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一瓶百无聊赖

杨阮邀请方森进屋,又方森剪了个简单清爽的发型。那一夜,方森就在春光美发店留宿了,和杨阮一起睡在简陋破旧的储物间里。

其实方森根本没睡着,连眼睛都没闭上几次。杨阮起初睡着了,中途却被烟味呛醒,又听见了方森的哭声,也睁开了眼睛。如果放在平常人身上,恐怕难以短暂地再次入睡,结果就在杨阮给方森擦干净眼泪后,竟迷迷糊糊地再次睡了过去。

这令方森感到有些意外。一片漆黑中,他看不清杨阮的睡颜,只是在心里想,这人还真是心大啊,陌生人在旁边都能睡得这么踏实,就不怕他是个坏人么?

……不对,在其他人眼中,他已经是了。

他没有枕头,被子也只够杨阮一个人盖,方森孤伶伶地平躺在床板上,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杨阮就像是被体内的生物钟给叫醒的。洗漱过后,杨阮回到一楼,换好了工作时穿的衣服,把店铺的卷闸门拉开,正式开始一整天的营业。这种时候,方森在旁边难免显得碍手碍脚。他没想打扰杨阮工作,又想不出还有哪儿能去,索性默默观察着杨阮的一举一动。杨阮也不管,目不斜视,一旁的大活人如同一团空气,仿佛昨天主动给店里揽客的人不是他一样。

方森越看越觉得奇怪。他发现杨阮的每个动作格外一板一眼,拿起和放下漱口杯时,把手的角度一模一样,像是体内被输入了一套既定程序,除固定路径外,没有其他选择。

不仅如此,刷牙、换衣服、系围裙这些简单的日常动作,杨阮也比常人要做得慢一些,一副十分认真的模样。看来是个……慢节奏的强迫症?杨阮是个怪人,这点方森可以肯定,不过这也没什么,毕竟他是个坏人,还要更糟糕一点。

前一天空腹太久,一阵阵饥饿感持续袭来,使方森迫切地想要填饱肚子。

方森看了一眼正在店里发呆的杨阮,重新戴好口罩和棒球帽,帽檐照旧压得很低,他什么也没解释,直接走出了店门。

然而杨阮什么都没过问,似乎不在意方森去哪,到底是“去去就回”还是“一去不回”。

方森没敢走多远,一是怕不认识路回不去,二是不想被更多人发现——尽管兰城已是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这里离老家有两千多公里,小到在中国地图上都看不到,大清早的街道上更是没几个人,可自打离开家门的那一刻,一颗心脏便已悬在嗓子眼,再也没有落回胸腔里的时候。

他随便找了家正在营业的早餐店进去,买了几个包子,没挑口味,然后又回到春光美发店里。

杨阮坐在椅子上,正定定地看着什么。方森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过去,只看得到对面的店铺。

方森实在没忍住:“你在看什么?”

“屋檐下的燕子。”杨阮说,“有两只。”

他再次定睛一看,还真的有两只燕子。如果杨阮不说,恐怕方森永远不会发现这些东西。

“这几个包子给你,算是谢谢你留我一晚上吧。”方森手里有两个小塑料袋,里面各有三个包子,他将其中一个袋子塞到杨阮手里。

杨阮似乎也不知道“陌生人给的食物不要乱吃”,捧起一个包子便咬了一口。

随后,杨阮微微蹙起两条细眉,连咀嚼吞咽的动作也慢了几分。

“怎么了?”方森吃了一个,没感觉出有什么不对——就正常包子啊。他饿了太久,一时间吃得又急又狠,三个包子转瞬间便下肚,甚至感觉还不够塞牙缝。

“这家店……没吃过,不喜欢。”杨阮摇摇头。

方森有点惊讶:“你还能吃出哪个店的?这东西不都一个味儿么。”

“不一样。”

反正也闲着没事,方森便问:“你常吃的是哪家?”

“日欣的笋肉包。”

还挺挑……

虽然没听出哪个日哪个欣,但这小城本身没多大,应该就在春光美发店附近。方森对杨阮说他下次去买。

对于不太喜欢的东西,杨阮吃了几口就停了,再加上人瘦胃小,他吃完后包子还剩两个,最后通通进了方森的胃袋。

今天是星期三,店里清闲一些,上午和下午只有九个客人,那些人只提出要剪发,没有特殊的要求。方森便心安理得地坐在一旁看杨阮给他们理发——毕竟他不懂这些,上手了也是帮倒忙。

杨阮手上动作熟练,话却不多,只偶尔提醒客人抬头低头闭眼睁眼,语气轻柔绵软,与方森昨天初次见到杨阮时相同。

一楼店面中的电视开着,没客人的时候,杨阮会看几眼里面演的电视剧。

可杨阮显然对此兴致缺缺,眼睛盯着屏幕,却更像在想别的事,又或者什么都没想。

剧中的男女主角正激烈吵架,店铺外不时传来摩托车驶过的巨大轰鸣声,明明算得上吵闹,可方森莫名觉得这世界静得可怕。他清了清嗓子,主动问道:“对了,这店里就你一个人?”

无论昨天还是今天,方森都没看到过店里出现第二个员工。可这杨阮据目测像个未成年……难道春光美发店并非雇佣童工,而是童工直接当老板?

杨阮不紧不慢地回答:“不忙的时候只有我,忙的时候老板娘会叫上其他人过来帮忙。”

还有老板娘?方森这才稍稍紧张起来。也是,如果杨阮真是这家店的老板,怎么会住在地下室……说实话,他其实动了厚着脸皮长期留宿的心思,杨阮本人对此显然并不在意,似乎没什么事情能影响杨阮——现在一想反倒可以理解,店里的大事终归不是杨阮来做主。

但再多出一个人的话,恐怕会很麻烦,又不是所有人都如杨阮这般心大。

“那老板娘怎么不在?”方森又问。

“去旅游了,今天回来。”

话音刚落,还没等方森再说什么,春光美发店的门便被人推开了。

一个女人踩着高跟鞋走进来,发出嗒嗒的清脆响声,同时浑身上下裹挟着一股浓郁甜腻的香水气味。她随意地将挎着的女士皮包丢在沙发上,自然也注意到了坐在沙发上欲言又止的方森。那男生模样极为醒目,她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她以为方森是店里的客人,顺口问了句小杨怎么没干活。

“帅哥,想做什么发型?”她问方森。

方森没有与人对视,而是盯着地面,像在冥思苦想:“呃,我是……”

他本打算编个理由糊弄过去,想说自己是杨阮的朋友,但话刚出口便卡了壳,他根本不知道杨阮叫什么。

“他在我的宿舍住。”杨阮轻飘飘地答道,态度坦然,语气轻松,仿佛他养在宿舍的是只小猫小狗,而不是一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成年男性。

老板娘:“你们是什么关系?”

方森这时才得以接过话:“我是他朋友,过来借住几天。”

老板娘姓胡,全名胡春梅,她让方森直接叫她胡姐。

胡春梅一个人住在春光美发店的二楼,她结婚没多久后老公意外去世了,年纪轻轻时成了寡妇,独自一人将女儿拉扯大,所幸理发手艺不错,开了这家理发店,维持生活不成问题。

这么多年里,她也交过几个男友,却始终没到步入婚姻的那一步。女儿前阵子嫁了人,她也跟着出去旅游了一圈,就让杨阮一个人看店。

看到方森的时候,胡春梅其实很惊讶。倒不是因为杨阮说这是他朋友,杨阮这人她清楚,这十几年里,她根本没见杨阮在兰城认识过什么人。通过方才谈话间细微的口音差别,胡春梅也听得出,方森并非兰城人。

但这些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方森穿了条深灰色运动裤,两条长腿随意地伸展着,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的懒散。胡春梅的视线忍不住在方森的脸上逡巡,杨阮已是她见过的模样最精致的男生,可杨阮又过于秀气了,而十八岁的方森已经具有了成熟男人的一切特征,会使他的外表更具迷惑性,无法猜出准确年龄。胡春梅的目光顺着脸孔一路向下,从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再到凸起分明的喉结,还有小臂上微微鼓胀的道道青筋……

一般是胡春梅负责做饭,但刚旅游回来懒得开火,她便去外边买了三份现成的盒饭回来。

一楼支开了一张圆形的饭桌,胡春梅坐在方森旁边,而方森另一边则是杨阮,就这么被夹在二人中间,令方森愈发不自在。

他举棋不定,迟迟没有拿起筷子,开始思考留宿在春光美发店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算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好了。从他逃出家门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早已不在他的掌控之内,到底有什么可担心的?

思绪纷乱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方森感觉出对方的手指很凉。他转过头,对上了一双莹澈的眼睛,是杨阮。

杨阮提醒他:“吃饭吧。”

方森打开盒饭的盖子,米饭盛得满满当当,其余几个格子里是鱼香肉丝、红烧胡萝卜、滑藕片。外边卖的盒饭习惯重油重盐,三道菜品仿佛冒着一层腻腻的油光,不知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心情不佳,方森有些吃不下。

“小杨,你拿上我的钱包,去对面买两包盐回来。”胡春梅突然说。

“哦。”杨阮放下筷子,慢慢地擦了擦嘴,走了。

买盐当然只是个幌子,胡春梅只是想暂时支开杨阮而已。她没再接着夹菜,而是转头看着方森。一只脚从尖头高跟鞋里伸出,五根脚趾涂着艳红色的指甲油,被肉色玻璃丝袜包裹住,渐渐向前探去,脚尖轻轻抵住方森的小腿肚。

方森被桌下的动作吓得一惊,筷子一松,夹住的藕片掉在桌上,却也顾不上去管。

他哪能想到胡春梅怀了这样的心思?

那只脚不老实,见方森只是低头沉默不语,便得寸进尺,缓慢而有节奏地贴着他的腿摩擦起来。

平心而论,胡春梅的模样不赖,身材丰腴,算得上徐娘半老。她烫了头,精心打理过,老式纹眉下透出些青绿色,早已不是当下的时尚。或许会有人认为胡春梅这样的女人有别样风情,可方森一时间只感到更加烦躁。

方森不是没经历过性爱。

第一次是在过了十八岁生日没几天之后,跟一个认识有段时间的女生,他还记得是在一件破旧的小旅馆房间,汗水顺着两人的脸颊滑落下来,至于更多的,方森却记不起来了。性不是他人生中的必需品,爱当然更不是,他所做的一切事情,只是为了在混日子的间隙里打发时间,仅此而已。

如果眼下没有别的顾虑,面对胡春梅的邀请,方森未必会拒绝——这种事情,在他眼里和谁做都一样。

而现在方森只是看着胡春梅,眼神淡淡的,神情却似笑非笑:“胡姐,我阳/痿。”

胡春梅不信,但也懂了方森拒绝的意思,识趣地没再继续下去。为了缓解尴尬,胡春梅略显生硬地转移话题:“对了,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小杨?”

“没多久。”

“他是我表姑奶奶的孙子,爹妈没的早,智力也有问题。”

方森一顿,重复道:“智力有问题?”

“可不是么,当时医院里还给开过证明呢。”胡春梅起身,拉开一个抽屉翻翻找找,拿出一张纸。方森其实并不好奇,他对所有人称得上一视同仁的漠不关心,但也遥遥瞥见了一眼单子上的内容。

轻度智力障碍。

方森没有说话。如此一来,他反倒觉得自己一整天的疑惑都有了答案。常人的行动大多依赖于思考,而杨阮的神经网络似乎无法准确地感知外界信息,自然也无法有效地转化为思考,从而导致意识思维匮乏。

但如果胡春梅不说,方森也不会往这方面想。杨阮可以生活自理、正常与人沟通,还有门赖以生存的手艺,除了过分心大……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

“后来这事渐渐传开了,别家孩子都叫他傻子,更过分的叫法也有。谁都不乐意和他玩,说怕被传染上、也变成傻子。”胡春梅说,“幸亏理发手艺好,我这不开理发店么,正好把他接过来帮忙。”

胡春梅摇摇头,给杨阮的人生做了个言简意赅的总结:“啧啧,真可怜。”

方森不接话,也不在乎。他开始专心致志地往嘴里扒拉白饭,却蓦地感觉心脏被那三个字给刺了一下。

他从很多人的嘴里,听过很多次这句话。

没想到再次听见,也还是会痛啊。

这时,杨阮从马路对面回来了。他无声无息地推开春光美发店的门,对屋内刚刚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胡春梅吃完了饭,自己先回到了二楼的房间休息。杨阮则重新在桌前坐下,拿起筷子。

方森吃饱了,没着急从桌前起身,而是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眼杨阮。

杨阮大概也是嫌菜太油腻,专挑了白饭来吃。每次杨阮夹起来的米饭都很少,一小口一小口地送进嘴里,却要嚼上很久。他皮肤白,双颊上还挂着尚未完全褪去的婴儿肥,就更显得雪嫩,仿佛有种糯糯的质地,此时两腮微微鼓起来,竟让人……有点想戳一下。

作者有话说:

友友们,投点海星就当给庄导贡献票房了!

>