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彩虹下亲吻

“李心思这个人你比我熟悉,他平时放荡不羁的,也不怎么看重金钱,手头松得很,本来就没什么存款。迷踪后期黄理全欺负了不少人,走的时候连遣散费都没给,全是李心思自己掏的腰包。”

姜危桥开车带唐彦出去寻找李心思的时候,跟他说。

“这些我可以自己查。”唐彦跟他讲,“我给不了你要的东西。”

姜危桥眼皮子一颤,无奈叹了口气:“唐彦,你内心其实清楚,我是为了迷踪好,为了你好。并没有什么附加条件。”

有些话似乎说了太多次,有些争辩似乎永远也不会被证伪。

于是这样的对话显得有些令人疲倦。

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车子缓缓上了高架,沿着出城的方向开去,姜危桥有着明确的目的地。

“你怎么知道找到李心思的?”唐彦忍不住问他。

“我没有找他。”姜危桥笑了笑,“他从迷踪走的时候,我就知道。其实这很简单,你父母离开后,迷踪的情况大家都看在眼里,孟沉和李心思、黄理全这三个人的选择直接会决定迷踪的未来。随着黄理全做了很多违背道义的事,李心思的离开,基本已成定局。”

他那会儿还年轻,有很多事情没有准备完善。

但是李心思离开的时候,他还是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

“我邀请过李大师来韶华工作,也开出过诱人的价码和职位,在某些国际星级酒店担任主厨,他根本不在意。哪怕只能混到在郊区住危房,他也懒得再出山。”

他开着车子绕城走了大概三十分钟,已经进入了门头沟丘陵地区。

就在山的那一边就是世界级大都市。

可是在山路的这头,到处是低矮的平房农户。

狭窄的村中小路甚至没有铺上水泥。

宽大的MVP经过得相当小心翼翼,稍不留心就要跑下田埂去。远处的山上长出了绿色灌木,没精打采的,透露出黄土地。

田地都荒了。

各种大棚架子七零八乱地干瘪着。

里面没有任何蔬菜。

“年轻人都去帝都打工了。”姜危桥介绍,“这村子里只剩下些老年人。如果是逢年过节,才会热闹。”

车子在一个小院前面停下来。

院子大门刷着绿漆,还有一副红色的对联。

颜色都很鲜艳。

看样子是得到了很好的维护。

“第一年应该过得还好的。”姜危桥说,“李心思在村子里做红白事的大锅饭,他要价不高,味道相当不一般,活儿多的接不过来。不怎么愁吃喝。”

唐彦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第二层含义。

“后来怎么了?”

姜危桥指了指屋子:“你自己进去看吧。”

唐彦上前,想要敲门,门里面已经有犬吠的声音。

在安静的村子里顿时吓人一跳。

接着狗叫的声音鳞次栉比地响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有人过来开门,又瘦又黑,头发全白了,低着头,多少有点疲倦。

可是唐彦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他。

“李叔。”

李心思愣了一下,抬头看姜危桥:“不是说好了不告诉他我住哪里吗?”

“我没说。”姜危桥道,“我带他直接来了。”

李心思指着姜危桥手指头颤了一会儿,气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但是大概早就领教了姜危桥的不要脸,也就没了下一句话,转身进了屋里。

唐彦有些困惑:“怎么办?”

“进去吧,他都留了门,不就是说可以进去的意思吗?”姜危桥一向懂得变通,推着唐彦就进了门。

院子那头拴着的大黄狗特别生气地叫得停不下来。

姜危桥熟视无睹。

推着轮椅到了堂屋。

门槛有点高,他就垫了两块儿柴火,终于是把唐彦送到了里面的屋子里。

房子有点低矮,一头是一个旧显像管电视,一头放了床和书架。最靠近窗户的两个老旧沙发旁边是一台人工透析机。

唐彦一愣。

“坐吧。”李心思从里面的厨房出来,拿了两个搪瓷杯子和一壶水,给他们倒上茶。

姜危桥喝了一口:“有点陈,什么时候的茶。”

李心思皱眉:“你小子每次来我这儿就是一通挑剔,这是上次你来给我带的龙井,还挑什么挑。”

“那都是去年的事情了。过两天给您送点今年的新明前龙井过来。”姜危桥提醒他。

李心思都懒得搭理他,问唐彦:“小彦吃饭了吗?”

“早晨直接过来的。没吃。”姜危桥插话。

“没问你!”李心思气鼓鼓地说,又转问唐彦,“留下来吃个午饭?我徒弟还没回来,我这里也没什么新鲜的菜,给你做碗面条吃?”

“唐彦难得来一次,您招待人也得弄点儿好的吧?”

“你闭嘴。”李心思怒斥,说完了收拾收拾心情,转化转化情绪才给唐彦说,“李叔这里没啥好的,别嫌弃。”

“面条挺好的,李叔。”唐彦说。

*

面条端上来了。

平平无奇。

可是又不好讲它平平无奇。

毕竟是李心思做的面条,它的平平无奇反而成了它最与众不同的地方。迷踪的那几道当家改良菜,所用的食材大多稀缺又珍贵,每一种食材都是需要久久寻觅才能得到的存在。

这碗面条,与李心思之前所有的菜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别光看,吃。”李心思给他递了双竹筷子,“面一会儿坨了。”

于是唐彦拿起筷子品尝了这碗平平无奇的面条。

一开始,它的滋味也平平无奇,就是一碗普普通通的素面,但是很快的,面条的劲道出来了,给予口齿很舒适的弹力反馈,让你感觉到它那么欢欣地想被人食用。

接着面条的滋味也出来了,半清澈的面汤里自有它的层次,绝不仅仅只是面汤那么简单。味蕾能够很轻易地分辨出来这几乎清澈见底的高汤都有什么材料。也许是村子里哪家的老母鸡,山上刚摘下来的新鲜香菇,院子里长的葱姜蒜,还有树上现摘的几颗花椒,屋檐上筛得刚刚好的黄豆与甜菜,用溪水洗净的萝卜,还有村东头那家昨天杀猪切下来的一整块儿棒骨。

平平无奇的材料,汇聚成了这一锅高汤。

组成了异常和谐的旋律,每一种滋味都在味蕾上跳舞,诉说着烟火气里带着欣欣向荣的人间滋味。

这是一种隐藏在平凡后的滋味。

是一种历经人间后沉淀下来的诉说。

李心思的这碗面条,早已超越了他之前所有的菜肴表达出来的东西,成了能够让人回味无穷地返璞归真。

两个人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李心思的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喜欢就好。”他说。

*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

村里的地面开始泥泞。

于是不太好离开。

收拾了碗筷,姜危桥端着去厨房洗碗,唐彦便自然而然地跟李心思聊起来。

“透析机是怎么回事?”唐彦问。

“我的。”李心思很淡定,“有两年多了,慢性肾衰竭。其实从迷踪走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好,果然来这儿第二年开始浑身浮肿,去县里的医院看,查出肾有问题,说是慢性肾衰竭,只能做透析。从家里到医院二十多公里,姜危桥瞧不下去给我买了个透析机在家里,自己做。”

唐彦有些无力地开口:“……怎么会这样?您为什么不跟我说?慈鑫下面有最好的医院和医资力量,我如果知道这个情况,绝不会让您留在这里。”

李心思笑了笑:“你妈妈就特别不想沾慈鑫的光。我是个特别轴的人,说了跟你妈妈干餐饮,就不会回头去站别人的队。”

“我不是别人。”唐彦说。

“对,你不是别人。”李心思说,“可是你那会儿……也病着。”

“对不起。”唐彦声音沙哑,“对不起,我没有好好地照顾着迷踪,也没好好地照顾着你,还有孟叔……我、我太让你们失望了。”

“怎么可能会失望。”李心思摸了摸他的头,“你母亲啊,那会儿走得太匆忙,没有好好地交代过什么事情。可是你要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有什么问题,她一定会说人生永远不会晚。”

“……人生永远都不会晚。”唐彦怔怔地重复了一次这个话。

——人这一辈子,总是会错过一些人,犯下一些错,虚度一些光阴。这没有什么。不要在懊悔中举足不前蹉跎光阴,因为只要你愿意,人生永远不会晚。

有些东西在这一刻被戳破。

眼眶又酸又涩,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汹涌了出来,似乎不是从眼中流出,像是戳破了胸口,从心脏里流淌出的悲伤。

把这四年来所继续的幽怨、懊恼和自责都哭了出来。

就像是窗外那场雨。

淋漓尽致。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姜危桥在厨房里洗碗的声音,明明只有几个碗,他却洗了很久没有出来。

唐彦哭了好久,等他终于平复了心情,一杯温热的茶放在了他手心。他抬头,就看见姜危桥正在笑着看他。

“说正事儿吧。”姜危桥提醒他。

唐彦点了点头,转向李心思:“李叔,回迷踪好吗,现在迷踪万事俱备,就差您了。而且在帝都也方便接受最好的治疗。”

“我不行。”李心思摇头,“老了,没心气儿了,就这样了。”

唐彦愣了愣,他没料到是这个答案。

“哎不对啊。”李心思忽然说,“迷踪差我?怎么回事儿?迷踪也不差我呀,我不是让我徒弟去找你了吗?”

“您……徒弟?”唐彦没有想到这个峰回路转,“叫什么?”

“叫陈秀书。”

“陈秀书?”

这名字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对。我是彻底金盆洗手了。可怎么放得下迷踪嘛。每次有消息传过来,黄理全那个傻逼干的傻逼事都能把我气出高血压。所以我就教了个徒弟,专门准备给你当主厨的。”李心思看姜危桥,“他没做饭?那他跟你这几个月在干什么?”

姜危桥抬头想了想:“啊……这个。做看护?还做了两次五谷豆浆?”

看护。

五谷豆浆。

唐彦沉默了好一阵子:“小甲?”

他话音刚落,堂屋大门就开了,有人提着两个塑料袋进来:“师父,今天的菜买回来啦。您看是不是您要的……哎?唐总?姜哥?”

小甲……

或者陈秀书,有些茫然地推了推眼镜。

“你们两个人怎么来了?”他问。

*

回去的路上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开了一会儿车,唐彦突然问:“所以,你看着迷踪没有好的主厨,口碑下滑,就是憋着不说?包括之前的老乙,二饼,还有孟沉的事,我不主动,你就一边看着?”

“饭呐,是要自己吃才香的。喂到嘴边的,那再好吃也是一坨翔。”姜危桥老气横秋地感慨,“要是我一开始把人都码完了,那迷踪是我的迷踪,还是你的迷踪?”

“现在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不同。”姜危桥笑着看他,“说实话,迷踪对我其实根本没意义,要不是你看重它,要不是它是你母亲心血的结晶,我根本不多看一眼。我在乎的是你,通过迷踪能够让你活过来,让你从阴霾里走出来,你主动地去考虑迷踪的存亡,于是有了念想,有了惦记。陈诉怎么说来着?心理层面的痊愈。”

雨刮器来回刮动,抹走了多余的朦胧,于是世界在面前变得真切起来。

唐彦安静了片刻。

他心底那个给自己设下的一条警戒线岌岌可危。

他几乎要相信姜危桥了。

“你在我这里……早就没有了信任。”唐彦摇了摇头,“我想相信你,真的,姜危桥。这样……其实更轻松不是吗?可是我……我做不到。”

姜危桥把车开下了高速。

这里距离帝都还有一段距离。

远处是一片湿地,野鸭和水牛的主场。

他将车子停好,下车拉开了后车门,唐彦坐在轮椅上,能够很轻易地看见天边,这个时候雨停了,天空出现了彩虹。

这景色太过清新美丽。

于是他们安静地站在一起,欣赏了好一会儿。

唐彦感觉自己的内心,被今天、被这样景色、被姜危桥熨烫着,前所未有的舒展、宁静。

“你有很多事情其实没有说清楚。”唐彦道,“四年来的一切都被你一笔带过,可是你给我的远比你几句话要来得多。”

“你不用信任我,也不用猜想推测。”

姜危桥站在车边,于是他们的视线齐平。

“彦彦哥,修复我们这段感情,是我要做的事。”他离得那么近,唐彦看到了姜危桥眼中自己的倒影。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那么的急促。

像是情窦初开的时候那样充满了雀跃。

只是这样的注视,他的心已经不再听从控制,要飞了出去,要飞到别人的怀中一般。

姜危桥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他躁动不安的心,勾起嘴角笑了笑:“你只需要感受就好。”

然后他凑上前去,勾着唐彦的下巴。

在彩虹下亲吻了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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