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 秋风有信

凡炖法者有三要。一煁二汤水恰可,三要不失原味。此三者不可缺也;

凡炒法者有七忌。一忌味不和,二忌汁多少,三忌火色不匀或老或嫩,四忌小菜配合,五忌刀法不佳,六忌停洽,七忌用油多少。此七者不可犯也。

——红杏主人《美味求真》

谁也没想到,谢醒会把阵仗,搞得这么大。

他是躲在了幕后,出面的是香港厨师总会和亚洲电视。这会儿的香港,中英谈判僵持不下,又陆续经历了股市数次跌转。香港人日益务实,其中一个体现,便是把精力,都放在了“吃”上。

吃得讲究,也吃得缭乱。像“鱼翅捞饭”之流,自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上不得台面的。但中西餐却也在港九遍地开花,各成派系,有如春秋战国。本港的优势,又恰如海纳百川。有种饮品的诞生,可见一斑,叫“鸳鸯”。是大排档西茶档的发明,其实是咖啡、红茶与淡奶的混合。所谓“七茶三啡适量奶”,便如此时的香港,各种口味是来者不拒,浩浩汤汤,渐成大宗。

但有的餐厅,也想着扩展本地市场,众口咸宜,竟有了将各地菜系汇合一统的心思。一时间打着所谓“京川沪”招牌的新式餐厅竟渐成趋势。原本水火难容的口味,看似被调和鼎鼐,可也因此多了迁就与混杂。正经的老牌餐饮主事,纷纷对之心生嫌隙,觉得弄出来许多的“四不像”。

于是香港厨师协会办这么个饮食大赛,便是让各大山头门派,有个拜拜祖师爷的机会。在本地的饮食界,则是为了正本清源。顺道也敲打下旁门左道、求新无矩的徒子徒孙,清理清理门户。

谢醒靠在沙发上,细细地剪着一支雪茄,一边看着电视里几个剪彩的人,个个喜气盈于腮。

十月如小春。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女记者,正采访厨师协会的会长。会长面目雍容,气度不凡,说着似是而非的口水话。谢醒听得不耐,咳嗽一声。和他一样不耐烦的,大约是会长身旁著名的落选港姐冯安妮。原本今年大热,但偏被爆出未婚生子,功亏一篑,只落得一个“青春小姐”的虛衔。难为收钱来做花瓶,还能保持神情矜持得宜。谢老板嘴角上扬,却又即刻耷拉下来,冷冷一笑。

这是他亲自请来的。他想在利舞台看选美,他是看客。如今还是看,心境却不同了。这电视的好处,就是隔了层玻璃,看什么,都像是作壁上观。连带这比赛的阵仗,便都不用身临其境,精简清静了许多。

但这场比赛,在香港市民这一年的记忆中,却是铿锵与喧闹的。大约五月落幕的港姐选举,其间有许多的黑幕与揣测,结果并不尽如人意。一番钩心斗角,让人们看热闹的单纯的心,多少受了影响。食色性也。一臂未成,对食物的关注,倒成了某种代偿,安慰了被败坏了胃口。归根结底,这自然是谢老板的创意。口号是“美色易逝,美食无敌”。冯小姐倩笑,端着一碗天九翅的旗袍照。街招贴满港九,蔚为壮观,风头竟然盖过了同时期的立法局选举。

比赛分区进行。港岛西起摩星岭、坚尼地城,东至柴湾;九龙则西起昂坪洲,东至于鲤鱼门。滚动赛制,分时段直播录播。因为赛期漫长,为了吸引眼球,这场比赛终成了本港全民的嘉年华。其间自然有许多的噱头,大约也是为了节目效果。如为出身长洲的“虾酱婆婆”陈七姐贺百岁的寿辰;又如天后电器道的牛腩粉世家卢氏兄弟相阋。兄长愤而退赛,并且在媒体唱衰手足。这一番煞费苦心,飙高了收视率。其间一波三折,有炒作之嫌,亦为人诟病。但毕竟“民以食为天”,大小食肆各出奇招,成就了检阅本港的厨艺脉象,也调动了市民的丰盛食欲。

“陈五举”这个名字,是人们在狂欢中落潮、走向审美疲劳时,脱颖而出的。

五举代表观塘出征。他是中规中矩的人,做菜就是做菜。又是平凡恭谨的面相。一个本帮菜厨子,没有显赫的师承,也无甚可圈点的履历。他是不起眼的。就连对手也不屑与他明争暗斗。然而入围赛便是如此,偏是这样温厚的人,评委们是庇佑的。因为不选他或许没什么,但选他一定不会出错。表现乖张的那些,固然大鸣大放,只能是佐料。苦辣酸甜,稍纵即逝,靠自己是难以成就的。要入味,被人记住,终究还是靠食材本身。五举就是这食材。

评委们也是循序渐进中觉出他的好来。比起港岛,九龙始终还是新区,在填海中慢慢地丰满着轮廓,内里却是日新月异的。厨师们,往往也沾染了风气,想要在事业上标新立异,崭露头角。五举,却显见是老派。在菜式的选择上,他或许是保守的,评委们体会到的是从容。其实,在五举本人看来,即使初赛,本帮菜食材的活、生、寸、鲜,倒也有许多表现的余地。但他有自己的智囊,是露露和阿得。露露说,我们要稳。他们越是要攻,我们越要守得住。

于是,五举开始选择的,都是耳熟能详的菜式。所谓本帮菜的“老八样”,在传统上做文章。虽然都看似清新简单的小菜,却可见扎实的基本功。“走油肉”见的是火候,“扣三丝”见的是刀功,“红烧鳊鱼”见的是调味。全都是日常的,全是以“旧”来做了底,却多少有那么一点“新”。如“刀鱼汁面”上撒了炒熟的鲞鱼籽;至于上海熏蛋,他则用了糟油来熏,糟香与淮盐的烟熏味儿氤氲一处,是很奇妙的。这香味不霸道,熨帖地、小心地试探你的味蕾。就是这一点小心翼翼的“新”,默然打动了评委,一路为他护航。

让五举有了声名的,是东九龙的出局赛。出的题是“海鲜”。对手是粤厨,众人皆惊。想这原非本帮系的强项,对五举是刁难,多少有些不公。

先是一道小黄鱼。对手用了白贝来焗,一眼便知是“鲜上鲜”的强攻手段,是要先声夺人。众人想这可输定了,本帮制鱼无非是红烧或葱烤,哪里香得过呢。五举,出其不意用了“煎封”的法子。这黄鱼出来,外则甘香酥脆。里头的水分却牢牢锁住了,鱼肉嫩滑清爽。算是打了一个平手。

到了做蟹。对手呢,做的是澳门传过来的“金钱蟹盒”。这制法让评委惊喜,大约因其繁复,在坊间渐渐失传。也是一点冒险,毕竟用猪网油包裹馅料,要做到鲜而不腻,是个挑战,靠的油温与蒸发得宜。好在这厨师在葡汁上动了脑筋,竟掩饰了一些火候上的不足。轮到五举,用的却是“避风塘”的炒法,众人担心他自己先失守,投靠了粤菜。然而,却见他待起味之时,遽然放进了准备好的菜饭,和咸蛋一起爆炒。评委们入口,眼睛不禁一亮。菜饭的糯米,包容了葱姜蟹肉的鲜香。是沪上“耳光炒饭”的改造,真是打了耳光也舍不得放下。

最后一道呢,是生蚝。粤厨做的是“花胶金

蚝焖花菇”,这是功夫菜,算一个十分堂皇的收束。料丰味浓,是一场盛宴的高潮。可五举,却反其道而行之。他将活生蚝,用本帮醉虾醉蟹的办法。用那陈年的花雕醉了,只是撒上少许蒜蓉,便端上了桌。这倒难住了评委。一浓一淡,一丰一简。可一试之下,他们却都将票投给了五举。原来,“花胶金蚝焖花菇”单独品尝,真是无可挑剔。但前几道菜已是馥郁饕餮,再丰盛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可一道“醉生蚝”,其香甜简单纯粹,不加雕饰,却真真让评委们的舌头放松了,先醒一下,再软软地着了陆。

此一役赢得十分漂亮,原是皆大欢喜的事。谁也未想到会横生枝节。既然上了媒体,他们自有思想准备,会挖出五举的过往,带出往日与同钦楼的恩怨。先是上《家家煮》节目的照片,被翻了出来,附了一篇文章感慨当年少年饼王的今昔沧桑。然而,意外的是,媒体的注意力很快发生了转移。因有好事者认出,给五举打下手的帮厨,竟是在湾仔“翡翠城”叱咤一时的舞女露露。这一下了不得,瞬时间击中了坊间小报们的兴奋点。成版的专稿一一发了出来,说起露露的来头,说她当年如何在风月场艳帜高张,又如何犯了行规,被大班扫地出门。说想不到她蛰伏厨界,看似洗尽铅华,内里却与这位陈师傅不清不楚。

一时甚嚣尘上。甚至有记者堵在了“十八行”的门口。

露露回去便哭了。不是大放大阖,是一个人躲在餐厅角落里呜咽。谁劝也没用,是真正伤了心的样子。阿得说,老婆,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和姆妈都不介怀。不哭了,我们以后好好地过。

露露抬起脸,说,我不是为自己哭。我师父这一路走过来,太不容易。我帮不了他,却毁了他。

五举叹口气,也劝她,说,阿芝,命里有时终须有。大不了就不比了。

露露听到,先是眼神空空的,目光落在那小報的照片上。是某年与姐妹参加一个富翁饮宴,自己的手搭在这老人肩头,笑得前仰后合。她忽然心里一定,眼神也聚拢了,莫名还有一点狠。她说,比,怎么不比?!我们还要回湾仔给他们看呢。

接下来的比赛,露露再不穿那白色的厨师服。她将以往在夜总会的衣服从箱底翻出来,打扮得格外明艳,熠熠生辉。面对镜头,不再是低眉顺眼的帮厨,恰是昔日在欢场上骁勇的一个人。这年月,她原本还想着要遮掩,此时却豁出去了。她做了五举做菜时的即场解说。她对着观众,自称“芝姐”,该娇嗔时娇嗔,该鲁蛮时鲁蛮,永远是风风火火的样子。插科打诨,见风使舵。和主持人一来一往,嬉笑怒骂。自嘲起来,更带着一股狠劲儿。倒比电视上大受欢迎的谐星,风头上还要健上几分。如此,很快便收获了一大票的拥趸。到后来,有许多观众是为了看露露而追看比赛。收视率自然节节攀升。电视台经理,竟来讲数,请她去别的节目客串。

露露便咧嘴一笑,大大方方说,好啊,等我举哥拿到冠军先!

只有在中场休息的时候,五举看露露低垂着眼睛,神情黯淡,有说不出的疲惫。可镜头只要一对准她,即刻,便如充电般神采焕发。

看到这里,五举内里,蓦然有些心酸。他知道,露露,是要用自己拴住观众,拴住了观众就拴住了收视率,也便拴住了电视台。终究,是为了他,拴住这场比赛。

五举山伯向我展示数张参赛时的照片。照片上的芝婶婶,尚有青春气息,但身形却见臃肿。山伯悄悄说,那时她已有了阿得的身己。因为担心老公阻她上比赛,便未告诉他。因为人本来就胖,并不显身子,所以一直到快临盆才公布,气得阿得要同她离婚。

我看到山伯,将一张照片的折角很认真地压平。上面的芝婶婶容光满面,高抬双手,是个弗拉明戈的优雅动作。因电视台的赞助,每张照片里她都是一身华服,如同电视明星。虽则只是图像,我却可从眉目行止,想象声情并茂。这和五举不变的木讷,相映成趣。那一霎,我有了不恰当的联想,便是堂吉诃德与桑丘。理想与现实,交缠其中,不分彼此。不知是谁成就了谁。

这张照片,是五举和露露一生的高光。它被登载在了《香江周刊》的封面,那曾是本港发行量最大的刊物。我在中央图书馆的期刊特藏部发现了它,仅有胶片的版本。其中用了很大的篇幅,记录了五举一路披荆斩棘,进入决赛的过程。我不知五举为何并未保留这本刊物,也没有再问起。

事实上,这本杂志在“十八行”短暂地出现过,很快不知其踪。刊载报道中言及决赛的对手,仅有只字片语。

如杂志上说,“所有人都对奇诡的赛制缺乏心理准备。因为这决赛对手,并非是从海选开始,一路凯歌高奏进入决赛。而是一位业内非常著名的厨师。这成败的意义,就远非一般的比赛可相提并论,而更似武林某种有关荣誉的挑战与守擂。”

其中的微妙之处在于,他与五举之间的关系是一明一暗。五举不知他是谁。但他选择与五举对垒,则是个饶有意味的决定。坦白说,除却能力,在声誉上,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但似乎对五举更为有利。如果输了,虽败犹荣。但若赢了,则就此封神,名利双收。毫无疑问,这场迎战对前者而言,赢了不会给他带来更多。输了,则威名扫地。

“十八行”上下,与大众一样,无从揣测这位神秘对手参赛的动机。但可以确定的是,坊间已经有人抱着晦暗的心态,讪笑这位仁兄戆居居,甚而坐山观虎斗。

主办方卖了如此大的关子。不到决赛当日,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在一连串的猜测之后,露露一抹嘴巴,对五举说,管他呢。反正湾仔我们是回去定了。其他的,听天由命。

五举收到了决赛的题目:“点心成金”。

他心里轻微地颤动一下。

夜漫漫地席卷上来,潮水一样。

五举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睡眠习惯,但此时却不再能睡着。并非是备战状态带来的兴奋。相反,他感到十分的疲惫。是一种清醒的疲惫。像是长途跋涉的人,到了终点,洗了个彻骨的凉水澡。他阖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睡。但许久未有如此多的念头。纷繁的,一个接着一个。一个还未有清晰的头绪,却被另一个仓促地中断。然后绞缠在一起,让他辗转反侧。

外头有浅浅的月光,流泻进来,落在他的床头。青白的,裹在他的臂膀上。他动一动,将胳膊慢慢地缩进了暗影里。他想起,二十年前,也曾有过这样的好月光。那时他还是个少年。迎着那月光,他抬起手,卷起手指。影子被映照在墙上,是一只飞鸟,扑扇翅膀。变换了手势,是一只狗,机灵地拧动耳朵,发出无声的犬吠。或者,是月中的玉兔吧。“广寒宫,桂花树,寂寞姮娥舒长袖。”阿爷总共只会这一支歌仔,是他家乡的童谣。

他在这歌仔中蒙眬地要睡去了。却听见门外“哗啦啦”的声响,或许是夜猫子踩翻了堆在门外的杂物。他叹一口气,索性坐起身。打开灯,抄起那本杂志来看。杂志封面的一角,是自己的照片。木然无措的样子,像是被人捉住了错处的孩子。翻开来,翻到了有自己的那一页。字印得密,又很模糊,看不清。他想,或许是因为许久没阅读过文字了。内页的照片很大,色调倒更为阴郁,还有青蓝的斑驳。再看看,原来是纸页太薄,或印刷的质量不好。背面的油墨透了过来。他翻过去,看背面原来是一张女人的照片。她脸颊的轮廓坚硬,眼睛里有丛生的老意。那是在任的英国首相。就在去年,她签署了中英联合声明,决定了这城市的命运。这是五举知道的。而他不知道,也在去年,她侥幸逃过了爱尔兰共和军设置在布莱顿的保守党的炸弹。在以后的许多年,她长时间地被记住,则因在北京与一位老人会晤,走下台阶时匆促地跌了一跤。此刻,五举愣愣地望她的脸。又翻过页来,看见这张脸的背面,与自己的那件白色的厨师服,重叠在了一起。

荣贻生师傅的出现,是在决赛前的记者招待会上。

媒体们称他为“三蓉王”。

此时备赛的五举,浑然不知,师徒即将相见。

甚至同钦楼上下,都倒吸一口凉气。荣师傅并未告诉任何人,他接受了这桩赛事。即便西点后来居上,唐饼式微,“同钦”仍为业界龙头。一举一动,举港观瞻。这一赛的成败,莫名牵扯了整个茶楼的声誉。何况对手还是陈五举。这个名字,十数年来,有如荣师傅心中芒刺。外人个个讳莫如深。后来收过一个徒弟,有次闲谈时不慎提到,荣师傅竟当场开除了他。

五举离开后的几年,每到年节,备礼偕妻,往“同钦”探望。然而荣师傅避而不见,由他在门外站上数个小时。雷打不动。

这师徒的恩怨,虽是旧闻,竟因各种机缘,得以被媒体翻炒。此一赛事,在港众看来,简直犹如坐实想象。

并且,在记招会上,荣师傅对媒体说,他会在比赛时公开“莲蓉月饼”的制法。多年来,他寻找着自己可传衣钵的徒弟,如转世灵童一般。就为了他那秘不外宣的手打莲蓉秘方。

人们都觉得他疯了,心中却做好面对狂欢的准备。

五举直至最后一轮,才面对自己的师父。

他遽然发现师父老了。

这张脸,时隔久远,但又仿佛朝夕相对,并不觉得有一丝的陌生。他只是觉得,师父老了。

师父并未看他。眼神定定的,望着面前的锅子。

他设想过很多次与师父的重逢。如他般木讷的人,对想象是没有兴趣的。但他,设想过很多次与师父的重逢。

他知道会是自己的师父。

这场决赛,将观众当作上帝,可通观全局。却对参赛者保留了最后的神秘。五举被蒙着眼睛,带入现场。然后发现,与对手间,隔着一道屏风。屏风上有色彩富丽的广绣,绣着“八仙过海”。

他们将在终极一战中,当面对决。

我问五举山伯,何时知道,对手是自己的师父。山伯垂首,道,是因为赛题。

我终于找到了这场比赛的录像。尽管对主持人故弄玄虚的做派,不甚喜欢。但因为这道屏风的存在。他来往穿梭而不穿帮,却又十分体现了敬业。

主持人公布了赛题,是“一开一合一鸳鸯”。

難度在于,对手可相互预先指定,这三道点心的主要原料。

越简单越好,求其厨艺之本真。

五举拿到了对方的题目:豆腐。

他愣一愣神,想想,在给对方的纸条上,郑重写下:三蓉。

第一道,一开。五举选择做一道“豆腐烧卖”。上海民间的烧卖,皮薄馅大,材料原是丰盛的,糯米、香菇、淋上酱油的肉末。五举曾自制一道“黄鱼烧卖”,是“十八行”席上必点的主食。但如今命题却以豆腐为主料,便须克制饕餮。又能发挥豆腐的优势。五举便以扣三丝之法,将鸡脯肉、冬笋切丝,而后将豆腐切成干丝而代替火腿。下以面皮,香菇去柄托底。高汤作水晶皮冻,斩至碎末,上笼蒸。一只烧卖便是一只碗,皮冻融化还原至高汤,混合鸡笋荤素两鲜,入味至干丝。用的是“无味使之入”的法子。因烧卖开口,闻之已馥郁。入口绵软,清甜。

而荣师傅应对的,则是一道“开口笑”。这是粤地常见的小食,多见于年节。虽是小食,却极考功夫。油面“切拌按压”皆有讲究。而那烹炸“逼油”的手段,更是能否“开口笑”的关键。但这“百花开口笑”,却是内有玄机。“百花”是广东点心里的“虾胶”。虾肉之所以成“胶”,全赖大力搅拌稠结。更有些老师傅甚至将虾肉反复挞至碗内,直至其有弹性。这原本无内容的面团中加入百花馅,在热油中绽放,是真正开了花。而为了让虾胶不致吸油过多,则在虾饺外裹上杏蓉,将其封住。杏之清酸、微苦制衡了百花之腥咸。入口层次丰富,一改“开口笑”之油腻热气。

这两道,虽都是牛刀小试,但各有其创新。评委纷纷称是,言其不相伯仲。

第二道,一合。要的是收敛。这师徒二人,拿出的作品,看上去皆是无奇,却内有乾坤。

荣师傅上的是一道“黄金煎堆”。煎堆这东西,若论典故,倒是很有说道。可追溯至唐,当时叫“碌堆”,是长安宫廷的御食。王梵志诗云:“贪他油煎,爱若波罗蜜”,说的便是这个。后来中原人南迁,把煎堆带到岭南,就此落地生根。粤港人要好意头,有“煎堆辘辘,金银满屋”之说。而白案师傅,多会以“空心煎堆”炫技。一个小小的面团,滚满芝麻,竟可以慢慢炸至人头这么大。荣师傅便端上了这么一个煎堆,浑圆透亮,煞是好看。可在评委看来,以顶级的大按师傅,此物未免小数。荣师傅便示意主持人举起一摇,竟是硿硿作响。再用刀切开,切着切着,评委们的眼睛睁大了。原来这个大煎堆里,还有一个煎堆,上面覆了一层黑芝麻,同样浑圆。再切开,里面竟然还有一个,滚满了青红丝。切到最后一个,打开,里面是蜂蜜枣蓉流心,淌出来,是一股浓香。难得的是,拳头大的一团,渐次炸开。各层竟可毫不粘连,如俄罗斯套娃般,各有其妙,真是堪称魔术了。

而五举则呈上了一盘蟹壳黄。蟹壳黄以蟹为名,实为糕饼。油酥加酵面作坯加馅,贴在烘炉壁上烘烤而成。取其入口松脆,“未见饼家先闻香,入口酥皮纷纷下”。成品呈褐黄色,酷似煮熟的蟹壳,因其形色而得名。而五举的“蟹壳黄”上桌,却为评委们都准备了一碟姜醋。评委咬了一口,十分罕异。朵颐之下,竟是满嘴的蟹味。原来,这馅料,五举是用了赛螃蟹的法子,将蛋白与咸鸭蛋黄混炒,辅以鸡腿菇末,提其鲜香。然后一只只包裹在酵面中,烤出来,蟹壳煎黄,壳内见肉,竟是十足的一只螃蟹。称赞之余,有评委质疑道,可这豆腐在哪里?五举便掰开一只,可见蛋白深处,竟窝着一个小小的法海。玲珑有

致,全须全尾,正是用豆腐细细雕成,不禁令人拍案。

最末一道,屏风打开。双方面目了然。师徒相见,似乎都并不觉得意外。

师父是老了。五举也几近是个中年人。然而他们互望一眼,不知为何,五举却觉得昨日还曾见过。往日所发生的,似乎没有影响到二人之间的某种默契。他们互相的命题,便是这默契的表达。

媒体大惊小怪地,不停地拍照,将他们置于镁光灯之下。似为这师徒同台,加之许多的想象与注解。

然而,此刻他们是对手。

谢醒在电视台的监控室,仿佛因二人脸上的淡静,感到一丝失望。但他想到这盘棋下到最后,无论谁胜谁负,将军的人,始终是他。不禁有些兴奋。

面前这两个人,都是负过他的人。或者,是命运负他,因他们而辜负。他等了许多年。他想,他曾经也想做一个好厨师。因为这对师徒,他,只差了一点点。

对决的主题,是“鸳鸯”。

五举想,鸳鸯。这是许多年前的唤醒。

主持人兴高采烈,说接下来,荣师傅会将他的当家手艺——同钦楼红够十年的“鸳鸯月饼”的制法,公之于世。

不知他当年的爱徒,会以什么作品来迎战昔日的师父?

荣师傅,架锅,起火。揉面皮,制奶黄。

五举不觉额上起了薄薄的汗。他手里做着一道豆腐布丁。豆腐打碎,融忌廉与鱼胶粉,又加入了一勺椰汁。

露露曾问,为什么不能放椰汁?

他记得了。他花了许多时间,尝试这道点心。是的,椰汁可以祛除豆味,只余爽滑。世界上有许多的禁忌,可捆缚手脚,甚至口味。露露说得对,不试怎么知道呢?

黑豆与黑芝麻打碎,大火,融阿胶。

他两手各持一碗,平心静气。一黑一白,流泻而下。渐渐地,渐渐地,在锅里汇成弧形。旋转、汇聚,黑白交融,壁垒分明。

这道点心,叫作“太极”。

他手腕转动,头脑里忽而响起一支旋律。“欢欲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止不住地,是个沉厚的男人声音。安静清冷。当年,师父手把手教他打莲蓉。师父不苟言笑,喜不形于色。但那天他对五举唱起了这首歌。是他少年时师父教的。师父姓叶,手把手教他打莲蓉。

此时,他辨得出近旁熟悉的气味,在空气中浮泛起来。他想,师父快要炒莲蓉了吧。

忽而,“咣当”一声响。五举手一抖,侧过脸。

锅落到了炉灶边上。荣师傅用左手紧紧握住右手的手腕,眼神黯然。他面对众人,说,我输了。

锅里是还未炒香的莲蓉。

师父手把手,教五举炒莲蓉。师父端炒鍋,从来用左手。师父的右手,严重地骨折过,使不上力。触则剧痛。

刚才师父端炒锅,用的是右手。

师父说,我输了。

五举木木地放下手中的碗,走过去。

他静默地,执起师父的手。荣师傅退后,闪躲一下,却又由他。五举在师父腕肘轻轻按摩。以往天寒湿冷,师父手痛,是五举为他揉。如今这只手,筋络密布,苍硬如虬枝。

师父胖了,唯独手却干枯粗粝了,被时间熬干的。

荣师傅定定看自己的徒弟,不再退。镜头对着他们。便有千家万户,凝神望着他们。荣师傅在心里叹一口气。

做师父的,愿到这里来,有心成全他。做师父的,放下了。他这十多年,所受的苦痛,师父都知道。

做师父的,选了短痛,也是给自己的提醒。偿他,让他赢得结实堂皇。

荣师傅闷声对他说,回去。

五举没有动。

做师父的,眼前是那少年人。少年眼泛泪花,对他说,师父,捻雀还分文武。我敬您,但我不想被养成您的打雀。

如今,少年人老了。眼神又暗沉了几分,是被岁月磨疲的。内里却还硬着,犟着,没有变。

做师父的急了,声音厉了些,对他说,回去。

五举终于转身,将炒锅重新架在灶上,开了火。锅里的莲蓉,幼嫩细滑。他执起锅,慢慢炒。师父说过,要慢慢炒,心急炒不好。

十年没有炒了。一招一式,他全记得,像是

长在了身上了。

做师父的,眼睛慢慢蒙眬。那时五举身量小,一口大锅,像是小艇,锅铲像是船桨。他就划啊划啊。那莲蓉渐渐地,就滑了、黏了、稠了。

五举由师父看着,又做成了“鸳鸯”月饼。

一半莲蓉黑芝麻,一半奶黄流心。犹如阴阳,包容相照,壁垒分明。

是一片薄薄的豆腐,让它们在一块月饼里各安其是,相得益彰。

这场无人胜出的决赛。很多年后,仍有人记得。他们说,什么比赛,不过是电视台搞出来的噱头。

我问五举山伯。五举愣一愣,说,说是就是吧。

我问荣师傅。荣师傅笑笑口,说,说是就是吧。

谢醒没有食言。“十八行”回到了湾仔。

开业时,又有人送来了一对花篮。一篮署的是“同钦楼”,另一篮里头藏了一只盒子。里面是满盒的莲蓉包。每个包的正中,都点了个红点。署名是,“师父”。

⊙ 讲数:粤俚,指谈判,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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