正确的答案。她放开他的脸,兴奋地抓住他的肩膀。「就是这样,亚歷克。等等──太好了!我正准备要开始申请硕士,我们可以一起去耶!」
「是吗?」他说?「妳真的觉得我做得到?」
「亚歷克。废话。亚歷克。」她跪在床上蹦跳着。「亚歷克,这超赞的。好──听着。你去唸法律学院,我去唸硕士,茱恩则变成一名讲稿拟稿人和作者,为当代的同性恋发声,我成为拯救世界的资料科学家,而你──」
「──成为民法律师,像美国队长一样劫富济贫,为这世上失去公民权的人奋斗──」
「──然后你和亨利会变成世界上最受欢迎的地缘政治夫夫──」
「──然后等我到拉斐尔.路那那个年纪的时候──」
「──人们就会来求你选议员了。」她一口气说完。「对。所以,虽然比你的计画晚了一点,但是。」
「对。」亚歷克咽了一口口水。「听起来满好的。」
就是这样。这几个月以来,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放弃这个梦想,一直感到十分惶恐,但是现在,他觉得像是卸下了一座山的重量。
他眨着眼,想起茱恩的话,然后笑了起来。「我就是一直在瞎忙,不知道为了什么。」
诺拉扮了个鬼脸,认出这句话中茱恩的气息。「你是很……热情,但有点太过了。如果茱恩在这里,她会说,多花一点时间,你会更知道要怎么运用你内心那把火。但现在是我在这里,所以我会说:你很擅长讨价还价,擅长规画政策,擅长领导和聚集群众。你聪明到大部分的人都想要揍你了,这些技能都只会随时间增长,所以你会成功的。」
她跳下床,钻进他的衣柜里。他可以听见衣架在里头滑动的声音。「最重要的是。」她继续说。「你现在成为某个象徵了,所以这是一件大事。」
她拿着一个衣架走出来:那是一件他从没有穿过的外套,是他们在纽约的旅馆里看影集、让记者以为他们在做爱的那个晚上,诺拉逼他在网路上用可怕的价格买的。那是一件Gucci的深蓝色飞行夹克,腰上的松紧带和袖口都是红色、白色与蓝色的条纹。
「我知道这很招摇。」她把夹克塞进他怀里。「但是你给了人们希望。所以站出来,好好当你的亚歷克吧。」
他接过外套,套上后,对着镜子检视自己的身影。太完美了。
这个瞬间被门外走廊上的一声尖叫给打破,他和诺拉便冲到门边。
茱恩跌跌撞撞地抓着自己的手机,来到亚歷克的房门外,一路蹦跳着,头发在肩头跳动。她显然才刚去了一趟报摊,因为她的手臂下还夹着一叠八卦杂志,但她毫不在意地把它们全扔在地上了。
「我拿到书的合约了!」她尖叫着把手机推到他们面前。「我只是在收信,然后──那本传记──我拿到合约了!」
亚歷克和诺拉也尖叫起来,把她拉进他们的拥抱之中,三个人的六只手臂交缠,欢唿大笑,踩着彼此的脚,但没有人在意。
最后他们把鞋子踢掉,爬上床,诺拉打了视讯电话给小碧,她又找了亨利和阿波,大家一起庆祝。
这一切感觉太完整了,就像卡修斯说的那样,他们是一起混的好友了。在一切的事情尘埃落定后,他们得到了新的媒体暱称:六人行。而亚歷克一点都不介意。
几小时后,诺拉和茱恩靠着亚歷克的床头板睡着了。茱恩的头躺在诺拉的大腿上,诺拉的手指插在她的头发里。亚歷克则偷偷熘进浴室里刷牙。回程路上,他差点踩到什么东西而滑倒,他低头一看,便不得不再确认一次自己没有看错。
那是茱恩抛下的八卦杂志其中一本,《哈啰美国》的封面上,放的正是他和亨利其中一张在拍摄王室肖像时的照片。
他弯身捡起那份杂志。照片并不是最后选定的官方照──这是一张他根本不知道被拍、也没想过会流出来的照片。他应该要更信赖那位摄影师的能力的。那人想办法拍到了亨利说了一个笑话的瞬间,两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像是某种侧拍,亨利的手臂拥着他,他自己的手则抬起来,正准备要去抓亨利放在他肩膀上的手。
亨利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宠爱,流动着光明正大的爱意。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亚歷克忍不住都想要转开视线了,因为那画面太闪耀,像是在看着一颗太阳。他曾经说亨利是北极星。但他错了,北极星的亮度远远不够。
他想着布鲁克林,想着亨利在那里开的收容中心。他妈妈应该有认识纽约大学法律学院的人吧?
他刷完牙,爬上床。明天,是胜是败,答案就会揭晓了。
一年前──或甚至六个月前──这意味着今晚他又要失眠。但他现在是一个新的象徵了,他甚至可以和他的男朋友一起在杂志封面上大笑着。他等不及要迎接接下来的几年,准备给自己更多时间。他在尝试许多新的事物。
他在茱恩的膝盖侧边放下一个枕头,把腿跨过诺拉的腿,然后沉沉睡去。
亚歷克咬着自己的下唇,在拼布地板上拖着脚跟,盯着自己的选票。
美国总统与副总统选票
请投一票
他拿起炼在机器上的电脑笔,心跳加速,然后选了爱伦.克雷蒙和麦可.赫罗兰。
机器发出核可的音效,而在低鸣的机器运作面前,他跟任何人都一样。他只是众多民众中的一人,只是一枚符号,不比其他人的份量更多或更少。他按下按钮。
在自己的家乡举办选举之夜,是非常大的一个风险。技术上来说,没有人规定现任总统不能在华府举办造势晚会,但就习俗上来说,他们都还是会选择在家乡举办。
二○一六年的选举苦甜半掺。奥斯汀是蓝的,非常深蓝,爱伦在贾维斯郡也以百分之七十六的票数领先,但是再多的烟火和香槟,都没有办法改变他们输了发表胜选宣言时所站的那一州的选票的事实。不过,洛美塔的小小希望还是想要回家一趟。
过去一年里,他们还是有些进展的。亚歷克一直有在追踪几个胜出点,像是青年选民登记活动、休士顿的造势,还有逐渐在改变的民调方向。在整个八卦风云结束后,亚歷克需要一点事情转移他的注意力,所以他让自己投身于下班时间后的会议,和团队里的德州选举机构,用电话会议和他们讨论,如何在选举当天提供全德州的接驳服务。现在是二○二○年,而这么多年以来,德州第一次成为成败的关键州。
上一次的选举之夜,他是站在辽阔的日尔克大都会公园,背景是奥斯汀的天际线。他清楚记得一切的细节。
当年他十八岁,身上穿着第一套订做的西装,和他的家人一起进入街角的饭店收看开票结果,群众则聚集在公园里。当开票员喊出两百七十的时候,他便冲进走廊里,张开双臂,在走廊上狂奔。他记得那时候,他觉得那好像是属于他的时刻,因为当选的是他的妈妈、是他的家人,但是他也理解到,就某方面来说,那完全不是属于他的,因为他转头,看见萨拉的眼泪和着睫毛膏一同流下脸庞。
他站在日尔克山腰上架起的舞台旁,看着一双双的眼睛,看着那些老得能在一九六五年就去参选议员的女性,还有年轻到从没看过白人总统的女孩们。他们都看着他的妈妈成为第一位女性总统。然后他转头看着右边的茱恩和左边的诺拉,记得他自己把她们先推上台,让她们有整整三十秒的时间欣赏这一切,然后才跟着她们走进镁光灯之下。
他的靴子落在帕玛尔活动中心后方棕色草皮上的感觉,好像他是从更高的地方落下,而不只是一辆礼车的后座。
「现在还太早了。」诺拉滑着手机从他身后爬下车,身上穿着一件松垮的黑色连身工作服,脚踩超高的高跟鞋。「现在开票还开得太少,但我很确定我们拿下了伊利诺斯。」
「很好,跟我们预期的一样。」亚歷克说。「我们目前都有达标。」
「我话不会说得这么早喔。」诺拉告诉他。「我不喜欢目前宾州的走向。」
「欸。」茱恩说。她的裙子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选的,一件现成的J.Crew洋装,镶着白色蕾丝,看上去非常邻家女孩。她的长发顺着一侧编成辫子,垂在肩膀上。「我们能不能先喝一杯再开始看开票?我听说那里有摩西多调酒耶。」
「好啊,好啊。」诺拉说,但她还是皱着眉头,盯着自己的手机。
二○二○年,十一月三日,下午六点三十七分
亨利王子讨厌鬼:机长说我们的能见度有问题?也许要绕路在其他地方降落。
亨利王子讨厌鬼:在达拉斯降落?那里会很远吗??我对美国地理一点概念都没有。
亨利王子讨厌鬼:夏安跟我说达拉斯超远的。我们很快就要降落。等天气变好就会再起飞。
亨利王子讨厌鬼:对不起,对不起啦。你们那边还好吗?
我:状况烂透了
我:你快点过来,我快要崩溃了
奥立佛.威斯布鲁克 @BillsBillsBills
在知道理查对第一家庭成员做的好事还有这周传出的性骚扰谣言之后还继续支持他的那些沙猪,明天早上可能就要重新考虑一下他们的追随对象了。
晚上七点三十二分──二○二○年,十一月三日
538 政治团 @538politics
我们预期密西根、俄亥俄、宾州和威斯康辛都会有至少百分之七十或更高的机率泛蓝,
但最新的开票结果显示他们难分轩轾。对,我们也很困惑。
晚上八点零四分──二○二○年,十一月三日
纽约时报 @nytimes
#2020总统大选最新消息 两方选战拉锯。理查议员达到一百七十八,克雷蒙总统以一百一十三落后。
晚上九点十五分 ──二○二○年,十一月三日
他们把比较小的展览厅划分给贵宾专用──助选团队、朋友与家人、还有议员。奥斯汀帕玛尔活动中心的另一侧,聚集着他们的支持者,高举着标语,穿着克雷蒙当选和「歷史,是吧?」的T恤,一路从遮棚下方蔓延到一旁的山丘上。他们是要来狂欢的。
亚歷克试着不要太焦虑。他知道总统大选是怎么一回事。当他还是个孩子时,这就是他的超级盃大赛。作为一个十岁的孩子,他终于能有一天熬夜,拿着蓝色和红色的麦克笔,随着时间把美国地图涂成对应的颜色,然后看着欧巴马击败了麦肯。现在他看着他爸爸侧脸下巴的线条,试着在其中看见那一晚胜利的模样。
那时候,一切都是一场魔法。现在这却是非常个人的经验。
他们就要输了。
里欧从侧门走进来的身影在他们的意料之内,茱恩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姐弟俩一同和他在房间里一个安静的角落会面。他手中握着他的手机。
「妳妈想要跟妳说话。」里欧说。亚歷克反射性地伸出手,但里欧制止了他。「不,抱歉,亚歷克,不是你。是茱恩。」
茱恩眨了眨眼。「喔。」她向前走去,把头发从耳边推开。「妈?」
「茱恩。」他们妈妈的声音从小小的扬声器另一端传来。她正和她的幕僚长们待在体育馆的一间会议室里,当作她的临时办公室。「宝贝。我需要妳,呃,过来这里一趟。」
「好喔,妈。」她说,声音刻意保持平静。「怎么了?」
「我只是,需要妳把这篇讲稿改一下,呃。」另一端的声音停顿了一段时间。「嗯,如果败选的话。」
茱恩的表情空白了一秒,然后突然间变得怒气沖沖。
「不要。」她说。她抓住里欧的手,好让自己直接对着麦克风说话:「不要。我不要帮妳改写,因为妳不会输的。妳听到了吗?妳不会输。我们还要再做四年,我们全部都要。我才不要帮妳写败选声明。」
电话另一端又是一阵沉默,而亚歷克可以想像他们的母亲在楼上的临时战情室里,戴着眼镜、高跟鞋还收在行李箱里,盯着萤幕,期待着、努力着、祈祷着。他身为总统的妈妈。
「好吧。」她平静地说。「好吧。亚歷克,你觉得你能上台和大家说些什么吗?」
「好啊,当然了,妈。」他清清喉咙,然后第二次开口时,他的语气便和她一样强烈。「当然好。」
第三次沉默,然后她说:「天啊,我好爱你们两个。」
里欧回到房里,接着萨拉便取代了他的位置。她穿着丝绸的红色洋装,手中握着她的保温瓶咖啡,而这是亚歷克这天晚上最大的安慰。他看着她手上闪闪发亮的戒指,想到了夏安,并希望亨利赶快出现。
「把你的表情整理好。」她替他整理衣领,同时领着他和茱恩穿越主展览厅,来到后台区。「笑容,活力,自信。」
他无助地转向茱恩。「我要说什么?」
「时间太短了,我没时间帮你拟讲稿。」她告诉他。「你是个天生的领导人。上吧,你可以的。」
天啊。
自信。他看着自己衣服的袖口,红色白色和蓝色的线条。好好当亚歷克吧。诺拉把外套给他的时候这么说。当亚歷克就好。
亚歷克代表着:全美国五十万个孩子们知道自己并不孤单的象徵。唯一一个歷史先修班里的运动员。在白宫窗户上找到松动玻璃的人。因为太渴望某样事物而不小心毁了它,却又再度站起来、再一次尝试的人。不是王子。也许是某种更宏大的存在。
「萨拉,」他问。「他们宣布德州胜选了吗?」
「还没。」她说。「还是太拉锯。」
「现在还是?」
她的笑容心知肚明。「还是。」
当他走上台时,舞台的聚光灯亮得让他睁不开眼睛。但他知道一件事。在他心底深处。他知道德州的胜败还没有出来。
「哈啰,各位。」他对着群众说道。他捏着麦克风,但他的手臂很稳。「我是亚歷克,第一公子。」群众陷入疯狂,亚歷克则咧嘴靠向麦克风,认真起来。
当他继续说下去时,他自己也想这么相信。
「你们知道最疯狂的是什么吗?现在,安德森.库柏正在CNN直播,说德州还在拉锯中,难分轩轾。你们也许不知道这一点,但我其实是个歷史迷。所以我可以告诉你们,前一次德州陷入拉锯战,是在一九七六年的时候。一九七六那一年,德州是蓝的,那年是吉米.卡特,在水门事件后出战。他从我们中间拿到了百分之五十一的选票,然后我们就让他打败了杰拉德.福特成为了总统。
「现在我站在这里,回想着那段歷史……一个可靠、努力、诚实、来自南方的民主党员,对上贪腐、恶意与仇恨。而这个州充满了诚实的人,最讨厌被人欺骗。」
群众完全放弃抵抗,而亚歷克几乎要笑了出来。他对着麦克风提高音量,压过下面欢唿、鼓掌和跺脚的声音。
「嗯,我只是觉得这一切听起来满耳熟的。所以你们怎么想呢,德州?¿Se repetirá la historia? 你们想要再现歷史吗?」
台下的吼叫声说明了一切,而亚歷克和他们一起大叫,让尖叫声将他带下午台,让尖叫声包裹住他的心,将他血液里今晚流失的一切都重新灌注回来。当他再度回到后台时,有一只手覆上他的背,而某人的身体熟悉的引力,在他真正碰到他之前,他就已经感受到了。一股清新、熟悉的香气点亮了两人之间的空气。
「刚刚说得太好了。」亨利面带微笑地说着。终于。他穿着一套深蓝色的西装,看起来无比英俊,领带上的小花纹,近看才会发现是小朵的黄色玫瑰。
「你的领带──」
「喔,对。」他说。「德州的黄色玫瑰,对不对?我之前读过一次。我想说这样可以招来好运。」
然后亚歷克又爱上他一次了。他用手掌卷住亨利的领带,将他拉近,然后像是永远不需要停止般吻着他。他一边想着,一边笑着,没有放开亨利。
如果要说他自己是谁,他希望自己一年前就够聪明,知道自己早该这么做。他就不会让亨利一个人跑到冰天雪地的花园里,也不会只是站在那里,让亨利给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个吻。他会把亨利的脸捧在手心,用力地吻他,用心地吻他,然后说:「你想要什么,尽管拿去。因为你值得。」
他向后退开,说道:「你迟到了,殿下。」
亨利笑了起来。「其实看起来,我刚好赶上最后的急起直追了。」
他说的是最新一轮的开票结果,显然是在亚歷克上台致词的时候发出的。在贵宾区,所有人都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安德森.库柏和沃夫.毕瑟在大萤幕上比较着开票结果。维吉尼亚州:克雷蒙。科罗拉多:克雷蒙。密西根:克雷蒙。宾州:克雷蒙。这几乎弥补了所有选票的落差,现在只剩下西岸还没有开完了。
夏安也在这里,和萨拉一起站在一角,与路那、艾米、卡修斯站在一起,而亚歷克一阵晕头转向,想着自己这团朋友到底把多少国籍的人都牵在一起了。他拉着亨利的手,加入他们。
奇迹一点一点、慢慢地流入他们之间:亨利的领带,声音里慢慢升起的希望,几张五彩碎纸片从网子的缝隙间掉出来,卡在诺拉的头发里──然后,突然间,一切水到渠成。
十点三十分,一波喜讯传来:理查赢了爱荷华,也赢了犹他和蒙大拿,但是西岸的选票席卷而来,包含加州的五十五票。「大英雄!」当他们全都欢唿起来时,奥斯卡喊道,和路那握住彼此的手。「这些西岸的大混蛋们。」
到了午夜时,他们终于保持领先,然后一切终于感觉像是一场派对了,尽管他们还没有完全放心。大家开始喝酒,声音变得嘹亮,外头的群众也充满了活力。葛洛莉亚.伊斯特芬的歌声从音响中传来,终于不再像是丧礼上的刺耳哭嚎。房间的另一侧,亨利正和茱恩站在一起,对着她的头发比划着,她便转过身,让他帮她把一撮因为焦虑而掉出来的头发塞回去。
亚歷克忙着看他在这世上最爱的两个人,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个人站在他面前,直到他一头撞上对方,让两个人的饮料都洒了出来,还差点害他们都摔进桌上巨大的胜选蛋糕里。
「老天,对不起。」他朝一叠纸巾伸出手。
「如果你再撞倒一个超贵的蛋糕,」一个熟悉至极、如威士忌般温暖的鼻音说道。「我觉得你妈应该会跟你断绝母子关系。」
他转过身,看见连恩站在那里,几乎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身材高大,肩膀宽阔,面孔帅气,不修边幅。
他好气自己从来没有发现他的菜一直都是同种人。
「我的天啊,你来了!」
「我当然会来。」连恩咧嘴笑道。他身边站着一个可爱的男孩,同样挂着笑容。「当然,那是因为如果我不来的话,好像会有特勤组的人直接把我请来,我也没什么选择。」
亚歷克笑了起来。「听着,我妈变成总统,但我还是同一个我。我还是一个最喜欢煽风点火的派对咖。」
「你如果变了,我会很失望的。」
他们相视而笑,而今晚,尤其是今晚,能见到连恩真是太好了。能够把话讲开、能够和一个在这一切事情发生之前就认识他的人站在一起,他真的觉得很快乐。
在他被迫出柜后的一周,连恩传了一封简讯给他:一、真希望我们以前都不是愚蠢的自大狂,这样也许我们也许还能互相帮助。二、只是想让你知道,某个右翼网站的记者昨天打电话给我,问我跟你过去的关系。我叫他去吃屎,但我想你可能会想知道。
所以,对,他当然会收到私人邀约了。
「听我说,」亚歷克开口。「我、我想要谢谢你──」
「不要喔。」连恩打断他。「认真的,好吗。我们没事了。之后都没事了。」他心不在焉地挥挥手,然后推了推身边可爱的黑眼男孩。「总而言之,这位是史宾瑟,我男朋友。」
「我是亚歷克,」亚歷克自我介绍。史宾瑟握手的力道很强,非常的农村男孩。「很高兴见到你。」
「是我的荣幸。」史宾瑟诚恳地说。「你妈妈参选议员的时候,我妈就已经支持她了。所以我们算是早就有交情了吧。她是我首投的总统。」
「好了,史宾瑟,不要拍马屁了。」连恩伸手拥住史宾瑟的肩膀。一股骄傲之感从亚歷克身上流经;如果史宾瑟的父母都是克雷蒙的支持者,那他们肯定都比连恩的父母更开明一些。「小四的时候,这家伙从水族馆回来的公车上还尿裤子了,所以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咖。」
「我再说最后一次,你这个自大狂。」亚歷克回嘴道。「那是亚当.威廉诺瓦,不是我!」
「最好,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好吗。」连恩说。
亚歷克正张嘴想反驳,却有人突然喊了他的名字──不知道是要让内容农场拍照或访问之类的。「可恶,我得走了,但是连恩,我们有太多事要说了。这周末有没有空?我们约一下吧。我周末都会在这里,约一下吧。」
他已经开始倒退着离开了,连恩翻着白眼,像是觉得他很烦、又不是真的生气,而不是那种「所以我才不再跟你说话」的白眼,所以他继续往后走。访问很简短,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安德森.库柏的脸在他头顶上方的萤幕上,像是饥饿游戏里的英俊主持人,宣布他们要公布佛罗里达的结果了。
「快啊,你们这些后院射击场的混蛋们。」当他回到他的朋友圈时,萨拉正低声碎念。
「她刚刚是说后院射击场吗?」亨利在亚歷克耳边低声说。「你们、真的有这种东西吗?」
「你真的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老兄。」奥斯卡友善地告诉他。萤幕上闪过一片红光──理查──然后房间里传来一阵集体的叹息声。
「诺拉,现在数字如何?」茱恩转身问道,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我的主修是英文,不是数学。」
「好喔。」诺拉说。「所以我们现在只需要拿超过两百七,或是让理查他们拿不到两百七──」
「我知道,」茱恩不耐烦地打断她。「我知道选举是怎么运作的──」
「是妳要问我的耶!」
「我没有叫妳纠正我啊!」
「妳生气的时候还满性感的。」
「我们专心一点可以吗?」亚歷克插嘴。
「好。」诺拉伸出双手。「所以现在,如果拿下德州,或是拿下内华达和阿拉斯加这两州,我们都能得票超过两百七。理查得三州全拿。所以双方都还没有稳操胜算。」
「所以我们现在非拿下德州不可吗?」
「除非他们拿下内华达,」诺拉说。「但这州不会这么快开出来。」
她话甚至还没说完,安德森.库柏的脸就再度出现在萤幕上,一边公布最新消息。有那么一瞬间,亚歷克觉得以后自己做恶梦都会看到安德森.库柏的脸。内华达:理查。
「你在开我玩笑吗?」
「所以现在势必──」
「谁拿下德州,」亚歷克说。「谁就胜选了。」
一阵沉重的沉默,然后茱恩说:「我要去把民调人员的冷披萨吃掉了。可以吗?好喔。」然后她就走了。
十二点三十分时,没有人敢相信他们居然得走到这一步。
歷史上,德州从来没有这么难分难捨过。如果是其他州,理查很可能早就打来承认败选了。
路那在房里来回踱步。亚歷克他爸爸的西装已经汗湿了。接下来的一周,茱恩身上都会沾着披萨的味道。萨拉正对着手机里某个人的语音信箱大喊,而当她挂掉电话时,她说她妹妹没办法找到好的托儿中心,所以决定要让萨拉担任这份工作,好帮她分散一点压力。爱伦则像是一只饥饿的母狮般,在一旁伺机而动。
然后茱恩突然拉着一个女孩朝他们跑来,而亚歷克认出了她──那是她的大学室友,他的脑子提醒道。她身上穿着一件民调志工的T恤,脸上挂着宽阔的微笑。
「你们──」茱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莫莉说──她刚才从──靠,妳告诉他们啦!」
然后莫莉张开嘴,吐出这么一句:「我想你们拿到选票了。」
诺拉的手机掉到地上。爱伦踩过它,抓住莫莉的另一只手臂。「妳想,还是妳知道?」
「我是说,我们满确定──」
「有多确定?」
「嗯,他们刚刚从哈里斯郡开出一万票──」
「天啊──」
「等等,你们看──」
投影幕上现在终于打出来了。他们准备要公布了。安德森.库柏,你这英俊的混蛋。
德州的地图又维持了五秒的灰色,接着转变成了美丽、无误、喇叭詹湖的蓝色。
克雷蒙得了三十八票,最终拿了三百零一票。胜选。
「继续做四年!」亚歷克的母亲尖叫道。这是他近几年来听她尖叫最大声的一次。
欢唿声从低鸣、低吼,最后变成如暴风一般的狂吼,从隔墙的外侧席卷而来,来自体育馆四周的山丘,来自街道四周的城市,来自这整个国家。也许,还来自几个熟睡中的伦敦小巷。他身边的亨利双眼泪湿,双手捧着亚歷克的脸,像是电影结尾一般吻着他,欢唿着,将他推向自己的家人。
天花板上的网子松开,彩色的气球和纸片四散而下。亚歷克摔进一群人的身体之间,撞上他父亲的胸口,得到一个窒息的拥抱,还有哭得惨兮兮的茱恩,还有甚至哭得更惨的里欧。诺拉被夹在她骄傲的父母之间,正扯着喉咙尖叫,路那则把克雷蒙竞选的宣传手册抛到空中,像是在撒钱的黑手党成员。他看见卡修斯爬到会场的一张椅子上跳舞,考验着椅子的承重能力,还有艾米正举着手机转圈,好让她的妻子能透过视讯看见这一切。萨拉和夏安正靠在一大叠克雷蒙/赫罗兰当选的标志牌上接吻。欠揍韩特把另一名助选成员扛在肩上,连恩和史宾瑟举起啤酒干杯,几百名助选团队成员和义工则不可置信地哭着、尖叫着。他们做到了。他们真的做到了。洛美塔的小小希望和期待已久的蓝色德州终于如愿以偿。
人群将他推回亨利怀里,而在这一切之后,在所有的邮件、简讯、和几个月的旅行、密会与夜复一夜的等待之后,在最糟的时间不小心爱上你的死敌之后,他们终于做到了。亚歷克说过他们会走过来的──他保证过的。亨利的微笑好灿烂,亚歷克觉得他得把这一刻完整记录下来,他的心脏就要塞爆了,像是有一千年份的歷史积聚在他的胸口。
「想要告诉你一件事,」亨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亚歷克向后退开一步。「我在布鲁克林买了一间房子。」
亚歷克的下巴掉了下来。「你骗人!」
「是真的。」
有那么短短一瞬间,他眼前像是看到了另一段人生,连任、再也不用竞选,他的行程表会塞满上课,以及亨利在布鲁克林的清晨里,躺在隔壁枕头上对他微笑的脸。那就像一滴水滴入他的胸口,形成涟漪,像希望那样扩散开来。幸好所有人都还在哭。
「好了,大家。」萨拉的声音穿过他耳里突突流动的血液、爱意与肾上腺素传来。她的睫毛膏煳成一团,口红也晕染到下巴。她身边,他母亲正用一手捂着耳朵,另一手接听着理查打来承认败选的电话。「十五分钟后进行胜选演说。大家,开始动作吧!」
亚歷克发现自己被人推向一边,穿过人群,来到靠近舞台的围栏边,躲在布幕后,然后他的母亲就上台了。里欧、麦可和他老婆,还有诺拉和她的父母,还有茱恩和他们的爸爸,都在他身边。亚歷克跟在他们身后,对着下方炫目的闪光灯挥着手,对着吵杂的人群喊出一连串混合的语言。他自顾不暇,过了好一阵子才发现亨利没有在他身边,他转过身,看见他在侧边的布幕旁,一如往常地怕自己抢了别人的风头。
但这一点已经解套了。他是他的家人。他现在也是他的一部分了,他们会一起出现在头条、油画和议会歷史的页面上,记载在彼此旁边。而他是他们的一部分。直到永远。
「快来!」亚歷克对着他挥手,大喊着,亨利有那么一秒钟看起来十分惊慌,而下一秒,他便扬起下巴,扣起西装的釦子,走上舞台。他来到亚歷克的身边,面带笑容。亚歷克伸出一只手揽住他,另一只手揽着茱恩。诺拉站在茱恩的另一侧。
然后爱伦.克雷蒙总统走上讲台。
[节录:爱伦.克雷蒙总统的胜选演说,位于德州奥斯汀,二○二○年十一月三日]
四年前,二○一六年时,我们的国家面临了绝境。有些人会让我们退回仇恨、怨怼与偏见之中,想让我们的国家再度燃起分裂的火苗。你们看着这些人,明确地告诉他们:「不,我们拒绝。」
你们选择了一个来自德州的女子与家庭,让她带领你们走向四年的进步,带来希望与改变。而今晚,你们又做到了一次。你们选择了我。而我谦卑、衷心地感谢你们。
我的家庭──我的家庭也感谢你们。我的家庭里有着移民的后裔,有人在他人的期待与压迫之下仍选择勇敢去爱,有决定永不退缩的女性,这些编织在一起的歷史,正是美国的未来写照。我的家庭。你们的第一家庭。我们将会尽一切的努力,在未来的四年、还有未来的许多年里,持续让你们引以为傲。
第二轮彩色纸片还没有落完,亚歷克就抓住亨利的手,说道:「跟我来。」
其他人忙着庆祝、或是进行访问,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从后门熘了出去。他用一手啤酒交换了连恩和史宾瑟的脚踏车,亨利什么也没问,只是踢开中柱,跟着他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奥斯汀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但它还是它,没有真的改变。奥斯汀有着他返校舞会时戴的胸花,放在无线电话旁的碗里,还有他在放学后帮孩子们课后辅导的学习中心,还有在巴顿溪绿地和路人要来的啤酒、仙人掌和冷酿酒。奥斯汀是个奇怪的字母、单独存在的子音,是他心中的一个钩子,不断将他拉回来,给了他生命的根基。
也许变的是他。
他们过了桥,骑进市区,经过拉维卡公寓灰色的外墙,经过挤满了人、吶喊着他母亲名字的酒吧,那些人穿着印有他面孔的T恤、挥舞着德州州旗、美国国旗、墨西哥国旗,还有彩虹旗。音乐声在街上回档,当他们来到州政府大楼时,音乐声变得更大,原来是有人爬到楼梯顶端,架起高大的音响,播放着星船合唱团的《势不可挡》115。他们头顶上方,在黑压压的云朵之下,有人放起了烟火。
亚歷克的脚从踏板上挪开,滑行经过州政府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门面前。这是他小时候,他母亲每天上班的地方。这栋建筑比华府的还要高大。这里的一切都比华府大得多。
他们花了二十分钟才来到潘伯顿山庄,亚歷克领着英国王子来到老西奥斯汀的某个住宅区,爬上高耸的人行道,告诉他以前他都把自己的脚踏车扔在哪里,草地里至今还有脚踏车压出来的小小痕迹。昂贵的皮鞋底部踩在老屋子破旧的前门阶梯上,声音和他自己的靴子并无二致。就像是回家了一样自然。
他向后退开,看着亨利打量着这一切──奶油黄的壁板,大落地窗,外廊上的手印。亚歷克二十岁之后,就没有再进过这间屋子了。他们请了一位家族朋友替他们代管这间房子,维修管路,确保水龙头还有自来水。他们捨不得放弃这间屋子。里头的一切都还保留着,只是都包了起来。
在这里,没有烟火、没有音乐、没有五彩碎纸。只有沉睡的小家庭,还有终于关上的电视。只有一间亚歷克年幼时住的房子──那是他第一次看见亨利的照片、然后感觉内心有什么在蠢蠢欲动的家。一切的起点。
「嘿,」亚歷克说。亨利转过来看着他,双眼在街灯下像是银色。「我们赢了耶。」
亨利牵起他的手,一边的嘴角缓缓勾起。「对呀,我们赢了。」
亚歷克摸索着衬衫下方的那条项炼,小心翼翼地拉出细炼上的戒指和钥匙。
在冬季的云朵下,像凯旋归来般,他打开了前门的锁。
* * *
115《势不可挡(Nothing's Gonna Stop Us Now)》,美国摇滚乐团星船合唱团(Starship)于一九八七年发行的代表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